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望江楼上的约会

成都最近的天气非常反常,已进入深秋,但一连几天都是大好晴天。

关鹏他们的任务也格外繁忙,一天要飞出去投很多次弹,休息时间也被剥夺了。许超情绪不高,骂骂咧咧,有空就拉着关鹏跑气象台去看天气,希望天气能发生突然变化,好让他们歇一口气。气象图告诉他们,一个强大的高压气流即将控制整个川西平原,未来二十四小时内一定会变天,云量也会增多,虽然没有雨雪,风力也不大,但各地的能见度都会大大降低,不宜飞行。

“这下好了!”许超走出来,快活地吹起了口哨,“该我们停飞了!”

“不一定!上面或许还要叫我们去亡命地出任务。”关鹏两手插在裤兜里,郁闷地问同伴,“你发现没有?地勤人员正在挂的那个氧气瓶一样的大家伙,可能是毒气弹!”

“老天爷,这帮没人性的东西!” 许超抓住了他的手臂,“老大,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你还要去干呀?”

“我有什么办法?我们有这个选择的权利吗?”关鹏苦笑着抬头望天,“只能盼望变天吧,哪怕是拖延一时,也求得个心安。”

好在天从人愿,第二天一早起来,天就黑得象锅底一样,能见度极低,所有的飞行任务都只好取消。关鹏正想在宿舍里好好睡个觉,又接到了方雨睛的电话,约他在凤凰山下见面,说要让他见一个人。关鹏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跑下山坡,隔着那些由翠绿而变成鲜红的千枝万叶,远远看见方小妹站在一辆军用吉普车旁,正和一个帅气的年轻军人说说笑笑。他突然明白了,心里立刻生出一缕宽慰与惆怅相混合的情丝……

“关鹏!”方雨晴回头看见他,嗓意清脆地叫道,“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程浩德,他是中央军校的……”

她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关鹏并没听清,但他知道,这个英俊的小伙子一定是方小妹的恋人,看样子,这一对情侣刚从地下转为公开,特来参见他这个大哥。飞行员的心理素质都很好,虽然他一直喜欢这位活泼可爱的小妹妹,但面对一个从天而降的“情敌”,他也不会失态,只是下定了决心,今后将把方小妹从心里抹去。

“你好!”他朝姓程的年轻人伸出手去,极力表现得很友好。

对方没说话,只是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对这场相见也感到猝然。“这太冒味了!”他不禁脸红起来,“雨睛只说要来这山上游玩,没说是要见你……”

关鹏回头望了望山上,不由得苦笑道,“这山上只有燃烧的战神,没有可爱的天使,看都不值得看一眼,何况去游玩!”

程浩德的眼睛闪亮了一下,似乎表示赞同,但他并不想跟这个飞行员多攀谈。非常时期,还是谨慎一点好。“想去哪儿游玩?我开车送你们!”

方雨晴菀尔一笑,笑纹里展示着她心地的单纯,“正好,我今天还约了另一个人。浩德,我们开车去望江楼吧,她在那里等我们……”

程浩德也没多问,就请她和关鹏上车,然后驱车前往。

关鹏却有些惊讶,“我们还要去见谁?”

方雨晴脸上升起一层红晕,很快就扩散到整个脖颈,但她的语调却很真诚,“你忘啦?我说过,要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

关鹏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想跳下车,径直走人。但他没这么做,只是淡漠地笑了笑,“雨睛,你又在调皮,搞什么名堂?真是荒唐!”

程浩德专心致志地开车,表示这事与他无关。方雨晴却红着脸,笑微微地说:“这是舅舅交给我的任务,说你都三十岁的人了,应该有个家!这位姐姐是我舅舅的学生,她开了家书店,是个文化人,才貌双全,百里挑一,配你正合适……对了,我已经跟她提过这件事,她好象也挺愿意。趁今天大家都有空,你们就见个面吧!”

