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监狱里的秘密“采访”

乔兴海回忆起凌之轩的话,记得程佩南是有这么一个侄儿,似乎还挺有血性。没想到他竟是自己人,居然敢暗杀蒋介石!可惜他现在身陷囹圄,生死未卜……乔兴海考虑再三,觉得此人若在,还可作程佩南的工作,此外也想帮他的忙,看能不能把人给救出来?便让欧阳文以采访为名去探监,摸摸这个程浩德的底。

不料有人走在了前面,那就是蒋介石。这一天,他突然提出要见程佩南。

程佩南早已知道侄儿被捕,心狠手辣的蒋介石决不会放过他。接到通知,就战兢兢地对着穿衣镜整理军容,发现自己在多日的精神折磨下,已经显得很憔悴。两鬓布满了白发,头顶也快秃了,原先那壮硕挺拔的身躯,也变得有些佝偻……

谢庭芳出现在身边,她那白皙的肌肤也出现了丝丝细纹,好象同样遭受了心灵的创伤。她两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又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程佩南强自镇静,转身搂住了她,竭力安慰道,“没事儿,我去去就来……”

两人轻轻贴着,却听到了彼此的呼吸。这一阵,谁都能看出程公馆里发生了什么。96军已被调出成都,在郫县驻扎,军长本人却被软禁在城里,身边除了几个警卫,只有侍卫长何世威跟着他。看来程浩德出事已牵连到他,蒋介石不但把他恨之入骨,还用了这一手来防备他,使他跟自己的部队分隔开,无法指挥……

房间内的空气很压抑,程佩南内心一阵酸楚,不由得抱紧了太太,这段时间,他们已经成为一对患难与共的夫妻。但谢庭芳却撑不住,擦着眼泪推开他,愁肠百结地奔回里屋。他也是心情惨淡,却不敢再耽搁下去,几步就跨到院子里。他已经想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往侄儿的性命,为此只好铤而走险了。

防总派来的车在前面引路,他们穿过市街抵达郊外,进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别墅区。这座园林宏伟而秀丽,古典又现代,似乎借助了大自然的风貌,在咫尺之间纳山汇川,呈现出万千气象……程佩南下了车,在秦修强的陪同下继续前行,只见鸟语花香,五彩缤纷,假山回廊,千姿百态。程佩南不知道这正是桂氏庄园,蒋介石最近两天就住在这里。他们走到一栋中西合璧的五层小楼前,才看见四处游动着荷枪实弹的警卫。程佩南的神经又紧张起来,赶快跨入大厅。正面墙上挂着一幅蒋介石的半身画像,比真人还要大,两侧写着斗大的黑字,分别是“礼义”和“廉耻”。程佩南也想检点自己的言行,却不知道厄运何时会降临到他头上?

他们又从大厅侧门穿过一道阴森的甬道,两侧都站着全副武装的侍从,更让人感到肃然和敬畏。来到一扇黑漆门前,一直不吭声的秦修强才回过头来,面色凝重地冲他一点头,说,“委员长在里面等你,佩南兄,请珍重!”

程佩南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走进了蒋介石的房间,发现委员长正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看书。他精力很集中,秃头在灯下反着光,听到程佩南的报告声,才象骤然触电般地抬起头来,两眼炯炯有神地逼望着他。那满口假牙白得刺目,配着一张冷森森的长脸,透出一股子肃杀之气,使人望而生畏。

程佩南觉得脸上开始冒汗了,身子也向前倾斜,似乎快要撑不住自己的体重了。幸好此时老头子发话了,他挥手一指旁边的沙发,简洁地说,“坐下。”

程佩南原以为蒋介石定会斥责他一番,坐下后便静等着这通发作。没想到委员长凝神沉思了一阵,嘴角却露出嘲讽与自信的微笑,语调亲切地说,“佩南,我原以为只有自己在玩火,美国人也说我发动内战是在玩火,所以倾家**产……没想到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人敢于玩火,那就是你的侄儿,军校教官程浩德!”

