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十二桥的枪声

方雨晴站在凤凰山顶的一块岩石上,放眼望着山下那纤陌纵横、青黄碧绿的田野,一头乌发在山风中飘动,乳白色长呢大衣也被吹得飞扬起来。她怅然若失,凝神瑕思,两眼闪着晶莹的泪光。心上人被捕好几天了,一直音讯渺无,可能凶多吉少。据说凤凰山上每天都在枪杀共产党,她就每天都来这儿观望、寻找……

她看到了许多残暴的景象:渠沟里,山坡下,树林中,河滩上,到处血迹斑斑,陈尸累累……烈士们的尸体都已面目全非,敌人真是残忍啊,杀害了这么多人!但她找来找去,也没看到心上人的踪迹。

“浩德,你到底在哪儿呀!”她迎着山风,在心里悲怆地呼喊着。

回想往事,浩德显然早就知道,他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才把那封信交给自己保管。方雨晴伸手到怀中,摸到了那封薄薄的信,就如同触摸到爱人的体温,心里也暖洋洋的,充满了对爱情的期待。不,他没有死,他不可能牺牲!他是那样的阳光,那样的**,他才二十多岁啊!他还没来得及真正拥抱爱情,享受生活,他怎能离去?自己又怎能没有他?浩德,我等着你,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方雨晴回到家,意外地发现院子门外站满了宪兵,她也被盘查了一番,才允许进去。院子里也有许多带枪的便衣,好象父亲的房中也有客人,窗棂上闪动着人影。她躲到厨房,听刘嫂说,客人很显赫,进来时前呼后拥,落坐后连茶都不让她送。方雨晴正在揣摸客人的身份,厅堂那边有了动静,似乎客人要告辞了。父亲把他送出来,是一个身材不高,体格微胖的中年男人,戴着一顶黑色呢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的脸,方雨晴也没看清,此人长得是何模样?

客人走后,父亲才神色凝重地告诉她,来人是蒋介石的公子蒋经国。

“他们又来逼我,让我去台湾。”凌之轩长叹一声,“看来老蒋还没忘了我,他们抓得好紧啊,说明天就有飞机去台湾,就让我搭乘这一班,现在立刻要收拾东西,否则就来不及了……”

“爸,你不能答应他们,不能跟他们去台湾!”方雨晴霍地站起来,眼睛里闪着愤怒的光,“他们抓走了浩德,到现在不知死活……反正我是不会跟你走的,我要留在成都等着浩德,也要看看他们是何下场!”

“你说得倒容易,不走能行吗?”凌之轩也急得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又指指窗外,“还好,他们全走了,没留人看守,否则我们就哪里也去不了……”

方雨晴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我去找乔叔叔,他准会有办法。”

凌之轩想想无计,也只得答应她。方雨晴立刻出门去找乔兴海,她有一次逛春熙路时,见过一栋挂着“华夏银行”牌子的小楼,便赶到那里,行长却不在。她焦急地等了一阵,乔叔叔才回来,听她说了情况,乔兴海也坐不住了,立刻说,“你们赶快避开,什么东西都不要带,把女佣留下看家,就说走亲戚去了……”

“我们上那儿去啊?”方雨晴不解地问,“我们家也没什么亲戚啊?”

“傻姑娘,我不就是你们的亲人吗?要不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乔兴海笑着说,“你们父女俩就去我家住一阵吧,我告诉你一个地址,再打一个电话回家,我母亲会接待你们的。”

方雨晴心里顿时热呼呼的。都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凌家现在也算有难了,她来找这个乔叔叔本是出于无奈,没想到人家真是热情相助啊!她不知道乔兴海的真实身份,却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凌之轩听了这个主意,也很赞同。父女俩一刻也不敢耽误,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就匆匆离开小院。刘嫂倒是个大胆角色,不怕留下来看家,还对主人说,“你们放心走吧,晾他龟儿子也不敢把我咋的!”

来到乔家,乔兴海的母亲也热情接待了他们,立刻安排好了住处,又让女佣吴嫂去做饭做菜。“你们就安心地在这儿住下吧!”她拉着方雨晴的手,又对凌之轩说,“大兄弟,可千万别叫老蒋给拉去台湾呀,他们的日子不长了!”

凌之轩也很满意这里,觉得至少住上几天再作道理。

傍晚时分,乔兴海回来了,凌家父女连忙感谢他的帮助。乔兴海笑嘻嘻地说,“这也是被他们逼的,所谓狡兔三窟嘛!我这个银行行长的保护伞,还能管用一时……只是住在这里挤了点儿,不知大画家可否满意?”

