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慌不择路的众生相

江占庭晚了一步,是因为他在忠实执行毛局长的密令,安排军统特务的潜伏。

保密局的潜伏计划不如中统全面和庞大,但更为周密和细致。潜伏特务都经过特殊培训,不象中统那样打人海战术,多多益善,随意拉来,也能充数。相比之下,军统特务堪称全能,不但能搜集情报,还能独立担任无线电的收发工作。江占庭的主要任务,就是给这些全能特务找好一个便于掩护的职业,再想办法让他们能在各处合法居住。他还有选择地吸收了一些新人,这些人必须有个正当职业,最好是与特务组织从无来往,组长则一般由军统中没暴露的人担任。每组都设有电台,组长就兼任报务员。潜伏特务的待遇很高,一般以黄金计算,按年度发给。潜伏特务的主要任务是在解放后搜集情报。毛人凤也希望这些爪牙能伸进新政府的各机关,或者混入共产党的内部组织,表现积极,甚至很左,这样才能获取信任。江占庭又布置了一些专搞反革命暗杀、破坏和造谣生事的特务,这些人都是个人活动,不结成小组,不配备电台,与潜伏组也不发生横向联系。凡此种种都有具体计划,落实起来很麻烦,花费了他不少功夫,因而与程公馆里的字画失之交臂……

愤愤不平地回到军统小院,江占庭也准备撤离了,傻瓜才会留在这里,给毛局长当垫背!他曾要求去台湾,得到的答复是:留待大陆,就近指挥。他接到这个指令就破口大骂:“娘的,老子给你立下了汗马功劳,临了却被你一脚踢开!”他是江浙人,不象重庆的一些特务头子,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去进行活动,或遥控指挥,也不象桂永泰,早已在成都立足生根。他若继续留在这座城市,解放后肯定无法生存!于是他暗暗拿定主意,要跟随胡宗南的部队撤到西昌。他跟秦修强那个老小子素无交情,不过这没关系,一个特务头子混迹于深山老林,还不是如鱼得水?他还决定带着姜丽丽同行,正好这个歌女也是走投无路,愿意跟他同行。

与江占庭的恣意妄为相比,王陵基更加谨小慎微,但他面对的却是一个树倒猢狲散的结局,让人万念俱灰……防总居然撤离了,成都变成一座不设防的空城!下一步怎么办?还要守在这里吗?自己没有一兵一卒,如何去跟共产党抗衡?唯一的希望也是尽快离开这里,跑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去台湾那是奢侈了,他曾打电话给委员长,希望他格外开恩,回答却是没飞机可派了!王陵基老泪纵横,伤感不已,虽说在老蒋面前提过劲,承诺要“杀身成仁”,然而这一天真的来到,还是觉得非常可怕,不寒而粟……蝼蚁尚且偷生呢,何况一个堂堂的省主席!

万般无奈之际,突然想起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冯国栋的民众自卫队。这是一支地方武装,他身为省军管区司令,也应该有指挥权。按说他属下还有12个保安团,但分布甚广,不太可靠,也不易指挥,而民众自卫队却近在咫尺。他好生后悔,当初应该兼一个民众自卫队的总司令!不过现在还来得及,他决定赶快去下功夫,把这支民众自卫队拉走,争取作为自己的贴身卫队,在这个非常时期保护自己……为此,必须有步骤地施展一系列政治权术。王陵基对此当然特别在行。

王陵基去登门拜访冯国栋,总队长倒是好整以瑕,居然在他的公馆里浇水养花。已至严冬,寒风频吹,院子里也是一派肃杀之气,花草树木都已雕零,枝头上残存的叶片瑟瑟颤抖,那几株松柏和香樟虽然苍劲浓郁,但颜色都变成了墨青色,只有墙根下的几盆**没开败,仍是鲜艳怒放,就象一团团火焰在燃烧……

“哎呀,这可怪了!” 王陵基走过去说,“你这**怎么没开败?”

“你是有所不知呀!”冯国栋头也不抬,继续施肥剪枝,“这**最好养,经久不败。虽然天冷了,但每到晚上我就把它搬回屋里,一样能活……”

“你可真有情趣呀!”王陵基搭讪着问,“你是不是偏爱**?”

“因为**最有骨气,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都对它备加赞赏……”冯国栋站起来拍拍手,向书房走去,又含意深长地说,“人活着,没骨气是不行的!”

王陵基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他难道猜知了我的来意?进了书房,只见墙壁挂满了名人的字或诗,有岳飞的“满江红”,文天详的“正气歌”,诸葛亮的“出师表”……

王陵基又连连感叹说真奇怪,“你这个民众自卫队的总队长,不象个冲锋陷阵的军人,倒象是一个学究和隐士,在这里发千古之幽情!”

冯国栋含蓄地笑笑,“岳飞,辛弃疾这些有名的诗人,不也是驰骋沙场的猛士吗?诸葛亮、文天祥也算半个军人,但他们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啊!”