程佩南连忙站起来,尽量把腰杆挺得笔直,“报告委员长,小弟早就去世,只留下这个逆子,没想到他竟然接受了赤化宣传,走上一条可怕的道路……幸亏我跟他多年不来往,对他的所作所为,我也不清楚。”

“哼!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蒋介石瞪了他一眼,薄薄的嘴皮包着假牙微微嚅动,眼睛里也喷发出一股怒气,“我玩火,就是不想把一个偌大的家业,拱手相送给共产党!时至今日,这团烈火我还要玩下去,决不会认输!一个人没有冒险精神,又怎能成为伟人?可你侄儿那种年轻人,却是受了共产党的蛊惑,走上邪路,真是教训惨重呀!你这个大伯,也难逃其咎!”

程佩南内心一阵颤粟,只好硬着头皮承认,“他确实犯下了滔天罪行,可我真的不知情啊!但我是长辈,应该负责……就任凭委员长处置吧!”

“好!”蒋介石加重了语气,怒火却好象平息了一点,“那你就去劝劝他,劝劝这个年轻人,劝他迷途知返,供出全部实情,招出自己的组织……否则,军法国法无情,他会陪上自己的性命!”

程佩南的脸色变得惨白,似乎看见程家这唯一的后代已人头落地,程家也从此断了香火……不,不行!或许浩儿只是误入歧途,他一定要把握这个机会,唤回这个热血青年,为程家保住这一脉子息,使他免遭杀身之祸……

委员长阴冷的眼神一直望着他木然出门,才重又捧起那本《曾文正公全集》。

走进监狱的铁栅栏,程佩南就感觉到那种阴森恐怖的氛围,一股强烈的呛人气味也向他袭来,他打了一个寒噤,真想呕吐,却忍住了……

没想到浩儿竟被关在这样的地方!走廊两边是钢筋焊成的栏杆,栏杆后的一排排铁笼就是单间牢房,里面密密麻麻地关满了人,拥挤不堪,光线暗淡,空气龌龊……地上只铺着一层稻草,上面没有被褥,看来犯人的待遇比野兽都不如,他们或坐或躺,正用那一对对愤怒的眼睛瞪视着他。程佩南头皮发麻,视线模糊,就象在做一场恶梦,只觉得传说中的地狱大概就是这般模样了!

看守又领着他拐了一道弯,走进另一排牢房。这里似乎换了格局,两边都是厚厚的砖墙,每间牢房都装着一道铁门,铁门上只开着一个方洞,隐约觉得牢房里的光线更加阴暗。看守打开一间牢门,程佩南连忙跨进去,只见里面黑影幢幢,一时找不到侄儿的身影。一股又热又臭的气味扑面而来,程佩南不禁倒退了两步,心想素爱洁净的浩儿,怎能禁得住这铁窗风味?

“大伯,是你来了?”一个人影扑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是浩儿!他脸色苍白,面容清瘦,胡子老长,浑身血污,衣服也撕得稀烂,但一双黑亮的眼睛却焕发着异样的神采,见到他似乎很兴奋。

程佩南连忙定定神,请求看守允许他们单独交谈。看守显然接到了命令,就把他们带到一间破旧的接待室,关上门离去。程佩南打量着还算精神的侄儿,希望也在心中一点点升起,但愿这个年轻人能听话,以便峰回路转,有个圆满结局。

“浩儿,你受苦了!”程佩南抓住侄儿的手,不禁落下泪来,平常那镇静从容,还有些霸道的神态不见了,他显得老态龙踵,再加失魂落魄。

程浩德见他那副神情,就知道事情不妙。大伯很少动感情,也很少这样难过,显然他也受到了牵连,在备受煎熬。程浩德没有后悔与内疚,他要做的事惊天动地,事发后就石破天惊,程家也会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一点他早就料到了。

“别急,坐下来慢慢讲……”他扶着大伯坐下,手上的锁铐叮当响。他一直被当作重犯在押,刚才看守只打开了他的脚镣。“大伯,我知道,你这些天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去逼你了,是不是?”

