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名伶归天

乔兴海听凌之轩详细诉说了跟谢庭芳见面的情形,也觉得这个女人有点怪,她似乎知道方雨晴的下落,所以才口口声声说,“一定去把她找回来”。难道谢庭芳真是跟程佩南勾结,设法谋害自己的亲生女儿?乔兴海觉得不大可能,虎毒还不食子呢,何况一个终日以泪洗面的弱女子!

乔雪虹正好有事回来,也加入了讨论。她身为女性,更不相信谢庭芳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她嫁入程家后就不顺心,面对一个凶神恶煞,成天心惊肉跳,还有什么幸福欢乐可言?前途渺茫,痛苦不堪,人生的不幸都占全了!乔雪虹很同情这个女人,就跟哥哥说,要去见见谢庭芳,或许对策反程佩南有帮助?

凌之轩劝她不要去,说谢庭芳不会跟你说实话,她连我都没说。而且程公馆是个虎狼窝,只怕你进得去出不来!乔兴海沉思了一阵,觉得这事儿还可行,倘若妹妹扮成方雨晴的同事,到她生母那里去打听一下方雨晴失踪的情况,也未尝不可。如果凑巧碰上了程佩南,还可以探探他的口风,好设定下一步的计划。他们已经得知,那里夜里有一批革命志士被杀害,其中也包括程浩德。他是自己的同志,派人去看看他的大伯,或者安慰一下,再听听他的打算,也是一个好主意。

他们就这么商议定了,但却不知晚了一步,谢庭芳已经下了赴死的决心。

她回到程公馆已是傍晚,程佩南吃过晚饭,正坐在躺椅上发呆,不时吐出一道心事重重的叹息。他也听说了侄儿的死讯,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程家已经断后,看来老蒋还不会放过自己,把他幽禁在这所公馆里与世隔绝,也相当于收走了自己的军权,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不难想象得出,他已成了一个傀儡,一块案板上的肉,只要人家愿意,随时都会取走他的项上人头……

谢庭芳浑身湿透地回来了,交给他两张飞机票,什么话也不说便转身欲走。

“你回来!”程佩南光火了,猛然站起来吼道,“看你身上都淋湿了,你今天去哪儿了?是谁给你的机票?你怎么不说一句话?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谢庭芳看见何世威站在程佩南身边,正朝她做手势,意思让她赶快开口,敷衍一下军长。谢庭芳知道这个侍卫长对程佩南忠心耿耿,但她不想听从一个下人。江占庭让她把机票交给程佩南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暴露她这个军统的身份,事已至此,何必再作戏?她抱着必死的决心说,“这是江占庭让我交给你的……你还不知道吧?我早已被他逼着加入了军统,我的任务就是秘密监视你!”

屋里一片紧张的沉默,程佩南面色涨得发紫,冷笑的表情里含着恼怒。虽然他早已知道这件事,太太这么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仍然很伤他的心还有面子。也就是说,现在连谢庭芳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他满脸都是大祸临头的表情,却望着门外阴沉的天空一声不响。谢庭芳站在丈夫对面,也低着头一言不发,只顾整理着贴在身上的湿衣裳,似乎把一切都置之度外。屋里的空气就象要爆炸开来……

“太太,你先回屋去换件衣服吧!”何世威打破了这片沉默。

谢庭芳又要走,程佩南却怒目愤张地把她拦住,沉闷了一会儿,才怒气不休地发作,“谢庭芳,你可还记得第一次进这程家门,我是怎么对你的?我明知你的心不在我身上,但我还是委曲求全,一忍再忍。我想这种事嘛,总会过去的,我们终究会成为一对好夫妻……不料过去了几十年,你还没忘了那个男人,竟偷偷跟他幽会!你让我戴上了一顶绿帽子不算,还把自己卖给那个江占庭!他是什么东西?心狠手辣,诡诈莫测,我现在的处境都是他造成的!你又来插一脚,让我们的处境更加险恶……谢庭芳,你真是太过份了!如今还跟着他们来逼我去台湾!人家已经夺走了我的军权,你想想到了台湾,我程佩南还算个什么玩艺儿?!”

这番话虽然说得理直气壮,却抹不去谢庭芳对他的厌恶感。自己的一生就是被这个男人给毁了,她不可能对他有好脸色。于是她冷冷地说,“你去不去台湾,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两张机票是委员长给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欲走下台阶,背后又传来一道惨痛的哀叫,“委员长?正是他下令枪杀了浩德……浩儿死了!我们程家要断子绝孙了!你不能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吧?”

谢庭芳的心象是被针刺了一下,产生了剧烈的疼痛。那个年青人的面影又闪现在面前,他是晴儿心爱的人呀!可怜这一对青年,真是苦命的鸳鸯!但正是女儿的遭际使她硬起了心肠,她怀着历年累积起来的仇恨,冷笑着说,“我现在哪里顾得上他们?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还要各自飞呢!”

