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她的血洒在川西平原上

孟华的川西游击队接纳赵毅然的78师残部,有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主要是因为国民党军队的官兵们,无法接受一个女共产党的指挥。

那天游击队的同志们在城关铺接到打散的官兵,虽然人数只剩下一百多,孟华还是很高兴。她紧握着赵毅然的手说,“欢迎欢迎!你们辛苦了!能打到这里来不容易,我代表川西游击队和川康边特委欢迎你们……”

赵毅然因起义失败,人员流散,很是沮丧,但面对一个陌生的女游击队长,也只好强打起精神,以壮声色,“这算个啥?我们从大城市来,倒是你们游击队长年战斗在乡村里,实在是辛苦了!”

“是啊,我们这里地处落后,交通不便,是有点与世隔绝。”孟华趁机给他打预防针,“今后你们可不比在大城市里,要吃点苦头的!”

“没关系。”赵毅然诚恳地说,“我们都在迎接解放,也不能坐享其成,坐等胜利嘛!我希望我的部下,都能尽快地加入到革命队伍、斗争行列里来。”

话虽如此,孟华还是早有准备,在一个开明地主家里举办了一场“同心饭”,也就是打一次“牙祭”,好让游击队的同志们与新来的官兵们一起喝喝酒,拉拉家常,等人员相熟,各方面情况摸透之后,再来考虑队伍的建制。这个地主的宅院很有名,叫“陈家桅杆”,是一座风景清幽类似古庙的中式建筑。正房高敞明亮,两侧厢房较多,门窗均用雕花木格,花草鱼虫样样都有,是个相传百年的老川西名宅。院子也很宽大,加之四周竹树苍苍,鸟鸣溪流,环境清新又隐蔽。

孟华和赵毅然带着人马赶到,特委书记黎远丰和男主人也在那里等着。陈老爷子年近六旬,清瘦健康,不失儒雅,黎远丰原是个小学教师,身材修长,眉目端庄。他们也对赵毅然表示热烈欢迎。男主人哈哈笑道,“赵师长,你做得对啊!南京、重庆都丢失了,成都还守得住吗?等着吧,就有好戏看了……”

“是啊!”黎远丰幽默地说,“我们吃完这顿同心饭,很快就该给蒋介石和他的追随者王陵基一伙,去开追悼会了!”

接着黎远丰就把孟华和赵毅然叫到里屋,宣布了特委的的指令:78师的起义官兵就加入川西游击队,孟华仍然担任司令员,任命赵毅然担任副司令兼参谋长,黎远丰就先留下来,兼任一段时间的政委。特委之所以这么考虑,是因为78师所属的起义人员不多,单独放在哪里都不好办。而赵毅然还不是党员,也不宜独立掌握一支部队。为了稳定人心,只好先这么做。

赵毅然没有任何意见,觉得特委的考虑很有道理,毕竟自己带来的只是一些散兵游勇,不象游击队已经组织活动了许多年,具有在这个地区斗争的丰富经验。但孟华却不同意,提出由赵毅然担任司令员,自己给他当副手。

“可能不行吧?”黎远丰只好实话实说,“游击队是党组织的革命队伍,赵师长目前还不是党员,对这里的情况又不熟。他任司令员,恐怕下面的同志不服。”

“是啊!”赵毅然也说,“就算我现在提出入党,也是个新党员,无法胜任啊!”

“我是党员,应该听从上级的命令,但我也有顾虑。”性格直率的女司令,也暴露了心里的真实想法,“我虽然在游击队干了几年,但毕竟没指挥过正规军,我担心指挥不动啊!如果起义兵官兵不听我的,那不更要坏事吗?”

“不用担心。”赵毅然连忙说,“这剩下的一百多人,都是我手下的骨干,他们很听我的,只要我跟他们讲清楚,应该是不成问题……”

“你们说的对,应该不考虑个人利益,而从大局出发。”新任政委黎远丰一锤定音,“还是由孟华来担任这个司令。虽然你没指挥过正规军,要马上见效地指挥这支混合部队确有困难,但是党支持你。只要你打出自己的旗帜,亮出自己的本事,你完全可以做到。游击队也不比正规军,一般都不会正面与敌人作战。再说真要打时,老赵这个副司令兼参谋长,还会在你身边协助呢,对不对?”

“是啊,你就来干吧!”赵毅然干脆地说,“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一定办到。”

孟华想了想,只好答应下来。黎远丰又说,这个任命一会儿就要宣布。

他们畅谈了一阵,那边几百名游击队员和起义官兵,已经围着几十张桌子团团坐下,预先准备好的酒茶也摆上了桌。大家欢聚一堂,十分热闹,有的在互相认识,有的在重新握手,还有的**拥抱,热泪盈眶,过了一阵才纷纷坐好。等人们都端起酒杯,黎远丰又发表了一番热烈的欢迎词。他说: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们在这里欢迎赵师长和他的起义部队,从今以后就融入了革命的洪流。目前形势很好,国民党政府就要彻底垮台了!蒋介石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们的起义不是孤立的,不久在我们川康边,在云南和其他地方,你们还会听到起义的枪声……这说明在战争中,人心的向背比枪炮的威力更大!而我们力量也会逐渐壮大,直至取得这场战争的最后胜利!”

