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一触即发的哗变

那天欧阳文眼睁睁地看着乔雪虹跳下了山崖,却无法救她,还要违背自己的心愿,把一切都推到这个“表妹”身上!他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才跟着丽岚回去应付了桂永泰,又连忙找借口离开那个魔窟。他忍住悲痛,先去山顶的大树下取了那份宝贵的名单,然后开车沿江找了一遍,却没发现心上人的踪迹……

回到报社,欧阳文伤心欲绝,便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暗暗哀悼着乔雪虹。事到如今,他仍不敢相信她已死去,那是一条多么坚强而又美丽的生命啊!她怎么会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呢?不,她一定还活着!她肯定还活着!或者在某个地方受了伤,正等着他去营救,而他却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当晚下了一场大雨,地处锦江边上的报社,就象一只风雨飘摇的小舟。冬季的夜晚居然爆发了春雷,好似奏响了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悲歌。天亮后,欧阳文又来到锦江边,见洪水大发,漫江泛滥,波浪滚滚,涛声震天。他不顾一切地沿着江边狂奔,大呼心上人的名字,泪水潸然而下,模糊了他的眼睛……

好在名单到手,倘若乔雪虹真是牺牲了,那也是死得其所!欧阳文不敢再耽搁,立刻去找乔兴海,把这份潜伏特务的名单交给他,把乔雪虹的事也告诉了他。乔兴海震惊不已,泪水纵横……他一直强忍着失去妻子的悲伤,如今又面临失去妹妹的痛苦!尽管如此,他还是赶快叮嘱欧阳文,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母亲。乔妈妈很喜欢欧阳文,但最近他却无法去看望她老人家。幸亏如此,否则欧阳文简直不敢去面对那张慈爱亲切的脸,还有那双寄托了许多祝愿的眼睛……

这几天的日子真不好过,欧阳文便全身心处理报社的事。在这改天换地的时刻,每一个成都人都身处激烈的巨变之中,无论主动还是被动,都在掂量着人生的选择和方向。如果说战争是历史长河的滔天洪水,那么这些被突然改变命运的人群,就是河流表层上激**的浪花,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要经历这大时代的洗礼。他们或顺应,或反抗,或欢欣,或沮丧,或挣扎,或奔跃……这成千上万人的亲身经历和真实感受,也将构成本世纪最本真的“解放”表情。欧阳文虽然处于痛苦的情感折磨中,但他却凭借一种职业本能和敏感特质,认识到《成都新报》若把这些表情搜集起来,印在报纸上,必将成为这个宏大主题最细致、最生动的注解……

他把记者都派出去四处采访,几天来发表了许多重要报道:“伤残将士沦落为乞,杀人放火震惊城北”,“联勤接管成都城防,肃清匪盗固若金汤”,“外藉冷落渡圣诞,人心天空都阴沉”,“去留选择炮火中,如何安顿你自己?”“战鼓频催还乡急,汽车洋房均拍卖”,“人比黄金贱,挤兑惨案多”……就这样,他利用报纸传达着人们亲身经历的世事沧桑,汇成了一幅风云激**、家国变迁的壮丽画卷。

这天晚上,他正独自在报社校稿,突然丽岚来了,她打扮得象个洋学生,一张俏脸却板得铁紧。见报社里无人,这才放松了表情,又把欧阳文拉回他的宿舍,关上房门后就说,“你赶快跟我走,有紧急任务,要去王建墓……”

欧阳文听她说了详情,心里就象压上一块大石头,愤慨而惊心,紧张又气闷。这是个重要情况,说明特务们要动手了!他们会抢在解放军进城之前,酝酿一个惊天大阴谋!自己应该赶快去通知临工委……

他平和了心气,笑微微地问,“说走就走呀?我这一摊子,总得安排一下!”

“算了吧!你这几天的报道,我和我爸全都看了……”丽岚不阴不阳地说,“你呀,报风有点改变,但还不失中立。这种东西,你就全交给老王,他也能办下来。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赶快出发吧,迟了怕有变故……”

欧阳文无法推托,只好磨磨蹭蹭地收拾稿件,一边想办法。但报社这时没有一个人,他也无法让谁把消息传出去。那边丽岚又在不断催促,他灵机一动,就赶快写了一张条子,压在大刘的玻璃板下,嘱咐他明天去一趟华夏银行,取一部份款项。平时为了方便接头,他把报社的钱都存在乔兴海那里,并且都是亲自取。欧阳文比较信任大刘,知道他一定会照办,而乔兴海发现换了人,也会猜测到有事发生。作了这样的安排,欧阳文心里才平静下来,就跟着丽岚去了王建墓。

