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劝降未遂

第二天仍是雾气沉沉,太阳一直躲着不肯出来。程佩南带着侍卫长何世威,驱车来到郊外,觉得那里真是空气清新,风景如画,比城里强多了!

“这个姓凌的画家可真会挑地方!”他下了车,回头对夫人说,“今后若有可能,咱们也找个村子去住住,享受一下这难得的平静与安宁。”

谢庭芳没有说话,一颗心剧烈得象似要跳出来。她昨晚一夜都没睡好,一直想着分别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她记得当时小女婴的眉毛又弯又细又长,那一双眼睛亮晶晶、水灵灵的,睫毛长长,鼻子和嘴都长得挺小巧,两颊象芙蓉般地娇艳……她的思念之情越急切,脑子里的记忆反倒越模糊,到后来竟完全记不得女儿的样子了!睁开眼睛,就怕丈夫变卦。现在到了凌家门口,那感觉才渐渐变得真实,而且触手可及——她就要见到多年未见的女儿了!

他们走到院门外,谢庭芳上前按了一下门铃,心又卜卜地跳起来,似乎有点害怕这场会面。女佣刘嫂来开门,没有马上让他们进来,说:“凌教授不在。”

谢庭芳正感到失望,听她又说,“但是小姐在。凌教授也说,要是一个姓程的军长来找他,就让你们在客厅等他一会儿,他很快就回来。”

两人好奇地走进了凌家小院。院子不够宽敞,但种着许多植物和盆景,显得郁郁葱葱。房屋也算不上雕梁画栋,但窗明几净,非常幽静和舒适。刘嫂把他们带到布置讲究的中式厅堂,只见两面墙上都挂满了字画,楠木书橱里也摆着一些古玩。程佩南立刻象发现了珍宝一样上前去欣赏,兴致勃勃,赞叹不已,还津津有味地向妻子介绍:哪幅山水是哪个朝代的真迹,哪幅字画又是哪个名人的墨宝……

谢庭芳听得反感,趁机对他说,“你就在这儿欣赏吧,我想去见见小姐……”

“哎,对了,这家小姐是不是浩儿的未婚妻呀?”程佩南也突然想起来,“浩儿早说过,要把她带回来,不如我跟你一起去见见她……”

“别别……”谢庭芳连忙拦住他,“你这样贸然去见她,还不把人家女孩子给吓坏了?还是我先跟她谈谈,替你们浩儿相看一下吧!”

程佩南想了想,就点点头,满心欢喜地说,“好吧,跟凌之轩这样的大才子结亲,我挺愿意,如果这女孩子不错,就找个吉日把他们的婚事给办了!”

谢庭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往外便走,一面心里想,你愿意,还得人家愿意啊!她不知道凌之轩会怎样接待程佩南?不禁暗自打了一个寒战……

凌之轩回来时,程佩南已经把字画和古玩欣赏了个遍,正聚精会神地俯身在宽大的画案前,看他今晨才画的一幅画。那是取材于《聊斋志异》中的“罗刹海市”,画面上,一个长衫飘飘的清俊少年脸上抹着黑灰,正在翩翩起舞……

这幅画显然引起了程佩南的兴趣,他正看得入神,突然发现主人回来了,不免有些窘,继而又象遇到了知音一样,哈哈大笑着向他伸出手去,“对不起啊,主人不在,我这老粗竟然擅闯这雅地了,真是有辱斯文!”

凌之轩看见他当然不可能象老朋友一样热火,他甚至无法心平气和。多年的仇人一旦出现在眼前,他只想拧断对方的脖子!这时他才发现乔兴海给他出了个难题,这个说客可不好当。虽然乔兴海一直强调,他的身份是接触这个国民党军长的最佳人选,除了他,再也找不到另外的人能去接近他。然而他提起程佩南就气不顺,看见他就更是愤恨无比,几乎不可能有好脸色。幸亏几十年不见,程佩南也大大改变了,身上已经很少有那种高人一等的霸气、傲气与粗鲁,他确实斯文多了。尽管凌之轩还是觉得跟此人格格不入,但也只好硬着头皮来扮演自己的角色。

他巧妙地一闪身,避开了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走向自己的画案,一边淡淡地问,“你已经看了我的新作?感觉怎么样?”

程佩南完全不解其意,又不愿妄自菲薄,就讪讪地笑道,“正想请教……”

凌之轩很熟悉这段故事,灵感便从这里产生。他从书橱里拿出一本书,很快就翻到那一段,郑重其事地念道:“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者亦邀贵入宠……”

程佩南莫名其妙,接过书来看了看,不禁笑了,“哦,原来是《聊斋志异》,这一篇又叫什么?‘罗刹海市’?写得是啥?”

