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肺腑之言

乔兴海和凌之轩在重庆就认识了。抗战时期西南美院被迫迁往重庆,凌之轩也带着女儿(对外仍称外甥女)住在重庆。正值军统头子戴笠派人打入了文化学术团体,并以“左倾文化人士”的面目进行特务活动,竟挂出了一个“新华美术社”的牌子,还经常举行学术研讨。暗地里却拟定了一个黑名单,该特务认定的进步人士均在上面,当时爱发牢骚的凌之轩也不例外。幸亏中共打入军统的地下党员也掌握了这个名单,党组织便派分管学运的乔兴海去采取措施,一定要抢在敌人大逮捕之前,把这份黑名单上的革命群众都安全撤离。

乔兴海匆忙赶到“新华美术社”,那里正在召开一个联席会议,来的都是文化出版及报界的进步人士,以及大专院校的一批师生,还有不少应邀前来的知名学者,正在热烈地讨论时局和抗战的前景。乔兴海在门口就发现这地方已被特务监视,可能军统也正企图伺机下手,冲进去抓人。乔兴海独自一人无法组织大批人士的撤离,急得冒出一身冷汗,居然想到了一个“保护伞”!那是重庆警察局的一个副局长,乔兴海在银行工作时曾跟他接触过,后来两人成了朋友。警察局长不知道,他这顶“保护伞”曾多次被地下党利用过,有时候明里是去游山玩水,暗地里却在掩护地下党员逃离,这次他又被派上了用场。乔兴海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这位平素就喜欢收藏的副局长,以赠送一副字画为由,邀他一起去赴会,成了那天的座上宾。军统也很快就调兵遣将,把那个美术社团团包围,正要冲进去抓人,突然发现警察局长在里面,一个美院教授正在给他画画,四周围观的人都欣赏不已。特务们傻了眼,只好按兵不动,眼睁睁地看着这帮进步人士谈笑风生地撤离……

那个画画的美院教授就是凌之轩,事过之后他才恍然大悟,也多少猜到了乔兴海的背景。乔兴海也了解到凌之轩人品高洁,心地正直,而且很有骨气,虽然清贫但也很清高,曾多次说过,倘若日军攻进重庆,宁愿饿死也不事敌!乔兴海很愿意结交这样的文人,两人的交情从重庆一直延续到成都,从未中断过。凌之轩除了教乔兴海书法,两人也经常买酒小酌,谈及国内大事和目前的形势,乔兴海总能让凌之轩又惊又喜,对他的身份早就心中有数,但却引为知己。

程浩德去凌家的第二天晚上,乔兴海也来看老教授了,还带去两瓶当地名酒“五粮液”。来开门的是方雨晴,她见到乔兴海也是又惊又喜,连忙说,“乔叔叔,你多久不上门了?我舅……哦,他正在等你呢!”

对于凌之轩伤心的往事,乔兴海是唯一的知情者,这也是他今晚上门的原因。策反相当于在虎口拔牙,不了情内情的人往往不得其门而入,弄不好还会赔上自己。乔兴海寻找了许多线索,也物色了许多人,想让他们去做程佩南的工作。但这些人都跟姓程的关系太浅,有些只是面熟而已,根本无法对话。这时他想到了凌之轩与程佩南和谢庭芳的特殊关系,也许通过谢庭芳去做程佩南的工作,倒有几分可能?而凌之轩正是接触谢庭芳的最佳人选。这样做不太适当,要捅开老教授内心的伤痕,但为了策反大局,也只能不顾一切了。乔兴海相信凌之轩还不至于那么脆弱,这种知识份子为了国家利益,为了这座城市和人民,很可能什么都会豁出去。乔兴海带了两瓶好酒来做凌教授的工作,为此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

乔兴海跟着方雨晴往厅堂里走,他是个细心人,发现姑娘刚才对凌之轩的称呼已有所改变,猜测她知道了隐情,便笑着问了一句,“你还叫他舅舅?”

姑娘的肩膀颤抖了一下,惊讶地望着他,“你知道?知道他不是我舅舅?”

乔兴海全都明白了,就诚挚地说,“无论怎样,他都是你最亲的亲人!”

“乔叔叔,你说得有道理,我要好好想一想……”姑娘点点头,又含着泪水看了看厅堂里的灯光,“他、他在客厅里,你自己进去吧!”

乔兴海望着她纤弱的背影微微一笑,就冲屋里喊道,“凌老,我来看你了!”

凌之轩闻声迎出来,看了看满脸笑容的乔兴海,还有他手里的酒瓶子,也很高兴,“怎么?你今晚要与我煮酒论道、促膝谈心?”

“不,是举杯同庆?”乔兴海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而且很快就会普天同庆了!”

“哦?要庆祝什么?”凌之轩把他迎进门,有点儿明知故问。

乔兴海把酒瓶重重地搁在主人的雕花木桌上,“老蒋要垮台了,难道你不高兴?”

“我?我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春夏与秋冬?”