王建墓又称永陵,在成都城西近郊处,是前蜀帝王建的墓穴所在地,几年前刚被发现和挖掘。但墓内棺木已朽坏,据说陪葬的文物早在明末就盗窃一空,只留下一座青幽幽、黑苍苍的大坟包。后人又在坟外修建了一座宽檐大柱的祠庙,殿堂颇多,屋宇阔畅,然而一到战争年代,就沦落为兵家驻地。欧阳文开着吉普车,载着丽岚到达此处,远远望见那座矗立的小山丘,不禁浮想联翩:古往今来,人世间有多少事,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湮没。等到解放后,一定要想办法在这里建一座烈士墓或纪念碑,以悼念那些为革命而捐躯的英雄志士,同志亲人……

庙内和附近的民房里集中驻扎着自卫队,总部就临时设在殿堂里。自卫队员都是成都市民,不愿集中整编,来的人本来就少,又混进了许多特务份子,显得很扎眼。冯国栋和桂永泰分别找了些借口,也不来领队,这里更是鱼龙混杂。欧阳文和丽岚还没到,共产党整编人员要来的消息,就象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自卫队。两人走进大庙,人们还没睡下,正三五成群地蹲在廊下聊天、发牢骚:

“喂,听说没有?共产党要来整编,当官的都急坏了,正想办法应付呢!”

“据说共产党里好人多,我们要是当上解放军,对家里也是个救济……”

“你做梦吧!解放军一来,还会要了你的小命!”

“胡说!解放军没几天就进城了,人家是王者之师,秋毫不犯……”

丽岚听了直皱眉,连忙拉着欧阳文去找严其勋。这个特务头目晚饭喝了点酒,有些头昏目眩,但心里还挺明白,见丽岚又把欧阳文给拽来,便大为愤懑,嘀嘀咕咕:“妈的,小姐怎么就看不透这个小白脸?我倒是火眼金睛……”

欧阳文听见了,傲岸地不理,只是两眼睥睨着他,一副蔑视的神情。丽岚却不依了,上前就“啪啪”地给了严其勋两耳光,怒叫道,“你混帐!大敌当前,还在搞内讧!等共产党把你们都一风吹了,那时才知道人家的厉害!”

严其勋喘着粗气,狼狈不堪,只好承认自己是酒后失言。

欧阳文也不跟他计较,反而提醒他,“听说共产党的整编大员就要到了,你们现在呀,应该赶快开个会,统一思想,早作打算……老兄尊意如何呀?”

严其勋垂下头,掩饰着眼里的凶光,嘴里却很恭敬,“悉听尊便……”

漆黑的夜幕掩盖着肮脏和罪恶,墓地附近死气沉沉,只有殿堂外的一棵老槐树,在夜风中发出呼呼的咆哮声。自卫队总部的窗纸上却透出昏黄的光亮,映照出幢幢人影。为了应付明天到来的整编人员,丽岚和严其勋紧急召开了干部会议。来的都是特务份子,他们就象是一群从黑暗中钻出来的凶神恶煞,歇斯底里地抢着发言。唯有欧阳文冷静平和,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与会者。召集开会也是他的初衷,好使阴谋暴露在明面上。他抓住机会牢牢盯住每个人,想把他们的面貌一一认清……

特务们有的说不在这儿干了,赶快逃走为妙;有的说拼了算了,保住个血本;有的说要沉住气留下来,取得反整编的成功;也有人低着头,一声不吭……

丽岚给严其勋使了个眼色,他便跳起来,晃着脑袋说,“妈的!什么整编呀!老子不吃那一套!起义就是投降,是叛变!是冯国栋把我们弟兄给卖了……”

“是呀!”一个秃顶的中等个子说,“老子是受过特训的正规军,只听桂先生的,不听那个姓冯的……桂先生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唯他老人家马首是瞻!给他娘的共产党当三孙子,老子不干,死活也不情愿!”

另一个麻脸的高个儿,也对严其勋谄媚地笑道,“老严,你就是桂先生的代表,你说吧,应该怎么干?事成之后,多赏几条黄金就行了!”

严其勋发出满意的狞笑,“好!事不宜迟,明天解放军代表一来,我们就动手……这叫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看谁还敢接近他们,接受共产党的整编!”

会议最后决定,就在明晚迎接共党的酒宴上,用药酒把他们蒙翻,然后抓为人质,再全体哗变拉往郊外,奔向西昌……特务们商量着细节,桌上的油灯冒着黑烟,和人们喷出的烟雾混在一起,乌烟瘴气,昏暗失色,把那些狰狞的面孔映照得更加可怕。欧阳文浑身冷汗,惶恐不安!这是个大阴谋,但他已来不及通知临工委,只能现场发挥想法制止。可他不认识整编代表,人家会相信他吗?

启明星在天边消失,东方的天陲线上放射出火红的光芒,但一片乌云又把它遮住了。刚开过早饭,冯国栋就带着共产党的整编代表来了。自卫队总部戒备森严,岗哨林立,干部们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丽岚女扮男妆,和欧阳文都换上自卫队员的制服,也来到总队部,找了个空位坐下。欧阳文凝神看去,昨晚刚认识的特务们都直眉挺胸,眼里闪动着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瞪着殿堂内的整编人员。被围在中心正跟冯国栋交谈的,是一个方脸高个,身形魁伟的中年人,他也穿着国民党军服,但没佩戴军衔,神情沉着冷静,举止谈笑风生,身边几个人也是严肃、庄重,泰然自若。欧阳文心想,这个中年人可能就是邓兆山,他当然知道这位少将,自己还救过他的命,但邓兆山却不认识他,由于保密的需要,两人还没见过面呢!

