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叛徒出卖

蒋介石每到一个城市都行踪不定。多年来的直觉告诉他,老住一个地方很危险。然而到了成都后,他已是心力交瘁,不想再奔波。加上对军校师生的信任,就没挪地方,一直住在这栋一号小楼里。下午他没出去,跟在美国的“大令”通了一个电话,心情还不错。宋美龄证实了诺兰的话,看来美国政府绝不愿看到在这遥远的东方出现一个红色中国,又给了一些比较靠谱的承诺……

傍晚是陆跃民陪他吃的饭,饭后又陪他在军校里散步。校园里绿化得很好,道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木,脚下是一丛丛兰花,不远处有个人工湖,碧波涟漪,起伏**漾。委员长不禁笑声朗朗,跟往常大不一样。

刚松了一口气,问题就来了。他们走近城墙边的一道门洞,蒋介石抬头看见上面镌刻着“存正门”三个字,便问陆跃民:“这是谁题的?为何取这个名?”

“前任校长。”陆跃民连忙解释,“意思是正气长存,也暗含校长的名讳。”

蒋介石心里便有些不痛快,此人是个无名之辈,竟敢在军校留下笔墨!

陆跃民察言观色,很后悔自己接任后,没将此门改为“中正门”。

走到一条护城河边,蒋介石一看桥头上刻着“文白桥”三个字,脸又拉长了,“这大概是教育长张治中取的名吧?”他嘲弄地说,“他的字不就是文白吗?”

陆跃民见总裁问得认真,不敢隐瞒,赶快点头承认了。

蒋介石发作了,“他们是什么人?对党国有何贡献?也配在我军校留名题诗?”

陆跃民连忙随声附和,好在他为人一向低调,从没作过这方面的事。

蒋介石还不肯罢休,又问,“我住的那栋小楼呢?是不是也有人给题过名?”

陆跃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题过,叫破月楼……”

“什么破名儿?”蒋介石大怒,“何人给起的?”

“是我们军校的一个中校秘书,诗词歌赋都不错……”陆跃民只好据实回答,“听说这取自宋朝张先的一首词:云破月来花弄影。题这个名儿是因为,因为从小楼上看出去,树木遮得密密实实,无论看云还是看月,都支离破碎了……”

“这也算是一景,对不对?”蒋介石冷笑道,“你们就这水平!”

他转身拂袖而去,陆跃民连忙追上说,“那题字,我已叫人取下了……”

蒋介石头也不回地说:“糊涂!能起这个鬼名儿吗?真不吉利……”

他回去越想越不对,不禁联想到时局。重庆沦陷,西南之战步履维艰,一向英勇善战的宋希濂,居然已被共军活捉!而敌方正在集结部队,向他这最后一个堡垒杀来。此时成都地区的国民党军队尚余60万众,他也曾幻想,凭借这最后的实力来个拼死一搏,进行所谓的“成都会战”。但私下里,他已在进行撤离大陆的安排。得力干将、军统头子毛人凤拟定了一份“应变计划”,包括上山打游击和城市里的地下潜伏——就象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闹它个翻天覆地!可是,他能对共产党来这一手,共产党的地下特工搞这一套不也更得行吗?这么多年的失败证明了,他身边就有死对头,随时想要了他的命……

他在沙发上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没开灯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做了一个噩梦:他在前面拼命奔跑,有人在后面使劲追他,还对他打黑枪……他惊醒了,冷汗直淌,觉得这噩梦太真实,也太可怕了!似乎这血淋淋的场面并非空穴来风?好象意识深处有什么预感?或者出自一种联想?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正皱着眉头回想,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阵狗叫。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揭开金丝绒窗帘望向夜空,见天幕黑幢幢的,似乎有点点磷火时明时暗,好象有一个幽灵在飘飘忽忽……

他悚然一惊,猛然想起了白天的情景!他也是这么站在窗前,无意识地望向窗外,突然看见两百米外的高墙后面,一片荒凉的菜地上,有两个陌生人在朝这边指指点点,神情很可疑。当时他脑子里塞满了东西,完全没在意,但那种敏感的潜意识却深藏在脑海里,并在他梦中浮现……联想到这栋小楼那不吉利的鬼名字,不详的预感抓住了他,他感到迫在眉睫的危险!几十年来,这种直觉曾无数次救过他的命,时至今日,更不敢大意。他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发现手都快僵直了!连忙伸手按下了床边的电铃,儿子蒋经国立刻带着卫士长进来了。

“爹爹,有事吗?”

“不好!对面那堵高墙背后,有人想暗杀我!”他指着拉紧了的窗帘,神色大变,“可能是共产党,他们白天就潜伏在哪儿了……”

蒋经国根本不相信,“爹爹,你是不是……太累了?神经有些恍惚?还是赶快休息吧!这栋小楼壁垒森严,不会有事儿的。”

“不!我不是神经过敏,是事出有因!”

