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军校大行动

由刘文辉领衔的通电起义在12月9日宣布,震憾了整个中国大地。他身为西康省主席,此举就意味着全省的和平解放。他业已通知驻西昌、康定和雅安的所属部队,务必于三天内同时宣布起义。几乎与此同时,云南省主席卢汉和宜宾驻军头头郭汝瑰也宣布起义。前者的背叛尚在蒋介石预料之中,而后者的易帜却让他始料所不及。这郭汝瑰可是陈诚的爱将,而且颇得委员长欢心啊!他时至中年,节节高升,目前已被提升为第22兵团中将司令兼川南叙沪警备司令!连这样的显赫人物、嫡系部下都能率部起义,可见国民党政府已失尽人心!但人们却不知道,号称“黄埔之花”的郭将军早已是“名花有主”,心向共产党了!

蒋介石连续遭受这一系列重大打击,犹如万箭钻心,天崩地裂,他的精神完全垮了,失魂落魄、昏昏沉沉地在卧室里睡了一阵,还没缓过劲儿来。这时,又传来程佩南率部起义的消息,多亏蒋经国挡住,不让他爹知道,以免他父亲气得吐血……其实党国领袖早已感到四面楚歌,尤其是郭部起义,更让他不寒而粟,意味着成都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消失了,解放军将以摧枯拉朽之势杀来,对这座西南最后的中心城市形成大包围!形势告诉他,大局已不可为。他原想依靠剩下的精锐部队,和共产党周旋到底的计划全都破产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棋……

下午他强打精神,命人将四川省主席王陵基、成都防卫总司令秦修强、中统的桂永泰和军统的江占庭、以及中央军校校长陆跃民等人叫来,说要共商国事。众人落座后,蒋介石又发了一阵呆,才惨然一笑说:“把你们叫来,是想随便跟你们谈谈。你们是跟我多年的老人了,又都在做具体工作,为了党国的事业,你们都曾恪尽职守……党国永远记得你们的功勋,我个人并政府,感谢你们!”

他说到这里,已经声音哽咽,众人也知道大势不妙,俱是面色沉重。蒋介石又话锋一转,强调说,“目前的形势非常严峻,但我要求在座各位务必镇定,坚守岗位,在此危难时刻,你们更应努力为党国尽职,协力奋斗,力争保住成都,誓与共军决战到底!同时,也有一些人要随时准备转入地下……”

接着他又分批接见了这些人,先跟几位特务头子说,“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是,即使共军胜利了,也不能让他们平平稳稳地坐江山,统治整个大陆。我们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创造一切可能的机会,与共军进行公开的和秘密的斗争,让他们无法站稳脚跟,以图最后消灭共军,完成反共复国的戡乱大业!”

受到如此重视,特务头子们当然是感激涕零。在此之前,毛人凤已经视察了军统举办的“游击骨干训练班”,给那些潜伏人员灌溉了反共思想,和一些打游击的军事知识。有趣的是,训练班的教材竟是共产党的政治与军事理论书籍,包括毛泽东那篇著名的文章《论持久战》。毛人凤看了大加赞赏,说只有摸透了共产党的战术,包括那“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十六字方针,才能知己知彼,克敌致胜。其后毛人凤又向蒋介石汇报了这件事,而且信心十足地说,共产党是靠打游击起家的,但我们军统也懂得这一套,甚至比正规军还要强得多,将来在大陆上保留几个反共据点,应该是没有问题。

蒋介石和特务头头谈话时,手上就拿着一份毛人凤拟定的“应变计划“。这也是国民党今后在地下继续和共产党进行斗争的政治动员令与组织大纲。那些帽子满天飞的委任状也是其中一部份,这天下午,特务头子都领到了自己满意的头衔。委员长又下令将中央军校所存的近万支枪,都发给那些训练班的骨干们,以及附近各县、区、乡的地方武装,使这批幻想反攻大陆的反动份子都心满意足……

接下来,蒋介石和王陵基共处一室,在昏暗的灯光下,由儿子蒋经国替他表达了心意:“你对领袖忠心耿耿,我们心中有数。今天专门请你来,是要跟你通个气,成都已危在旦夕,总裁也准备近日飞往台湾……”

瘦骨嶙峋的省主席老泪纵横,“委员长,我们对不起你啊!那些背叛党国的叛徒,真是祸国殃民、危害极大呀!我恨我自己,没能早点儿识破他们……”

“方舟兄,别哭了!”同样憔悴的委员长只好安慰这匹老马,又不无忧虑地说,“这几件事都说明,共党的地下活动很猖獗啊!我担心,日后我们的地下潜伏,也会被他们掣肘……哎,你能不能利用那个自卫队,帮助遏制一下他们?”

王陵基当然明白,委员长的撤退计划已经制定好,自己显然不在此列。但他这时也决不敢提一个“走”字,反而要大表决心,为蒋家王朝卖命到底。于是他慷慨激昂地表态说,“没问题,值此艰危时期,我愿意留下来,与胡长官并肩作战,跟共产党斗到底!即使杀身之仁,也会效忠党国,决不戴那顶红帽子!”