人群中一下子议论开了,尤其是起义官兵,都在欢呼雀跃:

“这个共党讲得不错,国民党就要完蛋了!”

“看来咱们这一步是走对了!就等着当开国元勋吧!”

“至少我们也算个,识时务者为俊杰吧?”

黎远丰就在这鼓舞人心的气氛中,宣布了刚才的决定。不料人群又喧哗起来:

“什么?我们堂堂一个师长,才当了个副司令?”

“我们这些正规军,反要听一个女人指挥?还是个游击队长!”

“太不划算了,游击队占了便宜,我们算什么呀?”

赵毅然听了很生气,就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有谁不服的?给我站出来!”

人群沉默了一阵,走出来一个长方脸大高个,粗咧咧地说:“我,就是我不服……赵师长,那个女共党要想领导我们,也得给咱露一手啊!”

此人就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警卫营长,赵毅然正想再拍桌子震住他,孟华也笑盈盈地走出来,对那营长说,“好啊,你就说说看,怎么露一手?”

营长傲慢地看了看她,解下腰间的手枪往桌上一扔,“很简单,给我们表演一下枪法。在百米远的地方,摆上几个酒杯,你能一枪打碎一个,我就服你!”

这个挑战正中女游击队长的下怀,她就拿起那支手枪看了看,发现这是一把德国造的好枪,准星精确,后劲儿小,深蓝色枪身在曙光下熠熠闪光……

她正在思恃该怎么做,赵毅然已经操起一只酒杯对她说,“用不着摆酒杯,我就拿着它站到那边儿去,孟司令,你来打……”

说完他就跑到院子一角,把那只酒杯高高举过头顶,又冲着孟华喊道,“孟司令,我相信你的枪法,你就开枪吧!”

众人一片大哗,一阵紧张,都不由得望着这一幕惊呆了。警卫营长却气鼓鼓地不说话,意欲要看孟华如何下台。孟华早已洞悉了赵毅然的良苦用心,她是个爽快人,便不再多话,自信地操起枪来,略一瞄准就开始发射。一声清脆的枪响过后,小酒杯的碎片四处溅开,赵毅然却安然无恙……

人们齐声叫好,警卫营长却怫然不乐,但他再也找不到说词,只好作罢。

赵毅然又几步抢到孟华面前,朝她坚起了大拇指,“好枪法,真是女中英豪!我相信你能带好这批兵,我第一个就服从你的指挥……”

“不,是服从党的指挥。”黎远丰又笑眯眯地站出来,对投诚过来的起义官兵说,“你们参加了革命队伍,就应该知道你们今后是为谁打仗?为谁当兵……这样吧,我教你们唱一首歌子,叫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他打着拍子,带头唱起来,游击队员们也跟着唱。起义官兵觉得挺新鲜,乱哄哄地说起俏皮话。赵毅然摆手制止了他们的吵闹,也清了清嗓子跟着唱,他的部下才不作声了,听了听,也都跟着张开嘴,五音不全地唱起来……

孟华松了一口气,走到院子门外望向东方,那里有一大片镶着金边的乌云,仿佛经不起朝阳的烘烤,很快又幻化成无数条红色的飞霞,布满了整个天空,放射出绚丽夺目的光彩,把院子里的战士们照得个个满脸红光……

她想,这支革命队伍算是建立起来了,可是还要经历无数的风浪与险恶,才能把他们真正捏到一块,锤练成钢铁一般的武装力量。

这支队伍很快就拉到天台山一带,在几个可靠的村子里隐蔽下来,统一思想,整编培训。赵毅然非常配合,进步很快,第一批入了党。成都市临工委又通过“联勤”给他们送来一批银元、弹药和物资,还有一辆军用吉普车。粮食不够,他们又发动周边群众,开了几家地主的粮仓,算是基本上站住了脚。虽然还不能应对国民党军队的正面攻击,但拉开队伍与附近的小股敌人周旋,也具有很大优势。

这其间,起义官兵和游击队员们相处得还算融洽。黎远丰一直在抓紧进行政治教育,每天都要安排时间给起义官兵们讲课,灌输革命思想和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赵毅然就主抓军事训练,他派那个警卫营长当教官,给游击队员们讲军事知识,也受到游击队员的热烈欢迎。但由于队伍新建,鱼龙混杂,还是出了许多问题。有一次,几个起义战士不听从命令,在河里洗澡时丢了子弹,怕被上级深究,便自己互相追查,反而动手打起来,还伤了几个人。另一次,他们私自家去老乡家偷鸡吃,喝得大醉,误了上岗,差点闹出大事。赵毅然并不坦护部下,出了问题就严厉查办,而警卫营长一伙就互相包庇,总想遮掩自己犯下的过错。孟华是个严谨的指挥员,遇事不留情面,双方时有矛盾冲突,小摩擦也经常不断……