凌之轩也笑笑说,“我来这儿是逃难,又不是游山玩水,还讲究什么?何况大行长的公馆,让我这个穷画家借住,也不辱没了我!”

大家说笑打趣,情绪都不错,只有方雨晴神色黯淡,好象这个大团圆的场面又触动了她什么心思。乔兴海似乎明白她在想啥,就冲她神秘地一笑,“雨晴,待会儿还有人来找你,我跟你爸先聊一聊,你就在客厅等着……”

方雨晴没想到,来找她的人居然是洪雪姐!自从那次跟关鹏相见,她们再没碰过面,方雨晴就笑着打趣她,“你这个当姐的也真是,有了心上人,就忘了我这个小妹!哎,对了,听说关鹏把飞机开跑了,他是不是……”

她住了嘴,连忙看看四周,想起这是乔家,才“哧”地一笑,尽显小儿女的娇态,两颊也飞上了红晕,多日不见的喜悦之情又涌上心头。

乔雪虹看她说得天真,也忍不住笑起来,拉着这个小妹妹坐下,抚爱地替她整了整衣领,思索着开了口,“实话告诉你,关鹏已经投了解放军。我为他这个勇敢的行动叫好……你呢?怎么看这件事?”

“真是这样?那太好了!”方雨晴兴奋得眼睛发亮,“我也为他喝采呀!关鹏是个男子汉,他应该走这一步。共产党解放军,他们都是大好人!”

“哦,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乔雪虹反而感到意外。

“谁也没告诉,是我自己猜到……”方雨晴的眼睛里闪着热情和理想的光辉,她想起了自己的恋人,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想浩德他,也是这样的人,他自己都说了,他就是什么?布尔什维克!”

“他是这么说的?”乔雪虹注视着姑娘的眼睛,在里面看到了理想之光,她感动了,也相信了,“他还跟你说了些啥?”

方雨晴定了定神,用手摸摸胸前的那封信,不知该不该告诉她实情。这个姐姐不但比自己年长,生活阅历也丰富得多,据她猜测,乔雪虹也象是“那边的人”。可是浩德说过,这封信只能交给那个自己会来取的人……

乔雪虹见她蓦地怔住了,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便不解地问,“你怎么啦?”

方雨晴勉强自己露出笑容,但却笑得有些凄婉,“你还不知道?他被捕了!”

她再也忍不住,扑到乔雪虹怀里放声大哭。她越想越觉得痛苦不安……他是布尔什维克,是共产党的人,敌人抓住他,还能放过他吗?她日夜为他担心,同时也感到自己越来越爱他,他就是她理想的爱人,她今生今世也不愿跟他分开……可现实是多么残酷呀!她隐隐感到,他就要离开自己了!恐惧象毒蛇一样纠缠着她,她的心灵在呻吟,在流血……

乔雪虹当然理解她的心情,她抚摸着姑娘的头发,轻拍着她的后背,想让她安静下来,以便两人能心平气和地谈谈。这是哥哥交给她的任务,也是欧阳文冒险从监狱里弄来的情报——程浩德很可能是自己人,是跟组织失去联系的地下党员。虽然他暗杀蒋介石显得有些鲁莽,也没经过上级批准,但其行为却很勇敢,没有辜负共产党人这个宝贵的称号……他也和欧阳文接上了头,不但把下一步的设想与计划告诉了地下党,还说出了自己身份证明的那封信,就在这个女孩子身上。

乔雪虹见方雨晴一直痛哭不已,迟疑了一下,只好开口说,“别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浩德也不希望你这样……对了,他是不是有封信在你这里?”

方雨晴的心象被蜂刺螫了一下,顿时涌出一股又酸又甜的汁液。她抬起头来看看乔雪虹,继而抓紧了她的手,“什么?你就是那个?那个来取信的人?”

她的纯洁无瑕使乔雪虹感到心疼,热泪也脱眶而出,“傻妹妹,快把信给我吧!”

乔雪虹看信的时候,方雨晴的心咚咚直跳,不断偷窥着她。这个姐姐真是“那边的人”?她跟浩德一样,也是共产党人,布尔什维克?她下定决心,自己也要做这样的人……

乔雪虹看完简短的信,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坦然又沉重。这封信可是说是一份关系介绍,是当年中央军校的地下党负责人,那个李教官写下的,可以证明程浩德在抗战结束前就入了党,当真是自己人!可惜他跟组织一直没联系上,却擅自策划了一系列谋杀蒋介石的大行动,在胜利前白白赔上了自己的性命……不,不是这样的。乔雪虹随即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程浩德这样做也是值得的!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党表明了他的赤胆忠心,也宣告了旧世界必然灭亡。他就象那个敢于刺风车的堂吉诃德,也将在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

方雨晴一直注视着她,口气游移地说,“好姐姐,我可以加入你们吗?浩德和你都是世上最好的人,你们都是共产党,我也想当共产党,跟他们斗到底!”

