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相逢在王建墓

邓兆山并不认识欧阳文,但当他的眼睛警惕地扫过去,和对方那充满善意的警告目光不期而遇时,他不禁楞住了,一颗心卜卜直跳……如果眼睛没有欺骗他,这个年轻人那满是焦急与担忧的神情,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时猜疑不决,脑子里闪电般地想着:“他为什么要向我投来那样的目光?是监视?是保护?还是想暗示我提醒我什么?或者想跟我接头?但他又是什么人呢?”

邓兆山临走前虽然跟乔兴海碰过头,而且当面聍听了他的教诲,但那时乔兴海也没得到欧阳文的通知,尚不知他已被逼着来到王建墓。现在邓兆山猜想,自卫队里肯定有自己的同志,便略一思索,就向门外走去。果然看见那个文雅的年青人站在一棵老槐树下,又向他回头望了几眼,才大踏步地离开。邓兆山连忙几步跟过去,发现地上扔着一个不显眼的小纸团,他窥视了一下四周,见无人觉察,就急忙捡起来,上面只写着八个字:“小心酒席,酒里有毒!”

真是自己的同志!邓兆山抬头望着欧阳文远去的背影,心情激**,思绪鼓胀,眼里一阵潮湿……自从来到川西平原,多少同志舍命相救,给了他多少帮助啊!他又转过身去,望向附近的田野和乡村,心潮犹如风中的江水般回旋,思绪就象船上的白帆那样疾进……一场新的特殊战斗在召唤着他,虽然眼前的处境相当危险,还有一个个急流险滩要驶过,但是有党有自己的同志,他还怕什么?

邓兆山跟着冯国栋进了自卫队的食堂。这是一个大殿改成,伙食就由一个勤务班来负责。冯国栋不知道就在今天早晨,这个勤务班已全部换成严其勋的人,仓促上阵,竟也拿出了七大碗八大碟,菜肴整齐地摆满了三桌。他们进门时,众人已在桌边坐满了,中间留出了两个位置。邓兆山神色平静地看过去,发现这些人都是满脸杀气,横眉竖眼。有的腰里插着手枪,有的索性把枪摆在桌面上,似乎情形不对,就会大动干戈。邓兆山暗想,难道他们真的要趁此酒宴,行凶造反,甚至挑起哗变?冯国栋对此毫无觉察,反而热诚地邀邓兆山入席,还要请他喝酒。刚才那杀气腾腾的场面,让邓兆山不慌不忙地扭转了危局,他对这个老朋友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坚持要尽一点心意。邓兆山看了那张条子,虽然明知其中有诈,但再三推辞不下,也只好点头同意,想看看他们究竟在耍什么花招?

冯国栋首先举杯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跟老朋友团聚,正好元旦也快到了……为了感谢共产党整编人员即将开始的辛苦工作,感谢邓政委先生对我们自卫队的再生之德,本人略备薄酒,以表精诚团结之意,请大家干杯!”

每人面前摆着一杯酒,大家都端起来喝了几口,只有邓兆山笑眯眯地拒绝,说自己不会喝酒。推来让去,最后让不知底细的一个同志给代喝了。邓兆山心里绷得紧紧的,深怕这个同志就此倒下,但却没有,看来这时好戏还没开场?他又扫视了一下众人,目光落到秃顶身上,虽然他刚才花言巧语,但邓兆山却很明白,这是个阴险而又狡猾的敌手,必须时刻提防他。

酒过三巡,大家猜拳的猜拳,碰杯的碰杯,殿内的气氛很友好,仿佛刚才不曾有过任何冲突,双方的矛盾也不存在似的。有不少人过来敬酒,邓兆山仍是坚持不喝,实在却不过情面,就只用嘴唇沾一下杯沿,一滴酒也没喝到嘴里。同志们看在眼里,立刻明白了,也都在应付场面,静候事态的演变……

等到酒快喝完了,有些人已经脸红耳赤,那个秃顶便去厨房里转了转,出来时又捎回一壶酒,拿回自己桌边。邓兆山一直盯着他,忽见他飞快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又把纸包里的东西洒在自己酒杯里,然后倒了满满一杯酒,再端着酒杯和那壶酒向自己走来,就知道有故事要发生了……

“邓政委,我早就发现了,别人给你敬酒你都不喝,可我敬的这杯酒,你一定要喝哟……”秃顶不由分说把邓兆山的酒泼掉,又提起那壶酒重新倒了一杯,强塞到邓兆山手里,阴阳怪气地说,“不喝就是不讲交情,不给面子!”