“真是疾风知劲草呀!”蒋介石也感动得唏嘘不已,“若党国的干部都能跟你一样,我们又何惧共产党啊!”

跟陆跃民的谈话干脆俐落:“把你的学员大队改编成一个学生兵团,立刻调到西昌去,归胡宗南管。你也跟去,我希望,就由你来率领这个学生兵团!”

陆跃民一楞,带着这群没上过前线的学生兵,那不是送死吗?他没理解到校长的良苦用心,蒋介石是想保存这支他最欣赏的力量。自己走后,成都将群龙无首,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混乱局面。他不想看到自己引以为荣的学生无所适从,甚至稀里糊涂了送了命。不如把他们送到西昌去,还能为反共复国出点力。陆跃民虽然满腹疑团,却知趣地闭了嘴。他早有主意,决不可能跟姓胡的在一个锅里搅饭吃。他已经给自己安排好了后路,但陆跃民没想到,共产党也会找到他头上。

陆跃民回到军校的办公大楼,天已黑透了,是那种令人惊悸、惶恐不安的黑,带了一丝凄楚,又含着一缕不详之兆。大楼里那些黑幢幢的窗户,仿佛是惊呆了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瞧着面前即将发生的事。陆跃民正要踏上楼梯,向这黑暗中走去,突然一个人影儿钻出来,在他面前停住,叫了一声“校长!”

“什么人?”陆跃民只觉得一阵冷风吹过,不禁全身颤粟。

“报告!我是训练部主任兼学员三大队队长,向克群!”来人小声说,显得很诡密,“我有要事想跟校长谈谈,希望校长给我一点时间。”

陆跃民也知道这批学生兵迟早会开上前线,早就把学员们编成了几个大队,挑选一些教官兼任了学员大队的队长。这些人都是军校骨干,他的心腹,均为可靠之人,向克群也是其中之一。他正想听听这些人的意见,就无声地答应了。

他们走进校长办公室,屋内很久没做清洁了,到处都是尘埃。陆跃民也是灰头土脸、心情沮丧地坐下,从喉咙里吐出了几个字,“有什么话?说吧……”

向克群望着他,一时没有开口。程浩德牺牲后,他非常难过,明知这个亲密战友不会出卖他,还是准备逃走。这时一个国民党少将找到他家,居然声称自己是共产党,跟他一席长谈,点亮了他心中的灯。得知程浩德果然是个地下党员,在临死前才找到组织,并让他们来策动自己,向克群感动得热泪盈眶,下定决心要走这条光明之路。谁料少将却说,“不止是你自己,要以你为中心,策动整个军校的学生起义,让他们不要去给蒋介石殉葬!”他觉得此话有理,当即应允。后来又找到刚被放出来的马祥,两人仔细商量了一阵。今晚来找陆跃民,就是他们的方案之一。若能策动校长投诚,学生兵起义也就易如反掌。向克群预先想好了说词,但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深知事关重大,涉及生死,竟然紧张得全身发抖……

陆跃民见他沉吟不语,就无力地挥挥手,“那你就不必说了……今晚军校就要改编,整合成一个学生兵团,开上前线……唉,我的头都大了!”

向克群震惊之余,也看出了校长的内心苦恼,趁机陈述厉害, 晓以大义,“校长,你觉得还有这必要吗?蒋家王朝快要垮台了,你还在为这个政权卖命?不,在这紧急关头,我们不能去当殉葬品,不能去当炮灰,我们要走自己的路……”

“什么路?”陆跃民抬起白发苍苍的头颅,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我们还有什么路可走?”

“投诚起义,站在人民这一边!”向克群迈前两步,坚定地说,“校长,您应该认清当前局势:战争胜负已成定局。刘、邓、潘的起义,确属明智之举。我们不能再存观望之心,犹豫不决,否则将贻害我军校万余师生的命运,包括我们个人的前途……校长,请您务必三思啊!”

陆跃民大惊失色,随即就顾虑重重。这条路,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他对中共不放心,早就给自己安排了另一条退路。他沉思一阵,愁眉苦脸地倾吐了肺腑真言,“说实话,我也左右为难,苦恼万分……且不说我家属已被送往台湾,我个人也被军统特务严密监视,失去了人身自由!投诚起义,谈何容易啊!”

向克群更加放心大胆,慷慨陈词,“校长,你别为难自己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趁学员大队整编,开赴前线之际,等到了城外,我们就宣布起义吧?”

陆跃民又抱住头想了想,终究下不了这个决心,只得喟然长叹,“我非顽固份子,但为了那点忠心,不想背叛蒋校长……这样吧,我今晚就悄悄离开,去香港或者什么地方,这里的事,你们教官就看着办吧!放心,我绝不会出卖你们……”

向克群知道他这样做,也是万不得已,只好答应。他走出黑暗的办公楼,心里热血沸腾,看来军校上万名师生的前途及命运,就只能系于自己一身了!