“你何苦操这份心?”关鹏叹道,“现在局势乱糟糟的,谁还有心成家?干脆当个单身汉还好些,无牵无挂,也没人逼你去台湾!”

他顺口说出的这句话,让自己也吓了一跳。忙去看车前的反光镜,开车的那位浑身一震,也带着吃惊的神情望了望反光镜。两个男人在镜片中交换了一瞥,发现对方都是含有深意。但关鹏也不愿跟程浩德多交谈,心想就算被他看破心事,也用不着叮嘱什么。方小妹爱上的人,一定不是坏人。

程浩德却冲着关鹏微妙地笑笑,那一对审慎的眼睛也变得热情而坦率了。他沉吟片刻,就压低了声音:“关大哥,这话你只可对我们说,千万别对其他人流露……”

关鹏点点头,虽然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有些矛盾。他对这种时候谈恋爱毫无兴致,但看见方小妹一直笑盈盈地望着她的情郎,秋水般的眼睛里透出一缕他从未见过的温柔,让他借以联想到两人以往的亲呢情景,心里突然有些痒痒的,牵动了好奇心,也就听之任之了。他心想,或许那姑娘当真不错,认识一下又何妨呢?

程浩德声称有事,把他们送到望江楼下就开车走了。关鹏跟在方小妹身后,踏着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路,左弯右弯地进入了一片竹林。望江楼前的竹林是一片有名的美景,翠绿修长,苍劲奇节,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绕来绕去,也不见那个姑娘的倩影。关鹏听着自己的皮靴踩在潮湿地面上发出来的声音,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想起自己的身份,居然在这时候偷跑出来谈恋爱,大队长知道了,肯定要送他上军事法庭!

走出翠竹林,他才听见方小妹欢快的笑声:“看见了吧?她在哪儿!”

关鹏朝前看去,一棵火焰般燃烧的枫树下,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她身材苗条,不旋脂粉,一件蓝士林夹旗袍,腿上是雪白的长袜,再配一双黑布鞋。但她短发下的那对眼睛却光闪闪、亮晶晶,分外吸引人,映衬着一张大理石般光洁的脸,放射出一种异样的青春光华,令人神往……关鹏在初见面的一刹那,就对这位女性产生了好感,他心想,成都竟有这样出色的姑娘,自己从前真是孤陋寡闻!

方雨晴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十分高兴,就拉着他跑到姑娘身边,热情地说:“洪雪姐,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你们好好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原来乔雪虹专门交待了方雨晴,让她把自己的名字介绍成“洪雪”,正好是把后两个字倒过来念。这时她见来人身材魁伟,肌肉结实,眉宇间英气逼人,一张方正的脸庞上闪现着刚毅、果决和沉着的神色,眼睛里也时常闪着冷峻的寒光,不禁也暗暗喝采,好一位威武的军人!于是她微笑着,大大方方地朝对方伸出一只手去。关鹏反倒有些局促,没去握她的手,只以微笑和点头算作是还礼。他正在思量着用什么样的措词来先开这个口,调皮的方小妹又打断了他的思路,竟给他们来了个冷不防。

“好啦,你们俩好好谈谈吧!我今天也有事,就不陪你们了!”她说完,不等两人开口,便抽身走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那片翠绿的竹林中。

这下子,关鹏反倒有了开场白:“昔日桃花剩无影,到今斑竹有啼痕。”

“薛涛的诗?没想到北方来的飞虎队,还知道这位女诗人!” 乔雪虹眼睛一亮,

关鹏笑了笑,侃侃而谈:“这座望江楼就是因她而建,对不对?”

