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寻找孙中山留下的一本书

浣花溪并不是一条小溪,而是杜甫草堂门前一条又深又阔的河流,两岸全是高大的垂柳树。河水很清澈,能看见鱼儿在碧绿的水草中游来游去。走过河上的一座小石桥,穿花拂柳地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子,乔雪虹的“浣花书局”就设在这里。由于不是繁华市区,房租便宜,书店门面也开得很大。店门两边是玻璃橱窗,陈列着一些新书和杂志,店里面也布置得风雅别致。几排书架后面还有一处喝茶饮咖啡的地方,摆着几张欧式小圆桌,客人们坐在小椅子上,一边看书一边品茗,颇有情趣,很是惬意。

一个身穿军装,佩戴少将军衔的中年人来到书店门外。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十分悠闲的样子,象是偶尔逛到这里。但他却时不时地朝身后瞥上几眼,看看是否有人跟踪?直到确信无人监视,他才慢腾腾地进了书店。

书店里面人不少,但是挺安静,分门别类的书架前,都有一些人在聚精会神地翻看书,真正掏钱购买的并不多。少将仔细观察这些读者,似乎在判断他们的身份,深怕有什么人混杂其间,阻碍了他的行动。他转到书架后面,看见一处地方倒是冷冷清清,没什么顾客光临。一个年轻姑娘正在收拾那些小桌子,倒烟灰,洗茶杯。

少将想了想,便悠闲地走过去问:“小姐,你是这店里的老板吗?”

“我是这里的店员,老板今天不在……”姑娘抬头看着他,黑黑的眼睛里满是笑意,“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你们这里的书不多嘛!我找遍了书架,也没找到一本想要的书!” 少将回身倚在旁边的柜台上,笑微微地看着她。

“噢?”姑娘会意地冲他一笑,“请问你在找什么书?”

少将敲了敲桌子,似乎想引起她的注意:“我在找孙中山留下的一本书!”

姑娘眼睛一亮,似乎早就在等着这句话,连忙欣喜地挨过去,一边整理书架一边压低了嗓音,“请问你是谁?找这本书干啥?”

少将会意地走到书架旁,接过她手里的一本书看了看,同时轻轻地说,“我从北边来,要求接头。明天中午一点,在城东大慈寺。”

他翻了翻书价,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又大声问:“多少钱?”

姑娘朝他伸出三根手指,同时小声问:“什么时候到的?”

“来了几天了!”

“为什么不早点来联络?”

“遇到点麻烦……见面再细谈。”

少将说完,不等对方回答,就丢下几张钞票,拿着书翩然离开。

他走后没多久,乔雪虹才回来。出于地下工作的习惯,她进自己的书店也非常小心,先东看看西瞧瞧,没发现有特务钉梢,才迅速跨进门去。听说有位少将来过,她庆幸而失望。她已经等了他很多天,也早就把接头暗语告诉了店员兼地下党的联络员,就是这个年轻姑娘叶子。没想到自己去跟关鹏会面,竟错过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事!这位少将同志也挺让人担心,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或许他深知自己的地位非同寻常,此行也是关系重大,所以不得不倍加小心?她想到这里,一颗心也剧烈得跳动起来,恨不得立刻去跟自己的同志见面,并把他引荐给大哥,也就是成都的临工委!然而多年地下工作的经验又在提醒她,不能这么草率。她和这位少将同志并不认识,虽然接头暗号对上了,但还是应该慎重,最好是自己一个人先去探探虚实,再向大哥汇报。

她与乔兴海也不是常见面。自从临工委做出决定,让她不再跟欧阳文发生横的关系,大哥就给她单独定下了约会的时间和地点,恰好就在今晚。乔雪虹又寻思了一阵,觉得还是先把这个情况告诉大哥,让他来决定该怎么做?