就在这时,川西游击队收到了乔兴海转来的十万火急的情报,让他们立刻去成都城北接应程佩南,并把他安全护送到96军驻地,以便能在当日凌晨通电起义。孟华知道这个行动事关重大,决定亲自带一批游击队员前往。赵毅然却说由他去,让孟华留下来指挥部队。两人争执了一番,又闹到政委那里去解决。黎远丰同意孟华带队执行这项任务。他对赵毅然说,你不能走,走了会出乱子。倘若孟司令有个三长两短,这支队伍就全靠你了!赵毅然想想也对,便不再争取。

此时他还不知道,孟华就是成都地下党负责人的妻子,只觉得这位女司令机智果敢,胆识超群。当晚他把孟华送出村子,乡间的夜空布满了亮晶晶寒森森的星星。冷风阵阵吹到脸上,就象锋利的小刀子,冰冷生疼。赵毅然握住女司令的手,过意不去地说,“这种艰巨的任务,应该交给我们男人去完成!”

“你还瞧不起我们女人吗?”孟华豪爽地笑道,“在革命队伍里,我们都是革命战士,男人和女人一个样……你还是掌握队伍吧,等着我回来!”

“你可一定要回来!”赵毅然不放心地叮嘱道,“千万小心啊!”

孟华果断地朝他挥挥手,就带着队员们上了那辆吉普车。车子咆哮着发动了,很快消失在黑暗中。这时,缺月将圆的月亮又升了起来,赵毅然心想,起义的枪声频频打响,说明胜利的日子不远了,他也很快就会见到自己的亲人了……

当晚程佩南离开公馆不久,仆从佣人们也都陆续从后门溜出去,包括侍卫长何世威的妻子和儿女,全都去投亲靠友,或找个安全地方隐蔽起来。接着,一批宪兵特务呼啸而来,重又闯入程公馆,见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座空宅,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去向他们的老祖宗毛人凤秉报。此时去郊外追赶的特务也回来了,带回来一具身穿中将军服的尸体,据说死者身中数弹,双手却紧紧地把住方向盘,不肯刹车停下来,真是死得大义凛然!有人认出这是程佩南的侍卫长,特务们更加惊慌了,立刻在全城展开搜捕。一批又一批的宪兵坐着军车开往城外,要想拦截住那个背叛党国的叛徒。争分夺秒的暗夜里,隐藏了无数的杀机……

午夜时分,孟华等人驱车几个小时,终于赶到指定地点——城北天回镇一条大河边,程佩南和几个侍卫正焦急地等候在那里。96军原本驻扎在成都西边,为了掩人耳目,程佩南才跟乔兴海商议好从北门出城,再奔城西。但地毯式搜捕拉网式追赶的特务们好象嗅到信息,正驾着吉普坐着摩托向城北追来。孟华跟程佩南刚碰上面,就听见身后车灯闪烁警笛长鸣,大道上不断传来特务们的呐喊声……

“不好!敌人追来了!”孟华沉着地说,又回头观察着敌情。

程佩南心中一紧,正不知所措,远处和近处都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怎么办?”他眼望着年轻的女游击队长,有些慌乱。

“别担心,你们赶快上车走,我们留下来掩护你们!”

孟华说着,立刻布置游击队员藏身在河边的芦苇丛里,准备反击。队员们忙不迭地找地方蹲下,不料又惊起了几只水鸟,扑拉拉地飞向夜空……

“不好,敌人会发现的……”

孟华刚说了一句,河岸上已经流星般驶来一列车队,还未停下,特务们就向这边开枪了,“噼噼啪啪!”一阵枪响过后,两个游击队员当即牺牲……

“程军长,你们快上车,走啊!”孟华见程佩南犹豫不决,便急切地叫起来。

“那怎么行啊?”程佩南为难地说,“你们已经有人捐躯……”

“快走!”孟华急得冒火,就推了他一把,“这是我们的任务,要把你安全护送到96军驻地……为了起义的大局,我们必须留下来掩护,你明白吗?”

吉普车的司机也是个起义士兵,他忙叫道,“96军的驻地,我能找到,你们快上车吧,再晚就走不成了……”

程佩南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把抓住女司令的手,哽咽难言,“让我说什么好呢?我这条老命,就是共产党给的呀!”

孟华顾不得跟他再说什么,帮着司机把他推上车,侍从也都站了上去。眼看着这辆美式吉普飞快地驰动,沿着宽阔的河滩向西飞奔,很快就窜进一片暗影蓊郁的树林里,她才喘了一口气。接着回身,手中的神枪便喷出一串串火舌……

吉普车在坎坷的乡道上跑得飞快,箭一般往西驶去,抛下了身后炒豆般的枪弹声和爆炸声。渐渐的,那惊天动地的声音全都听不见了,夜空重又归于平静。天上似乎下起了小雨,一勾冷月也隐进了云层……

程佩南坐在车上心潮起伏,又喜又忧。喜得是自己脱离了险境,忧得是那些舍生忘死,掩护自己的游击队员们,还有那个年轻果敢的女队长,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几滴大大的眼泪又涌出眼眶,他从心底升起一片难以抑制的崇敬之情,不禁喃喃地说,“共产党都不是凡人啊!在这样的军队面前,国民党哪能不吃败仗?老蒋的政府怎能不垮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