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怎一个情字了得

成都的四大寺院名声遐迩,分别是大慈寺、宝光寺、昭觉寺和文殊院,但前面三座寺院都在郊外,只有文殊院在市中心,因而香火最旺。

寺内宽敞典雅,庭院古朴幽静,一座藏经楼巍然挺立,金碧辉煌。正殿则常年都是烟雾缭绕,木鱼声高,晨钟暮鼓,日日敲响。每逢庙会,寺外更是车水马龙,来烧香的人络绎不绝,形成了一大奇观。那些具有浓郁宗教色彩的泥塑神像,也吸引着留年忘返的香客们,在这里碰见个把熟人,也非常正常。凌之轩这么想着,信步踱到了后殿。那里有一排通天石柱,把这座庙宇装饰得更加庄严宏伟。石柱上刻着一些捐款人的姓名,凌之轩很容易就找到了“谢庭芳”这三个字。从捐款的数目来看,她算得上佼佼者。后殿的墙上绘着一些古画,不知哪朝哪代的一位词人,还在此处留下了一首“西江月”,凌之轩读来真是字字锥心:

“长夜青灯古寺,难抒幽恨重重。连年相思竟成空,谁知伊人隐痛?不意街头巧遇,那堪经楼重逢,凄凉往事泣残红,纵有痴心何用?”

凌之轩正读得悲从中来,内心滴血,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好似从天外飘至:“没想到这种黄卷青灯的生活,竟也难以排遣哀思!”

凌之轩回过头来,门洞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由于走廊上光线黯淡,他只能看见对方优雅的发式和雍容的身形。这是个风度绰约、超凡脱俗的女性,他冷丁一下楞住了,不知该如何去称呼她?

“怎么?你都不认识我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

“不是……我只是没醒过神来。”她的出现太突然了,而他的情感还停留在刚才读的那首词里,以致于不知道怎样表示自己那激动的心情。顿了顿,他又笨拙地补充了一句,“你怎么来的?”

“哎,不是你捎来了一封信,要跟我在这里见面吗?”那女人脚蹬着门洞里的石槛犹豫不决,脸上刚浮起的一缕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哦,对对,是我捎的信,约你来这儿……”凌之轩的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顿了顿才说,“我们到后院去散散步吧?”

这女人正是谢庭芳。她在家中接到女佣拿来的一封信,说是有人丢在了门房。拆开一看,居然是多少年没有音讯的凌之轩,约她去文殊院见面!谢庭芳当时心吓得卜卜跳,幸亏程佩南出去了没在家,但她还是赶快把信藏了起来。不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拿出来看,信中并没有表示感情的字言片语,她看了一阵心酸,又一阵难过,凄凉地想:他早已把我忘了,我还去见他干啥?但她仍是坐立不安,过了一会儿又把信拿出来看,发现字里行间似乎闪现出一缕深情,这才平静了一些,心想他并没有忘记我,这封信就是证明,我当然要去见他!

她的地址,程公馆的位置,都是乔兴海告诉凌之轩的。他想了又想,决定先写一封含意模糊的信去试探她,看她愿不愿意来见他?这会儿见着了,他的心也是翻腾不安,几十年的狂潮都从心头卷过……走到后院,光线明亮了,他才仔细看了看她——岁月似乎没在这张脸上留下痕迹,她那俏丽的瓜子脸反而更加洁白细腻,竟然找不出一丝皱纹。又黑又亮的长发自然地卷在脑后,显得更加成熟和自信,配上那一身紫色的丝绒旗袍,雪白的貂皮大衣,看去娴静而文雅,美丽而矜持。他在心里叹息着,她更加美好了,只是不属于他……

“哎,你约我来这儿,是有什么事儿吗?”她温柔地问,声音还象当年一样动听,只是腔调语气都有些改变。但变化在哪儿?他也说不出来。

“是的,我想跟你谈谈……”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做了一个关心她的手势,“这么多年了,你过得还好吗?那个人,他对你好吗?”

她脸上又浮现出一丝苦笑,眼神里带着一缕疑问,“你为什么关心这个?二十多年了,你好象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到处打听过你,还托人给你捎过信,可你呢,连个口信都没有!你现在还会关心我吗?”

“还不是被那家伙给闹的……”他脸上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他也找人给我带过信,命令我从你身边消失。倘若我不那样做,你能猜到会发生什么事!”

这次她丝毫也没有怀疑。她了解自己的丈夫,那个兵痞什么事都能做得出,这么多年来,他弄到手的女人还少吗?可他自己喜新厌旧,却不允许他的女人另有所爱。她曾多少次暗暗埋怨凌之轩,觉得他太软弱了,后来她才算明白,一个可怜的文化人,在致命的暴力和巨大的权势面前,又能怎么样呢?程佩南没有派人把凌之轩的双腿打断,或者要了他的小命,已经对得起他了!

