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冒死进见

第二天一早,程公馆门口就挂起了白幡,程家并没有大办丧事,反而很低调,拒绝一切吊唁。人们都知道程太太死了,但不知是怎么死的?程佩南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也没觉察他周围的人和事,正在发生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变化,几天来波诡云谪的成都,又将上演一幕幕惊心动魄、精彩纷呈的连轴好戏。

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作为川军将领、国民党军队的高级政要、川西地方军的实力派人物,却长期跟蒋介石离心离德。他们与共产党早有接触,身边也潜伏着不少地下特工。在这特殊的政治气候下,他们时刻都在关注着解放大军的进程,侧耳细听着离此已不远的隆隆炮声,并暗自秘密筹划着千军万马的行动。

蒋介石来到成都后,当然不会放过这川西“三巨头”,明知他们脑后有反骨,还是对他们进行了威逼利诱,不断请他们去“共商国是”,企图利用这三支地方力量跟中共决一死战,把成都变成他的反共基地。在这段时间里,“三巨头”也少不了徘徊观望、疑虑重重,思想斗争异常激烈。他们明知蒋政权必败,但没想到败得这么惨烈,崩溃得如此迅速;明知共产党必然夺取江山,但又对中共的政策和个人的前途忧心仲仲;明知去台湾或香港不会有立锥之地,又怕交出军队后依然成为革命对象;明知现在投诚就是向人民立功赎罪,可又踌躇犹豫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在这历史的重要关头,周恩来又派出一批地下特工,去专门做这“三巨头”的策反工作,并向他们转达了刘、邓首长的几点意见,说解放军二野很快就要攻打成都,希望他们能视情选择,随机应变,走上一条光明大道,争取得到人民的政府的宽大处理和优待。一些民主人士与进步组织也做了大量工作,使得刘、邓、潘渐渐打消了顾虑,认识到投诚起义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再无丝毫彷徨观望的余地。省临工委也派出得力人员,跟他们具体协商了起义事项,对他们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使“三巨头”都深为感动和振奋,发自内心地感谢中国共产党,以其宽广的胸怀不计前嫌,不念旧恶,让他们能将功补过,求得成都老百姓的谅解……

乔雪虹回家向哥哥汇报程公馆之行时,乔兴海已经收到了上级指示,得知刘、邓、潘即将通电起义。上级还希望市临工委也能做通程佩南的策反工作,让他摆脱敌人的掌控,回到自己的部队,参与这次意义重大的行动。程佩南不是国民党军队的嫡系,跟川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起义的关键时刻,是有可能倒戈一击的。乔兴海听妹妹说了详细情况,立刻明白谢庭芳是被军统所逼,不愿参与迫害程佩南,又无法救出深陷魔掌中的女儿,因此含恨自尽。他同情这个苦命的女人,更为程佩南的处境担忧,从目前情况来看,为了阻止程部随同川军起义,老蒋随时都可能杀害程佩南,他却执迷不悟,犹豫不决,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危险……

乔兴海权衡再三,决定趁着程公馆办丧事,跟凌之轩一道去面见程佩南,当面向他直陈厉害,劝说他赶快投诚起义。为了这个大局,他甚至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因为据乔雪虹观察,程公馆门外有不少便衣特务,附近还设了宪兵的游动哨。幸亏她是个女流之辈,没引起怀疑,又想办法甩脱了跟梢,才能安全返回。但若乔兴海亲自前去,那就目标太大,危险性也增加了。乔兴海不听妹妹劝阻,执意要去程家。正值凌之轩听说谢庭芳去世,也想去她灵前吊唁,两人便一同前往。

他们来到程公馆门前,才发现情况有变,这里已是杀气腾腾,如临大敌。手持美式卡宾枪的宪兵代替了警卫,从门外到院里一直布满了岗哨。凌之轩用惶惑的眼光看了看乔兴海,见他镇定如常,从容不迫,只好跟着他进了院门。

谢庭芳的灵堂就设在中式客厅里,虽然程家一直拒绝吊唁,但还是来了一些军政要员,程佩南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陪客。他身穿便衣,神情沮丧,面目憔悴,说话时花白的头发微微飘动,看上去老了许多。此刻屋里没人,他正在妻子灵前静坐沉思,抬头只见凌之轩和一个陌生男人走进来,颇感诧异,不禁皱了皱眉,脸上随即露出不悦的神色,不知他们这是来干啥?

