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往事如烟

这天晚上寒气逼人,星月一直躲在夜幕后不肯出来。方雨晴带着烦恼的心情,赌气要去睡了,突然发现客厅里黑洞洞、静悄悄的,隐约有人在呼吸,不禁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在这个家里她从来就说一不二,甚至一呼百诺,今晚舅舅的表现却十分反常,现在他又不开灯,一个人在屋里干啥?她悄没声儿走进去,猛然打开了灯,光线洒下来的同时,只见舅舅在独自流泪,面前的桌上摆着那幅“清水芙蓉”。她原本空虚的心里一下子填满了问号,脑海里也翻滚着栖惶的思潮……

“晴儿,你还没睡?那就过来坐坐吧!”

这突如其来的苍老的声音,使她全身一紧。没有多想,她便走到舅舅跟前,一下子跪坐在地毯上,仰面看着这张她几乎不认识的面孔。“舅舅,你怎么啦?今天你好象变了一个人……”

“别叫我舅舅……”凌之轩定了定神,又说,“其实,我不是你舅舅!”

方雨晴的脑子一下炸开了,她惊讶地问,“舅舅,你喝醉了?”

“哼,我只喝了一杯,怎么会醉呢?”凌之轩苦笑道,他睃视了跟前这个女孩子一眼,她那俏丽的脸色犹如春天盛开的桃花,但她的目光里却带着一丝微嗔。“今天晚上,你生我的气了吧?因为我撵走了你的心上人!”

方雨晴咧开小嘴,露出一排碎玉般的白牙,那笑容也有几分苦涩,“我只是不明白,你为啥对他那样?他有个当军长的大伯,我早就知道了,可这跟我们有啥关系?”

凌之轩的脸庞顿时罩上一层阴影,他生气地挥挥手,“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姓程的军长,家里还有什么人,你也听他说过了吗?”

方雨晴惶惑不安,“说过了,他大伯没有子息,只有一个太太,姓谢……”

“谢庭芳?”凌之轩猛然站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各种感情,有惊讶、愤怒还有别的什么,令人很难猜测……

方雨晴也跟着站起来,不解地问,“是啊,她是个川剧演员……舅舅,你认识她?”

“认识?我当然认识!”凌之轩愤恨地瞟了她一眼,突然在一股勃发的怒气中脱口而出,“你也应该认识,她就是你的亲妈,你的亲生母亲!”

“舅舅!你疯了!”她今晚第二次这么说。在那个瞬间里,她瞪圆眼睛,绷紧脸皮,舌根发硬,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全身也掠过了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寒气。似乎他们正在谈的不是她的身世,而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又仿佛她站在一个悬崖峭壁上,稍不小心就会坠入那无底的深渊……

凌之轩望着面前这张苍白的小脸,心中不觉一怔,但他还是坚持着说完,没去顾及对方的感受。“我也不是你舅舅,我是你的亲爹!雨晴,对不起,你就是我和谢庭芳的女儿……二十五年了,我早该告诉你,告诉你一切!”

“什么?”方雨晴顿时天旋地转,四肢无力。倘若不是头顶上辉煌的灯光,她真会以为凌之轩是在说梦话,自己也身处梦境。可这几句话,她又确实听得真真切切,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打得粉碎……

凌之轩见女儿这副心碎的样子,心里也很难过,不知不觉间,已是潸然泪下,“你坐下来吧,让我慢慢告诉你……”他温柔地想搂住她。

方雨晴却把头摇得象个拨浪鼓一样,似乎一百个不赞成。凌之轩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已经转身走开。看她那摇摇晃晃的背影,就象是在梦游一般……

“晴儿!”凌之轩心疼地叫道,“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早该告诉你……”

方雨晴站住了,但她没回头,仍是一声不吭。那孤寂的背影使人心悸,她沉默的态度也让人惴惴不安。凌之轩吓坏了,他猜测女儿也吓坏了!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跑住女儿的两肩使劲摇,似乎要把她摇醒,嘴里又吐出了一连串火烫的话,“晴儿,是那个军阀,是他那个大伯抢走了我的情人,你的母亲……我们家和程家誓不两立!我决不能同意你嫁给他,决不!你明白吗?”

