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整编中的阴谋

冯国栋回到自卫队,才想起这件事自己特立独行,总要给桂永泰一个交待。

他始终不清楚此人在政治上是个什么面目?跟特务组织到底有没有关系?好象是青洪帮的吧?应该是个舵爷!不过在他印象中,这个人做生意倒还本分,没有欺蒙拐骗的行为……嗨,谁管这些,也许他跟自己一样,只是找条退路而已!那么人各有志,把事情跟他说清楚就行了。他一夜没睡,实在太困了,就去里屋休息。等他醒来,日已偏西,副官进来报告说,桂永泰已经等了他一阵。冯国栋叹了口气,料想继续假寐是不成的,只好蹬了蹬腿,伸伸懒腰坐起来。

斜阳映照在雕花木窗棂上,象无数个跟踪的小光点,桂永泰似乎心情不错,见他眯缝着眼睛走出来,就笑嘻嘻地问,“怎么样,睡够了吗?”

冯国栋“嗯”了一声,有意挑明,“昨晚跟钟怀鼎谈了一夜,根本没睡……”

“哦?”桂永泰立刻警觉地瞪大了眼睛,“你们谈了些啥?”

冯国栋似乎想回避这个问题,转守为攻地反问:“桂会长,我一直想了解一下,你对当前的局势怎么看?对国民党和共产党又分别是什么态度?”

桂永泰知道他在探查自己的政治立场,便随意地搪塞着,“这还真不好说……我的一些朋友倒挺聪明,见势不妙,就逃往香港,既避开了当前不利的局况,又保留了今后回来的可能性,这种玩政治玩党派的窍门,我也实在佩服呀!”

冯国栋见他不肯说实话,只好冷笑几声,单刀直入地问,“老兄,我们既然在一起共事,就该说点知心话……我听说,你是中统的人,是要潜伏下来跟共产党斗到底的!这点我看不准,你能否给句实话?露个真相?”

桂永泰变了脸色,但他老奸巨滑,立刻掩饰自己,“我这个年纪,已经不适合吃猛药了吧?象你年纪轻轻的倒是把不牢,可能会左右摇摆的当墙头草……”

冯国栋知道他在拿话套自己,索性跟他挑明,也看看他的反应,“不瞒你说,我已经跟钟怀鼎商量好,要马上宣布起义……国民党已经跑了,我是本地人,还能跑到哪儿去?共产党还没打来,但成都已经是人家的天下,还不如早点举起义旗,今后还能修成个正果……桂老兄,你说呢?”

不料对方的反应出奇地快,桂永泰大约只楞了一秒钟,就仰面朝天哈哈大笑,“好啊!我们俩算是想到一起了!我也正在想,共产党就要进城了,要逃走已经来不及了,况且也大可不必,还是熟人熟地好办事吧?共产党来了,也要搞经营、做生意对不对?难道还能坐吃山空?因此总会用上我们……这是我们跟时局的巧合,也是人生的巧合吧?人呀人,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犹如在梦中!那些走了逃了的人,或者是死了的忠臣义士,可没有你想得周到呀!”

冯国栋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这位商会会长除了有些嘲讽的语气,其他口吻还算正常。于是他放下心来,又随意地问了一句,“这么说,你同意了?”

桂永泰深思了一下,象似自言自语,“不同意,还有别的路吗?”

“好吧,那就这么着……”冯国栋想快点把他打发走,“我还有事要办。”

桂永泰坐车回府,才开始仔细捉摸这件事。冯国栋居然也想起义,他虽然感到强大的压力,但并没出乎意料……他早已发现冯国栋的心理动态:此人虽然掌握着成都最大的民间武装,但觉得前途茫茫,思想就开始动摇,只是由于王陵基的控制,一时还不敢去找其他出路,更不敢冒险跟共产党联系。昨晚被姓钟的灌了点迷魂汤,就让人家牵着鼻子走了!桂永泰心里很不踏实:冯国栋和钟怀鼎的关系究竟有多深?他们之间有没有矛盾?这矛盾有多大?能不能加以利用?还有冯国栋会不会出卖自己?他对自己了解又有多深?他发现了自己的真实使命吗?