当天晚上,邓兆山按事先的约定与向克群会面,很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去向临工委汇报。与此同时上级通过秘密电台,也给乔兴海送来一份令人痛心的电文:“为掩护程,孟华牺牲。所幸程部起义,望节哀。”乔兴海连忙烧了电报,心痛欲裂,忍不住泪水长流,妻子那刚毅又乐观的面影浮上了眼前……

他痛苦地甩了甩头,只见窗帘低垂,四周静谧,亲人已进入了梦乡,女儿和母亲都不知道,孟华再也回不来了!乔兴海难以忍受这种巨大的悲伤,禁不住扑到窗前,打开玻璃窗,望向城市辉煌的灯流。似乎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他的心房,他渐渐冷静下来,好象看到了人民群众迎接解放的滚滚热浪……

妻子就是为这座城市牺牲的呀!她是带着无限的憧憬和来不及向自己诉说的心曲,为了另一条生命而勇敢就义的!乔兴海痛苦地默默沉思,想不到这座城市即将跨入光明时,妻子却献出了年青而宝贵的生命!他尚且不知道,妻子到底长眠在哪里?但到了春天,那里定是芳草萋萋,桃花如云……到那时再带着女儿去悼念妻子,现在必须化悲痛为力量,去争取最后的胜利!

这时邓兆山来了,汇报了军校的情况,建议立刻与川西游击队联络,让孟华和赵毅然去接应军校的起义人员。乔兴海怔了怔没说话,邓兆山敏锐地发现了他神情不对,正欲追问,乔兴海已经沉痛地说出来,“孟华她,她牺牲了!”

邓兆山猛地站起来,神态也由喜变忧,“什么?孟司令她……”

少将悲愤地流下了眼泪,当初若不是果断的女司令伸手救援,他可能已经死于非命!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却发生了这样令人痛心的事……

乔兴海强忍悲痛,拍拍他的肩,“我们没有时间悲伤,要赶快来商量一下,这件事该怎么办?”他知道一点赵部与游击队的摩擦,恐怕现在天台山下也是群龙无首,新党员赵毅然也未必能掌握局面!最好是另派一个得力的人员前去……

邓兆山读懂了临工委书记眼里的含意,立刻站起来说,“我去游击队吧?我跟赵毅然关系最铁,又是老牌共产党,起义人员和游击队,我都能掌握住!”

“这样最好了!”乔兴海欣慰地点点头,有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去游击队,他就完全放心了,做起事来也是信心倍增。

两个老牌地下党握手告别时,手握得很紧很紧,心也靠得很近很近。

邓兆山立刻去找到向克群,告诉他这个方案,又说地下党对此事深表关切,希望他们能成功起义,但也要注意自身的安全。向克群又激动地表态说,“请地下党放心,只要我活着,就一定能按照你们的计划去执行,率领军校师生起义……”

这时他们还不知道军校将开往何方?估计是向西边开拔,因为东边是解放军赶来的方向,而国民党军队的残存主力都云集在西昌一带。两人便商量好,向克群要想办法把队伍拉到邛崃县,预计在凌晨前到达,跟川西游击队会合。邓兆山立刻动身去找赵毅然,为了赶时间,准备让“联勤”派一辆车送他……

向克群回到军校,师生们已经接到了整编开拔的命令,北较场乱成一团。教官们都全副武装,被派到新成立的学生兵团去担任各排、连、营的指挥官,操场上挤满了学生兵,正在给他们发武器,包括轻、重机枪和迫击炮。学生们并不情愿,有的悄悄翻墙逃走,有的纷纷喊出了口号:“我们不打内战,要和平!”“我们不要独裁,要民主!”“我们不当替死鬼,要说清楚……”

由于陆跃民出走,军校群龙无首,一时找不到带队之人。蒋经国便带着人到军校来督察,公推有威望的训练部主任向克群暂时担任这个学生兵团的副团长,团长空缺。向克群在军校有许多朋友,也是他平日里培养的骨干,现在就被他安插到重要岗位去担任各级指挥员。他接到命令是开往雅安市,却跟蒋经国商量好,说是搞军事演习,把师生先拉出城去再说。蒋经国焦头烂额,全都答应了。

向克群立刻命学生兵团在操场上集中,说他要训话。蒋经国也出席了这个“誓师大会”,发现是向克群站在阅兵台上,学生们一片欢腾,可见他平常就深得人心。向克群也很兴奋,干脆放开嗓子大声疾呼:

“我们军校学生应该是军队的预备队,随时准备开往前线。目前时局艰难,正是我们大有作为之际。纵观古今中外,识时务者为俊杰,成者王侯败者寇,这就是历史真理,因此我们一定要杀出重围,寻找一条能安身立命的光明之路!”

人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顿时欢声雷动,经久不息。蒋经国也无话可说。

接着向克群又宣布了几顶命令:一、军校师生组成的学生兵团,此次是开往成都城西去进行一次军事演习;二、各部迅速集结,准备好武器弹药,再饱餐一顿,就立即出发;三、沿途实行戒严,谁也不准中途脱逃。

一个小时后,军校师生按建制有序列地开拔了。当晚正是阴雨连绵,道路泥泞,但学生们毫无怨言,他们都愿意跟着向主任走。这份信任又反过来加强了向克群的信念,他决心要把这支队伍,完整地交到共产党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