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军统噩梦

寺庙的檐角下滴着雨水,院里的树木青草湿漉漉的,四周静悄悄寂无人声。谢庭芳就在这个美好温情的午后见到了凌之轩,听说了女儿失踪的消息。

方雨晴整整一夜没回来,凌之轩焦急万分,乔兴海也觉得情况不妙。第二天中午,他们都沉不住气了,却又无法可想。凌之轩便背着乔兴海去找谢庭芳,他有一个不详的猜测:会不会是程佩南觉察到自己和谢庭芳的隐情,知道晴儿是他们的孩子,就对她下了毒手?用同样的方法约出了谢庭芳,她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他的话就象重磅炸弹一般砸在她身上,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想起江占庭的威胁,犹如跌进了无底的深渊,雨声也似乎变得骤然急促起来……

“你怎么啦?你听到了吗?”凌之轩不管不顾地冲她吼道,“肯定是你那个军长绑架了晴儿!他猜到了我们的关系,他知道晴儿是谁,就下了毒手!”

这吼声浓重而宽广,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行动更是不容置疑,他抓起谢庭芳的手臂就往外走,“我们去你家,哪怕是龙潭虎穴,我也要找回晴儿!”

谢庭芳挣扎着,声音有些喑哑,“之轩,你弄错了,晴儿肯定不在那里……”

“你说什么?”凌之轩瞪着她,“那你说,晴儿在哪里?”

谢庭芳瘦削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着,她的目光也黯淡下来。说出真相是可怕的,凌之轩肯定无法接受。但自己的话已经透露了真相,他不会放过她。

果然,凌之轩又抓住了她的肩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语气里有一种男人的固执,“你知道她在哪儿?是吗?你说呀,晴儿究竟在哪儿?”

她无法说出口,只好转过身去,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也顽固地守护着自己心灵的防线。“你走吧,我会去找她……”

凌之轩看着她,胸膛在激烈地起伏着。他基本可以肯定,谢庭芳知道女儿的去向。这真是不可思议,难道她竟与程佩南共谋,伤害自己的亲生女儿?他几乎又是在吼叫了,“不,我要你告诉我,晴儿她到底在哪儿?”

谢庭芳的眼泪流了出来,她也声嘶力竭地叫道,“你别管,别管……我会找到晴儿,我一定找到她,把她还给你!你快走啊,走!我不想再跟你说下去……”

凌之轩看着谢庭芳突然暴怒起来,变成了另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不禁目瞪口呆。他长叹一声,似乎受到了巨大伤害般地扭过身,慢慢向寺院外走去……

他在雨中的身影孤独而彷徨,谢庭芳心灵的防线便在那一刻坍塌了,她的心在寂静中战粟着,接着便是洪水决堤一般的号哭出声:“之轩!”

凌之轩回过头,谢庭芳已冲到他身边,两人就紧紧抱在一起,也不管雨水如溪流般地从头上往下淌。谢庭芳不想再压抑感情,在雨中哭得淋漓酣畅,伴随着一阵阵抽泣,吐出了自己的心声:“之轩,我会去找她,一定会找到她!如果我注定要生活在黑暗中,就让我这颗心在黑暗中腐烂吧!但他们别想伤害我的女儿……”

凌之轩听不懂这番话,只觉得怀中的女人快要抖成一团了。她就象一只飘泊已久的小船,只想驶进一个安全的港湾,但她心灵的潮水却一直澎湃不停。谢庭芳沉默了许久,心里也在挣扎,但嘴巴动了好几次,却没说出一句话来。两人的目光相遇了,都变得温情而不舍,顷刻之间,谢庭芳又在心底铸成了一道铜墙铁壁……

她温柔而简洁地对心爱的男人说,“你记住,一个被凌辱被折磨的女人,一个想获得心灵自由而不能的女人,她也有自己的尊严,否则不如去死……”

她没说完,就冒雨冲出了寺院。她只想救出他们的女儿!她知道,女儿一定在江占庭手上。她要去找他,但却没想到,事情会偏离它原来的轨道……

谢庭芳猜得没错,方雨晴是被江占庭命人绑架的,就关在魁星楼街36号军统站的小院。这里也有亭楼假山,但已荒败,靠墙种着几棵铁角海棠,枝干峥嵘地伸出去,有几分凋零。这一带也很荒凉,屋毁街存,加之“魁”从鬼声,有点凶神恶煞的味道,一到晚间就无人行走。江占庭也没想到,谢庭芳居然敢在这样的雨天里一个人找上门来。他让手下把她带进自己的办公室,不禁暗暗窃喜。看来这一招很管用,只要那女孩子在自己手中,这女人就会乖乖听话。

因为那个敢于策划暗杀事件的年轻人,蒋介石对程佩南也恨之入骨。此人居然纵容本家后代,干出这惊天动地之举,对他来说真是奇耻大辱!他本想毙了程佩南,又觉得不妨留着他,让他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后半辈子都生活在痛苦中。程佩南已被软禁在家里,跟部下也无法联系,连电话线都被掐断了。但蒋介石还是不放心,深怕他投诚起义,便命王陵基对他严密监视。省主席又把这任务交给军统,江占庭几乎每天都去逼谢庭芳,让她汇报丈夫的所有情况。他也在防备这个女人,她那双幽怨的眼睛告诉他,她不愿跟着军统的指挥棒转。于是江占庭就想出这个毒招,抓了方雨晴当人质,不怕她不从。现在这个女戏子上门,一定跟她女儿有关。

果不其然,谢庭芳满脸悲戚地走进来,开口就问他要人,“你们把我的女儿弄到哪儿去了?快把她放了,否则我跟你们没完……”

