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无处不在的军统

当天下午,谢庭芳突然接到一封匿名信,让她立刻去城中心的“皇城”歌舞厅,有人要见她。谢庭芳心里一沉,浑身哆嗦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该来的还是来了,她还以为他们早把自己给忘了!

正巧程佩南也在家,她这时出门,肯定会引起他的猜疑,但这封神秘的来信就是指令,她也不敢违抗。万般无奈只好撒谎说,要去百货市场扯一件衣料。

“刚回来,又要走?”程佩南有些警觉地问,“你的衣服还不够穿吗?”

“嗯,你还不知道么?女人总是少一件衣服呀!”她掩饰地回答,心头却忐忑不安,“吴参谋长的太太约了我去看戏,没一件新衣服怎么出门啊?”

程佩南皱着眉想了想,才不大情愿地点点头,“那就快去快回……哎,外面不安全,你带个佣人去,或者我给你派个警卫吧?”

“不用,我一会儿就回来……”谢庭芳说着,逃也似地离开了。

程佩南望着她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何世威早就汇报过,说这位太太似乎跟军统有瓜葛,但他不肯相信。两人成婚几十年,她也没做过对自己不利的举动,程佩南虽然为此颇伤脑筋,但也不想说破,只愿没有这回事儿才好。

谢庭芳坐着黄包车直奔“皇城”,一路上寒风扑面,吹在脸上象刀割一般,手脚也变得冰冷,阵阵凉意更是冷透心尖。她想起了“黛玉葬花”里的那句唱词:“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和程佩南那爱恨交织的岁月,与军统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都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出于报复?或是无奈?她把自己逼上了绝境。如今更是站在悬崖上,好似稍稍一动,就会坠落无底的深渊……

她还记得那一天,被人强逼着加入军统的情景。一个特务流里流气地把右手的拇指与中指用劲地弹了一声,然后把一份表格推到她面前,“事情很简单,你只要时刻监视着你老公,看他在做啥?然后向我们汇报一声就行了!”

“我若是拒绝不干呢?”她带着哭声问。

“嘿嘿,我们倒不在乎,可难道谢小姐忘了那姓程的,是如何不择手段把你弄到手的?”特务傲慢地一摆头,“再说了,我们今天已见过面,谈过话……我还可以把这事告诉你老公,就说是你主动找我们的,他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等等!”谢庭芳被这番无耻的威胁和讹诈镇住了,她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唱戏的女孩子,哪里经过这个?“我再想想,行吗?”

“对嘛,可别不识抬举哦?”特务扬扬得意,“你也别想逃,想想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能把你找到!”

谢庭芳脸色苍白,四肢发颤。她是被一个军官太太以看戏为名,骗到这里的,那军官太太也不是什么好人了,说不定也是个特务!

“只要我做那点事么?我做不来咋办?” 她紧张地问。

特务哈哈大笑起来,“让你盯住自己的老公都不会?好多太太不用教就知道,她们干这一行,可是最好的侦探呀!你跟她们学着点儿就行了……”

谢庭芳再也无力跟他纠缠,赶快在那份表格上胡乱涂了几个字,就算是加入了军统。她领了两根金条当活动经费,然后咽下眼泪,稍事整容,又拖着疲懒的双腿,回到那个姓程的魔鬼身边。她不记得是怎么跟丈夫交待的?当她关上房门,伏倒在**时,立刻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苦命的人……

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她按时报告程佩南的情况,特务们就很少再来纠缠。而她却渐渐觉得,程佩南并不是坏到骨子里的那种人。随着他的升迁和时局的变化,他反倒越来越有个人样儿了,不再象从前那么欺负老百姓,对她也很尊重和关心。后来他身边只剩下她一个女人,两人相处得竟有些象一对和谐的夫妻,甚至找到一点“老来伴”的感觉了。但她也有天大的变化呀,她知道自己再不干净了,也许早就活得不象个人样了!居然在丈夫身边“卧底”,充当特务的“眼线”,这不是比所有的女人都更下贱,比所有的妻子都更无耻吗?可她是被逼的呀!是特务们利用了她的苦来威逼她,使她苦上加苦……而这些苦,能有人理解吗?平时除了那些军官太太,她找不到一个知心朋友,也无处诉说自己内心的伤痛。她只盼着能找回从前那个纯洁的自己,盼望老天能还她一颗善良的心,她是竭力想从这个火坑里爬出去的呀!不料今天,却收到这么一封指令……

她来到那个五光十色、灯红酒绿、**歌浪曲喧嚣不已的歌舞厅,大堂里正等着三个彪形大汉,他们都穿着短大褂,腰里却别着手枪。看见谢庭芳进来,一个个都哂笑着站起来恭迎,但她却根本不认识他们。

“江站长在包间里等候呢!”头首的特务说,“请太太快去吧!”