凌之轩抢前几步进门,面对墙上谢庭芳的大幅照片,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她自杀的消息让他震惊,回想昨天与她见面的情景,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她早知道女儿是被军统绑架!怪不得她当时的神情就变得十分古怪,看来她已下定决心,若不能要回女儿,便赔上这一条性命。望着照片上那清纯秀丽的“芙蓉仙子”,凌之轩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对自己失去的旧爱非常遗憾,但又恨她不能摆脱婚姻的枷锁,脱离这个金丝雀牢笼。倘若那样,两个人的感情必然是另一种结局……

程佩南一直感兴趣地留意着凌之轩的面部神情,表面上却沉吟不语。那次去凌家买画回来,他总觉得妻子神情不对,便派人去调查了一番,结果让他不胜惊讶,大画家居然和女名伶早有私情,看来他真是当了一回傻瓜!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欺行霸市的军痞,心思也早就不在这女儿之情上,自己的处境又如此艰难,也只好随他们去罢!不料又出了这种事,他再也无法沉默下去……

“凌大画家居然登门,程某只好却之不恭了!”他阴沉地一笑,“其实程某早就知道,你们俩之间的隐情……只是不知道,这是否与她的死有关?”

凌之轩听他这么说,起初有些惊慌,很快又发作起来,差不多等于咆哮了,“你知道这一切?很好,那我就告诉你,她的死都是你造成的!你要对此负完全的责任!是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你横刀夺爱,抢走了她,让她一生都不快活……我想庭芳到了地狱里,她也不会放过你的!”

“哎,岂有此理,这真是从何说起?”程佩南的脸色陡地变成苍白,继而也色厉内荏地吼道,“来人,快把这两个人给我轰出去……”

乔兴海一直站在旁边,观察着程佩南那闪烁不定、难以捉摸的表情。此人在为妻子悲伤,这是不容置疑的,他对凌之轩和谢庭芳的隐情也有所了解,这倒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但程佩南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好象他心不在此……乔兴海发现程佩南对他自己的处境更为担忧,就决定挺身而出,把话挑明。

“慢着,我们是来吊唁的,但我另有重要的话,要对程军长说!”

程佩南回头注视着他,不觉一怔,“你又是何人?”

“我是中共成都地下党的负责人!”乔兴海神情十分严峻,不容程佩南插嘴,“我今天不止是来吊唁,也想跟程军长谈谈你自己的处境,还有你今后的何去何从?这不但关系到你的生死存亡,也关系到成都几十万人的生命财产安全!”

“什么?你就是……”程佩南吓了一跳,惊慌得语不成句,“你、你这是……你竟敢……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时,他的侍卫长何世威已闻声跑进来,问,“军长,有什么事?”

程佩南呆了呆,又看了乔兴海一眼,对方正向他递来一个严厉的眼神,似乎有不可侵犯之意。程佩南静下心来,寻思这共产党自己找上门来,一定有非同寻常的事,看来倒不可怠慢……于是他摆摆手,又对侍卫长说,“这儿没你的事儿了,你先出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何世威看了两位客人一眼,就转身出去了。程佩南笑了笑,有些装腔作势地对乔兴海说,“不管你是谁,我只给你五分钟,说完你就赶紧走吧……”

乔兴海见他态度倨傲,显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就斜睨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五分钟就要讨论你的生死?你未免对自己太吝啬了,也不够严肃吧?”

“我的生死?”程佩南不禁一楞,觉得此话有些蹊跷,“那你要怎么办?”

乔兴海环视着四周,从容不迫地说,“在这里说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

程佩南无可奈何,只好带他去书房。凌之轩不愿跟去,说想独自呆在这里,为死者守灵。两人也不勉强他。进了书房,程佩南连忙把门关上,顾不得让仆人送茶,就打着官腔问乔兴海究竟有什么事?一副想赶快脱身的模样。

乔兴海却偏偏好整以瑕,找了张椅子舒适地坐下,才慢条斯理地说,“程军长,别急燥,这里很安静,我们俩好好谈一谈,这件事的确很重要……”

“别罗嗦了,你有话就说。”程佩南不耐烦地皱紧了眉,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乔兴海淡淡一笑,两眼却紧盯着他,“据我所知,就在此时此刻,你的老朋友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三个人,已经通电全中国,宣告起义了!这件事对你,是不是个震撼冲击?是不是个重要信号?”

“什么?他们?他们真的、真的起义了?”程佩南惊惶失措,语无论次。

“是啊,难道他们的选择,还不能影响你吗?”乔兴海立刻抓紧时机,步步进逼,“这川西三巨头的兵力不比你弱吧?他们尚且明白,中共的胜利已是大势所趋,国民党政权已毫无希望,跟着蒋介石走,只能是绝路一条!而你这个处处受排挤被制约的杂牌军,顽固下去还有什么前途吗?”