“唉,这都是我们命中的冤孽!”她黯然悲叹,心灰意冷。

凌之轩凝视着她,那曾经有过的爱与恨又在心头流过。他发现自己仍然爱着这个女人,虽然她表面上很矜持,他也相信她依旧爱着自己!但她毕竟背叛了他,屈服于暴力之下。他的心被撕成两半,一半想责怪她,怪她没守住那纯洁的感情,另一半却只想把她搂在怀里,去热烈地亲吻,也抚慰她那同样受了伤的心灵……

后院里松柏参天,幽深静怡,处处名卉异花,应时而放。水池子里还养着许多放生的乌龟,天气好时就会爬上池中的假山去晒太阳。今天虽然雾蒙蒙的,但太阳还是探出头悄悄地窥视着人间,那些千年的王八也都爬上了假山,炫耀着它们那不可一世的甲壳。凌之轩看着这一切,心里乱糟糟的,突然就想起了程佩南那个王八蛋,正是他毁了自己的生活,使自己一度生不如死……

出于这种羞辱和气愤,凌之轩突然间就爆发了,他吼道:“这是命吗?不是,是你是我太胆小,太懦弱,不敢跟这命抗争!那姓程的算个啥?不就是个乌龟王八蛋吗?他凭什么毁了我们的生活,撕碎了我们的感情?凭什么?!”

谢庭芳听着这些话,心头好似有几把钢刀在绞来绞去。她不断倒抽着冷气,似乎朦胧的阳光并没能给她温暖,反而让她更加向往着那片光明。此时此刻,她非常了解凌之轩心头的苦楚,也为自己所受的苦而鸣不平,种种情感缠绕在一起,使她抛开了平素的冷漠和脆弱,也忍不住发泄般地冷笑出声:

“是啊,都怪我,否则他程佩南凭什么?是我不争气,没守住自己的清白!是我对不起你,伤害了你……我为什么没有去死?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说着,一连串的泪滴就象珍珠似地挂满了脸颊,又一串一串往下掉……

凌之轩见她满脸泪水,痛不欲生,又心疼、心软、心酸了,热泪也夺眶而出。两人相识以来第一次发生冲突,可这又怎能怪她呢?她是无辜的,她也受了太多的苦!凌之轩想到谢庭芳被程佩南带着一群大兵抢走的情景,想到程佩南趴在谢庭芳身上时那种无耻和贪婪,想到谢庭芳忍辱含悲独自偷生的痛苦,心头好似扎进了一根根钢针。这事谁都不能怪,只怪这个黑暗的旧社会!凌之轩想到乔兴海说过的话,绷紧的心才慢慢缓和下来……现在天就要变了,反动王朝的末日已经来临,那些作恶成性的家伙也只好向人民低头了,而过去的苦难也会被彻底埋葬!

“咱们不说这些事了,好不好?”他轻轻抚摸着谢庭芳的肩头,歉疚地说,“这多么年了,我们总算又见面了!我们应该高兴啊!你也别再哭了……”

谢庭芳抬起头来,望着面前那一双深邃的眼睛,那额头上已开始出现的皱纹,两鬓逐渐斑白的华发,忍不住一头扎进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之轩!”

凌之轩感到身外的事物都不存在了,他也情不自禁,就把这个心爱的女人紧紧拥在怀里。他们都过了冲动的年龄,却无法控制地陶醉在这突如其来的感情激流中,似乎置身在一片柔软的祥云里,有一种飘飘忽忽的欢畅……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从寺院里传出来的禅钟声惊醒了他们,两人都慌忙闪开了身子,彼此都觉得有些难为情。谢庭芳脸上也浮起一片红晕,连忙看了看四周,幸喜无人……真糟糕,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却在这里抱住一个男人,倘若被人发现,那是多么尴尬!她必须得说点什么,来掩饰这份窘态。

“虽然分别了这么久,但一年三百六十天,我每天都在想你……”她说到这里,又感到不得体,脸上更加发热,忙转了个话题,“哎,我们的女儿呢?她怎么样了?当年我把她送到你身边,也是不得已,怕那个人,会伤害她……”

提起女儿,凌之轩眼里闪过一道笑意,“她很好,一直在我身边,在学校当教员,都有未婚夫了……”他说到这里心头一紧,想起那个姓程的年轻人,尽管他对他没有好感,但他毕竟是晴儿的心上人啊!出于一种报复和好奇的心理,他想知道谢庭芳对此是什么态度。“我全都告诉你吧,晴儿正和程佩南的侄儿在交往呢!”

“哦?这事儿我听浩德说过……”谢庭芳皱起眉头回想着,幽幽地问,“可是,那不是你的外甥女吗?怎么又会是晴儿呢?”