蒋介石生气了,喘息着把一切都告诉了儿子。

蒋经国一听这才紧张了,连忙让侍卫长带着人去高墙外看看。

“不行,他们没有对付共产党的经验!”蒋介石越想越不对,又斩钉截铁地说,“你打电话给毛人凤,让他带队执行……此外不要通知任何人,以免打草惊蛇!”

儿子去打电话,蒋介石又命侍卫长立刻备车,他要转移。几分钟后,他乘坐的防弹车在几辆警车的护卫下,悄然驶出了军校。一刻钟后,毛人凤带着大批特务赶到高墙外的瓜田里。几个用竹架谷草撑立的窝棚出现在黑暗中,四周一片寂静。鬼魅似的特务立刻把这些窝棚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悄悄地摸了进去……

程浩德和罗易光约定的地点在锦春茶楼。这是个著名的竹琴书场,人们经常如潮水般涌来,欣赏闻名全城的“三子三绝”。这是指说书的贾瞎子,掺茶的刘麻子和卖小吃的司胖子。在这里约会,是因为人多好隐蔽,撤离时也能靠听众来掩护。

今晚程浩德走进书场,四处观望了一阵。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式庭院,天井、耳楼与书场首尾相接,郁郁葱葱的植物和艳丽盛开的鲜花散布在各个角落,把这里点缀得清新和幽雅。台口两侧悬挂着一副红缎金字的对联:

唱罢悲欢离合,慷慨激昂惊四座;拍开风花雪月,淋漓尽致扬千秋。

书场上已经坐满了人,程浩德走到最后面,才找到一张空着的方桌。他要了一碗茉莉花茶和一碟又酥又香的花生米,堂馆刘麻子就提着亮晶晶的铜茶壶过来掺菜。他左手卡着几十个茶碗茶盖,宛如盛开的海棠花,未拢茶桌,就伸手一扬,碗盖脱手撒出,几旋几转,正好每位茶客面前一个,动作神速、干净、利落。眨眼功夫,他已上好茶叶,然后远远地提起茶壶掺水。顷刻之间,几十碗茶都已掺满,但桌子上滴水不洒!这哪是掺茶,简直在变魔术!慕名而来的茶客都啧啧称赞……

程浩德喝了一口茶,再看台上,戴着墨镜的说书人贾瞎子挺腰端坐,凝神沉思,那纹丝不动的身躯似乎蕴藏着一股神秘的魅力。片刻之后,他拿起一根竹筒两块竹片轻拂几下,场内顿时响起了五音十弦,全场也安静下来,屏息耵听。瞎子放开歌喉,音清韵正,悠扬婉转,如山泉叮咚,又如私语切切,听得人大气不出暗暗称绝。程浩德邻桌的一个听众,甚至眉眼闭合,如醉如痴……

瞎子今天唱得是一曲名篇《李陵饯友》,他转腔换调,越唱越高,回环百变,层出不穷。此时歌声、琴声已分辩不清,听众耳中似闻狂风怒吼,雪雾飞腾,胡茄悲切,战马嘶鸣……人们完全被李陵的悲惨遭遇所吸引,直到琴声歌声顿寂,全场仍然鸦雀无声,似乎还沉浸在瞎子结尾时的警句里,人人都在暗暗思恃:边关报警,兵临城下,江山换代,我辈又意当若何啊?

程浩德这时也凛然一惊,抬头四望,仍不见罗易光的影子!再看手表,已过去了几分钟。这是个不好的兆头!在此关键时刻,罗易光不该迟到啊……难道出了什么事?昨晚发生了意外?他连忙警觉地打量四周,竟发现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悄悄溜过来,正在向自己靠拢。不好!他情知有变,急忙转身想离去,但是已经晚了,一群特务扑上来,摸出手枪逼住了他。

“你们要干啥?”程浩德穿着便装,就掏出了军官证,“我是中央军校的……”

“你叫程浩德吧?”一个特务小头目走近他,冷笑着扬扬手,“跟我们走一趟!”

“为什么?”程浩德抗议道,“青天白日说书场,你们想乱抓人吗?”

