3、亲人啊,你在哪里?

乔妈妈被送进了医院,医生给她打了一针葡萄糖,她又苏醒过来。见儿子和小孙女守在床前,她就把手伸向儿子,明知毫无希望,脸上的表情却充满了一线期待,期待儿子能说出使她宽慰的话来。但儿子却低下头去,满眶的泪水忍不住滴下来。母亲的心也碎成了片片,眼泪犹如滂沱大雨,浇湿了枕头和衣衫……

“妈!”乔兴海终于开口了,“她们是为了……”

“儿子,我知道……”乔妈妈含泪打断他,没有怨天尤人,但语调里充满了悲伤,“她们是在战斗在龙潭虎穴,但我总以为,她们能等到这胜利的一天!”

乔兴海正想宽慰她,突然外面人声鼎沸,接着拥进来一群人,其中有冷市长、钟怀鼎、冯国栋和张参谋长,走在最前面的却是一个身材粗壮的首长,嘴上留着一撮黑胡子,经介绍,乔兴海才知道他就是北线解放军的总司令贺龙。

贺龙上前一步,就热烈地握住了乔妈妈的手,笑声朗朗地说,“老太太,我们来看你了!你养了几个好儿女啊……”

乔妈妈的脸涨红了,眼里也浮现出喜悦之情,惊讶地看着他们,“你们是……”

张参谋长又上前一步,亲切地说:“老妈妈,我代表解放军全体指战员,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你和你们一家人,为成都和平解放而做的贡献!”

“是啊!”冷市长也笑道,“你失去了两个孩子,但是赢得了一座城市!”

乔妈妈听到如此高度的赞扬,脸上终于浮起欣慰的笑容……

乔兴海却忍不住这份激动,几步就跨到病房外,来到悄无一人的院子里。他扶着一棵嫩绿的小树,任那滚烫的眼泪往下滴落,恍惚意识到妻子和妹妹并没离开,她们正在天堂里俯视人间的一切,俯视着这个扣人心弦的胜利时刻……

小女儿月月跟来,见父亲在流泪,就怯怯地拉着他的手,小声问:“妈妈在哪里?妈妈怎么不回来?”

乔兴海抱起她,使劲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克制着内心的**说,“妈妈走了,她去了一个最美的地方……但她还是能看见我们,看见这一刻!”

晚霞渐逝,夜幕降临,古城的万家灯火,放射出绚丽多彩的光芒。

庆祝解放的欢乐人流又涌向市中心盐市口,那里五星红旗飘扬,鞭炮锣鼓震天,歌声和口号声此起彼伏,军民联欢,载歌载舞,人人都欣喜若狂……

刚成立的成都军管会发出请柬,盛邀全体起义人员在蓉光电影院出席欢庆大会。地下党临工委的委员和“川保”领导成员也应邀出席,被安排在前面就座。军管会主任李井泉亲临并主持了会议,在讲话中肯定和表扬了地下党的工作,他说:

“你们组织大家保卫成都迎接解放,保障了人民的生命财产,使成都能够和平解放,这个工作做得好!你们对人民是有贡献的,我代表军管会感谢你们……”

会后又在明春湖饭店设宴招待,李井泉、贺龙等人与起义人员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慰勉有加,再次肯定了他们对解放事业所做出的贡献。起义人员欢聚一堂,个个心里都暖洋洋的,沉醉在欢乐之中……

这时,赵毅然突然发现邻桌一位面带笑容的女士,竟然就是自己的妻子周素芬!他连忙起身走过去,热泪盈眶地喊道:“素芬,是你!”

周素芬一怔,随即就高兴地叫道,“毅然,我到处找你,你却在这儿……”

夫妻二人情不自禁,紧紧地相拥在一起,都流下了欢喜的热泪。围观的人也都为他们高兴,大家鼓起掌来,庆贺他们的团圆和新生……

当天晚上,赵毅然就跟随妻子去乡下看望两个孩子,见他们被肖妈妈照顾得很好。肖妈妈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在儿子的鼓励下参加了革命,一度成为地下党的联络员。78师起义后,乔雪虹把周素芬和两个孩子交给她,她就带着他们回了老家。后来周素芬又回成都参加了革命工作,两个孩子就完全交给她照管。听说成都解放了,老人家也准备了丰盛的酒饭,准备热热闹闹地庆贺一下。

附近的乡亲们也闻讯赶来,大家兴高采烈地围成一桌,无拘无索地饮酒吃菜。有人说:“肖妈妈,革命成功了,成都解放了,你儿子也该回来了!”

