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英勇的侍卫长

成都的形势日趋紧张,江占庭也听说西川“三巨头”在暗中秣马厉兵,准备起义。他对程佩南更加一百个不放心,便把程公馆门前的警卫都换成了宪兵。这时又听说了谢庭芳的死信,他气得面红筋涨,暴跳如雷。他早就预感到这个女人要坏事,此刻再也沉不住气,立刻下令去程公馆,要找程佩南问个究竟。

江占庭见程佩南出来迎接自己,疑惑的目光便停留在对方脸上,也不顾应有的礼仪,就提高了声音逼问道,“听说你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

两人正站在谢庭芳的照片跟前,程佩南不禁一脸怒气。这家伙出言不逊,简直不把人放在眼里,真该好好教训他!但想到地下党的负责人此刻正藏在自己家里,又觉得不能跟此人多计较,还是赶紧把他送走为妙。于是他不冷不热地说,“家妻身染急症,系暴病身亡……怎么?江站长不信?莫非还要来个验明正身?”

江占庭面部的肌肉牵动了一下,眼望着墙上的照片默不作声。他本是个多疑的人,只觉得谢庭芳之死也是疑点多多,对于程佩南的说法,更是不能轻率地接受。照片上的谢庭芳面色娇媚,正对着他菀尔一笑,很难相信她已撒手人间……他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幕幕,又把本想说的话吞了回去,模棱两可地问,“没找医生看看?她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么会走得这么快?”

“怎么?江站长最近见过她?” 程佩南抓住他这个反应,追问了一句。

江占庭欲要否认,突然想起让谢庭芳带回来的两张机票,难免她已经暴露真相,他也就索性挑明,“是啊,你太太早就是我们的人了,昨天我还让她带回来两张机票,是委员长亲自下发的,佩南兄不会没见着吧?”

程佩南拿准他来就是催逼此事,回答得更加谨慎,“这时间还没到吧?你看,又发生了这种事……我总要把家妻好好地发送了,才能去台湾呀!”

“那可不行!”江占庭板起面孔,官腔十足,“卑职奉命来过问此事,委员长有令,请你明天一定要登机。飞机是上午九点的,凤凰山机场离这儿还有一小时路程,我派人派车,七点准时来接你。还请佩南兄早做准备,届时务必起程!”

程佩南见他暴露了真实意图,只好敷衍道,“还有一天时间,我尽力而为吧!”

“你最好别打什么鬼主意!”江占庭阴沉着脸色教训说,“你肯定也知道,委员长的命令不容违抗!兄弟我奉命送你上路,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程佩南气得脸颊**,嘴唇发颤,眼里快要喷出火来。身为千军万马的统帅,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小小的一个军统站站长,竟敢在他面前作威作福,真该让他立刻滚蛋!程佩南实在憋不住心中的火气,伸手就想去拔腰间的手枪,才发现自己穿着便衣,此刻枪也不在身上……

江占庭似乎没留意到程佩南的异样神情,突然又笑嘻嘻地问,“哎,你的书房在哪里?听说你收藏了不少字画玉器,古玩之类,我正想观赏一下……”

程佩南大吃一惊,连忙赔笑说,“怎么?江站长也有些兴趣?可惜我那些东西,都无法带走啊!接到委员长的旨意,我就大部份送人了……”

“也不会全都送人吧?”江占庭竟然起身拉着他,“走走走,去你书房看看……早就听说你是个大收藏家,百闻不如一见嘛!”