凌之轩并不笑,脸色反而更严肃,又把书抢过来,一字一顿地念道:“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

他念得愤愤然又悻悻然,似乎这段话道出了自己的心声。程佩南见他如此激动,有些吃惊,也有些尴尬,就耸耸肩,又哈哈笑道,“老夫本来就识字不多,这古文更是难懂……凌教授,你还是给我解说一下吧?”

凌之轩这才冷笑一声,放下书本,紧盯着他说,“你还不明白?海上有个罗刹国,他们以丑为美。中原的俊人到了那里,只好把自己涂成一张鬼脸才能过关,后来居然还作了官!举眼看天下,这样的事真是到处都有啊!”

程佩南怔了怔,觉得对方的口气耐人寻味,似乎每句话背后都含有深意?难道他是在影射自己吗?可两个人素不相识,如今萍水相逢,却一个是卖画的,一个又是揣着钱来买画的,应该没有利害冲突吧?他想到这里,也假意欣赏地说,“原来如此,老夫真是茅塞顿开呀!我也想起一句话来,说这荣华富贵,本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看来就是这意思了……”

这正是凌之轩要的效果,他立刻一语双关地问,“这么说来,程军长目前还没看穿这海市蜃楼?难道你就甘心作那涂了面的罗刹鬼?!”

程佩南又是一凛,好象这才听明白了,不由得冷笑一声,“哼,世情本来就如鬼……何况我要是不作这罗刹鬼,就只好当那刀下鬼了!”

凌之轩决定步步进逼,又含讽带刺地问:“难道你不想作那刀下鬼,就宁可负了这一生,也负了天下人?”

程佩南浑身一机灵,双眼如炬地看着他:“凌教授,你这话什么意思?”

凌之轩也是心中一凛,突然意识到今天推进得太快,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忙又把话拉回来,“我是说,罗刹国的故事后来就没意思了,尤其后面的海市龙官……我猜想那主人公也丑得不地道,他后来的结局应该很悲惨,不是被官场整死,就是被自己涂的墨黑死了,哪还能娶龙王的女儿做老婆?纯属春秋大梦!”

程佩南望了他一眼,似乎有意跟他一唱一合地搭白:“那你让他怎么办?他面对的就是这种局势……依我看,罗刹也好,龙宫也罢,他并不想逢迎或占便宜,他只想保全自身。”

凌之轩微微点头,似乎看见了对方心里正渐渐涌起的心潮。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才好。程佩南思量了一阵,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上前就提起那幅墨迹新干的画,“这画挺有意思,我今天就买下了!回去对着它,好好思量……无论你要多少钱,回头我都让人给你送来。”

他疾步走向门边,好象打算赶快离开。凌之轩却微微一笑,“急什么?这幅画是我专为你画的……可还没裱呢,先搁这儿,以后你再来取吧!”

程佩南回身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很冷峻,“你这里真象个聊斋,我也真想再来找你,跟你好好聊一聊……只怕我今后没有那个时间了!”

“为什么?”凌之轩觉得今天的气氛还不错,心里一急,话就脱口而出,“我也想跟你再聊聊,除了说古,还可以谈今……”

“哦?你还想聊什么?”程佩南在门口的阴影里站住了,脸色突然一变,阴沉得怕人,声音更是丝丝地透出一股怒气,“聊百姓?还是聊时局?”

“都可以啊!”凌之轩漫应着,又大胆地补上一句,“我看这二者都关乎你的心事……街上天天都在杀人,难道你心里就好受?”

“大胆!你这个自名清高,超然物外的大画家,怎么也关心这个?”程佩南圆瞪双眼,怒须愤张,拍了拍自己腰间的手枪,“你就不怕我杀人?”

凌之轩吓了一跳,心里直打鼓,忙说:“都是人,何必摆出个鬼样来!”

程佩南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许久许久,脸上的线条才舒展开来,又指着凌之轩笑笑说,“你等着吧,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凌之轩望着这个魁梧的身影出门,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似乎有些后怕。当初义不容辞地答应了地下党,来摸这个人的底,也准备了一番说词,原本想得很简单,现在才知道事情难办,弄不好,还会把自己牵扯进去……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懦弱胆小,脸也涨红了,又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嗨,怕什么?共产党之所以能成事,就因为他们都不怕死。他们一个个都是胸怀大志而不外露的好汉,为了改变中国现状、拯救四万万同胞甘愿赴汤蹈火的英雄!别人能做到的,他为什么不能做到?一个人只要不怕死,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凌之轩又反复思量了一下,觉得今天还算成功,至少此举打开了程佩南的心扉。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刀枪不入的魔鬼,他心灵也有脆弱的地方。至于他能不能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会不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都只有交给地下党去判定了!凌之轩只需把今天这场谈话原原本本地汇报给乔兴海,就算完成任务。

两个男人正面交锋时,谢庭芳也在咀嚼她自己的黄连。她跟着刘嫂走向女儿的闺房,心里又苦又涩,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

“晴姑娘,有人看你来了!”刘嫂对着屋里喊了一声,就走开了。

方雨晴似乎一直在等待着她,这时连忙从屋里迎出来,满脸都是殷切期望的神色。谢庭芳见到女儿凛然一惊——她长得多象年轻时的自己呵!就象是当年自己的翻版,活脱脱一个清水出芙蓉的花仙子!