乔雪虹清澈的眸子闪动了一下,似乎也找到了话题,“是啊,她还在这里留下了许多名胜,真是风流千古啊!曾有个诗人赞扬她: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她可让你们这些妇女扬眉吐气了!”关鹏有些钦佩地看着她。

乔雪虹今天来这里和关鹏相见,当然不是来跟他谈论风花雪月的。但可恨方家的小妮子,把人丢给她就跑了,倘若不往这上边扯,一时还找不到话说。幸亏两人见面后,彼此都有好感,也抛开了一些顾忌。乔雪虹觉得关鹏气宇轩昂,言谈斯文,是个堂堂正正而且有文化的军官。关鹏也觉得这位女性学识广博,举止不俗,虽然不象方小妹夸奖得那么无与伦比,但也算出类拔萃!便想跟她深入地谈一谈。

“洪小姐,我们上楼去看看吧?”他指着面前的望江楼,邀请对方。

乔雪虹笑着点点头,率先上楼。这座望江楼建在锦江边上,也是个驰名中外的古迹,在楼上远眺锦江,云影波光,令人心旷神怡。他们就坐在楼上,开始了无边的漫淡,叙述着各自的生活道路和经历往事。起初话题随着两人活泼多变的思绪,象一匹脱缰的野马任意驰骋。但当关鹏谈到自己在昆明时,曾与苏联的志愿援华空军一起工作过,对这群“布尔什维克”颇有好感时,乔雪虹不禁带着审慎的目光去注视他,对此高度重视。她心想,原来他对共产党不是毫无所闻?现在同他谈谈政治,看来也无妨了!

“你成天在天上飞,当然是高瞻远瞩。”她这样提起话头,“对时局又怎么看呢?”

关鹏又皱起眉头,苦笑已成为他脸上的常态,“唉,你还不清楚吗?我们如今是从天上败到地下,一败涂地了!”

“可你们是陈纳德教导出来的王牌飞行员呀!”乔雪虹故作惊讶,“据我所知,你们的敌人好象没什么空中优势吧?他们连一架飞机都没有呢!”

“我们倒是有,可是除了用来逃跑,就是用来屠杀……”关鹏说到这里,觉得自己又失言了,连忙改口,“我们再这么败下去,委员长就该坐着飞机来督阵了!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他的飞机飞到哪里,我们就败到哪里!”

乔雪虹对关鹏的思想倾向有所了解,又试探着问:“听说他要把你们的家属,都送到台湾去……这个问题,你又怎么看?”

“他是怕我们开小差,把飞机开到解放区去!”关鹏耸了耸肩,脸上有一丝揶揄。“他想把我们拴住,可人心是拴不住的……”

乔雪虹想了想,又大胆地推进了一步,“那,你想没想过自己今后的出路?”

关鹏听了,内心吃了一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我还在美国受训时,就想过了!”

“噢?”乔雪虹很想问下去,又觉得第一次见面,不好对这个话题紧追不舍。

关鹏也没再往下说,他似乎欲言又止,突然变得闪烁其词:“现在的这个局面,谁不是人心惶惶?真是前途渺茫呀……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好办法?”

一时间,两人都无话可说,耐人寻味地沉默着……

乔雪虹把目光投向楼下的一棵梧桐树,突然寻找到一个恰当的比喻。“哎,你听说过吗?这薛涛从小就会吟诗作对。有一次呀,她父亲指着庭院里的一棵梧桐树说: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让女儿往下接。薛涛想都没想就说: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哎,你明白她的意思吗?”

这首诗曾惹得女诗人的父亲极为不悦,马上牵强附会地联想到女儿今后必然会成为“迎来送往”的“失行妇人”。但乔雪虹却想借此更深入地了解关鹏的心意。

关鹏果然沉思起来,似乎有所感触。他也试探地问:“女诗人的意思,是不是说:要栽下梧桐树,才能引得凤凰来?”

几乎同时,两人都想起关鹏的机场正是设在凤凰山,于是默契地笑起来。

“我们那座凤凰山上,可没有梧桐树!”关鹏解嘲地说。

“你们那座山上就算栽了梧桐树,也不一定能引来凤凰,聪明的鸟儿更不可能长久地停驻,这凤凰都是想飞上高枝的!”谈到这一步,乔雪虹决定直言相告,“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关鹏吃惊地望着这位姑娘,随后,他就激动得不能自持:“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