方雨晴似乎在咬紧牙关承受这一切,但她终于承受不住了,怒不可遏地抿了抿小嘴,也火山爆发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们那一代的恩恩怨怨,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一代来承受?为什么要让我和浩德赔上我们的感情?不!决不……”

她还没说完,眼泪就似喷泉一般涌出来,双肩也剧烈地颤动着。凌之轩老泪纵横,他正想把女儿抱在怀里,好好安抚一番,方雨晴已经跑出了房间。

夜深了,所有的灯都已熄灭了,屋里又是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凌之轩不想睡觉,独自坐在一张躺椅上,脑子里全是令人心酸的回忆。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或许只有他还记得,那个属于他们的青春,属于谢庭芳的时代……

凌之轩和谢庭芳两家是邻居,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儿时的友情把他们牢牢栓起了一起。或许在“扮姑姑筵”和“过家家”的游戏中,凌之轩就认定了将来非谢庭芳不娶。凌之轩的父亲是个穷教书匠,一门心思要把儿子培养成才,谢庭芳那贪得无厌的母亲黎三娘却不让她上学,只想教她唱曲子,准备等她长大后就卖到妓院去赚一笔钱,象她那两个亲姐姐一样。不料小谢姑娘的嗓子确实很有天赋,得到了后院那个胡琴师的赞扬,说她字正腔圆,如去唱戏肯定会走红。

凌之轩永远记得那个中秋之夜,浑圆的金黄色的月亮大放光华,把他们住的小破院照得如同白昼。人们都在天井里赏月,在琴师的怂恿下,小谢姑娘放开了歌喉,吸引了整条巷子的居民。她稚嫩的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晕,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她花了无数个清晨和黄昏,在附近的林子里刻苦练出来的曲子,得到邻居们的热烈掌声。人们都为她高兴,说她日后定能成为一个前途无量的歌唱家……

突然,从黎三娘的屋子里泼出一盆脏水,淋湿了小谢姑娘的衣衫,也浇透了众人的心。接着黎三娘跳出来破口大骂,把善良好心的琴师也给气走了,女儿也挨了她几个耳光。老婆子恶狠狠地说,她决不会让女儿去当什么歌唱家,她最好趁早死了这条心!若不是没过多久,黎三娘就得了个急病死去,小谢姑娘的命运确实堪忧,不知道母亲会逼着她走上一条什么样的可怕道路!

为了给母亲体体面面地办丧事,谢庭芳经那个琴师引荐,名正言顺地进入了一家川剧班子,很快就正式搭台唱戏了!她首次挂牌扮演主角的那一天,给许多邻居都送了票,其中凌之轩的那一张是最好的位子。那出戏叫《芙蓉花仙》,谢庭芳扮那个俏丽多情的芙蓉仙子。满头珠翠的小谢姑娘在辉煌的灯光映衬下,真是美极了!她穿着一身环佩叮当的华丽长裙,甩着两只彩带般长长的水袖,离开了云雾飘渺的虚无仙境,渴望能得到人间最真实最宝贵的感情……

台下的凌之轩已经明白,舞台上那个美貌如仙、袅娜多姿的谢庭芳,再也不是跟自己青梅竹马一路走来的邻家小妹,而是红遍成都乃至川西的名旦,但他也知道,她的心没变!戏散后他在剧院门口等着谢小妹,心里涌出了一种崭新的感情,只觉得这座城市的每一条马路和每一幢院落,就是一个个人间仙境,而且都属于他和她!当晚他没接到谢庭芳,她被一个舵爷接去唱堂会了。凌之轩独自回家,依然亢奋,从未体验过的欢乐强烈地冲击着他,他根本就没预见到可怕的未来……

凌之轩已经考上了西南美术学院,专攻国画,兼习书法。在学院里他也是人中尖子,虽然家里没钱,囊中羞涩,衣着打扮也挺寒酸,时常只能吃几个烤红薯充肌,然而追他的漂亮小姐和富家千金多的是!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跟谢庭芳分离,他仍是满怀深情地每晚去戏院门外接她,接不到也不丧气,接到了两人就亲亲热热地去吃街边摆的“鬼饮食”。那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两人一起坐在小摊上,切份烧腊肉,喝碗醪糟粉,吃点“赖汤圆”、“龙抄手”,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虽然谢小妹为了保护嗓子,从来不沾刺激性的食物,平素滴酒不沾,但当他求婚得到应充时,他也曾搂着心爱的姑娘,求她跟自己喝一口“交杯酒”,祝贺他们俩的感情开花结果,哪怕是沾沾唇呢!当时旁边的食客都为这一对新人鼓掌,有人认出准新娘是红遍半天边的川剧名旦,竟把手掌心都拍痛了。他们也是紧紧拥抱在一起,不停地亲吻,那些香甜美好的亲吻,那种欣喜如狂的心情,他直到如今也不能忘记……