江占庭早已想好对策,回答得倒也爽快,“好,你跟我来。”

他领着她走入一条光线暗淡的甬道,又拐了两个弯,下了几道阶梯,来到一扇紧闭的大铁门前,两个张牙舞爪的特务守在门前。进了铁门,里面就是阴森潮湿的地下室,也是军统的一间间审讯室。江占庭露出嘴里的金牙笑了笑,又把谢庭芳带到一扇透明的玻璃窗前,朝下望去,一间低矮的审讯室里,一盆炉火烧得正旺,旁边摆着可怕的刑具。谢庭芳的女儿,那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此刻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歪着头,闭着眼,似乎已昏死过去……

“睛儿!”谢庭芳发出一声嘶心裂肺的呼喊,就朝前冲去。江占庭连忙用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了她,才没让她撞到玻璃上去受伤……

“哎呀,你别寻死觅活的!”他狞笑道,“你已经看清楚了,你女儿确实在我手上……但你还不明白,她下一步会遭受什么样的折磨!”

他吹了一声口哨,下面审讯室的房门就打开了,走进来两个满脸横肉、又黑又壮,只穿着一条短裤,露出毛耸耸的胸部和腿部,眼里放射出凶光的彪形大汉,他们慢吞吞地走到好象失去知觉的方雨晴跟前,就动手剥她的衣衫……

“等一等!”谢庭芳倒抽了一口冷气,浑身上下都哆嗦起来,似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抓住江占庭的手,牙齿也直打颤,“他们要干什么?”

“这个,你这当娘的还不知道?”江占庭格格笑起来,又下流地眨眨眼,冲她咧咧嘴,“你女儿细皮嫩肉的,他们想尝尝鲜……”

“混帐!无耻!你们都是一帮魔鬼!”

谢庭芳愤怒地冲向江占庭,跟他扭打起来。但她哪是军统头子的对手?她吃了几个耳光就头晕目眩,两个耳朵嗡嗡直叫,遍体血管肿胀,眼前一片昏黑又一片金黄,腿肚子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赤身**,躺在一张被盖都发了霉的**,旁边的江占庭正在穿衣服,还一脸自得地哼着歌子。

“你这是……”谢庭芳愤怒又吃惊。

“嘿,我是老牛嫩草通吃,不挑食。”江占庭朝她扮了一个鬼脸,“别大惊小怪的,象你这样的戏子,应该谈不上什么清白呀,专一的吧?我还不知道?在那个姓程的老家伙之前,你就跟别的男人相好过,所以才有了那个雏儿……”

谢庭芳一阵恶心,脑子就象要爆炸开来。她三下两下裹好衣裳,就冲到门外去呕吐,几乎要把黄胆给吐出来……

这时,身后又追来一道嘲笑的声音,“别装蒜了!你这又不是第一次了……赶快穿好衣服,我还有话要对你讲!”

谢庭芳已经傻了,呆了。她怔怔地穿上衣服,木然地跟着江占庭来到楼下办公室,江占庭又板着脸开始训话,“你也明白,你女儿就捏在我们手心里了,这叫人质……委员长特准开恩,让你和程佩南去台湾,这是后天的机票,后天一大早,我们会派人送你们两个去机场。这里发生的事,你最好谁也别告诉,告诉了也没你的好果子吃。现在你走吧,别忘了,这几天要监视着那个老小子。若是让他跑了,或者给共军弄走,我们都拿你是问。那时你女儿又会怎样?你就自己想想吧!”

谢庭芳紧捏着他交给自己的两张飞机票,不禁全身发抖,四肢无力,胸口也感受到无比沉重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这个魔窟,又走进了潮湿阴暗的小街上?雨水灌进她的脖颈。她抬起头来望着昏暗的天空,喃喃地自言自语:“女儿,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能救出你……妈妈也没脸见你了!真可怕,真丢人啊!妈妈还怎么活下去?”

她捂住自己的脸,无声地痛哭起来。泪水顺着指间流下来,和着浑浊的雨水淌下来,浸透了她的全身……或许她不该这么傻这么笨,不该去那人间地狱!但若她不去,又怎么知道晴儿真被关在那里!他们也真是一群妖魔鬼怪呀,谁知现在晴儿又怎样了?她有没有受到凌辱?是不是还活着?

女儿的影子又在她面前闪动。虽然她离开自己时,才生下来几天,但母亲永远不会忘记女儿的容颜。后来时间长了,女儿的形象也有些淡化,她便在心里想象着女儿的模样,走到大街上,只要看见了年龄相仿又漂亮的女孩儿,她便会觉得,女儿就是那个样子……是的,女儿虽然没在她身边长大,却填补了她心灵的空白,使她那暗无天日的生活有了新的希望!可是如今,一切都完了,这一缕阳光也将从她的生命里消失,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谢庭芳走在雨水中,轻而易举就萌生了死的念头。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的头发,她的全身,她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似乎沉睡在心中许多年的什么东西被这雨水激活了,那重重雨幕似乎就悬挂在她心里,她一层层地揭开去,不禁鼓**起一种久违的情感。她重又变成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在春天的溪流边浣纱歌唱;变成一个幽怨的妇人,在桑园里娓娓诉说着自己的苦难;变成美丽的芙蓉花仙,渴望着人间幸福的生活,变成坚强的“白蛇”,执着地追求那宝贵的爱情……

她挥舞着手臂,在雨中呼喊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在呼喊什么。过了一阵她才听出来,自己是在唱川戏,唱那段著名的“白蛇下山”:

“喜今朝脱离樊笼,挣枷锁飞离九霄……一生甘苦知多少,奔向人间不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