车子快开到桂家庄园了,那些被烧掉大半的楼房废墟阴风惨惨,在灰蒙蒙的冬季里没有一点生气,但空中盘旋的一只山鹰,却让人感到振奋而盎然……桂永泰一拍大腿,突然心花怒放起来。自己怎么没想到?起义正是个绝佳的机会呀!不但便于隐藏自己,还能让许多潜伏特务立足!自从特务名单被窃,他一直很伤脑筋,要想替这些人另找个出路还真是挺难。现在不就全都解决啦?这正是他要的效果呀!今后能钻进解放军的肚子里固然好,就是共产党想遣散这些人,也得给他们安排个工作吧?胜过你自己去淘神费力,事倍功半……桂永泰把这件事又颠来倒去地想了一遍,确信没有任何漏洞,一定能行得通,就喜形于色地去安排了。

钟怀鼎也找到乔兴海,汇报了与冯国栋交谈的结果,又说:“他一直陷于两难的选择之中,也是因为成都目前的混乱局面,他才想站出来为人民做点事。”

“这是好事,民众自卫队一直是敌我争夺的中心,也是我们争取的对象……”乔兴海想了想又问:“可他犹豫了这么久才宣布起义,是不是缓兵之计?”

“我很了解冯国栋,他虽然有过彷徨和犹豫,但想通了就不会出问题。”钟怀鼎又加重语气补充道,“但有个新情况,桂永泰担任了副总队长,是王陵基派去的。这是个厉害角色,我对他不摸底,不知他在打什么鬼主意?我们得防着他……”

乔兴海当然清楚桂永泰其人,便笑着说,“这个商会会长倒好办,他若不同意起义,一切后果由他自己负责。他若同意起义,我们就来个假戏真唱……”

“什么叫假戏真唱?”钟怀鼎皱着眉说,“这个桂永泰不比冯国栋,他肯定会和我们谈条件,要筹码,说不定还会暗中捣鬼……依我看,把他踢开算了!”

“你不用担心!”乔兴海对钟怀鼎眨眨眼,“我们共产党有办法治他。凭他有千条妙计,我就只出一招:派一个人去接收和整编自卫队,把这个队伍里的特务份子全都清查出去,剩下的人也必须老老实实听我们的!”

“好主意!”钟怀鼎眼睛一亮,“你打算派谁去?”

“邓兆山,你觉得怎么样?”乔兴海微笑着问,“他跟冯国栋不也挺熟吗?”

“好呀!他去真是再合适也不过了!”钟怀鼎欣喜地拍拍手。

两人又商议了一阵,觉得“城防”负责成都的治安已是绰绰有余,便暂不考虑自卫队加入警备力量,只让冯国栋把自卫队的人马集中在某个地方,等待整编和清查。先甄别出一批人员后,再组成巡逻大队,配合城防维持治安,余下的人员按原番号待命,等候解放军入城后再另行改编。乔兴海又立刻派人去城外通知邓兆山,让他把游击队暂时交给赵毅然指挥,赶快带几个同志回来负责此事。

“川保”成立后,邓兆山一直忙碌不停。他挑选了精干人员,分别组成若干小分队,渗透到附近那些起义部队中去,帮助他们起草“和平公约”,清点弹药、物资和器械,等待解放军的接管,还要作起义人员的思想工作,进一步稳定他们的情绪。此外又派出一些精兵强将,去跟解放军的先头部队联系,准备接应大军。同时展开征粮工作,以保证大军到来时的供应。除此之外,还得应对随时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变故,主要是地主恶霸策划的暴乱,以及残留土匪对新生政权的进攻……

正觉得人手不够,又接到政委乔兴海的命令。邓兆山当然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乔兴海不会把自己调回城,因此便紧急召来赵毅然,把指挥的担子交给他。

“你们都走了,我行吗?”新党员赵毅然有些惴惴不安。此时黎远丰也去负责征粮工作,他面对的都是一些陌生的脸孔和新鲜的工作。

“这有什么难的?”邓兆山拍拍他的肩,鼓励说,“我们共产党人都这样,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你又不是孤家寡人,还有一个坚强的党支部呢!”

赵毅然趁着月色把邓兆山送到大路口,又叮嘱他回城后打听妻子和儿女的下落。邓兆山却笑起来,“你还不知道?嫂子就留在我们的成都工作站,干得挺欢呢!你也别着急,最多还有几天功夫,解放军就会打来,你们全家就可以团圆啦!”

赵毅然大喜,等邓兆山坐着吉普车驶走,他也精神抖搂地迈上了新的征途。

桂永泰原想利用起义来潜伏人马,给自己保留一支生力军,进而另外建立起一支“反共救国军”。为此他又去找冯国栋缠磨,成功地把一批特务份子混编进自卫队,而且都担任了一定的职务。冯国栋也有个软肋:他经商多年,凡事习惯于掂量利弊得失。他认定自卫队这批人就是自己的本钱,今后跟共产党合作,也要靠他们来确定自己的位置。既是本钱,当然多多益善,所以桂永泰的恶意,他一时也没看出来。就算有所觉察,他也不会在乎,因为解放军再过几天就打过来了,那时桂永泰若想捣蛋,人家自然不会放过他。正因为如此,冯国栋对桂永泰的秘密活动才抱着私心,甚至还有所怂恿,深怕桂永泰釜底抽薪,反而对自己将来不利。这一来,让桂永泰也产生了错觉,似乎冯国栋跟他已形成了一党,两人不仅有着共同使命,而且简直判若一身,浑然一体!他的活动也就更大胆,更厉害,更猖狂了……