“别罗嗦!我们抓的就是你……”

小头目一挥手,特务们如狼似虎地围上来,把程浩德推出了书场。四周的人们看得目瞪口呆,继而又议论纷纷。这时贾瞎子又开唱了,仍是他的名篇“三英战吕布”,向听众展示了一场虎牢关前的激战景象——旆旗猎猎,号角呜咽,刀剑铿锵,杀声震天,那千军万马之势让人们无瑕分神,这一幕插曲也很快被遗忘了。

程浩德被戴上手铐,拖上囚车,急速地在黑暗中奔驰,早已料定是罗易光被捕,出卖了他,否则特务们不会找到书场,轻易抓获了他。他凝神注目着前方,心中又悔又急,恨自己不该轻信罗易光。此人毕竟在国民党军队里浸**过,有很多坏毛病,怎能让他去炮打蒋介石?还好,这次是单线联系,除了自己,罗易光再也咬不出任何人。程浩德又为自己有先见之明,保护了向克群等人而深感欣慰。

昨晚毛人凤亲自带着人袭击了瓜棚,罗易光正在酣然大睡,被逮个正着。他虽然穿得破烂,又声称自己是看瓜人,但因不是瓜果成熟的季节,菜地里又一片荒凉,这帮职业特务们当然不相信。何况是蒋介石亲自点兵,毛人凤不敢怠慢,也认定此地就是谋杀党国领袖的据点,因此没费多大劲儿,就起出了埋在地下的迫击炮。这下罗易光无法自圆其说了,他被带到保密局,没用多少刑法就供出了整件事。蒋介石听了毛人凤的汇报,更惊出一身冷汗,暗暗感谢老天,自己命不该绝,若不是动手快,他脑袋早已搬了家。蒋介石又给毛人凤下了死命令,让他顺藤摸瓜,赶快抓住程浩德,想办法撬开他的嘴,好一举摧毁成都的地下党。

程浩德被带到一间黑暗、阴森的刑讯室,这里摆满了各种赫人听闻的刑具,审讯桌上亮着一盏台灯。毛人凤坐在桌后的阴影里,他已了解到程浩德的情况,觉得这种出身豪门细皮嫩肉的年轻人,肯定经受不住非法折磨,也会象罗易光一样很快就供出实情。他虽然亲自指挥审讯,却没把这个青年放在眼里。

他让人给程浩德打开手铐,和颜悦色地问,“程浩德,我真是不理解,也不明白,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怎么会向总裁下手呢?你大伯他不是……”

程浩德干脆地打断了他,“你说的话,我听不明白……”

“好吧,那就让你彻底明白!”

毛人凤冷笑着招了招手,一直鬼影似地站在角落里的罗易光,这才躲躲闪闪地走到程浩德面前。程浩德怒目喷火地看着他,直逼得他低下头来……

“浩德,我对不起你……”他期期艾艾地说,“解放是好事,我也想投靠共产党……可他们离这儿还远,而这刑法,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啊!”

他瑟缩地抬起头来,正想说几句劝降的话,脸上已经挨了程浩德一耳光!

“叛徒!”程浩德怒骂道,“我不想跟你多嘴,人民饶不了你,历史会审判你!”

毛人凤让人把罗易光押下去,又扮出一副关心与热情的模样说,“你阴谋暗杀党国领袖,无疑是死罪,但若你说出你的领导人,还有成都的地下党组织,我会帮你求情,宽大处理的……你是军校的教官,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文武双全,胸怀大志。我这人爱才如命,渴望得到天下英才,难道你反而不爱惜你自己吗?”

毛人凤说着,偷眼看了看程浩德,见他的脸庞有如石雕铁铸,毫无表情。身为“铁血杀手”的军统头子,他实在摸不透这个年轻人属于哪一种类型?只好又装作愤世嫉俗的样子说下去,“我知道,局势对我们太不利了,目前这个社会也是问题多多,你想起来革命,想改变一切,我也能理解……但你毕竟跟那些穷骨头硬棒子不同,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想想你的家族,想想你的大伯呀,你这样硬挺下去,对他们有啥好处?即使共产党就要打进城了,但现在你还在我们手里,你不肯说出自己的组织,为他人硬抗着,到头来人家乐得解放了,你自己却闹个身首异处,魂断成都,这又是何必?何苦呢?”

程浩德对着这番话,仍如风吹石头,凝然不动。

毛人凤有些不耐烦了,就紧皱着眉头说,“看来你的骨头很硬,可你要知道,我这军统的刑讯室,也不是吃素的!少时三刻,你就会皮开肉烂……”

“住口!”程浩德再也忍不住,瞪着他怒喝道,“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本来我不想搭理你,可你还越说越来劲儿!你睁开眼睛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我承认我是共产党,可这件事,是我一个人干的,跟我们组织没关系!你也休想从我嘴里掏出一个字来……我还要告诉你,你们的日子就要完了,解放军就要打过来了!我为此自豪,为此欢欣鼓舞!我们的革命目的达到了!人民就要翻身做主人了!至于我自己,今天虽然被你抓住了,但我们之间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你有什么手段,就全都使出来吧,不用再废什么话了……至于结果,你也很快就会看到,看到一个绝不屈服的革命者!”

毛人凤气得发抖,也怒喝道,“好呀,居然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别看你年轻气盛,宁死不屈,少时就让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来人!把他带下去!”

几个如狼似虎、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走过来,拧住了程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