谢庭芳心头一怔,这个姓江的军统站站长,她只听说而没见过,今天居然亲自出马,不知又有什么大祸要降临到她头上?她硬着头皮找到那间包房,一个精瘦身材,面色沉郁的中年男子正在那里抽烟,他也没穿军服,但那神气和作派,一望而知是军人。他回头见谢庭芳进来,两只眼睛立刻放射出凶光,象一只饿狼找到了自己的猎物,慢慢向她逼过来。谢庭芳见他那副凶狠的样子,就害怕地缩到一张圆桌后面,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忐忑不安地等候着他发话……

江占庭关上房门,转身朝她狞笑着,“祝贺你呀,找到了亲生的女儿!”

谢庭芳顿时两眼发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勉强笑道,“你、你怎么知道的?哦,不、不……没有那回事儿!”

“嘻嘻,还想瞒着我?在这个成都市,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江占庭皮笑肉不笑地说,“不但如此,我们还知道你女儿的亲爹是谁,他就是那个有名的大画家,书法家凌之轩对不对?祝贺你们呀,全家团圆!嘻嘻……”

谢庭芳全身颤抖,胸口象是压上了一块重石,气都喘不出来,无数可怕的联想也浮上心头:他们连这个都知道了,会不会去伤害那父女俩?这帮流氓打手,什么罪恶勾当干不出?没想到自己跟亲人相识,竟把灾祸带给了他们!

谢庭芳一阵难受,眼泪就脱眶而出。“我求求你们,千万别去伤害他们呀!”她腿一软,再也顾不上体面,就跪在军统头子面前,泣不成声地哀求着,“你们要我做啥?我都答应你们,可千万别去为难他们……”

“你这是说什么呀?”江占庭见已达到预期的效果,就拿出既关切又严厉的神态,去扶她起来,还装出一副豪爽的样子哈哈笑道,“你们阖家团圆,这是好事儿嘛!放心,我不会跟姓程的透露……只要你还按我们过去的规矩来办,我保你一家平平安安,不会出任何事!“

“你又要我干什么?”谢庭芳愤怒地惊问。

“装什么蒜呀?你还不明白吗?”江占庭也沉下脸来,冷笑道,“现在共军就要打上门来了,你那个老公的态度很重要,你得帮我们防着他,看他想干什么?是打算逃跑去香港或台湾?还是准备跟共产党拼到底?要不就是投敌叛变?这后一条最重要,倘若你没把他这个人监视住,让他投了共产党,我们就会抓住你的女儿,用镪水烧烂她的脸,或者把她剥得赤条条的,捆着扔在大街上去丢人现眼,再不就让一群当兵的给**致死……不,还是别死吧,最好打得半死不活的,让她终生残废,让你这当娘的伤心而死!你觉得,这哪一种办法最妙?”

谢庭芳听得心惊肉跳,不断抽着冷气,都后来脑子都快炸开了。她完全相信这些可怕的事,面前这个男人都能做出来。看来自己只有听任他摆布了……

她傻傻地发了一阵呆,就低声说,“我会照样去做……”

她已经说不下去,也再坐不住了,就三步两步冲到门口,拉开房门便冲了出去,背后传来地狱里的笑声,“好,我们就等你的消息……”

谢庭芳冲到寒意森森的大街上,只想立刻去找女儿和凌之轩,让他们赶快躲出城去,最好逃到特务们找不到的地方……但,这个世界之大,哪里没有军统的势力呢?除了解放区,他们是无处可去的!然而跟共产党联系,这不正是她被授命要去制止的吗?

