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牺牲

乔雪虹那天毅然跳下山岩,没有悲伤,没有牵挂,只有一个强烈的意念犹如闪电,劈开了沉沉的黑暗——但愿欧阳文能逃脱这一劫,安全地把潜伏名单送出去!这种从容镇静而又慷慨赴死的决心,连她自己也为之惊叹……

后来她被江水冲到一个滩头,挣扎着爬上了岸,望着在云隙间闪烁的繁星,求生的希望又在心头泛起……她还年轻,对人生有着万千的眷念,谁能说,风华正茂的一个人会死而无憾呢?她重新燃起对心上人的思念,他们曾一同憧憬过胜利,她也盼望与他重逢!她似乎看到欧阳文正用鼓励和期盼的目光凝望着自己,于是她用臂肘的力量,支撑着沉重的身体一步步爬行……但难忍的疼痛,过度的疲惫,已耗尽了她的精力,全身象棉花团似地瘫软,简直无力动弹,尽管欧阳文就在前面向她微笑,但她却象做梦一般昏过去,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老天去安排……

乔雪虹很幸运,碰上了一对纯朴的农民。老爹把她背回一贫如洗的家中,大妈掏光了最后的存粮,给她熬了一锅稀粥,耐心地给她喂下去,帮她慢慢恢复了体力。她跳下山岩时受了一些皮肉伤,老爹又采来草药,精心地为她敷上。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成功地控制住了一阵阵呻吟,换来了大妈的赞赏。

“这孩子真奇怪!不象一般人……”她悄悄问老爹,“哎,你说她是不是共产党?就象在咱们村征粮的叶子姑娘,那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娃娃……”

“叶子?”乔雪虹正在思考着事态的发展和应变的计划,突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不禁狂喜地坐起来,冲口而出地问,“她在哪儿?”

老爹和大妈对看了一眼,脸上都挂起隐约的笑容,老两口争着说:

“她刚走,可能还要等几天再来……”

“姑娘,你就在这儿休养几天吧,等她来了再说!”

乔雪虹顿时明白了,她就在根据地之内,在革命群众中间,享受着自己人的关怀和友爱!原本哥哥就打算让她完成任务后出城,去找“川保”的邓兆山,但她临走时却没来得及跟哥哥联络上,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找游击队?现在好了,她思恃着,这个村子或许就是“川保”的征粮点,解放大军也快要打过来了,不如就在这里等几天,等叶子再来时,好跟她去联络点与邓司令接头……

没等几天,征粮队又来了。叶子听老爹说了这个消息,就判断在他家养伤的是自己同志。等她赶来见到乔雪虹,不禁狂喜地叫起来:“洪雪姐,是你……”

躺在**的乔雪虹也忍不住坐起来,向前倾着身子想要拥抱她,内心的喜悦似乎比她更甚,“叶子,快带我去找游击队,找邓司令!”

两个姑娘紧紧拥抱在一起,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仿佛和久别的亲人重逢一般,她们都难以抑制自己那狂喜的心情,引得旁边的老爹和大妈也唏嘘不已……

叶子离开成都后就加入了游击队,虽然没打过几次硬仗,但也得到了不少磨练,后来黎远丰成立征粮队,就让她做了会计。她带着乔雪虹去见了黎远丰,又陪同乔雪虹回双流的“川保”总部找邓兆山,这才知道他已奉命回成都,去负责自卫队的整编工作。留下来指挥“川保”的赵毅然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商讨一个颇伤脑筋的事,见叶子带着一位女客进来,连忙招呼着给她们让座。听叶子介绍说,乔雪虹是成都地下党负责策反的重要人物,便上前握紧了她的手,微笑着说:

“久仰!久仰!我就是被你们地下党给策反过来的……”

乔雪虹当然知道他,听说邓兆山已回城,就要求留下来,在“川保”里工作。

“太好了!我们欢迎!”赵毅然高兴地说,“正好这里人手不够,因为附近的起义部队又发生了意外……我们正在讨论,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原来是程佩南手下的原312师师长伍崇义,因思想反动,又跟部下酝酿发生了哗变,阴谋与附近的地主武装联合起来,拉到深山为匪,去打游击战。幸喜被赵毅然发现,正欲带着队伍去镇压叛乱。他担心自卫队那里也会发生同样的事,便想派人把这里的情况送到成都市,及时通报给驻扎在王建墓的邓兆山……

乔雪虹略一思考,就自告奋勇地要求说,“让我去吧,我熟悉成都的情况,让我回城去通知邓兆山,应该更合适,正好我也有事儿要找他……”

赵毅然忙着要去平息一场暴乱,也确实抽不出人来,便同意让她去。他们都不知道,此时特务份子也在自卫队鼓燥哗变,而邓兆山已被扣押起来当作人质。幸亏欧阳文得知了这个阴谋,正要回城去找乔兴海,恰好跟心上人在王建墓遇上!