当晚乔雪虹换了一身服饰,穿着一件天青色的夹旗袍,脖子上围着一块雪白的水獭皮领,脚下是白色高跟鞋,拎着一个白色小坤包,耳朵下垂着闪闪发光的水晶环,手指上也套着一个红宝石钻戒,打扮得象个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进了市中心一家名叫“百花芳邻”的咖啡厅。这里的灯光忽明忽暗,闪闪烁烁,映照着一个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过了一阵,大哥乔兴海出现了。他也穿了一身银灰色的西装,配上深蓝色的领带和黑亮的尖头皮鞋,头发也梳得油光光,跟平常判若两人。乔雪虹朝他招了招手,他就洒脱地走过来,笑容亲切地坐到乔雪虹对面。两兄妹长得并不象,他们今晚看起来好似一对地下情人,到这里幽会,想要秘密地说一会儿悄悄话。

当乔兴海呼唤招待要一杯“牛奶可可”时,小妹发现精明的大哥已经在咖啡厅的两个门边,都布置了警戒哨。乔兴海肩挑重任,从来如此,选这家咖啡厅来见面,也是因为它有东西两道门,一旦发生意外,能够迅速撤离。

“跟关鹏见面了吗?”乔兴海象拉家常一样,笑眯眯地看着她。

“见了,谈得很好……”乔雪虹警惕地回头看了看四周,在暗影里没发现任何敌情,才又说下去,“他可能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但他没问这个。因为时间紧迫,我也没功夫跟他谈什么风月,直接就进入主题了!”

“为什么说时间紧迫?”乔兴海皱起了眉头,对此有些担心。

“他们的飞行任务很重,每天都几乎没空,只有等天气不好时,才能出来见面。”乔雪虹又看了一眼四周,“我发现,他也没打算跟我谈情说爱,只是想跟外界接触一下,他对自身的处境和前途都很担忧……通过长时间交谈和面对面的接触,我觉得此人还比较可靠,对时局看得很透,对敌我双方也有些认识,可以再推进得快一点。”

乔兴海同意了,又叮嘱她应格外小心,不到必要时,不能对关鹏暴露自己地下党的身份。乔雪虹觉得这点很难,但也答应相机而行。她又怀着激动的心情,说起少将来到书店,请求接头的事,乔兴海听了也很欣喜。但提到去接头,他却没有爽快地同意,反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按说这位少将前几天就该来了,却迟迟没去书店接头,让乔兴海一直在忧虑和焦心。现在人终于来了,他既感到快慰,又有些不放心,但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感到奇怪:成都地下党的电台曾接到上级电报,知道这位同志是走黄龙溪水路而来。按说他的公开身份就是少将,不会遭到任何留难,为何却迟了好几天?原因到底是什么?乔兴海沉思默想了一阵,找出若干个理由,又一一推翻……

乔雪虹见大哥如此为难,本来激动的心情也冷静下来,会意地问:“你是怕这个人有什么问题?那我们是不是先放一放,不去跟他接头为好?”

“不行。”乔兴海慢条斯理地分析说,“他从解放区来,是刘伯承将军亲自派他来,协助我们做策反工作的!他担负着特殊使命,此行也一定是千难万难,现在好不容易找到我们,怎能不跟他接头呢?但是,他毕竟晚来了好几天,又不知是何原因?为了地下党组织的绝对安全,我们又不能轻率地去跟他碰面……”

“我看,还是由我先去跟他见一面吧?”乔雪虹坚定地说,“见了面,我们就会知道,他为什么晚到几天了!除此之外,我们也别无选择呀!”

乔兴海面有难色,心里充满了矛盾。他多么希望尽快见到这位少将同志啊!然而严酷的环境,严峻的斗争现实,严格的地下工作纪律,都不允许他感情用事。乔雪虹又是他的亲妹妹,若派她去接头,万一发生意外,简直无法面对自己的老母亲!