程佩南老泪纵横地点点头,声音哽咽了,“他们说你案情不轻,说你是共产党……浩儿,真是这样吗?你跟大伯说实话。”

程浩德望着曾经誓不两立的伯父,见他面庞消瘦,白发苍苍,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血肉相连的深厚感情,他默默地点点头,又低声问,“这是谁跟你说的?是老蒋本人吗?”

程佩南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这才把全部经过说出来。

“哈哈哈……”程浩德听了,仰天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视死如归的豪情。“让他死了这个心,我要是能出去,还会向他开炮!”

程佩南听了,心里却沉重起来,好象压上一块铅。他难过地紧紧抓住了侄儿的手,“浩德,我要把你救出去,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

程浩德豪迈地一抖肩,甩开了他的手,“大伯,不用担心,这座人间地狱就要土崩瓦解了!解放军就要打过来了,成都也很快就要解放了!”

“那是你们的人……”程佩南的心又紧缩了,“可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侄儿的笑声在房间里回**,“可那一幕,就浮现在我眼前……大伯,你不用替我伤心,我能为了那一天而付出生命,这是我的光荣,我死而无憾!”

“你还年轻呀!”程佩南悲怆地举眼望天,嗓子也嘶哑了,“你正是人生最宝贵的年华,你还有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妻……难道你就不为她想想?”

程浩德定了定神,面色也变得很温柔,似乎想起了人间最美妙的事……只一瞬间,他的神情又昂扬起来,大义凛然地说,“我相信,雨晴她也会理解我。我们的爱情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已经开出了绚丽的鲜花,她肯定会为我自豪!”

此时看守进来催逼,程佩南见侄儿没有一点妥协的余地,知道事情不可挽回,只好含泪告辞。这就是生离死别呀!他疼爱地拉住侄儿的手不肯放,程浩德却坚定地微笑着,反而又劝慰他:“大伯,我希望你在这历史的关头,一定要保持清醒头脑,要顺应革命的潮流,争取做一点对人民有利的事……”

程佩南当然明白侄儿指的是什么。他走出监狱时,心里象含了黄连那样苦涩,耳边却一直回响着侄儿那无所畏惧的声音。他不得不佩服共产党,居然把一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培养成一个钢铁般坚强的男子汉!侄儿用他宝贵的生命,做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就象在这黑暗的天空中划过了一道绚丽的闪电,在这阴冷的季节里炸响了一声春雷……他也为程家有这样的好后代而感到自豪。那么他自己又该怎么办呢?真要好好想想了!

欧阳文凭借中统的关系,轻而易举拿到了采访证。他来到监狱,这里正在放风,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地方,囚犯们正被枪杆子逼着转圈。他们都拖着沉重的脚步,或者让难友扶着,一瘸一拐地走着,不愿放弃这与空气和阳光接触的时刻。欧阳文站在场边,视线闪电般地在犯人里搜索,想发现那个他必须找到的人,但犯人们的脸都象死人一样苍白,在这不大的空间飘来飘去,让人捉摸不定。最后他才看见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虽然军服已揉得皱皱巴巴,很多地方都撕破了,还沾满了血迹,但年轻人却昂着头往前走,脸上毫无惧色。欧阳文心想,就是他了……

他把采访证拿给看守,看守爱理不理地斜了他几眼,肯定是在想这人莫非有病?居然采访到监狱里来,真是活见鬼了!

“眼前这些人,很多就要上断头台了!”欧阳文揣摸着看守的心思说,“听听他们再讲些什么,不是挺有趣吗?这也是人道主义嘛……”

“好吧,只要你明白,这儿不是什么人间仙境,要让这些政治犯接受你的采访,还不如让他们挨枪子儿呢!”看守问,“要采访哪一个?”