程佩南怕他包藏祸心,不敢再推辞,只好硬着头皮引路,把他领到书房里。江占庭进了房间细心观察,果真看见几面墙上都挂着字画,靠壁那古色古香的楠木架上,也摆着一些青铜器、瓷器和玉器。这些古玩珍宝肯定价值连城!江占庭很快活,心想等他走后,自己得成立一个接收小组,才能把这些宝贝占为己有……

程佩南却心急火燎,乔兴海和凌之轩就躲在书房的密室,里面空间狭小,空气有限,时间一长就会出问题。无论如何也得把这姓江的打发走,否则就可能玉石俱焚!他一咬牙,也豁出去了,哪顾得上心疼这批宝贝?见江占庭正凝神注视着墙上的一幅字画,便笑着说,“这是郑板桥的真迹——墨竹,此翁笔法瘦劲,堪称杨州八怪之首……反正明天也带不走了,江站长若喜欢,程某甘愿割爱。”

江占庭哪里懂得鉴赏古画?听程佩南如此说,立刻眉头舒展笑微微,“哎呀,小弟怎能夺人所爱?倒是程军长不吝宝物,让人敬佩啊!”

程佩南立刻上前取画,一边自我解嘲,“哪里,这宝物也是身外之物嘛!”

江占庭却不接画,径直往卫生间走去,一边说,“听说你这程公馆藏有密室,我怎么没发现?哎,是不是在这卫生间里?我去看一看……”

程佩南吓出一身冷汗,这才明白江占庭此行的目的,连忙上前推开卫生间的门,尽力掩饰道,“这是谁说的?我堂堂一个军长,还需要什么密室?”

江占庭走进卫生间,四处查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疑点,只好摇头称赞说,“程公馆中西合璧,不但收藏甚丰,就连卫生间也这么漂亮!真是大开眼界!”

原来江占庭的真正用意,就是来检查这公馆的秘室暗道,以防程佩南悄悄逃走。没发现什么异样,他就放下心来,那些宝贝他也无法带走,不如留下来,过后再取。他打着哈哈告辞了,心想这里已经包围得水泄不通,晾他插翅也难飞!程佩南见他走了,恨得直咬牙,在心里忿忿地骂道:这个地痞流氓,竟想趁火打劫!他送走军统头子,回顾满屋的古玩玉器和字画,心想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老子头上这顶乌纱帽都不要了,还顾得上这些身外之物?这个反是造定了……

乔兴海和凌之轩从密室里钻出来,望着程佩南愠怒的面孔,连忙问了问情况,程佩南余怒未息地说了一遍。乔兴海蓦地一惊,意识到程佩南若是明天不去台湾,蒋介石肯定会大起杀心。便果断地说,“程军长,看来今晚你必须走,离开成都,否则就会有变,只怕他们也不会再留你了……”

程佩南已下定决心,就慷慨激昂地说,“地下党先生,我决心跟你们走了,投诚起义,奔向光明。我立刻安排太太下葬,今晚十二点就走,从北门出城,预计会在凌晨两点之前,赶到我的部队集结地,明早六点之前,我们就宣布起义!”

“太好了!”乔兴海高兴地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放心,我立刻通知川西游击队,让他们在北门城外接应你,把你安全护送到部队驻地。凌晨四点,我们的接收人员也会赶到,跟你们一道共商起义大计。”

“想得周到,太感谢你们了!”程佩南随即又说,“这里不能久留,我派侍卫长送你们走,就坐我的车出去……料想他们也不敢阻拦。”

程佩南想得太简单了。他那辆雪铁龙开出门后,尽管用帘子把玻璃窗遮得严严实实,又是侍卫长亲自押座,还是发现后面有一辆吉普车和几辆摩托在跟踪。时当正午,街面上行人很多,司机拐了几道弯,都无法把他们甩掉。何世威紧皱眉头,不知如何才能完成这任务?只好催促司机,“快,加大油门,甩掉他们……”

司机赶快踩了几脚大油门,雪铁龙加速驶行,风驰电掣地开往北较场那条路。但后面的车也咬得紧,追得快,过了北较场,两车相距只有一百多米了!司机回头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乔兴海,显然不知道该往哪儿开?乔兴海把窗帘微微掀起,发现车子正朝北面驶去,突然想起听邓兆山说过,钟怀鼎的“联勤”军分区就在北门驷马桥附近。他沉吟了一下,就问司机,能否找到那个地方?司机给了肯定的答复,他便沉着地吩咐:“就开到那里,联勤军分区,我们去找钟司令!”