冯国栋此时满面春风,心情也很高兴。听说共产党要派人来整编,起初他也一肚子意见。但见来人是老朋友邓兆山,又立刻释怀了。共产党就是能人多,象邓兆山这样身居高位的将领,居然早就身曹营心在汉了,可见共产党得民心,也顺应天时。他见干部们都来齐了,就向邓兆山点点头,自己先开口讲话:“各位,大家都知道,我们自卫队已于日前宣布起义。按我们和共产党的约定,现在他们派人来对我们进行整编,请大家务必配合,顾大局识大体,早日完成这项工作。”

众人听了都很紧张,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坐着发呆,还有的跃跃欲试……

冯国栋环顾左右,又不紧不慢地说,“大家别紧张,我来介绍一下这次整编的负责人邓兆山先生……非常凑巧,我们多年前就是好朋友,但我却不知道,他公开身份是国民党国防部少将参谋,其实早就参加了共产党!现在他以解放军代表的身份来这里,担任我们自卫队的政治委员,简直是天从人愿啊!大家欢迎……”

他带头鼓起掌来,跟从者却不多。邓兆山和他的同志都能听出这番话的善良用意,但其他准备闹事的人,肚里却在打着坏主意,丽岚和严其勋见来人正是邓兆山,早就吓得低下头,深怕他认出自己,相继偷偷溜了出去……

邓兆山没发现他们,只听冯国栋对他说,“老邓,你这个新任政委也讲讲吧?”

邓兆山欣然同意,也朝大家点点头,就和蔼直爽地开了口:“刚才冯总队长讲得很好,为了顺应时代的潮流和人民的需要,许多以前是互相为敌的军队,现在已经合为一家,改编成中国人民解放军了!但你们自卫队跟国民党军队还不完全一样,我们也不强行要求你们参加解放军,凡是想回家的全都自愿,现在就可以走。想留下来的,从此就要严明军纪,按我们解放军的条律来行事……”

刚说到这里,欧阳文见那个秃顶捅了大麻子一下,大麻子就抢先站起来,摘下手枪往桌上一拍,傲慢地说,“既如此,老子就不想干了,这是投降……”

其他人一阵骚乱,也纷纷跟着起哄:

“是啊,不干了!”

“让他们赶快滚蛋……”

冯国栋气得手脚冰凉,怒火上升,也站起来拍拍桌子,冲那个麻脸喝道,“你干什么?想捣乱呀?虽然我们是自卫队,但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我照样可以惩治你们……卫兵,给我拉出去,打他四十军棍!”

门外应声跑进来两个彪形大汉,正是冯国栋的亲随,瞪着眼睛大声问,“冯总队长,你有什么吩咐?我们马上照办……”

这一招治住了秃顶,他本指望大麻子出面去捣捣乱,能把共产党轰走最好,若不能,也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现在见邓兆山面色平静,若无其事,冯国栋却毫不留情,要严惩不贷,只好站出来说情,“冯总队长,请别生气,原谅他们的无礼……我们自卫队不是真正的军队,大家对共产党又不了解,想走也很正常嘛!我就替这几位求求情,邓政委先生初来乍到,还是高抬贵手,收买一下人心吧?”

“不是收买人心,而是要讲军心。”邓兆山这才严肃地发了话,“我们共产党不说二话,要走的就请便,若想留下来,就要遵从我们的军令,否则我赞成冯总队长的做法,就是要军法从事,当然不是打军棍了事,而是要进行思想教育……我们今后就是人民的军队,必须服从共产党的绝对领导,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我们之所以能打败国民党军队,靠的就是这个军法、军纪、军威!”

他讲完,冯国栋又声色俱厉地宣布:“邓先生的讲话很好,请大家务必严格遵守!如果有人不识抬举,还想再捣乱,我决不会放过他,一定要军法从事!”

大麻子满脸阴霾地听着,一言不发,在门外偷听的严其勋却冷汗直冒,心如火焚。此时此刻,他倒深怕这些特务被赶走,他就少了得力帮手。幸亏秃顶很机灵,赶快拉着大麻子坐下,又朝其他人使使眼色,让他们不要乱说乱动,然后虚情假意地说,“冯总队长见多识广,邓政委大仁大义,兄弟我望尘莫及,佩服佩服……”

冯国栋知道他是桂永泰的人,看出他的窘态,便没再追究,宣布散会。邓兆山又把带来的人分散到各个支队,去跟自卫队员们认识,以便进行下一步工作。

一直躲在门外的严其勋和丽岚连忙走开,欧阳文故意迈着沉重的步子拉在最后,却不敢跟邓兆山攀谈,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才慢慢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