“啊?是你?总算把你给盼来了!请进屋吧……”女儿这么说时,眼里含着泪花,声音也在发颤。

谢庭芳情不自禁地握着她的手,心里又涌上来一股浓浓的酸楚,好想放声大哭。她强忍着,却忍出一脸的苦相。“晴儿,我来看你了!我早就想来了……”

方雨晴知道母亲不是独自前来,怕她在院子里大放悲声,连忙拉她进屋。两人心里都有许多话要说,但面对面地坐下来,却搜索枯肠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相对垂泪,屋子里的空气也很沉闷,窒息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妈!”方雨晴尽力控制着感情,但眼泪却成串地掉下来,“我的亲妈!”

“女儿!我的好女儿!”谢庭芳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感到一种心如刀绞的痛苦,但痛苦到了麻木的程度,她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再流就是血水了……

头天夜里,方雨晴一直半梦半醒,不管她做什么梦,醒来总是流着泪,枕头也被打湿了一片。她从未见过亲生母亲,也不知她长得什么样?没有母亲的童年,只有她才知道是如何不辛!把自己养大的“舅舅”曾告诉她,妈妈长得很美,去了一个仙境,于是她只有在渺茫的希望中去寻找安慰……今天母亲终于来到身边,是那样的温柔、体贴、善良又美丽,她没有白盼,没有白等。她只希望父母都能团聚在自己身边,那就心满意足了!但这个愿望偏偏无法实现,因为母亲是另一个男人的妻子,他们一家人仍然不是生离,就是死别!这残酷的现实怎能不让她伤心?

“妈!”她哇的一声痛哭起来,不是号陶大哭,而是那种压抑得实在憋不住了,才迸发出来的凄泣之声,“妈,你能不能留下来?不要走了……”

“不可能的,女儿!”肝胆俱裂的痛苦,又使眼泪往肚里流的谢庭芳也哭出了声,她双手捧着脸,抽泣得双肩直耸,“你转告你父亲,我活着不是他的人,但我死了是他的鬼……”她抽泣得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说,“我会再来看你们的……”

“不用了……”方雨晴绝望地摇摇头,“你来一次不容易,不要再来了!”

谢庭芳听了女儿的话,心里又感动,又喜欢。她万万没想到,女儿竟出落得如此美丽动人,而且深明事理。看来这都是凌之轩的功劳,而她自己就更对不起他了,只能恳求老天,让他们下一辈子再做夫妻!

方雨晴停止了哭泣,又看了看窗外,有些担心地说,“妈,你是跟他一起来的吧?我觉得你应该走了,别让他发现了,为难你……”

“不!”谢庭芳抓住了女儿的手,急忙擦去眼泪,抬起脸来仔细望着她,“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不行!”方雨晴这样说时,口气是那样果断,神态是那样坚定,“如果老天有眼,我们一家人还会见面的……今天不行,让他看出来就糟了!”

谢庭芳又欣赏又慈爱地望着女儿,发现她这一代比自己那一代更为勇敢,在决定他们一生命运的关键时刻,女儿肯定会毫不含糊地选择自己想走的路。那么她做为这个女孩子的母亲,也该心满意足了!

她没去见凌之轩,径直走到门外,上了那辆等候已久的车。

程佩南发现妻子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吃惊地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她低低地说,“那姑娘很好……我想到自己没孩子,就哭了一场。”

“你呀,真是个林黛玉,冰雪心肠。”程佩南觉得很意外,但却放心了。

在院子里,寒风中,凌之轩和女儿也依偎在了一起,他望着深爱的女人上了那辆车,跟着自己无比痛恨的男人离去,许多往事又都涌上了心头……

“爸,他就是浩德的大伯?”此时此刻,方雨晴完全理解了父亲。

凌之轩心里一酸,同时也欣慰地搂紧了女儿,似乎她是这个世界上最贵重的珍宝。“晴儿,你去告诉浩德,就说你们的婚事,我同意了……”

方雨晴悲喜交加,忍不住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