“是啊,他也该回来,成家立业了!” 肖妈妈泪眼婆娑,满怀期待。

周素芬连忙举杯说:“来,今天是个难忘的好日子,革命胜利,全国都解放了,我们理应庆贺,大家都来干了这一杯!”

众人都举起杯来,痛痛快快地喝下去……

进到里屋,周素芬才对丈夫悄声说:“肖妈妈还不知道,她儿子牺牲了……”

赵毅然恍然大悟,又点头感慨道:“共产党人都这样,他们早就把个人利益、亲情爱情置之度外,为革命豁出一切,才能打下这江山……以后,就让我们来照顾肖妈妈,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吧!”

周素芬点头同意,又热泪盈眶地说,“你也一样,起义后加入了共产党,就把我们娘儿仨忘在脑后了吧?还好,我也参加了革命工作,即使你永远不回来,为解放事业而献身,我也不会埋怨你……”

赵毅然轻轻搂住她,也深情地说,“我一直在心里惦记着你们母子三人……”

“现在可不只三个人了!”周素芬倚在丈夫怀里,“还有另一个小东西……”

“什么小东西?”赵毅然有些不解。

周素芬有些难为情,起身打了他一下,“你们男人真粗心!你又快当爸爸了……”她把赵毅然的手引到自己腹部,“不信你摸摸,他都开始在我肚子里动了!”

赵毅然轻轻抚摸妻子的腹部,果然有点不寻常的感觉,不禁又喜又忧。喜的是赵家即将添丁,革命有了新生力量;忧的是成都解放,自己正要踏上新的征程。昨晚在会上,解放军首长已经下达了剿匪的命令,自己走了,这个家又怎么办?

当晚他就在乡下留宿,次日一大早,肖妈妈已经把南瓜稀饭盛放在院子里的柳树下。赵毅然端起来喝了一口,突然抬头看见树干上刻着一行绢秀的字:“折戟沉沙铁未销”,十分喜爱,便问是谁刻的?

“爸爸,是我刻的……”9岁的女儿扑到他怀里,笑着问,“爸爸,成都解放了,你还会去打仗吗?”

赵毅然立刻来了诗情豪意,便对妻子口占一首:“慷慨主人意,激昂儿女情。感君一席话,报世两心倾。挥手今朝去,龙泉昨夜鸣!”

周素芬听懂了他的意思,含泪说,“好诗!龙泉宝剑要出鞘,你也该走了……你走吧,家里的事有我顶着,等你回来,我们又会添一个小生命!”

这天早晨,在原军统的小院里,田峻平和沈亚龙四处寻找肖汉牺牲的地点,却一无所获。他们只知道肖汉是被叛徒出卖而牺牲的,便在院里的一片空地上洒下白酒,又点燃了香烛,为他祭奠。回想当初在工兵五团成立起义领导小组,三个人并肩作战的情景,田峻平和沈亚龙不禁潸然泪下……

城中某处传来一阵号角声,沈亚龙的整个身心都为之震撼。心想若没有肖汉这个革命的引路人,自己的下场真是很难预料。那嘹亮的号角声似乎在告诉他:多少生命,多少流血牺牲,多少奋斗和磨难,才换来了今天这激动人心的胜利……

“可以想象在这个院子里,曾经洒下过多少鲜血,又有过多么惊心动魄的斗争!现在虽然已成为过去,但我们永远不能忘记……”他感叹着提议。“就让我们在这小院里种一棵树吧?以此来纪念肖汉同志。”

田峻平也激动地点点头,“好,那就种一棵桃树吧?它会在春天里冒出新绿,然后开出纷红色的花朵,又在夏天结出甜蜜的果实……它还会提醒我们,要用枪杆子来保卫胜利果实,不让那严寒冰霜再来侵袭!”

此时此刻,方雨晴正站在清风吹拂的十二桥边,注视着脚下的滔滔江水,脑子里也涌出了许多回忆。恋人的形象在她眼前越来越清晰,似乎他正从少城公园的树阴下向她跑来,却总是跑不到她跟前……

多少个寒冷难熬的夜晚,她曾做过这样的美梦:幻想她的恋人没有死,他还会回到她身边!多少个朝霞满天的清晨,她憧憬着未来的幸福,希望能和爱人携手白头,直到永远……可是现在梦醒了,成都也解放了,程浩德却长眠在此处,再也不能与她相聚!她的心被痛苦啮咬着,那是多么巨大的悲痛啊!她失去了一盏心仪的明灯,正该翱翔九天的大鹏也折断了双翼,一对情人将永远分离!方雨晴放声痛哭,任泪水和着锦江的滚滚波涛,象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流向远方,激越飞奔……

突然有人走到她身边,把一方雪白的手帕递到她眼前。方雨晴抬头一看,不禁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楞怔了片刻,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不认识我了?”来人微微叹息,“干吗这样瞧着我?”