“对不起,我实在不胜酒力,只好请你原谅了!”邓兆山很是镇定。

秃顶似乎早有准备,又回身对众人说,“哎,大家听好了,我想诸位都有同感,就是想跟共产党亲如手足,精诚合作,只要共产党不嫌弃我们弟兄!可我怎么听说,共产党口是心非,凡事都搞先甜后苦……这或许是个小误会?为了消除这误会,就请邓政委喝了这杯酒,我们再来诚心诚意地合作,你们说,好不好?”

那些人早已串连一气,便一呼百应,纷纷起哄:

“是啊,喝了这杯酒,再说其他的,否则就是心不诚……”

“别一来就瞎三话四地搞宣传,谁爱听啊?”

冯国栋见势不妙,正想制止,邓兆山却霍地站起来,目光凌厉地望向秃顶,“这么说,是非喝不可了?好,那我就借花献佛,跟你喝个交杯酒吧!”

他说着就趁秃顶不防备,先把自己那杯酒强行塞给他,又从秃顶手里夺过那杯洒了药粉的酒,自己一饮而尽,然后冷笑着说,“我都干了,你也请呀!”

他这一招使得飞快,很多人都没发现怎么回事,秃顶却楞住了。他端着邓兆山硬塞给他的那杯酒,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一口也不敢喝……

邓兆山锋利的目光在他手上扫了一眼,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是想对自己下毒手!他怒火万丈,却又尽力压下,只是冷笑声声,学着秃顶刚才的口气,“怎么?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未免太不讲交情了吧?”

秃顶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邓兆山把脸一沉,大声喝道,“哎,你这酒里到底放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不喝?再不喝,我可要灌啦!”

他一手抓住秃顶的手腕,一手揪住秃顶的领口,就要往他嘴里灌酒……

殿内正在难分难解,门外偷看兼遥控指挥的严其勋却急得满脸流汗,舌根发干。眼看邓兆山就要把那杯酒给秃顶灌下去,若喝了,他就会丧命,若不喝,就会漏馅!恰好丽岚也在他身边,两人对看一眼,已经心领神会,严其勋便一个箭步冲进去,抢过邓兆山手里那杯毒酒,全都泼洒了,地上立刻冒起一阵黄烟……

“哇!酒里有毒……”

“是共产党投的毒,想毒死三队长……”

不明就里的人们纷纷吵嚷起来,冯国栋惊得目瞪口呆……

严其勋脸上青筋暴涨,瞪着两只凶恶逼人的眼睛,拔出枪就指着邓兆山,大喊大叫:“共产党太不象话了!明里是来整编,其实想来吃掉我们……弟兄们,咱们何必受这份气?咱不干了!把这几个共产党抓起来,我们上山去打游击……”

“是啊!这种整编谁受得了?差点儿连命都没了……”秃顶恶人先告状,也跟着严其勋倒打一耙,“再这样下去,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大麻子也趁机跳起来,抽出一把刀就扎在桌面上,大声吼道:“弟兄们,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种整编是给别人当龟孙子,老子也不干了!”

室内顿时乱成一锅粥,冯国栋的神经也紧张得快要爆炸了。他扯着嗓子喊大家坐下来,听他说几句,却没人理睬。余下的人见情形不对,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悄悄溜走,有的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邓兆山目光炯炯,已经认出严其勋,便泰然自若地笑道,“我说谁呢?原来是个中统特务!还是个大头目吧?哎,你倒说说看,是谁派你来搞破坏的?竟敢明目张胆地摔枪亮刀咆哮会场!看来是有一些人不明大义,抗拒整编,目无军纪!冯总队长,这就是你的队伍?怪不得你们打不过解放军,完全是一群乌合之众!”

冯国栋的脸色早已气得铁青,他怒不可遏地吼道:“卫兵!快把这些破坏整编、目无军纪的捣乱份子抓起来,先关他们的禁闭……”

他叫了一阵,却没人跑进来,殿内一阵难堪的沉寂,只听风吹窗纸沙沙响……

“哈哈哈!”严其勋突然朝天大笑,扬扬得意,神情狰狞可怕,“冯总队长,你别在这儿下命令了,没人听你的!你那些卫兵,早被我们抓起来了……”

“你!”冯国栋气愤地伸手去掏枪,他身边的大麻子抓起桌上的刀,一下子就扎在他的肩膀上,鲜血顿时喷涌了出来……

“老冯!”邓兆山冲过去想扶他,几枝枪已经指住了他。

特务们也都凶相毕露,把邓兆山带来的几个人团团围住,夺了他们的枪……

一个同志沉不住气,冲着邓兆山喊道,“邓司令,跟他们拼了吧!”

