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计方成,又生一计

钟怀鼎去见冯国栋,是接受了邓兆山的指令,想让这位老朋友迷途知返,回头是岸。冯国栋对蒋介石的愚忠让钟怀鼎很生气,但其后的谈话还让他满意。他又把这次会面的情况向邓兆山做了汇报,老邓让他多找机会跟冯国栋聊聊,再去拉他一把,钟怀鼎也答应了,但没想到自己的烦恼却接踵而至。

先是李厚岩几天没来上班,派人去他家里打听,说他也没回家。正在办公室里纳闷,警卫通报王陵基亲自驾到,钟怀鼎立刻感觉到不祥的预兆。他强打精神,微笑迎接,见省主席穿着翻毛领的皮夹袄,印堂泛青,却两眼有神,透露出一股子精明劲儿,便笑笑说:“方舟兄好精神!这么多人挤到成都,还没把你累垮!”

两人的关系向来不错,王陵基便大倒苦水,“说实话,我都快熬不住了!多亏你嫂子每天给我补人参汤,吊了一口气!那些要员真难打整,还有委员长……”

他说到这里猛然打住,为掩饰自己的失言,目光投向了一角的书案,一张摊开的宣纸上写了几个字,还没落款。他不禁笑道,“怀鼎,你真是好雅兴啊!时局如此,你还有这个闲情逸志练书法,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呀!”

宣纸上正写着钟怀鼎的心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连忙几把揉了,扔到字纸篓里,也掩饰道,“随便写着玩儿的……哎,你今天来,我请你喝好茶!”正巧一个侍从送来两碗茶,他就端了一碗放在王陵基面前,“这是杭州的铁观音,还是我从南京带回来的!”

王陵基也不客气,端起茶碗揭开茶盖,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就喝了一口,随即赞道,“好茶,泡得浓俨,正合我的口味!”

钟怀鼎含有深意地微笑着,“委员长来成都,每天都要劳烦你吧?”

王陵基却不接他的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说你呀,当初离开南京,就不该回这成都,还是去台湾的好……多少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方舟兄这话什么意思?”钟怀鼎皱了皱眉,“莫非老蒋对我……”

王陵基带点责备的口吻说,“你我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吧!你这人好糊涂,怎么用了一个共产党的尾巴当秘书?难道你不知道?那个姓李的是什么民盟的成员,好象位置还不低呢!委员长知道了,能不生气吗?”

钟怀鼎吓了一大跳,甚至站起来,“什么?李厚岩他……”

“他已经被抓起来了!”王陵基加重语气说,“此人早就上了毛人凤的黑名单,你啊,还是赶快跟他摘除关系吧,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钟怀鼎也觉得自己太浮噪,差点儿露出马脚,连忙解嘲地笑道,“我怕什么?委员长身边的共产党,地下特工还少吗?再说,我钟怀鼎的为人谁不清楚?凭此一点,就能把我打倒?难道用了这么一个秘书,你们就怀疑上我了?”

王陵基也想拉拢他,便安抚道,“你倒不用担心,即使委员长有什么不满,我也能替你解释……但是怀鼎呀,我看你在成都呆不住了,不如早去台湾为好!”

钟怀鼎的神情已恢复常态,就笑眯眯地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成都是我的老家,我哪儿也不想去,共产党要是打来了,我就跟他血战到底!”

“说你糊涂,你还不听。”王陵基的口气更加亲切委婉,“我们的老窝都被端了,这仗还能打下去吗?现在是逃难!那几架飞机就是滔天洪水里的一叶方舟,我名为方舟还挤不上去呢,简直一票难求!可谁叫咱们是好兄弟呢?这票,我已经给你带来了,后天的,这可是阎院长格外开恩啊,你别不识抬举!”