这是个威武的军人,高大的身躯,结实的脸庞,锐利的眼睛……只是风尘仆仆,有点倦容,有些消瘦。他头上的“八一”帽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方雨晴不及细想别的,就热切地抓住了他的手,惊呼一声:“关鹏!”

关鹏也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这是一双灼热的大手,而且很有力量,一股热流立刻传到方雨晴的心里,她不禁落下泪来,又叫道,“你怎么回来了?”

关鹏用一种充满多层含意的笑容,来表达自己那激动的心情。“我是请假回来的,想去看一个人……但我没想到,她已经不在了!”

“是洪雪姐!”方雨晴心里一紧,她也才知道这个噩耗。

关鹏点点头,不由得百感交集,“我去找凌教授,又听说程浩德也……他和洪雪都是一样的人,我真敬佩他们!共产党里有这样的人,难怪他们要坐天下!”

“我还猜想过,你也是他们的人呢!”方雨晴终于流露出一种好奇和向往的神色,“听说你开着飞机,投向光明了,这也值得我敬佩啊!”

“因为我爱上了你的洪雪姐。”关鹏说时,脸上的神情肃然起敬,“是她指点我投向共产党。我就想,既然她是那边的人,我也要成为那边的人!所以我决定驾机起义……后来我才知道,共产党里都是她那样的人,而且不管达官贵人,还是穷苦百姓,只要你参加了共产党,你也会成为那样的人!”

“原来如此!”方雨晴脑子一转,又凄然地笑道,“我也一直在想,子浩为什么会那样?那样视死如归?我们分手那天,他那种毅然决然的神态,可真是让人敬佩!我跟你的想法一样,现在,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好啊,我真是太高兴了!”关鹏亲切地凝视着她,眼里闪耀着热情、舒畅而明快的光芒。他过去就喜欢这个女孩子,今天看着她,却有一种新鲜的感觉。在她受到沉重打击的时候,他甚至想抱抱她,或亲亲她,以减少她那悲痛的心情,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想以后有机会。“就让我们一起加入这个崭新的时代吧!”

他说得那么自然,她也就深信不疑了。刚才她正在痛不欲生,他却象一个幻影似的,突如其来地飘至,站在她面前,给了她有力的支持。今后他或许也会成为她生活中的支柱?方雨晴这样想着,脸上不觉泛起一层红晕……

两人谈得很知心,很融洽,方雨晴的心情也愉快起来。当关鹏拉着她的手,说要带她回家去见她舅舅时,她仅只纠正了他,说那是她父亲。见关鹏惊得目瞪口呆,好比听到了今古奇观,她脸上也闪过一丝含意深长的微笑,继而又平静地说,“这是一个复杂的故事,以后我会讲给你听……”

此刻凌之轩并不在自己家中,他拿着一幅画去了程公馆。

公馆已成为一片废墟,遍地瓦砾,满目凄凉。程佩南正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心情沉痛地注视着这一切。虽然工兵团已经派人来排除了尚未爆炸的炸药,但多日前战死的那些卫士的尸体,仍然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还有几名血肉模糊的不速之客,令人看了惨不忍睹。程佩南一边吩咐部下去买棺木,一边清理书房里的字画,浏览着那些烧成灰烬的文物,样样都让他痛惜得直跺脚。凌之轩到来时,他正抖落着一幅倪云林画的中堂山水,无情的烈火已经把它烧去了一半……

“如许文化珍品,竟被野蛮地付之一炬!”凌之轩上前叹道,“真是罪莫大焉!”

程佩南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但经过这场浩劫,心情也变得达观,便苦笑道:“嗨,我通电起义时,已经舍得一身剐,何况这些身外之物?”

“说得好,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凌之轩走过去,展开了手中的画卷。

程佩南凝神看去,那是一幅刚完成的“芙蓉仙子”水墨画。画中的仙子酷似谢庭芳,她衣裙飘飘,面如芙蓉,乍离了仙境,正朝着人间微笑……

程佩南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握住凌之轩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