“莫非你是冷血动物!”程佩南垂头丧气,叹息声声。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但我已经心如死灰了!”谢庭芳说完就迅疾离开。

程佩南怒目瞪视着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好抱着头,重又坐回躺椅上。

谢庭芳走到自己的卧室门口,最后一次举目望天,她心仪的晴空仍没出现。虽然雨停了,天际还是布满了铅灰色的乌云,冷风卷着尘土,枯草,在院子里旋转而过。丫环仆从听说男女主人闹起来,都躲得不见影,更让她感到孤独、寂寞、冷清、凄凉,一阵酸楚挟着心悸又掠过全身……

谢庭芳缓缓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匆匆换了件衣服,就无力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那憔悴、苍白、忧郁的面容,发了好一阵呆。今天她就象做了一场噩梦!凌之轩的气愤、疑惑,江占庭的残忍、羞辱,程佩南的悲伤、震怒,都从她眼前飘然而过……对凌之轩她觉得很惭愧,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一片深爱,反而把他们的女儿也葬送了!程佩南则让她羞愧,看来他早就知道她与凌之轩的幽会,也清楚她的军统身份,那么平时她的一举一动,全都在他的窥视之中了!真可笑,她还以为自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监视他呢!江占庭更是个索命的牛头马面,可她无论如何也逃不脱他的魔掌。生活对她太残酷了!现实让她太绝望了!眼下还有谁能救助她?看来是没有任何人了!女儿的下场也很可怕,但她同样救不了她,哪怕是赔上自己也没用,原来弱女子在这个世界上,真是无路可走!她也曾经幻想过,在一潭污泥浊水中寻求一块洁净的栖身之地,结果却以悲剧告终……

想到死,她突然间头晕目眩,面白如纸,仿佛天地倒悬,那种呕吐的感觉又摄住了她……她不禁呻吟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脑袋,又冲着镜子惨笑。想死还不容易吗?身为军统特务,她领有那种毒药,据说一分钟就可以毙命。但她不愿意,她宁可采用一个传统的方式,那样可以干干净净地上路……

乔雪虹走进这座寂无人声的公馆时,天已黑尽。听说她是来找太太的,警卫没有多加刁难,就带着她去请示男主人。乔雪虹站在厅堂外,听得里面有人在自言自语:“处世若大梦,徒劳忙终生……”接着程佩南走出来,神情疲惫,胡子拉碴,用深思的目光探究地望了望她,又简单地盘问了几句,就让一个女佣带她去见太太。乔雪虹离开时,觉得这个人的精神世界已经快要垮掉了,似乎洪水巨浪在他脚下,眼看就要葬身大海……此时哪怕伸过去一根稻草,他也会立刻接住,以便尽快爬上彼岸。她想,可以正面接触他了,回去再向哥哥汇报。

太太的卧室门外悄然无声,女佣敲了一阵门,又叫了几声,居然无人应答。乔雪虹觉得不对劲儿,连忙跑到侧面窗子前,伸着脖子往里瞧,但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女佣也觉得不妙,又赶快跑去叫人。侍卫长何世威过来,一脚就踢开房门,发现谢庭芳已经用一条白绫,把自己吊在了梁上……

他们慌忙把谢庭芳解下来,扶到**抢救半天,她才喘息着吐出一口气。良久,她睁开眼睛,见屋里围着许多人,头顶上的光线若明若暗,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刚才她把头伸进挽好的白绫,只觉得喉咙部位有丝丝凉气,很顺畅很惬意也很享受的那种凉意。她觉得自己仿佛在穿越一片沙漠,沙漠那边就是绿洲……不料醒来,却仍然身在红尘!眼泪不觉悄悄地流了下来……

程佩南紧紧攥着妻子的手,也不禁流下泪来。“你怎么那么傻,怎么能走这条路?”他又抬起头,着急地叫道,“世威,快送医院!”

“不用,我要走了……”谢庭芳无力地摇了摇头,轻声说,“佩南,对不起,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离开你,离开这个世界了……”

程佩南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好一阵才说,“我不要你离开,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重要的,胜过军权,胜过生命,胜过我曾拥有的一切……”

“晚了……”谢庭芳轻轻叹息着,咳出一股鲜血,“我还吞了金子……”

程佩南惊惶失措地命令侍卫长:“快,送太太去医院!”

何世威正要去扶谢庭芳,她艰难地转动着头,终于发现了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乔雪虹。望着对方那深深关切的目光,一道灵光在她心底闪现,她喘着气轻声问,“这是谁?她、她来干什么?”

乔雪虹不及开口,程佩南就抢着说,“她是来找你的,说有重要的事……”

乔雪虹抓紧这最后的机会,凑到垂死的女人面前,“我是方雨晴的同事,也是她的好朋友,我本想来看看你,再打听一下她的情况,她的下落……”

谢庭芳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阳光灿烂,蓝天白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景致。她立刻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大声说,“我要跟她谈谈……单独谈,你们、你们都出去,出去……”

侍卫长有些不解,瞪了乔雪虹一眼,程佩南却叹了口气,善解人意地站起来,对旁边的仆从们说,“都出去吧,让太太静一静。”

他又望了妻子一眼,嘴唇颤动着,却没说出一句话来,只好擦着眼泪走出去。房间里只留下两个女人,她们身边安静极了,若不是**躺着一个濒临死亡的女人,这真是一个静悄悄的美好的夜晚……

静场片刻,谢庭芳沙哑地开了口,“你是晴儿,晴儿的好朋友?”