他想了又想,再三斟酌,真是别无良策,只好对小妹说:“好吧,我答应你先去见他。但你一定要谨慎啊,主要目的是考察一下他……哦,我并不是怀疑这位少将同志,但我们也要对他的安全负责呀!同时对自己负责。接头之后,你迅速来向我汇报。也就是明天晚上,我们还在这里见面。”

“放心吧,大哥!”乔雪虹笑道,“我会小心的,决不把尾巴带到这里来。”

第二天中午,乔雪虹又换了一身朴素的衣着,准时来到城东的大慈寺。这是个热闹所在,庙门外的两根红石柱旁,挤满了卖花木磁器、日杂用品和香药糕点的小贩,即使不逢庙会,也是盛况空前。乔雪虹挤过那些小商小贩身边,暗暗佩服少将同志的机警,把接头地点定在这喧华纷攘的地方,自然很安全,也容易脱身。

她在大慈寺里转了几圈,没看见一个穿军装的人影,心想他肯定是在观看那些壁画。寺里有一座几经沧桑、巍然犹存的藏经楼,保存了历代许多文物,最著名的就是一百多幅壁画,全都出自名家手笔。在唐代画家吴道子所画的几竿竹子面前,果然站着一个高大的军人,他穿着笔挺的制服,很有节奏地迈着步伐,正浏览着那些壁画。从背影上看,他倒是好整以瑕,不似在等人。但乔雪虹觉得这就是他——那位少将同志。

乔雪虹想了想,就轻轻走上前,悄声问他,“你喜欢这些壁画吗?”

“嗯,不错,保存得很好。”军人头也不回地添加了一句,“看样子,当年张献忠进城时并没毁过这地方,文人的碑石书法,墨宝古迹都留了很多嘛!”

乔雪虹站在他侧面观察,旁边的这个军人身材高大,眉目端庄,举止得体,谈吐文雅,待人也彬彬有礼。她又微笑着问:“你喜欢这吴道子画的竹吗?”

“很喜欢。”他张口就说,“听说这位画家呀,是根据月夜竹子映在窗帘上的影子,悟出来的画竹方法,叫做‘攒三聚五’,深为后世传扬啊!”

乔雪虹这时已经肯定他就是少将同志了!便又进一步试探:“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啊?怎么一来成都,就找到这样闹中取静的好场所?”

“好场所易找,知心者难寻啊!”少将这才慢慢转过身子,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乔雪虹菀尔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也不难找,知心者或许就在你身边!”

少将仍是紧紧地盯着她看,两道锐利的目光犹如探照灯似地明亮,倒把乔雪虹看得有些不自在。她望了望四周,整个藏经楼都空无一人,又凑近他悄声问:“请问,你到底在这里寻找什么?能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我正在寻找孙中山留下的一本书,不知这藏经楼里会不会有?”对方慢条斯理地说,巧妙地把暗号嵌入了他们的对话。

乔雪虹顿时两眼放光,整张脸都露出了鲜活的笑容。她高兴地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对方的手,“少将同志,可把你给盼来了!”

对方的眼光一闪动,机警地说:“我们可不可以换个地方再谈?”

虽然这里空无一人,乔雪虹还是佩服对方的谨慎,就微笑着点点头,带着他朝寺里更深的地方走去。她边走边告诉他,这座一千多年前的寺院早被张献忠给烧毁了多半,是在清朝康熙年间才募款重修的。残存的文物只有一样,就是后院里供的那尊“镇压海眼”的阿弥陀佛像了!少将跟她来到后院,只见这座佛像除了全身金晃晃的,并没什么异样。但据民间传说,灌溉整个川西平原的那片长流水,其“海眼”就在这尊佛像下面。每当江潮来临,夜深人静之际,伏在这尊佛像下面就能听到那浩淼的水潮声……

而现在,就在这尊佛像面前,两双手紧紧地握住了!

“少将同志,我们欢迎你!”乔雪虹再一次热情地说。

“我叫邓兆山。”少将仍是警觉地看着四周。“我找你们也真是难呀!”

乔雪虹迟疑了一下,又问他:“为什么才来?”

“遇到麻烦了!在黄龙溪码头,我被特务给挡住了!打死了几个,才逃出来……” 邓兆山沉痛地说,“可是我的警卫员,为掩护我而牺牲了!”

乔雪虹深感意外,目光又专注地停留在他身上,“那么你此行的任务呢?”

“帮助你们策反。”他回答得简单明了。

乔雪虹不再怀疑了。她欣喜地把目光投到那尊“丈六金身”上,似乎听到了那奔涌而来、惊涛拍岸的大潮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