“好妹妹!”乔雪虹紧紧抱住她,热泪盈眶。

乔兴海和凌之轩从书房里出来了,他们的眼里也闪着泪光。凌之轩走到女儿身边,搂住了她纤弱的肩膀,痛心地说,“我都知道了,浩德他是好样的!”

方雨晴那苍白的脸又变得红润了,她为心上人而感到自豪。

当天夜里,一份“秘密处决”的黑名单送上蒋介石的案桌。他提起笔,在民盟负责人李厚仁等名字上划了勾,又停留在“程浩德”这个名字上。此人胆大妄为,竟敢密谋暗杀自己,当然其罪当诛。但他身后却有一人不得不防,就是96军的军长程佩南。在这反共救国的最后关头,这样的人似乎还可用……但他随即又否定了这一点。此人的部队已被调出成都,晾他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何况对这些不听话的属下,他是一点面子都不想给的!蒋介石毫不容情地勾掉了所有的名字,然后命令毛人凤,就在十二桥处决这批共产党。“我要听到枪声!”他简洁地说。

十二桥在城外西南角,原是一处荒凉的坟地。刘湘任四川省主席时,命人拆除城墙,铲平坟地,跨锦江而建成了这座有十二格的木桥。他还在桥头上刻石题字,说杨州城有二十四桥,今建此桥,仅得其半,亦可平分杨州明月,故号十二桥。但流韵于唐宋诗人之笔的此桥,建成后仍然荒凉,后来又成为一个约定俗成的杀人场所,就更是人迹罕至了。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漆黑的夜里寒风怒号。一辆辆囚车在街头呼啸而过,驶到了这个秘密屠杀点。程浩德和几十位共产党人被推下车,又被一大批荷枪实弹的军警押向刑场,面对着一字站开的行刑队,已经明白自己到了最后的时刻。他和战友们在夜幕下傲岸挺立,高昂起那绝不屈服的头颅,视死如归,大义凛然,就象一排顶天立地的巨人……

一支支黑森森的枪管举起来,对准了他们。程浩德在黑暗中竭力睁大眼睛,想透过夜幕再看一眼自己的亲人。眺望这座平原古都,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象星星一般游移闪烁,又象亲人的眼睛在闪着泪光……永别了,亲人!永别了,同志!他用岩石般的冷静压下自己的满腔热情,脸上浮起了胜利的微笑,似乎又看到鲜艳的红旗在春风里招展,亲爱的故乡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敌人下达了射击的命令,一排排火舌喷向了共产党人。同志们无所畏惧地高呼着革命口号,倒在了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

一串子弹也象毒蛇吐出的红信子,射中了程浩德那年轻的胸膛。他晃了晃又挺住了身躯,向自己的故土,亲爱的城市投去了最后一眼,怀着无尽的眷念和期望倒下了。他安详从容地伸开了双手,似乎在拥抱这片温暖的土地……

这个夜晚很冷,方雨晴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迟迟没有入睡。快天明时她才合上眼,做了一个色彩艳丽的梦:风和日丽的春天到了,她和程浩德一起去龙泉看桃花,空气清新,鸟雀啁啾,桃花就象片片朝霞,染红了天边的云彩。他们望着东方瑰丽的日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憧憬着那幸福美好的生活……

美梦很快就惊醒了。吃早饭时,乔兴海沉重地告诉她,昨晚城西响了一夜的枪声,估计是敌人在搞大规模的屠杀。方雨晴悚然一惊,立刻连想到心上人,他会不会也惨遭毒手?方雨晴坐不住了,想到那里去看一看,但又怕父亲和乔叔叔担心,就没告诉他们,一个人悄悄地溜了出来。

现实和梦境完全不一样,晨曦和阳光都姗姗来迟,薄雾仍然笼罩着全城,灰蒙蒙的甚至看不到天空。方雨晴在街道上急速地奔走,往西南角赶去。晨风拂着她的长发,雾水打湿了她的衣服,她走得气喘吁吁,热汗淋淋,却不肯停下来歇口气,只想早点奔到爱人的身边,哪怕他已经长眠大地……

一辆窗上蒙着黑纱的轿车呼啸而至,停在她身边。方雨晴有种预感,觉得要出大事。就在这个瞬间,两个男人从车上跳下来,一把扭住了她。方雨晴挣扎着想呼喊,一只肮脏的大手又捂住了她的嘴,接着,她被拖进了黑洞洞的车厢里。

车又启动了,飞快地向前驶去。街道上很安静,就象什么事也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