乔雪虹点点头,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已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一个母亲寻求自尽,多半与女儿有关。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一直很要好,最近她跟凌伯伯就住在我家……昨天夜里她没回来,我怕她出了什么事儿,才来这里找你,想问你知不知道她的消息?”

“凌伯伯?”谢庭芳艰难地问,“你跟他,你们也相识么?”

“你跟凌伯伯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放心吧,他现在很好,只是为他女儿担忧……他还不知道,你会这样!”乔雪虹含泪问,“这是为什么?”

谢庭芳凄苦地对她微笑着,“不说这些,我没时间了……晴儿,她在军统手里,是那个姓江的,抓了她……她也受苦了,现在不知是死是活……”

“军统?”乔雪虹望着谢庭芳那一双饱受折磨的眼睛,不禁握住了她的手,关切地问,“怎么回事?”

“他们逼我参加了军统……”谢庭芳的脸抽搐了一下,又吐出一口鲜血。她抓紧了乔雪虹的手,声音变得如游丝一般,“救救她,你能救她吗?快救救她……”

乔雪虹一边流泪一边点头,怕她听不见,就大声说,“我们一定能救出她!一定,你放心吧!我们是共产党,不会见死不救的!”

谢庭芳听懂了,她睁大眼睛,想看清面前这个女人的容貌。她的喘息粗重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你们、是好人……我到那边,也会感谢你们的……”

乔雪虹激动地说,“你别说了,你不会死的……”

谢庭芳苦笑着摇摇头,声音轻得听不清了,“告诉之轩,我对不起他……”

这个苦命的女人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的眼睛却大睁着,一直盯住门口,似乎希望奇迹会从那里发生……

奇迹真的就发生了:门突然打开,凌之轩象一阵风似地卷进来,他扑到她身边,一把抱起她,大声说,“庭芳,我来救你出去!”

谢庭芳扑到凌之轩怀里,激动得热泪盈眶,“之轩,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好,我们再去救女儿……”凌之轩哈哈大笑,抱着她出了房门。

攸忽之间,他们又骑上了一匹白马,腾云驾雾地飞起来,来到一片蓝天白云、鲜花盛开的原野上。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正在采集鲜花,看见他们就挥舞着双手跑来,边跑边喊:“爸爸!妈妈……”

女孩也跳上了白马,奔驰在这片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的原野上,天际回**着他们一家三口幸福快乐的歌声,那真是个人间天堂……

谢庭芳的思绪就这么飘着,飘着……那地方很美,她再也没回来。

乔雪虹看见谢庭芳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美丽的笑容,又看见那笑容终于凝固了。她伸手替这个女人合上了眼睛,又定了定神,才起身打开房门,迈出这片充满了死亡气息,又充满了无尽渴望的房间。突然却发现,男主人程佩南和那个满脸警惕的侍卫长,正瞪大眼睛紧盯着自己……

乔雪虹镇静下来,轻声说,“她死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她正要步下台阶,何世威突然大喝一声,“站住!你先别走……”

乔雪虹停下来,头也不回地问,“你想干什么?”

侍卫长大步走到她面前,又暴喝一声,“你是共产党,我和军长都听见了!”

乔雪虹悚然一惊,这才想起刚才答应谢庭芳时,自己曾这么大声说过。当时是为了告慰死者,不料却为自己惹来了麻烦!她想了想,就一个骤然转身,目光炯炯地瞪视着对方,“是的,我是共产党,你们打算怎么办吧?”

这一招让程佩南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早知道太太是军统,不料她和共产党还有瓜葛!这究竟怎么回事?他还没顾上多想,便被这个女人那罕见的气质给摄住了。他根本想不到,一个看上去既柔弱又不起眼的女子,竟然就是传说中斗志昂扬、战无不胜的共产党!他们居然还如此富有人情味儿,不管这个女共产党答应了谢庭芳什么事,那一定都是很难办到,需要赴汤蹈火的事,但她却一口应承,让太太欣慰地闭上了眼睛……且不说目前自己已是自身难保,就算他仍居高位,横行霸道、耀武扬威,也不能动这样的人一根指头!否则,他还算是人么?

他想到这里就挥挥手,对何世威说,“放手,让人家走……她是来看太太的,现在太太走了,我们怎么能为难人家?”

侍卫长听话地闪身一旁,欲放乔雪虹走开。她却不忙着走,反对程佩南笑笑,“我会记住程军长的好意。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她这话什么意思?程佩南还在思恃,乔雪虹已经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