滚烫的泪珠又一串串往下掉,她却一狠心,转身默默地往程公馆走去……

这天晚上虽然寒冷,但夜色很好。缺了一牙的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空中,那水银般的光辉洒满大地,马路两旁的树枝上好象抹了一道薄薄的银粉,使人有种置身梦境般的感觉……

方雨晴挽着程浩德在马路上散步。这时还不算太晚,虽然颁布了“禁宵令”,但仗着程浩德的那一身皮,他们还可以再溜达一会儿。马路上的行人已渐渐稀少,商店的霓虹灯招牌也都熄灭,只有那些专做夜生意的“鬼饮食”仍然灯火通明。他们俩一路拣背静的地方走,嘈杂的市声沉寂了,远离了。偶尔,一个卖煮米粉的老头,会发出阵阵苍凉的叫卖声从旁走过;一个讨饭的盲人会拉着清哑的胡琴摇晃过市;一个卖炒板粟的小贩竟用两片竹板敲出了奇妙的音符;又有一辆黄包车会响着铃声急骤地驶过……所有这些声音,都偶然地聚集,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组成了一曲无名的小夜曲,在这个十二月的夜晚颤动着,回响着……

凉意很深了,程浩德发现方雨晴虽然穿着大衣,戴着围巾,却冷得缩起脖子,不住搓手,就从她的肘弯里抽出手来,又把她的小手紧紧握在自己温暖的大手里,帮她搓到直至手心发热……

“还冷吗?”他关切地问,无限温柔。

“不用了,看看你,穿得比我还要少。”她望着他笑道,“是不是在女孩子面前,就要这么硬撑着当英雄啊?”

“笑话,我根本就不怕冷!”他放开了手,挺起胸膛昂然往前走去,其实他早已走得浑身发热,却故意这么说,“一个布尔什维克,还会怕冷吗?”

“你说什么?”她果然大惊失色地追上去问,“你是、你是共产党?”

程浩德有心挑这个夜晚来告诉她一切。他今天又看了战报,确信重庆已经守不住了,老蒋很快就会逃到成都,他的计划就可以实施了!然而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他怕自己死了,会把那个天大的秘密也一同带走,所以他必须告诉心爱的姑娘,让她今后有机会能把这秘密告诉自己的同志,让同志们知道他虽然跟党失去了联系,却一直战斗在敌人心脏,而且最后是为党的解放事业献出了生命。

他站住了,又用自己有力的大手,握住了那双陡然变得冰凉的小手,目光直视着她,“怎么?你吃惊了?你害怕了?你没有想到?”

在一连串的问号中,姑娘并没有胆怯,反倒勇敢地挺起了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胸部。“怎么会那样?我们俩的命运已经牢牢栓在一起,连我爹,哦,我舅舅都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什么?”程浩德又惊又喜,脸上浮起了笑容,“快说说,怎么回事儿?”

方雨晴把这两天发生的情况讲了一遍,也有些困惑地说,“真没想到,我们俩居然是亲上加亲,没想到舅舅是我爹,你伯母居然是我亲妈……唉,谁知道他们老一代,曾发生过什么样的事!”

程浩德也感到很意外,他早就隐约发现,大伯和伯母之间似乎有什么障碍,使他们尚不能完全融为一体。或许他们和凌之轩也有过什么纠葛?但他现在不想去管那些,包括自己的婚事,都只能往后放一放了……占据了他整个身心的,是一种更为宏大的人生目标,和更加高尚的革命事业。

他忽然昂起头,眼睛闪闪发亮,对着月光宣誓一般地说,“雨晴,你再等我一阵好吗?等我去办完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到那时,天就会亮起来,整个成都也会改变个模样,人们都会欢呼解放,从此翻身做主人!那时,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你、你要去做什么?”方雨晴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突然变得惨白。

“不用担心,我会没事儿的……”程浩德怀着一种激越的深情,把姑娘搂到怀里安慰道,“我们一定会胜利,一定会成功的,我已经听到那凯歌声,正响彻云霄……是我们的同志在欢唱!哈,还有你和我的声音!”

“你可真会幻想……”方雨晴半笑半嗔地瞪了他一眼,“你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你去干那件事?会不会跟你站到一起?”

程浩德有些吃惊,不放心地盯着她看,“怎么?我们俩还没融为一体?”

“谁跟你融为一体?我们是两个人,各有各的想法……”方雨晴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也高兴起来,还冷不防胳肢了他一下,又赶快跑开,银铃般的笑声在夜色中颤动着,传得很远。“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信任你,不会反对你去做任何事……”

程浩德正想让她小声点,两个宪兵突然象幽灵似地从暗角里闪现出来……

程浩德来不及多想,就一把拉回方雨晴,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亲吻起来,恰象一对热恋的情人。在这阵热烈的亲吻中,程浩德悄悄把一封信塞进了姑娘的内衣里,低低的声音听来就象是绵绵情话,“今后若有人找我,就把这封信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