王陵基没闲心跟他高谈阔论,便挥挥手坐下来,直截了当地说:“现在是用得着你们自卫队的时候了!当前的局势你也很清楚,成都就剩下一座不设防的空城了,再守下去也没有意义……委座有令,让我们撤到郊外的平原上,再去跟共产党周旋。但我手上的兵力甚感空虚,为此要把你的自卫队调走一部份……”

冯国栋知道省主席成了光杆司令,肯定要来打他的主意,早就编好了托词:“这恐怕不妥吧?自卫队都是不脱产的市民子弟,他们勇于保卫桑梓,但要他们随军出征,到外地去打仗,肯定有困难……”

王陵基还想威胁利用,就花言巧语地说,“这个有办法,我可以报告委员长,把你们自卫队升成正规军,委你个军长或总指挥,你就可以调动这支部队……”

“那恐怕也不行。”冯国栋婉言谢绝道,“这种时候了,谁再封官许愿都没用,我也调不动他们呀!成都还需要人来保卫……”

“你这是在推三阻四!”王陵基勃然变色,极为不满,“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是紧急关头,我这个省军管区司令,居然调不动你的部队,真不象话!”

冯国栋并不想跟他闹翻,虽然老蒋跑了,防总撤离,但成都目前还是人家的天下,何必跟此人过不去?他机灵地一笑,把手一摊说,“我是没意见啊,一定跟着主席走……但不知那些部下,他们是何想法?要不主席去跟他们说说?”

“那正好!”王陵基更是狡猾,立刻得寸进尺,“我不止是要见那些军官和干部,我还要接见全体自卫队员……对了,我们也搞一个检阅吧?就在明天早晨,你把队伍集合到少城公园,我去跟他们训话!”

他口气强硬,不容置疑,说完就威风凛凛地走了。冯国栋也反应过来,这是王陵基的又一个花招,想鼓动自卫队员跟他走。他立刻用电话通知各分队干部,先给打预防针,让他们一切行动听从自己的指挥,确保谁也拉不动,拖不走……

第二天,少城公园里的闲人都被赶走,空旷的广场上乔木凋零,树皮斑驳,只有那座纪念碑仍是遒劲有力,别具一番气势。渐渐升高却混沌无比的冬日,映照着假山旁的一方荒池,池中荷叶干枯,泥溏满湖,往日那飘浮的垂柳和繁多的花卉,都被严酷的寒冷给摧残殆尽。王陵基身着戎装,强打精神地站在纪念碑的边台上,居高临下检阅成都市民众自卫队,瘦长脸上的一双老眼,放射出贪婪的光芒。若今天能在自卫队员们的心里,制造一个良好的印象,或许能把这支队伍拉走,去为他保驾护航兼卖命。站在旁边的冯国栋也是军服笔挺,神情却忐忑不安。他特别叮嘱了几个分队长,让他们找些老弱病残来顶缸,那样还可趁机再要点待遇。但他也不知道王陵基下一步会怎么做?所以心里直打鼓……

王陵基朝冯国栋点点头,他就高声发布了检阅的命令,然后陪着王陵基走下纪念碑。自卫队员持枪按番号顺序列队,呈一个个方阵等候王陵基巡视。王陵基满怀希望地走过去看了看,不禁皱起眉头。自卫队员们服装各异,武器低劣,甚至还有一些火药枪和自制土枪,五花八门,参差不齐……

“这就是你组织的自卫队?”王陵基回头问冯国栋,毫不掩饰满腔的不快,“你的精干部队呢?难道你就没有一支劲旅?没有自己的基本骨干?”

“他们都是些乌合之众嘛,又不是正规部队!”冯国栋趁机叫苦,“你上次说,要给我们发一批机关枪,后来又没音讯了,让我们苦等……”

王陵基叹了口气,“马上就发给你们,再给你们配备一些更好的武器,发些军装,整得象模象样一点……不过我有言在先,倘若需要你们,就得听从命令啊!”

冯国栋早已成竹在胸,连连点头,“好说,好说……”

既来检阅,总要训话,王陵基也怕自卫队员军心涣散,士气低落,便大言不惭地煽动开了,“各位,虽然共军得逞一时,但不可能持久,因为美苏对抗,交恶很深,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共军必将穷于应付……我们决不能与共军妥协,不惜打巷战也要守住成都,只要还有一寸土地,还剩下一滴血,也要抵抗到底!希望大家生死与共,保持正气,不可中途变节,以遭千古唾骂!”