后来就风云突变了!有个川军团长叫程佩南的经常来看戏,这家伙长得又黑又壮,满脸横肉,一见小谢姑娘登台,眼珠子就放射出股凶光,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他大字不识一箩筐,却学着别人送花蓝,还派人去请谢庭芳唱堂会。可怜在台上飘飘欲仙的花仙子,见了他那副尊容就吓得直发拌,恨不得钻进化妆台下去躲起来。她整天都在忐忑不安,一见那个程团长就胆怯、发晕、恶心,但又不得不敷衍他,深怕他闹出什么事儿来。程佩南看见她这副样子,就咧开大嘴哈哈怪笑,他笑得那么怕人,就象一头凶猛的野兽,已经用锋利的爪子抓住了自己的猎物……

谢庭芳心惊胆战,终日不安,只好跟未婚夫提出来早点结婚。凌之轩一听心就绷紧了,当时他哪里有钱来安家呀!他毕业后就在学院任教,原本收入还过得去,但几个朋友约好了,想去法国巴黎留学。学美术的谁不向往那片国土?手续都快办好了,钱也投进去了,却出来这档子事儿!他听了谢庭芳的诉说,心中一阵刺痛,美丽善良的芙蓉花仙是属于他的,岂能容忍别人,尤其一个粗鲁的兵痞来任意践踏?他们决定先结婚,后出国,哪怕是借点钱来,也要把这婚事办得体体面面!

就在那一天晚上,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而且有了爱情的结晶。

婚礼还没来得及办,谢庭芳常去演出的锦江剧院就出事儿了!那天晚上她演的又是全本《芙蓉花仙》,腾云驾雾出场前,她就发现台下坐满了军官、伤兵、地皮流氓,还有一些打手模样的人,以及袍哥大爷之流……黑压压地挤满了一堂。她躲在幕后感到一阵窒息,因为她看见了程佩南,他显然是这台戏的总指挥。谢庭芳哪有心情上台演戏?但她不出场又不行,观众已经在发出嘘声。果然今天是有人存心要喝她的倒彩,无论她上去唱什么,念什么,都是满堂怪叫。这简直是在糟踏人嘛!谢庭芳难受得想要嚎啕大哭,却被逼着去唱和自己内心感情截然相反的欢乐唱腔。一曲未完,台下又爆发出阵阵怪叫,都是用当地话在怪腔怪调地嘲弄与调笑:

“要得!”

“硬是巴适!”

“小娘子再来一段!”

“不要拉稀摆带哈!”

班主见势不妙,上台劝解了两句,霎时间,弹手指头跺脚的,拍桌子打板橙的,嬉笑挑逗的,各种叫声、吼声、哄堂大笑声,乱七八糟,喧闹嘈杂,响成一片……

谢庭芳觉得天旋地转,大脑嗡嗡叫,腿肚子直哆嗦,似有成百上千双饿狼似的眼睛在面前晃动。她正想奔回后台,无数臭鸡蛋和烂水果又朝她扔来,弄脏了脸上的油彩和身上的华服,也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一阵晕眩,就昏倒在台上……

无独有偶,这时赶来接她的凌之轩正被一群士兵殴打。他被打得断了几根肋骨,吐了一大摊血,手臂和右腿也都骨折了。送到医院里抢救了好一阵,总算保住了他的性命。但因为颅内出血,他又昏迷了许多天。等他醒来时,一代名伶谢庭芳已经被川军团长程佩南收做了第四房小妾。她不答应行吗?那不知还要惹下多大的祸事!一个善良美丽的花仙子被逼着去陪一个恶魔,其间苦衷谁人不知?凌之轩听说此事后,在羞辱和气恼中又昏迷过去……

凌之轩回忆到这里,感到胸口上有一种无比沉重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大半年后,谢庭芳托人给他送来了一个女婴,他望着宝宝那酷似小谢姑娘的眉眼,眼泪又不禁夺眶而出。他没完没了地亲着那张柔嫩的小脸,然后望着窗外黑压压的天空喃喃自语:“庭芳,是我对不起你,我没出息,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我真丢人啊,我还有什么脸面来当这个爹?我不配当爹……”

就这样,相爱的一对恋人被拆散,而朝夕守在膝下的女儿,对外却称为“外甥女”。当所有这一切象过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眼前重映时,凌之轩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恨?是怨?是怒?是苦?他对此原本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他也打定了主意要终身不娶,谁料想对此全然不知的女儿,又把这些往事给搅了起来,他怎能同意自己的爱女——他跟小谢姑娘唯一的结晶,去嫁给那个虎狼一般的程佩南之侄?不!这是万万不可以的,他绝不能把晴儿再送进那个魔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