欧阳文听了乔雪虹的诉说又喜又忧,紧紧握着她的手,“自卫队的情况也是一样,那些假装起义的坏蛋,有很多都是混进去的特务!他们正在密谋暴乱,把邓司令也给抓起来了……走,咱们赶快回城,去揭露他们这个大阴谋!”

“好,咱们赶快一起走,找人来救邓司令……”乔雪虹挽着他站起身来。

他们又摸黑走了一截路,眼看就要走出这片松林了。四周的树干仍是古怪骇人,但他们的心情却很甜蜜,能在这战火纷飞的夜间,并肩走过这段黑暗可怕的险恶路程,日后定然是个愉快的回忆……想到这里,两人握紧手,加快了步子。

忽然听到一阵响动,两个自卫队打扮的特务钻出来,端着枪,拦住他们的去路,大声吼叫道:“站住!你们要去哪儿?这里不准通过……”

欧阳文吃了一惊,心想不好,敌人已经把这里给封锁了!他忙把乔雪虹往身后一拉,自己挡在她面前,也厉声喝道,“你们是谁?想干啥?”

“我们是自卫队的……”其中一个胖子说,“这里戒严了,谁也不准走!”

“这是谁给你们的权利?”欧阳文想吓唬他,“我奉命进城,偏要走……”

“是吗?你又是奉谁的命令啊?是不是丽岚小姐呀?”忽然间,严其勋也从一棵树后钻出来,冷笑地瞪视着欧阳文,“我说欧阳大总编,你也太不仗义了吧?小姐让你跟我住一屋,你怎么独自跑出来,连个招呼都不打?”

欧阳文刹那间就明白了,严其勋或许一直在跟踪自己!他赶快回身对乔雪虹说,“你快走,我来拖住他们,快跑呀……”

他推了乔雪虹一把,她也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但是晚了,丽岚也从一棵树后钻出来,用一把精致的小手枪顶住她的额角,喝道,“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丽岚,你这是干啥?”欧阳文飞快地跑过去,想夺下丽岚的手枪,“他是个小兄弟,刚来报社不久,给我带来了口信,让我赶快回去,有事儿……”

“是吗?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小兄弟的真面目吧!”丽岚说着,就一把揭下了乔雪虹的鸭舌帽,露出她的一头秀发,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

“哎,这不是你的小表妹吗?”丽岚楞了楞就反应过来,酸酸的冷笑里含着恼怒,眼里也燃烧着仇恨的火光,“好啊,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燕子,别来无恙?你那天跳下江,还真没摔死、淹死或者溺死啊!”

“我死不了!”乔雪虹瞪大眼睛望着她,明亮的眼光毫无一丝惧色,“我要等到你们都走投无路、束手就擒了,才去见马克思呢!”

“好一张厉嘴!”严其勋走过来,想用手去揪乔雪虹的下巴,被她一挣躲过了,便羞恼成怒地喝道,“把这个女共党给我绑起来,绑到树上……”

眼见乔雪虹被特务们扭住胳臂,拖到松林里,反绑到一棵树上,欧阳文心里象猫抓一样,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质问道,“哎,你们想干啥?”

“我倒想问问,刚才你们在一起想干啥?”严其勋用敌意的目光注视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欧阳大总编,不错啊,左手抓住我们大小姐,右手抓住你的共产党表妹,你又想干啥?哎,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也是共产党啊?”

他没等欧阳文回答,就偏头问丽岚,“小姐,我在等你的命令,要不要把你的未婚夫也绑在树上,跟他的表妹一起审审?”

欧阳文这才想起丽岚,转身一看,她正站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夜色下如秋水一般的目光暴露了她的心情,那里一定是醋海汪洋!丽岚确实没想到,这个自己恨透了的共党表妹居然又钻出来,跟欧阳文一道躲躲藏藏,看样子正想溜出松林,不知去往何方?这回她可看得清清楚楚,难道他们俩真是一伙儿的?要不怎么会在这里约好了,一起逃跑?丽岚气得脸色煞白,两手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猜疑的眼神死死地瞪着欧阳文,要看他如何解释?