欧阳文象欣赏古玩字画一样,指了指那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就是他吧。”

“他叫程浩德,是刚送来的共产党。”看守喋喋不休地唠叨着,“真不明白,这种人为什么还不枪毙?难道还要把他感化过来?还要让他们重见天日?”

“这是蒋委员长的怀柔政策,三分军事,七分政治嘛!” 欧阳文只好漫应着。

程浩德被看守领过来,眼神锐利地瞥了他一眼,欧阳文的心就急速跳起来,连手心都出汗了……万一此人不是地下党,那可就遭了,自己的身份也会立刻暴露!他仔细看了对方几眼,又打消了这个顾虑。小伙子显然受过非刑拷打,脸上身上都是血污和伤痕,戴着手铐的手腕也肿胀发紫,腿部显然也受了重刑,全靠他用毅力支撑着才没倒下来……欧阳文心里很不安,他深信这个年轻人就是自己的同志,赶快向看守要求,把他们带到接待室,好让这个同志能坐着接受采访。

看守一走,门刚关上,年轻人就嘲笑地看着他,“听说你是来采访我的记者?我倒想问问,你是刽子手还是救世主?”

“当然是记者,我很关心你们的情况,想知道你们有没有受到虐待?”欧阳文装作认真采访的样子,掏出了笔和记录本。

“你全都看到了。”对方指指自己,脸上满是嘲讽,“把人当狗一样地关起来,再用重刑拷问,钉竹签、踩杠子,坐老虎橙,灌辣椒水……折磨得死去活来,哪怕是钢打铁铸的人,也要给砸成几块。这就是他们的模范监狱!”

欧阳文下意识地捏紧了笔,心里很不好受。难以设想一个血肉之躯,怎能经受起这样的折磨?面前坐着的人肯定是个坚强的地下党员,受尽了残酷的折磨,也没有向敌人屈服。但怎么才能跟他接上头,让他也相信自己呢?

欧阳文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决定单刀直入,“你是共产党吗?”

“哼!他们抓住了持不同政见者,统统称为共产党。”年轻人不屑一顾。

“你若是共产党,应该认识你们军校里,一个叫李公博的教官吧?” 欧阳文压低了声音,“他让我给你带两句诗来:等到春雷动地时,城头变换大王旗……”

对方一怔,似乎脑海里也在飞快地思考着,却摇了摇头,“这是什么意思呀?我听不明白……”

欧阳文见对方把口封得很死,心里有些焦燥。时间不多了,看守马上就会来。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又装作采访地说,“你不明白?他不是当过你的教官吗?”

他故意这么暗示,希望对方能承认。李公博曾是中央军校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抗战胜利后被调走,现在是解放军的高级政工干部。乔兴海曾分析过,如果程浩德是与组织失去联系的自己人,应该就是这个李教官发展他秘密入党的。

程浩德当然明白,心想这是绝对机密,面前的记者怎么知道?难道他也是自己人?他想以攻为守,就反问道,“怎么?你也认识这位李教官?”

欧阳文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我不认识,自有人认识,他们都很关心你。”

“老弟,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程浩德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狂喜。

“我知道。”欧阳文面色平静地说,“你放心。有什么秘密都可以告诉我,我一不外传,二不登报,只想把这些消息,告诉你老家的人,告诉你最亲的人。”

程浩德聚精会神地听着,又俯首沉吟了一会儿,才抬头对欧阳文说,“我相信你是朋友,也没把你当外人,那你就告诉老家,我没有辜负共产党员的称号……”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更加坚毅,“看来我是出不去了!但我相信,革命事业一定会成功,我们党的旗帜很快就会在成都城头上高高飘扬……”

“我会告诉他们,你是一个好样的!”欧阳文赞许地伸起大拇指,又恳切地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需要我去帮你完成吗?既然咱们成为朋友,你就不要怕麻烦我,统统告诉我吧,我会尽量想办法去解决……”

“好!”程浩德激动地说,“我有一个心愿……不,是两个,三个,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