何世威先是迷惑,继而眼睛就亮起来,这个地下党真是镇定自若,想来今后军长跟着他,也不会有错。他从反光镜里看去,后面的车快要追上来了,特务们真是紧追不舍,车上的人可能还在得意非凡,以为他们今天会抓住一条大鱼!再看乔兴海,他态度从容不迫,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后面的车已经迫不及待地按开了喇叭,再后面的摩托上,有人已经想跳下来,向他们开枪,这辆雪铁龙却飞快地驶进了一扇敞开着的铁栅栏门!乔兴海摇下玻璃窗,伸出头去,对栅栏旁的几个哨兵喝道,“我们来找钟司令,快,关上铁栅栏!”

或许钟怀鼎早就叮嘱过手下,遇到这类事该如何处置。铁栅栏马上关闭了,正好把后面的吉普和摩托都给拦住。跟踪的特务们跳下车来,摇晃着铁栅栏乱吼乱嚷,哨兵立刻端起枪瞄准他们。为首的小头目猛然吃了一惊,他这才看清,铁栅栏门口挂有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军事重地,不准擅入!”他犹豫了一阵,实在想不通被跟踪的那几个人,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这功夫雪铁龙已经开到办公楼前,何世威持枪护卫着乔兴海和凌之轩进了楼,找到了钟怀鼎的办公室。

钟怀鼎意外地看见乔兴海,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他简直没想到,这个地下党的负责人竟会亲自上这儿来!听说了详情,他便抓住乔兴海的手,亲切地笑道,“放心吧,你就在我这儿住几天,没人敢动你一根毫毛!”

他立刻命令手下,把乔兴海和凌之轩带进自己的宿舍,又让他们都换上校官的军服,再派重兵把守,谁也不准进去,然后才坐着何世威的车,一道来到铁栅栏门口。特务们正急得抓耳挠腮,实在搞不明白,那用窗帘严密遮住的后座上,究竟坐的是哪一位大人物?居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为何要在市内绕一个大圈子,才开进这戒备森严的“联勤”司令部?

钟怀鼎把何世威送到铁栅栏前就下了车,大力握住他的手,高声说,“谢谢你把我的副司令送回来,他们去程军长家吊唁,居然遭到这样的待遇,真是太不象话了!”他说着冷笑一声,目光又投向云集在外的特务们,“哼,真是没事找事儿干,党国就败在你们这一伙人手上!还不给我快滚……”

特务们灰溜溜地上了车,心里却亮堂起来。事情很明显,车里坐着一位不愿公开身份的联勤官员,见军统紧追不舍,只好开进自己的老巢。虽然还有一连串的问号,但“联勤”势力太大,谁也不敢惊动他们,看来是查不出个所以然了!

钟怀鼎送走这帮瘟神,赶快去见乔兴海,发现他穿着一身军服,反而显得神采奕奕,不象另一位那么别别扭扭。乔兴海含笑感谢他的机智应变,钟怀鼎趁机向他汇报,说冯国栋答应帮他说话,或许已经起到作用,没人再来找他麻烦了。

“他们根本顾不上,”乔兴海幽默地说,“解放军也在后面紧追不舍,他们就要战略转移,忙着撤退去台湾了!”

“正好,我已经制订了袭击机场的计划,管教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钟怀鼎说完,两个人就哈哈大笑。接着,他们把穿上军装浑身别扭的凌教授丢在一旁,详细研究起这个袭击机场的计划。

程佩南已经派人去给太太下葬,然后着手准备晚上的大逃亡。这时何世威回来了,报告了刚才艰难脱困的情况。程佩南没想到程公馆已被严密包围,根本就插翅难逃!怎么办?整个下午直到晚上,他都在思考着自己脱身的办法,却一筹莫展。又派人去公馆外打探,发现宪兵虽然撤了,但公馆外的小街上仍是布满了便衣和特务,把整条巷子都围得水泄不通……