凌之轩尽管这么说,还是叫来了女佣刘嫂,吩咐她去弄点下酒的好菜。刘嫂说,方姑娘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

“好孩子!”凌之轩高兴地叫道,“让她多炸点花生米,她乔叔叔最爱吃!”

女佣走后,乔兴海才轻声问他,方雨晴是不是知道了他们俩的父女关系?凌之轩苦笑着把昨晚发生的事讲了一遍,乔兴海听了眼睛一亮,心想程佩南的这个侄儿,或许倒能派上用场,要找人去摸摸他的情况。他又劝老朋友别管年轻人的事,说他们自会处理好。何况眼下正处于一个非常时期,还有多少大事需要去操心呢!

“什么大事?就是老蒋要垮台的事?”凌之轩见了老朋友心情大好,便风趣地说,“反正他是气数已尽,不打自溃了,我们就等着看一场好戏吧!”

“哎,那可不行啊!”乔兴海拉着老朋友坐下,认真地说,“老蒋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就是垮到底,他也会打到底。此人手段毒辣,老百姓不得不防啊!”

凌之轩有些不解,“他的日子不长了,除了垂死挣扎,还能干些啥?”

“哼,越到这种时候,他就越是疯狂!”乔兴海冷笑着,列举了敌人最近的行径,包括破坏发电厂,炸毁城市的公共设施,和就地抢决抢米的老百姓之事……

“唉,只要这老蒋在一天,就真是国事不可为呀!”凌之轩叹息着,也想起了自己的一件事,“最近他们又托人来劝我,硬是要让我去台湾。看来我若不去,他们决不会罢休,说不定还会置我于死地……”

乔兴海凛然一惊,连忙说,“看来你应该出去躲一躲……我来安排吧!”

这时刘嫂端来一些小菜,又收拾桌椅,把酒打开。凌之轩摆手让她退下,亲自给乔兴海斟了一杯酒,感激地说,“你能为我着想,说明你真是我的好朋友……但是谢谢你,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在自己的家里,看着老蒋如何垮台?看着江山如何易主?共产党又如何改朝换代?!”

“说得好!”乔兴海也举杯向他,**满怀地说,“让我们为此干一杯!”

两人都喝完了酒,凌之轩借着酒兴笑嘻嘻地问乔兴海,“看你那么快活,是不是因为共产党快要进城了?今晚你该跟我说实话吧?你是不是他们的人?”

乔兴海早就准备对他和盘端出,便略带歉意地笑着说,“我早该告诉你的……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们的组织有规定。现在说出来已经没关系了,最后的胜利就要来到,而且必然属于我们!”

“哎呀太好了!你果真是……”凌之轩高兴地重新端详着面前这个老朋友,“其实我早就猜到了,觉得你是干大事之人,果不其然!哎呀,你可真是了不起呀!从重庆到成都,国民党特务多如牛毛,你却安然坐镇这龙潭虎穴,叱咤风云,指挥若定……这么多年了,真是难得!”

“你也很不简单嘛!”乔兴海打趣地说,“敢跟他们对抗,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就是不去台湾,也是一条硬汉子呀!”

“哎呀,你倒说得我脸红了!”老教授连连摆手,“我这算什么?只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象你们呀,那是真刀真枪地跟他们干……”

“你也可以跟他们干一场呀,我们正好需要你的帮助。”乔兴海趁机把话题拉回来,亲切地凑近他说,“现在刘邓大军已从东面打入四川,不出三个月,也许更快,成都就会回到人民的手中!我们上级有一个重要指令:为了保护这座历史文化悠久的名城,还有几十万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地下党组织应千方百计地去接近第96军军长程佩南,策反他起义,争取和平解放成都!”

凌之轩起初听得入神,后来却脸色一变,不满地反问:“什么?你们要争取程佩南起义?这、这个老家伙既反动又顽固,你们还争取什么啊?”

乔兴海早已料到他的态度,又笑道:“党中央毛主席有指示,无论这些人过去干了些什么?也不管他们曾经怎样地与人民为敌;只要他肯弃暗投明,为全中国的解放事业做出贡献,他就是人民的功臣,我们就会举双手欢迎他,接纳他!”

凌之轩又气愤又不甘心,忍不住站起来抢白他:“那、那你们认为这个程佩南,他还有可能接受你们的策反,率部起义吗?”

“当然有这可能。”乔兴海思索着说,“程佩南跟随老蒋多年,目睹了许多地方军被中央军吞并的事,心中一直有这个阴影。蒋介石也不信任他,又派秦修强来当成都的防卫总司令,他心里还能好过?听说,还要把他的部队调往城外……”

凌之轩听得头皮都要炸了,他一反往日那温文儒雅的作派,不耐烦地打断了老朋友,“哎,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你还不知道我跟此人有深仇大恨?不管这个人最后起不起义,他都是我这一生最痛恨的人,永远的敌人!”