钟怀鼎沉默不语,低头暗思。看来因为李厚岩的事,蒋介石已经怀疑上自己,想夺了他的军权。或许还有人在背后拱,毕竟“联勤”是个肥缺嘛!这王陵基也是来当说客的,倘若自己硬抗,可能就会被撤职查办……他抽完一支烟,又思索半晌,才叹口气,慢吞吞地说,“方舟兄,你的好意我领了,我也知道,机场上挤满了党国的要员们,都想去台湾……可我,真是故土难舍啊!还请方舟兄见谅。”

“你还真想留下来,死守成都?”王陵基不满地瞪着他,“连胡宗南都想放弃这座城市了,我不信你们联勤那几条破枪,还能抵挡住势如破竹的共产党?!”

“就算抵挡不住,我也得倾尽全力啊!”钟怀鼎装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再不行,就来个玉石俱焚!我跟冯国栋都商量好了,为保卫桑梓,哪儿也不去!”

王陵基听了这番高论,只觉得太空洞。但对方执意要为反共救国尽一份力量,又岂奈他何?只得长叹了口气,原本不想说的一句话也脱口而出,“不是我要逼你,实在是他们、他们放心不过,要换一个可靠的人……”

钟怀鼎从椅子上跳起来,愤怒与警惕的目光直视王陵基,“原来他们……哼!他们是想排除异己!党国就坏在这批人手里,不是我们自己起内讧,互相攻击侵害,堂堂一个政府又如何能土崩瓦解?!现在他们居然欺负到我头上了!”

王陵基见他面有不悦,怕他拂袖而去,连忙拉他坐下,“你啊,真是聪明一切,糊涂一时……就算人家要整你,让你去台湾不也是件好事吗?共产党已成泰山压顶之势,你能对抗得了吗?到头来鱼死网破,你也没占什么便宜……”

钟怀鼎正色道,“方舟兄,你还不明白吗?眼下我若依了他们,交出这联勤司令的位置,那我也就成了菜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只怕死得更快……你若把我当成自己人,就赶快帮我出个主意吧?反正台湾我是不去的!”

王陵基知道对方早有防备,此话也句句在理,想了想,就坦率地说,“反正这位置呀,你是坐不稳了!你若想留下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跟着胡宗南去西昌,我再帮你谋划一个相等的职务,你看怎么样?”

钟怀鼎一直紧皱的眉头有些舒展了,事已至此,这也算是个缓兵之计,先答应下来再说。“好吧,我再考虑考虑。唉……”

他最后这一叹意义含混,但王陵基觉得已达目的,便笑着告辞。钟怀鼎连忙去找邓兆山,把情况说了一遍。邓兆山也觉得事态严重,又去找临工委汇报。乔兴海听了,也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最后决定亲自去见这个钟怀鼎,跟他好好商量核计。邓兆山再去通知钟怀鼎,说成都地下党的负责人将要与他会面,一起商讨此事。钟怀鼎非常兴奋,觉得共产党真是深明大义,在他即将丢掉官帽之际,居然提着自己的脑袋来见他!跟着这样的人走,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约见地点定在郊外一片茂密的白桦林里,一辆吉普车和一辆小轿车在夜雾的遮掩下,先后开到树林前停住。身穿浅色西服,外套黑呢子长大衣的乔兴海不慌不忙地下了车,走到那辆吉普车前。

“请问,是钟司令吗?”他和颜悦色地小声问。

“是的……”钟怀鼎连忙打开车门跳下去。他换了一身普通士官的棉军服,看上去象个老油子兵,相形之下,也不禁有些寒酸和俗气。

乔兴海却没在乎,立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欢迎你,欢迎起义,欢迎加入解放你家乡的队伍……我代表成都人民感谢你!”