夜幕来临了,成都街头又弥漫着一层冬季特有的雾气。程公馆寂静无声,院子里风动竹梢,树影摇曳,仆从们似乎都已睡去,只有书房里还亮着昏黄的灯。程佩南强自镇定思虑已久,似乎都快绝望了……他本来计划十二点行动,眼看时间就要到了,但门外重兵把守,除非他真的插上翅膀,才能飞出这条宽巷子!想到共产党对自己的殷切期盼,想到城外那成千上万等待命运裁决的老部下,想到天亮后自己就要被协迫去台湾或者身首异处,程佩南心急如焚,又束手无策……

何世威全副武装地来见他,惊诧地问,“军长,怎么还不行动?”

“怎么走啊?”程佩南苦笑着摇摇头,“你没去看看门外,他们盯得有多紧?只怕连一只飞鸟也冲不出去……看来,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妈的,我就不信冲不出去!”何世威脸红筋涨地拍了拍腰间的手枪,“军长,你赶快上车,我掩护你,咱们冲出去!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不行,我不能拖累你……”程佩南拍拍他的肩,不禁流下泪来,“我只有辜负共产党的希望了,还有城外那么多的弟兄,也是无路可走了!”

何世威紧皱眉头,咬着嘴唇想了一阵,突然冲口而出,“有了,军长,我们就来个调虎离山计……”

“调虎离山?”程佩南望着他疑虑不安,“怎么个调法?”

“让我穿上军长你的衣服,开着你的车,先冲出去……”何世威激动得结结巴巴,但思路却很清晰,“龟儿子们看见了,肯定会追上来。等我把他们引开,军长你就可以趁机逃走,脱离危险……”

程佩南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那怎么行?那你……”

“军长,我没关系,只要你能安全脱身,去救城外的弟兄,就让我替你去死吧!”何世威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把胸脯拍得直响,“我的一切都是军长你给的,为了报答你的知遇之恩,我何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程佩南听得热泪盈眶。他对这个侍卫长确实不薄。他原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被抓壮丁进了程佩南的部队。一个遇然机会,他发现这个小伙子勇敢又机警,便提拔他当了自己的贴身侍卫。后来又悉心栽培,如今已是少校侍卫长。他还练就了一身硬功夫,枪法很准,武艺高强,屡立战功。程佩南十分器重他,又把公馆里的一个漂亮丫环嫁给他。何世威对他也更加感激涕零,经常说,“军长对我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若报答不了,下辈子变牛变马也要报答!”看来这会儿,真是到了他抛头颅、洒热血,尽忠报答的时候了!

程佩南毕竟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知道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与其两人一同坐以待毙,束手就擒,不如让此人放手一搏,或许还有回天之望。于是他含着泪,又拍拍何世威的肩,算是同意了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何世威眼睛里燃烧着献身的壮志**,他甚至没有回房去看看自己的妻儿,就毫不犹豫地换上了军长的制服,然后奔向车库,开出那辆雪铁龙。与此同时,程公馆的两扇黑漆大门突然洞开,紧接着,雪铁龙猛然窜出门来,飞快地冲出小巷,加大油门,向着城西方向,风驰电掣而去。正在公馆门外监视程佩南的特务们,见此情形都大为吃惊,赶快掏出手枪挥舞呐喊,想威胁这辆雪铁龙停车。但却拦阻无郊,雪铁龙扬长而去,两道雪亮的光柱耀花了他们的眼睛……

“追!”一个特务头子高声喝命,“毛局长有令,鸣枪告警,追至郊外,若再不停车,就开枪射击!务必生获其人,死见其尸!”

特务们闹闹嚷嚷地跳上吉普车和摩托,全都向西追去。当这条小街归于平静时,程公馆朝向窄巷子的后门才打开了,又迅速窜出几条黑影。程佩南在他的几个侍卫护送下,一阵风般地出了小巷,转身向北,很快溶入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