乔雪虹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着无数个念头。丽岚的表情使她明白了,这个女特务对欧阳文还没完全死心,也就是说,自己的恋人还有一线生机……于是她反应灵敏地高声叫道:“欧阳文,这就是你的下场!谁叫你刚才犹豫不决,不肯跟我一起逃走?现在好了,你那边的人也不相信你了,你就等着吃苦头吧,谁让你是非不分,黑白不辩,要当这随风吹的墙头草呢!反而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燕子,你……”欧阳文由于情绪激动,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丽岚却象触电似地全身一震,而后默然无声,暗自思恃……共产党表妹传达的信息出乎她意外,但又似乎在她意料之中,所有的迷惑也都迎刃而解——原来是这个女人在试图拉拢欧阳文!丽岚确实有个死门:她不象严其勋那样疑心欧阳文,她宁可相信欧阳文是自己这一边的人,所以她根本就无法辩别事物的真伪。对方那撼动心灵的呼喊声,也让她感到这件事的真实性,而且在倾刻间就产生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是喜是忧是乐是悲,她也顾不上追究了,她只关心欧阳文目前的心境:只要这个男人还是爱她的,那就足够了……

“你们给我狠狠地打!”她不想责怪欧阳文,反而迁怒于乔雪虹,就急切地叫道,“一定要让这个女人供出实情!”

宇宙突然变得一片漆黑,满天的星辰都消失了,滚滚乌云笼罩在松林上空,咆哮的狂风吹动着高大的松柏,发出惊人的吼声,欧阳文的心也快被撕裂了……

几米之外,他最心爱的人被绑在一棵大树上,几个特务手拿着皮带,轮翻抽打着她,她被打得满脸是血,浑身是伤,衣衫也都撕烂了,但她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欧阳文几次忍不住,要冲过去制止这场残暴的折磨,但被乔雪虹发现了,就用坚决的目光拦住他,而且放声大骂:“你们这些混蛋!亡命徒!死到临头还作恶害人……告诉你们,解放军就要打来了,郊外都是我们的人!你们想叛乱,简直是做梦!只要我们的人知道了这里的情况,肯定会来制止你们的反革命叛乱,把你们全都抓住,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你他妈的疯了!”严其勋上前夺过皮带,又劈头盖脸地抽在乔雪虹身上……

欧阳文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把眼泪往肚里流……他知道,心爱的人是在给自己传达一个信息,想让自己挺住,忍下去,再找机会把这个情报送出去!欧阳文的心战粟起来,他深深地知道,只要自己冲向前,那么受刑的人就会增添一个,不但于事无补,还将使自己的组织错过一个制止暴乱、镇压哗变的最后机会!但若不去救她,心爱的人就会被这帮歹徒打死,而在他人生的天幕上,也会殒落一颗闪亮的星星,让他永世不得安宁,后半辈子都沉入那无法自拔的黑暗与悲哀中……

“你的表妹在受刑,你居然不介意吗?”一直在观察欧阳文的丽岚走到他身边,突然这么问,“刚才她真的是在策反你吗?你为什么不跟她走掉?”

欧阳文无法掩饰内心的愤怒以及对她的厌恶,回答得毫不客气,“小姐,这是你真心想要的吗?如果我当真跟她走了,你还会有这种好奇心吗?”

他的这一钢鞭击中了要害,只打得丽岚思绪纷飞,内心吐血……她的脸一直红到发根,纤巧的鼻翼也张得大大,似乎被人窥见了内心的秘密,羞恼成怒地问:“她才是你的心上人,对不对?”

“那又怎么样?”欧阳文轻蔑地瞪着她,“这应该与政治无关……”

他实在不能容忍乔雪虹所面对的酷刑,但这话却说得恰到好处,仿佛不顾事态的严重性,也要障显自己那不羁的天性。

“那你到底跟她怎么回事?”丽岚又受到了猛烈的刺激,怒不可遏地叫道,“你还不赶快坦白,你是不是共产党派来的?”

欧阳文突然清醒过来,眼光一闪,又勒转了话头,“如果我是共产党派来的,早就跟她走了……你还想怎么样?难道也要对我动皮鞭?”