一连三个“欢迎”,说得钟怀鼎心里热呼呼,最后一点顾虑也不存在了,钟怀鼎欣喜地握住对方的手,心里升腾起一股庄严崇高的情绪。两人步入冬寒料峭的黑暗中,邓兆山和钟怀鼎带来的几个警卫就留在原处,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钟怀鼎把情况又讲了一遍,乔兴海语气干脆地指点他,“拖,既不能去台湾,也不能去西昌,这里需要你,我们需要你,人民需要你……”

一句话又说得钟怀鼎浑身暖洋洋,好象驱散了笼罩在眼前的灰蒙蒙的冬雾,让他看到了一缕阳光。但想到躲藏在黑暗中的那些吃人的野兽,他的心又沉重起来。“可怎么拖呢?王陵基也不一定是真心想帮我……”

“去找冯国栋,他能帮你,只要他愿意。”乔兴海早有考虑,又给他出谋划策,“你想呀,现在自卫队最吃香,据说老蒋也想靠他们来守住成都,至少给我们增添一点麻烦……冯国栋很聪明,趁机提出了许多要求。你只要找到他,让他帮你这个忙,就说联勤现在任务很重,不宜临阵换将。我相信只要他肯出面,把你留在成都再呆一阵应该没问题。而过不了多久,解放军就会打过来了!”

钟怀鼎放下心来,觉得完全有这可能。他是当事者迷,其实在南京就发生过这种事,别说拖上几天,就是拖上一个月估计也没问题,老蒋早就是泥菩萨过河,其他人也自顾不瑕,政府都要迁走了,谁还会来管这种事?

“这个主意好,我就放心了!”他趁机向地下党表忠心,“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的人了!有什么工作有什么任务,尽管交给我好了!”

乔兴海在黑暗中咧嘴笑笑,洁白的牙齿划出一个美观的弧型。“我们目前主要的工作和任务,就是把成都完整地交到人民手里……至于敌人,他们的主要工作和任务,应该是计划怎么撤离,如何逃脱人民的审判吧?倘有可能,我们也该尽量想办法制止他们,争取在成都周围,歼灭这最后一支反动力量!”

对方的幽默反而给了钟怀鼎一个启发,他大胆地要求道:“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我来挑选一批人,组织一个敢死队,活捉蒋介石……”

乔兴海看着他,有些吃惊,“这,恐怕不太可能吧?老蒋应该防备很严……”

“他防备再严,也差点儿吃亏。”钟怀鼎想起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听说有个军校的教官,居然在北较场外的菜地里埋了一门小炮,想暗杀老蒋,可惜功亏一匮,被毛人凤发现了,那个教官也被捕了……哎,他应该是你们的人吧?”

乔兴海更为惊讶,“他叫什么名字?对这件事,你还知道些什么情况?”

“他叫程浩德,听说是96军军长程佩南的侄儿……”钟怀鼎关切地问,“怎么?你还没听说这件事?据说他受尽了严刑拷打,但只字不吐……我们听了都很敬佩,觉得他一定是共产党,否则不会这么勇敢坚决!”

乔兴海恍惚记得在哪里听说过此人?但一时又想不起,决定继续关注此事。

钟怀鼎仍在自告奋勇,“有人走在前头了,我们也要迎头赶上……我看蒋介石很快就会逃走,得想办法抓住他。实在不行就炸掉新津机场,让他无法逃走!”

“这倒可行。”乔兴海眼睛一亮,“活捉老蒋太费事,他肯定是狡兔三窟,难以寻踪。何况打不准抓不住,成都人民难免涂炭。炸掉机场是个好办法,反正你那里有的是爆破器材……这样吧,你先制订一个计划,我会让游击队配合你。”

钟怀鼎很高兴,“应该是我的敢死队,去配合你们游击队的行动……”

乔兴海觉得这样更靠谱,便约定此事由邓兆山跟钟怀鼎一道策划,然后他们悄悄地离开了。两部车又象来时一样,借着夜色的掩护开回城里,白桦林也恢复了平静。阡陌纵横,大地沉寂,夜幕混沌,冬雾弥漫,掩盖了刚刚发生的事,白桦林里静悄悄的,似乎不曾有过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