乔兴海用筷子挟了一颗油炸花生米送进嘴里,捉摸着下面如何开口?老教授跟程佩南的恩恩怨怨,他当然最清楚,要想劝说他出面去找过去的情人谢庭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凌之轩并不是共产党人,无法从理想和信仰出发去说动他……想来想去,乔兴海决定谈一谈自己的经历。

“你一定奇怪,我这个银行家,怎么成了共产党吧?其实反过来,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如何从一个共产党变成了资本家。”他这样说开头,“那是十几年前,党筹集了一笔资金,派我去大城市开办银行,以此作掩护,开展地下工作。当时我不愿意,想到延安去。上级找我谈了一整夜,一直谈到天亮,才做通我的工作……”

“哦?他们是怎么说服你的?”凌之轩果然很感兴趣。

“上级领导说,你去延安干什么?那里人才济济不缺你,而党在这里的工作,却没人能代替你。你应该服从命令,一心一意当好这个红色资本家,争取多赚钱,为革命事业提供经费。我说我不想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上级又说,你是一个共产党员,要象八月风荷一样,出污泥而不染!”

乔兴海没有告诉凌之轩,这个上级领导就是共产党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周恩来。从那以后乔兴海就心甘情愿,决心去当好这个银行家、资本家。从上海到广州,再到重庆和成都,他把生意越做越大,源源不断地给党提供活动经费。直到革命事业发展壮大后,他才又受上级任命,承担了其他方面的工作……倘若不是革命的需要,他也永远不会告诉凌之轩这番话。

凌之轩听得热血沸腾,不禁又问,“那么你们为什么要闹革命呢?”

乔兴海的回答令人深思:“每个人都有信仰,有人相信菩萨,有人痴迷金钱,而我的信仰是共产主义,九死不悔。这么多年来,我们共产党人为此抛头颅洒热血,多少人牺牲在国民党的屠刀下,他们却始终执着一个信仰,宁死也不改变,那就是为全人类的解放事业而斗争!这正是我们党的力量之所在……”

凌之轩深深感动,也为之折服。虽然以前并没接触过共产党,但他相信他们象乔兴海一样,都是深明大义之人,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战胜国民党,取得最后胜利……凌之轩心潮起伏,但他还是不明白,老朋友为何要跟他讲这些?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他又连连发问,“我如何才能帮你们?”

乔兴海讲明了来意,凌之轩大吃一惊,眼神里有些诚惶诚恐,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客厅里踱开了方步,脸部也出现了一些动摇不定的神色,继而才变得镇定和严肃。乔兴海一直紧盯着他,也没有再说话,室内空气静得就象凝固了一般,连角落里那尊座钟的走针声也充耳可闻……

凌之轩最后停在老朋友面前,轻轻叹息了一声,“我试试看吧!”

乔兴海长出了一口气,连忙安慰他,“这是在为人民做一件好事。但你一定要小心。只需要你去摸摸他的底,看他究竟怎么想的?还有他与秦修强的关系,弄清了这一切,才能利用他们的矛盾火中取粟……至于方法,你可以自己掌握。”

“我一定努力。”凌之轩只说了五个字,似乎字字千钧。

乔兴海又叮嘱他说,在此之前,国民党军队的各路人马纷纷倒戈起义,弄得蒋介石胆战心惊,肯定会对此有所防备。军统特务就担任这种使命,他们会严防程佩南等人与地下党有任何接触。闹不好,就会有流血牺牲……

“这个我倒不怕!你们共产党人可以流血牺牲,我也一样……”凌之轩宣誓般地又说,“你放心吧,无论到了哪一步,我都不会出卖你!”

乔兴海笑了笑,没再跟他多谈。老教授的人品个格,他当然完全放心,但他也很明白,此举只能当作敲门砖,到了关键时刻,还得地下党亲自出马。他也佩服老朋友的胆识。或许这就是战争的奇迹?多年的冤家也会相逢,但百万条人命却重于所有的恩恩怨怨,老教授又怎能再去计较个人的私仇?相信那谢庭芳也会接受凌之轩的嘱托和成都人民的厚望,说服程佩南放下屠刀,重新做人!

乔兴海走后,凌之轩仍独自在屋里踱步,心中盘算着无数个去跟谢庭芳接触的理由,又不断推翻……时隔二十多年再见面,能说些什么呢?

这时方雨晴进来了,悄悄地站了一会儿不说话,见凌之轩目视她,才笑微微地说,“你不出去看看今晚的月亮吗?比哪一次的月中都要圆!”

凌之轩从窗外看去,果见夜空晴朗,蓝幽幽的天幕上挂着一轮浑圆的月亮,洒向人间的光辉格外清亮。没想到这农历十月中的月亮,竟然胜过了八月金秋!

“爸!”方雨晴第一次开口这么叫他,还有些羞涩。她带着深情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见见自己的亲妈?”

凌之轩内心打上来一个热浪头,他抱住女儿的肩,突然有了一个崭新的念头,“我们三个人,也该重逢团圆了!明天,明天我就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