丽岚有一阵站着不动,但她的身姿就象一团怒火,随时准备向招惹她的人扑过去,她的目光也象一根皮鞭,向那个她深爱的男人挥舞过去:“好啊,我不想对你动皮鞭,但我自有办法,试出你的真心和假意……”

她突然把自己的手枪塞到欧阳文手里,又大声喝道,“你过去,用这枝枪对准你的表妹,如果你跟她不是一路人,不是共产党,那你就打死她!”

欧阳文楞楞地站在那里,眼光里充满了惶惑与惊恐,没想到丽岚竟然会用这种办法来考验自己!他端着枪,本能地退后一步,嘴巴大张着,却不能说话,全身发僵,魂不附体,仿佛一种精神上的触电,让他在那个瞬间里失去了思维……

绑在树上的乔雪虹,已经被打得快要昏过去了。她紧闭双目,低垂着头,满脸血肉模糊,全身痛楚不堪,眼前直冒金星……就在她的意识快要沉入黑暗中时,一阵寒冷的风吹过,她听见了丽岚逼迫欧阳文的声音:

“你去不去打死她?你要是不敢打死她,你们就是一伙的……”

她赶快抬起头,甩开了拂住脸庞的秀发,在黑暗中隐隐只见欧阳文手握着枪,象一个木偶似的,丽岚正在声嘶力竭地威逼他,看来要用这法子考验他……

乔雪虹精神一振,仿佛在战斗的间隙里,洞察了敌人的弱点,也找到了主攻的方向——只有欧阳文向她开了枪,才能结束眼前的局面,他也才能脱身!于是她毫不迟疑地高声叫道:“来呀!来打死我……表哥,我愿意死在你手里,打死我,也向他们证明了你自己,他们就不会为难你这个胆小鬼了!”

在欧阳文听来,她的话字字都是命令。他当然明白她真正的含意,但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她是他最亲的人,哪怕是为了完成党的任务,为了坚守各自的阵地,为了他们高尚的信仰,他也不能朝她射出罪恶的子弹……

丽岚终于发现,欧阳文对乔雪虹根本就下不了手!看来,这份表兄妹之情绝不微弱,这条情感的纽带也是坚韧无比。欧阳文甚至跟乔雪虹有某种默契,才能使他在这份深情的坚壁面前徘徊不前,犹豫不决,忍受着痛苦的熬煎……

丽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看来只能对心爱的男人狠下毒手了……

乔雪虹也看出她的心灵在激烈地搏斗,而欧阳文这个坚强的布而什维克,也被这种难以两全的事情震骇了,动摇了……这是多么威力可怕的杀伤武器,多么难以渡过的艰巨考验啊!但自己就是要逼迫心爱的人去做出选择,哪怕把他推到人生的悬崖边上,推到心灵与伦理的极值,也要把这个至关重要的情报送出去!

乔雪虹抬头看看天空,启明星已经升上了东方的天空,放射着灿烂的光芒——天就要亮了!乔雪虹心急如焚,如果欧阳文再犹豫下去,就会让敌人跑掉,延误消灭这股反革命武装的最后机会!她也深知,欧阳文决不可能朝自己开枪,那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只能激怒对方,逼迫敌人来向她开枪了!

她眼里闪着泪光,又转对严其勋大声叫道:“你们这批祸国殃民、丧尽天良的狗腿子!你们就来打死我吧!我们的党,我们的军队就要打过来了!我不会白死,我的同志会给我报仇雪恨,会彻底消灭你们……”

“妈的!你这个疯婆娘!老子毙了你……”

严其勋发狂地骂着,冲向欧阳文,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抓住他的手,扣响了板机,把手枪里的五颗子弹,全都打在了乔雪虹的身上……

欧阳文完全惊呆了,不由得扔掉枪,抱住自己的头,惨烈地叫出一声:“啊!”

丽岚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是比她预想得要好——欧阳文亲手打死了他的表妹!这下子她可以放心了。

仿佛发生了地震,脚下的大地在摇晃,欧阳文的身子闪了闪,差点儿摔倒……他脑子里的意识模糊起来,好象自己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着,头发也被人揪着,居然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就做出了如此可怕的事!松林在他眼前晃动,乌云在他头顶上翻滚,而在这一切之上,是乔雪虹那闪耀着胜利光彩的笑容……

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抬头望向苍穹——日月星辰都熄灭了,而他心爱的人却用自己的生命,闪耀出了明星般亮丽和璀灿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