“别着急,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邓兆山仍是镇定自若,只是那平静的面色里含着严峻的冷笑,“狗特务,我警告你们,螳臂当车是没用的!你们这样做毫无结果,这种幼稚的行动也只能吓唬三岁的小孩子!而破坏整编的罪名,你们却谁也逃不掉!你们是老老实实地服从整编,交出你们中间罪大恶极的破坏份子,还是决心破坏,暴乱逞凶,走上反革命的道路,何去何从由你们自己选择!”

他说完,就撕下自己衬衫的一角,给冯国栋包扎好肩上的伤口,然后扶着他昂然走出去。那几个同志也跟着他走了,剩下一屋子气焰嚣张的人,就象沸水里投进了冰块,全都冷静下来,仔细思索着这个政委的话……

当晚欧阳文没去食堂,但跟丽岚一道听取了严其勋的汇报,得知了那里发生的一切。丽岚兴高采烈,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去关押冯国栋和解放军代表的后殿里,看看那个曾从自己手里跑掉,现在又被她无意中擒住的少将。她对严其勋也是赞许有加,两人立刻商量把队伍拉往何处?直到午夜时分才议定,准备天亮后就行动。后来丽岚独住一屋,欧阳文却被指定跟严其勋睡在一起。他知道这是特务不放心,专门这样安排的,心里也很着急。敌人真是太猖狂了!居然敢扣压党代表,阴谋暴动叛乱!自己虽是孤立无援,但无论如何也要把情报送出去,让游击队来除掉这批暴徒!屋里漆黑一片,严其勋可能是太累了,一倒头便睡着,已经发出了鼾声。欧阳文悄悄翻身坐起,望了望窗外,还好,窗纸上隐隐透出光亮,那是天上的星辰在照耀着大地,放射出的永恒之光。欧阳文机警地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下地,又敏捷地摸到门口,轻巧地打开门,溜了出去……

穿过经堂,摸出庙门,欧阳文拔腿就跑,顺着那个大坟包,跑进了墓地附近的一片松林。头顶上的星辰宛如指路的明灯,放射出温柔的光华,给人带来了无限的希望——如能跑进城里,就能羸得时间,让他找到临工委,派人来制止这场反革命叛乱!他步子越迈越快,思想的轮子也越转越快,脑子里不停地分析比较着千万种打算和计划,居然在松林里迷了路,一时找不到出处!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四下望望,寒风卷着尘土、枯叶旋转而过,松林里渺无人迹。他又找准一个方向,加快了脚步,不时向两侧探视,但总觉得有点不对,似乎有人跟在身后,或者藏在哪棵树背后?他一边走一边仔细倾听,果然听到后面传来了脚步声!他一回头,就看见一个年轻人,头戴鸭舌帽,身穿藏青色夹克,西装裤下的皮鞋闪闪发光……

“你是什么人?”欧阳文沉不住气地喝问。

那人脱下帽子,甩了甩一头秀发,欢快地笑道,“你认不出来了?”

欧阳文在没认出她之前,已经听出了她甜美的声音,不禁楞住了……

这是乔雪虹,她居然还活着!而且象是天外飞人似的,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欧阳文简直乐坏了,高兴得快要发疯了!他还来不及细想恋人是怎么死而复活的?就扑上去一把抱住她,深深地亲吻着她……

“雪虹,是你!”他哽咽着,一股热流在心头奔涌,“你还活着!”

“是的,我没死,死不了……”乔雪虹也兴奋地抱紧他,流下泪来。

一对深深相爱的人意外地重逢了!他们来不及多说什么,只是不顾一切地亲了又亲,心里充满了一种失而复得的快感,一种从未有过的庆幸和欢畅……

良久,欧阳文才松开了乔雪虹,见那张脸笑得象一朵绽开的百合花,纯净而美丽,自己脸上也流露出感情丰富的笑容,“你是怎么、怎么死里逃生的?”

“我呀,根本就没死!”乔雪虹的嘴边堆满了自豪的笑意,“当时我跳下了山岩,立刻就落入江水中……我会一点水,但江水很湍急,把我冲走了很远,才冲到岸边,一个农民救了我,让我在他家里休养了几天,我才找到了游击队……”

“你找到了游击队?”欧阳文惊讶地问,“那你还来这儿干什么?”

“我是奉命来找邓兆山的,要通知他一件事……”乔雪虹也惊讶地问,“哎,你怎么也在这儿?自卫队发生了什么事?邓司令他好吗?”

欧阳文长出了一口气,又紧紧抱住她的肩膀,“奇迹!真是奇迹!我们能在这儿重逢是个奇迹,你先遇上我也是个奇迹,否则,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于是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互相倾诉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