凌之轩只好又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谢庭芳当然理解他不敢做父亲的苦衷,也明白他为何会就这门婚事持反对态度。要跟自己最大的仇人结成亲家,这,谁又能做得到呢?可那两个年轻人却是无辜的啊!谢庭芳的心似乎都被揉成了碎片,只能喃喃地说,“这都是冤孽呀!不是冤家不聚头……”

这话反倒提醒了凌之轩,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可怎么跟谢庭芳说呢?尽管他们分离了那么久,两人仍然爱着对方,但毕竟多一个人知情,就会多一份危险啊!凌之轩想来想去,决定不把心爱的女人牵扯进去,既然乔兴海只让自己去摸摸程佩南的底,那他就单独跟此人见一面算了,不必搞得那么复杂。

“不说那些了,你还是跟我讲讲,姓程的到底对你怎么样吧?”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有意表现得很冷漠,“听说他一直在升官,都当上军长了!”

谢庭芳好象不愿谈这个话题,只是漫应着,“他对我还不错吧……这么多年了,留在他身边的女人都飞走了,也只剩下我一个!”

“哦?”凌之轩十分诧异地紧盯着她,发现发方的心扉已经对自己关闭了,一种失落感袭上心头,突然就意趣阑珊,语气也变得很勉强,“听说他喜欢收藏?他的公馆里也挂满了字画,其中不乏大家珍品?”

“是的,你问这些干什么?”她想起他的身份,嘴边又浮起一缕笑意,“对了,你是著名的书法家兼画家,尤工芙蓉……他还多次提起,想收藏一幅呢!”

他楞了楞,望着面前这张仍然娇艳的脸,又想起当年在台上旋转飘逸、起舞翩翩、美貌如花、清澈如水的芙蓉仙子,也重新感到那种刀割一般的痛苦……唉,他已经失去那个梦寐以求的芙蓉仙子,永远失去了!

“我不再画芙蓉,永远不画了!” 他抿了抿嘴唇,生硬地冷笑着,“不过,你可以带他来我家里,也许,我愿意为他画点别的什么……”

谢庭芳惊呆了,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你说什么?你要请他……”

“不是请,而是让你带他来,明白吗?” 他努力压下自己的个人情绪,但全身的热血仍在汹涌着,他的神情也变得有几分狰狞,“我说,我也许想为他画点什么,比方说厉鬼或者钟魁!”

谢庭芳仍是不明白地凝视着他,在那个瞬间里,甚至以为他失去了心智,嘴里也只好嘟哝着,“我试试吧……”

“不,你一定要带他来!必须这么做,明白吗?”他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急切地说,“我要跟他见一面,我一定要见到他……我有话要对他说!”

她完全误会了,不禁全身都颤抖起来,心脏也狂跳着,“你想报复?跟他算总账?你打不过他的,他有枪,而且他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他的侍卫长也是个神枪手,不等你有所行动,就会把你打趴下了!”

他望望她苍白的脸,又拍拍自己的脑门,好象要使那发热的头脑清醒过来,继而才用一种冷静的腔调说,“你弄错了,全错了……我不会跟他计较,只想卖给他一幅画,只要他肯出很高的价钱,我何乐而不为呢?他也没想到,他当年差点儿打死的穷小子,正是他想收藏作品的那个画家吧?他应该把我全忘了!”

谢庭芳长吁一口气,觉得生活的经历已使自己神经过敏了。“是啊,他不记得你,他早就把你给忘光了……好吧,我想办法带他来。”她突然又想起,心跳也激烈了,“哎,到了你家,我能不能见到女儿?我们的女儿?”

他专注地看着她,视线却渐渐模糊起来,原来眼里又汪起了泪水。“当然,这也是我今天来见你的原由——我们的女儿想见你一面。”

大殿内又传来一阵木鱼声,僧众们开始诵晚经了。天色也暗淡下来,凉气阵阵袭人,他们只好分手了。谢庭芳精神恍惚地走在大街上,回想着今天这奇特的会面,几次都差点跟行人撞个满怀。到后来别人看着她那心不在焉的样子,都尽量闪身躲着她。谢庭芳的心完全被女儿占据了,巴不得马上就见到她……

她这么魂不守舍地回到程公馆,程佩南马上就感觉出来了。多年来两人似乎已浑然一体,虽然她始终待他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却改变不了他对她的关爱。

“你去哪儿了?”他问,“不坐包车,也不带个佣人,就这么走回来的?”

她伸手拢了一下头发,又摇摇头,似乎不想回答这些问题,却急不可耐地端出了自己的安排,“我听说凌之轩有一幅画想出售,明天我们去他家看看吧?”

“凌之轩?”程佩南奇怪地问,“这个年头了?谁还有心画画呀?再说他不是挺清高吗?他的画也想待价而沽?如这样,他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了!”

“哎,你到底去不去呀?”她深怕他会拒绝,语气里竟带出了从未有过的热情,“你要是不去,我可就一个人去了!”

他有些惊诧,但心里却感到美滋滋的。他喜欢收藏这么多年了,却第一次得到夫人的认可。“当然了,我们会一起去……”

他只得出一个结论:她太寂寞了,尽管形势这么严峻,他还是应该多陪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