大家听到这里,已经很不耐烦,觉得这简直不可能,正规部队都跑光了,剩下我们有什么用?尽管省主席唾沫横飞,天花乱坠,人人心里都很明白,当前的局势已经无法起死回生。为了表示自己的不满,有人在地上跺脚,引来众多效仿,渐渐汇聚起惊天动地的跺脚声,就象春雷一般。王陵基见整个队伍已失去控制,不得不宣布解散,于是几千人的自卫队就象一群炸窝的蜂,乱纷纷而去……

检阅完毕,王陵基不想再理睬冯国栋,闷闷不乐地离开了。他觉得自卫队不堪重任,自己留下来也不是办法,便决定离开成都。他宣布省政府要外迁,省府人员愿意跟随的都可以报名,不愿走的也听其自便。但情愿追随他的寥寥无几。王陵基不禁颓然败兴,继而又大发脾气,责骂下属不讲义气,甚至诅咒说,“你们一定会被共产党抓住活剥皮!”但他已顾不上兴师问罪,只能抓紧行动,赶快撤离。

他又想起那批黄金还要处理。现在简直成了累赘!只好让人将这几万两黄金分别装好,一部份秘密藏匿在亲戚家,一部份准备运走,还有一部份无法携带,干脆就扔在省府的一口枯井里,再匆匆填上土,以待今后可能时再回来取……

直到天近黄昏,屋檐下叽叽喳喳的麻雀都已归巢,王陵基才赶回自己的家,想跟他的第六房小妾告个别。她还不知道老公要逃走,准备了丰盛的酒菜,还有他最喜欢吃的豆腐鲫鱼汤。王陵基看着饭菜红红绿绿地摆了一桌,根本无法下咽……从此以后,自己就成了一只流离失所的丧家犬,真是可怜可悲可叹呀!

这时桂永泰来了,虽然王陵基懒心无肠,不愿接见他,这位中统特务头子还是主动跑进来,劈头就问,“方舟兄,听说你也要走?今晚就走?”

王陵基见小妾变了脸色,抹开眼泪,也只好连声叹息,“不走又能怎样呢?若不是觉得无法向老头子交待,那天我就登上胡长官的飞机了!”

桂永泰表情严肃,满脸悲愤,一言不发。他向来消息灵通,这次居然迟迟才得知,江占庭和秦修强都跑了!只有他是个糊涂虫,还想留下来搞潜伏!真是愚不可及……就算自己无处可去,总不能白白当一回替死鬼吧?他决定来找王陵基再要点支持,他不是有那么多黄金吗?自己也该有一份,万一局势烂到了底,哪怕是跑到深山老林去打游击,也需要活动经费呀!

王陵基也不知他心里在想啥?自己的打算既不愿告诉他,又不愿欺骗他,一时也无言以对。后来想起自己的主人身份,才勉强说:“坐下来,谈谈嘛!”

两人的心情都糟透了,但王陵基还要拢络人,便口气和缓又诚恳地说,“老弟,我们俩相交很深,也算得生死知己了!我今天跟你说实话,如今到了这个份儿上,只能是各自为阵了!你赶快回去想办法,把自己的出路也安排好吧……”

桂永泰谈虎色变地问,“你真要去台湾?”

“怎么会呢?”王陵基论及此处也是情绪低落,“别说老头子不让我去,就是去了,又有什么好果子吃?还不是寄人篱下,受别人的气?再说了,大陆尚且保不住,台湾又能保得住吗?早晚也是人家的……”

小妾已经躲进屋去,桂永泰又关切地问,“那嫂夫人呢?也一起走?

王陵基这时已经决定,今晚不跟她告别就走,便满脸沉重地说,“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这把老骨头都不知扔在哪儿,还能顾得上她?”

桂永泰心里凉了半截,心绪颓丧地想,结发夫妻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部下?他不再犹豫,直接谈到主题,“方舟兄,我经费不够,能否再拨些?”

“没问题,我车上还有几百两黄金,等会儿就拿给你。”王陵基答应得很爽快。

桂永泰又问,“人呢?关键是人……听说你今天检阅了自卫队?怎么样?”

王陵基提起这件事就是气,“冯国栋那小子,太不仗义了……”

桂永泰听说了全部原委,也冷笑道,“他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样吧,方舟兄,你下个命令,我去收编了他们,把自卫队纳入我的麾下,好好整顿!”

王陵基知道桂永泰一直想吃下这股武装力量,正好借助他给自己出口气,便带着促狭心不阴不阳地说,“好啊,我倒可以助你一臂……虽然你吃不下他,但我可以封你个副总队长,让你这条狡猾的蛇,去吞下那头顽固的大象吧!”

他说到做到,立刻写下一封手书,让桂永泰拿着去见冯国栋。桂永泰达到目的,就高兴地走了。饱经人世沧桑的王陵基,此时在心里暗暗好笑:让你们去骡打死马,马打死驴吧!反正本人要远走高飞了,眼不见心不烦……

当天晚上,灰蒙蒙的阴云比往常更浓重,紧压着成都市的天空,向川西平原漫卷过去。寒风冷雨袭击着大地,扫**着河面……王陵基带领着一群自愿外迁的省府人员,离开了这座寒风中的城市,匆匆忙忙向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