正在沾沾自喜,不料地下党对此居然有所觉察,竟要对自卫队来个整编!桂永泰知道这是共产党的老套路,要在队伍中搞肃反,清查异己份子,肃清新混进去的潜伏特务,他心焦如焚,深深地感到威胁。形势再不容许他犹豫了,他也要立刻采取行动。他决不愿意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在这个关口前功尽弃……

他立刻把女儿叫来商量。他们已搬到一个地主朋友的家里居住,丽岚过惯了大城市里热闹繁华的日子,到了乡下很不适应。一进门刚坐下,就对父亲撒起娇来:“哎呀,爸,烦死了,我们怎么会搬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桂永泰目光阴沉地冷笑道,“谁让咱不小心,混进了内鬼,把庄园都给烧了!损失了潜伏名单,连个安身的窝也没了……你说说,这到底是谁干的?”

“我怎么知道?”一提起这事,丽岚就有些气急败坏,“爸,你又在怀疑欧阳文?他不是都告诉你了?他也不知道,他表妹居然会是共产党!”

“他的话,你全都相信吗?”桂永泰背着手,一直在地上来回地踱着步,“丽岚,不要让这个男人的某些特质,蒙住了你的眼睛!我们毕竟对他不了解……而且很奇怪,每次出事,还偏偏都跟他有关,想不怀疑他都不成!”

丽岚换了装束,打扮得象个农妇,脸色挺难看,还不敢涂脂抹粉。她不高兴地除下包头的花围巾,抢白父亲:“是不是因为他和我的关系,你才总是怀疑他?哪有这样的岳父大人?好象巴不得女婿是共产党!他真要是共产党,对你有什么好处?人家若是知道了,还不是要在背后戳你的脊梁骨!”

桂永泰仰面朝天地笑道,“我倒宁肯他不是共产党,否则我只好戳瞎自己的眼睛!但你说说看,我怎么才能不怀疑他?他的家庭背景,我们并不清楚,那个表妹也不知是从何而来?再说一个吃尽苦头的穷小子,为何面对你这样的富家千金,反而一直态度不积极?是不是他为了某种目的想拒绝你而又不能,这才只好勉强依从?但一谈及婚事,他又总是推三阻四……你想想看,哪有这样的未婚夫?!”

提起这事,丽岚便心情沉重,就转换了话题,“爸,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桂永泰把自己的打算讲了一遍,又说,“现在自卫队已经拉到王建墓去整编,而我却目标太大,不宜出面……我想让你去一趟,在那里扎两天,跟我们的人接触一下,再去找严其勋他们串连串连,实在不行就把队伍拉走,上山去打游击!”

“你是说,组织他们叛变?”丽岚对这种事还有点陌生。

“是哗变,暴动!”桂永泰用拳头一捶自己的脑门,“都怪我,不该听信冯国栋的鬼话,做出这种蠢事,同意他起义……如今我们的一举一动,反而掌握在共产党手中!唯一的求生之计就是拉起队伍走他娘的,可能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能行吗?”丽岚不禁打了个寒颤,“据说解放军就要打过来了,这成都市也是人家的天下了!郊外到处都是起义部队……我们能去哪儿呀?”

桂永泰的目光活象一只被困的野兽,但想来想去,还是走为上计!他又坚决地说:“我看只能这样,趁他们的整编刚开始,人心还有点乱,各种倾向性都有,我们拼了算了,不能坐以待毙……至于下一步会怎么样?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丽岚耸拉着头,两手抚弄着衣襟,发了一阵呆,才偷偷瞥了一眼父亲,试探着说:“爸,这事我一人做不了,能不能把欧阳文给带上?反正你也对他不放心,就借用此事,再考察他一下,或许还能发现点什么……”

“带上他,你就不怕引火烧身?”桂永泰冷冷地问,“发现了,你又能怎样?”

“是呀,这事儿可真够折磨人的……”丽岚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过,爸,我向你保证,倘若我发现他真是共产党,就一枪打死他,决不留情!”

她狠狠地说着,却流下了眼泪。女儿的眼泪软化了父亲的心,悲伤的共鸣在桂永泰脑子里震**……从内心来讲,桂永泰还是希望欧阳文不要是共产党,那样女儿可就惨了,他也会伤透心!再说这个年青人各方面都不错,何妨给女儿一次机会呢?桂永泰怜悯地挥挥手,明知这样做可能是错的,但还是依了丽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