程佩南把眼睛睁得浑圆,大气也不出地听他讲,屋里静得能听到两人的呼吸。

“我们党的政策,想必你也知道了吧?”乔兴海说到激动处,更是慷慨陈词,“可以这么说,投诚起义,是你们目前的唯一出路,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将功补过,求得人民的原谅和宽恕!尤其是你自己的处境,你应该比别人都清楚,你已经处于最危险的境地,就算你不反蒋起义,老蒋也随时可能要了你的命!何去何去?现在真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你就赶快做出选择吧……”

程佩南虽然强作镇静,但来人的话却象利剑一般,句句都刺中了他的心脏,他脸色苍白,浑身冒汗,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话来。头脑里却象有暴风雨在搅动,掀起了一阵阵狂潮巨澜……

乔兴海见他被镇住了,觉得这一番教育和启发,肯定是起到了作用,又再接再励地说:“你侄儿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可能你还不清楚,他早就参加了共产党!他把自己的生命和鲜血都献了出来,难道还不能唤醒你吗?我们也知道,你多年来受老蒋压迫,积怨很深,有苦难言……你若决心奔向光明,不但你自己能绝处逢生,也使你的侄儿含笑九泉。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

程佩南低头沉思了一阵,又用希翼的目光望着这位敢于深入虎穴,大义凛然地来劝降的共产党人,“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难得你们也明白,我过去是违心地做了许多,许多对不起你们的事,如果你们既往不咎,我真的很感谢……可现在的情况很复杂,毕竟解放军离这儿还挺远,老蒋在成都的势力还挺大,仅凭我那几条破枪,是不堪一击的!我怎么敢轻举妄动呀?”

乔兴海知道他仍是顾虑重重,就静下心来,详细帮他具体分析:“虽然解放军离这儿还远,但他们的进军速度也很快,解放成都的日子就逼在眼前了!现在的时机也对你有利,我们并不需要你拉出部队,去跟老蒋硬拼,主要是让你通电起义,去打一场政治仗……你放心吧,蒋介石已经无心恋战,他的主力胡宗南也是手忙脚乱。即使你们宣布起义,他们也无可奈何,再也无法抽出兵力,来打你们起义部队,他们已经没有这个力量两面作战了!”

程佩南这才真正打消了顾虑,又用敬佩的眼光望着这位地下党。人家可真是有勇有谋敢作敢为,代表了一种强大的新生力量。自己跟他们比起来,若他们是一股澎湃的激流,自己不过是一滴水;他们若是大树,自己只是一棵小草,他们是高山,那自己只不过是一粒沙子……他总算明白了,若自己能汇进这股力量,那么就能真正推动社会的变革,至少,可以改变成都这座城市的命运。

他想了许久许久,脸上终于舒展起来,便坦率地对乔兴海说,“贵党的好意,我愿意考虑。可你看我现在,简直是身不由己,虎落平阳被犬欺……”

似乎要给这番话做注脚,何世威突然带着凌之轩抢进门来,喘气不匀地说,“不好了,军统、那个姓江的军统头子来了,说是吊唁我家太太!”

乔兴海和凌之轩的目光相撞了,看来他也很着急。乔兴海连忙站起来,“此人来者不善,我们赶快离开这儿吧……”

“不忙,”程佩南深沉地一笑,“现在要走也来不及了。我这书房的卫生间里有个密室,你们还是先躲躲吧!世威,你带他们走,我去迎接客人……”

程佩南急切地走出房门,侍卫长也连忙带着乔兴海和凌之轩进了卫生间。他推开一面落地的穿衣长镜,露出一间狭小的贮物室,勉强能挤下两个人。乔兴海和凌之轩赶快钻进去,何世威又打开墙上的一盏小电灯,便关上暗门走开了。密室里真是密不透风,两人的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过了一阵,仿佛从一些小孔里吹来了微风,空气才变得畅通一些,但他们俩已是大汗涔涔……

“凌老,你是不是闷得慌?”乔兴海拉了凌之轩一把,“快坐下,这儿有椅子。”

两人紧挨着坐下,凌之轩抹了一把汗,不觉忧心仲仲,“兴海,这儿太危险了……那个姓程的会不会出卖我们?”

乔兴海在昏黄的灯光下浅笑盈盈,“不会,程佩南没那么傻,在自己的公馆里搜出共产党,对他有什么好处?再说那个姓江的军统头子,他也绝对不会想到,他成天想抓的地下党,此刻就隐藏在他眼皮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