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商会会长的家宴

欧阳文没想到商会会长桂永泰的家居然这么远,竟在城市西边的郊外。那也是一片著名的风景区,河流俊秀,树木葱茏,坐落着许多达官贵人、军政显要的别墅群。欧阳文坐着会长的高级私家车前往那里时,天色尚早,天边的晚霞只抹上了几块淡淡的红晕,也能看得见远处重叠的青山。轿车开进了一座宏伟的庄园,道路两旁鲜花盛开,鸟虫啁啾,真是一个好所在。在树林中转了几道弯,眼前出现了一栋嵯峨瑰丽的五层楼房,宛如一座富丽堂皇的官殿,镶嵌在鲜花和绿草丛中。进了门才看见那装修摆设,样样都非比寻常,其典雅精致又胜过了城内的许多富家公馆!

欧阳文对义卖会并不感兴趣,此举是桂永泰为了筹集所谓的“军款”,而挖空心思搞的一个活动,虽然义卖品并不多,而且大多数都“流标”,但筹集来的款项都落进了商会会长的腰包。尽管如此,捧场的人还是不少,绅商富贾,军政权贵,还有一些急于逃跑而想来大甩卖的洋人买办,以及带着金银细软“逃难”过来的解放区军政要员。人们都说着不同的各地方言,在一个大厅里挤来挤去,那场面还真是很壮观!

欧阳文牢牢记住自己的“书生”身份,在这样的场合里有点鹤立鸡群,难免格格不入。他那一身宝蓝色的西装和玫瑰红的领带,也跟大多数人穿的长袍马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欧阳文有些后悔了——不该选择今天跟丽岚赴宴,来跟她爹见面,弄得好象新女婿上门似的!有不少人都羡慕地看着他和他身边的大小姐。丽岚今晚的服饰跟他也挺相配:一身雪白的西洋晚装,拖地的长裙,真有点新娘子的味道!欧阳文听见人们在窃窃私语,问丽岚身边的这个男人是谁?又问小姐今晚是不是要宣布定婚?心里不禁有些反感,险些儿就要演不好自己的戏份,忘记这是一场新的斗争了!

这时他看见了乔兴海!他也是一副阔气的洋行买办模样,跟那些商贾名流打得火热。他走到欧阳文身边时,只瞅了他一眼,欧阳文立刻明白了他的眼光。临工委书记曾说过一句话:“要装舅子,就不能象姑爷!”这是地下党出奇制胜的一大法宝啊!他心里安定多了,也悠哉游哉地轻轻挽着丽岚小姐的胳膊,如鱼得水地穿行在人群中。

丽岚小姐更加高兴,她眼光骄傲地注视着父亲,又笑着对欧阳文说,“你瞧,父亲现在很忙……他说了,等客人走后,他会单独接见你!”

刚才一进门,她就把顶头上司介绍给父亲,神情充满了自得。桂永泰的态度却不冷又不热,欧阳文的态度也是不卑又不亢,两个男人只简单地握了握手,甚至没说一句话。现在欧阳文也只淡然地点点头,但他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今晚的主人。桂永泰穿着一身高级的绸袍长衫,在穿梭不绝的客人中挤来挤去地应酬和接待,相当客气。那满屋子奇装艳服的红男绿女,见到他也是奉承媚笑,言谈恭敬,让欧阳文看了一阵恶心。这一切本是他要消灭的,今晚却逼在面前;过去他一直想避开的对手,现在却不得不抓住,欧阳文想到这里,手心几乎都捏出了汗。从今往后,他就要在这种环境里战斗了,他必须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隐蔽好自己……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平静下来。

义卖会结束,桂永泰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吩咐女儿把欧阳文带到餐厅。这是一间富丽堂皇、中西合璧的大厅,四周竟是由十几扇缕花的玻璃门组成,显得很亮堂,但也冷气森森。推开正中那两扇活动的玻璃门,迎面又是一座巨大的以红木缕花为底座、镶嵌着奇异怪石的屏风,怪石的花纹看上去既象乱云飞渡,又似波涛翻卷。屏风背后摆着一张同样是红木缕花镶边的大理石圆桌,周围的椅子也都是红木缕花,镶嵌着大理石面的垫背。地上也是铺着大红图案的地毯,让人看了有些刺眼,目不瑕接。幸亏屋子的各个角落里那些一人多高的红木缕花盆座上,都摆着一盆盆新鲜的绿色植物,否则这屋子的红色就显得太多,看起来有些血腥气太重了!

丽岚拉着欧阳文的手走近圆桌,给他指了一个座位坐下。过了一阵,留下就餐的客人也相继落座,只缺男主人。又等了一会,桂永泰才姗姗地进来,他随便地朝客人们抱拳道歉,说迟来一步了!但那长者风度和自尊的气派,以及客人那恭敬而肃穆的态度,都使人能感觉出,今晚留下的都是其心腹盟友,本无须他如此多礼。但桂永泰还是那么客气,又逐一跟客人们打招呼,眼光扫了众人一圈,最后才落到欧阳文身上。在女儿娇嗔作态的暗示下,他趋前一步,伸出白皙而厚实的手在欧阳文肩上拍了拍,微笑着说,“今晚对不起,真是怠慢了!我们待会儿再细谈……”

欧阳文点点头,没说话,也没什么感觉,其他人对此却不无吃惊。主人家对这个年轻人如此厚待和礼遇,着实让他们不解。在座的心腹们谁不是战功赫赫?可谁又曾受到过上司的如此宠爱和垂青?找不到任何理由,理由就在桂永泰的女儿身上。于是欧阳文和丽岚的关系,又被在场的人好一阵暗中猜疑,只是谁也没表现在脸上。

整个晚宴期间,桂永泰并没跟欧阳文多说话,大半时间是在跟他的心腹和下级们谈天。这时他显得平易近人,笑声朗朗,金丝镜片后的眼里始终闪动着光彩,因喝了酒而变得红润的脸也含着笑意。客人们也变得随意了,全都谈笑风生,话题也始终围绕着当前的时局。众人都在感叹共产党来得太快,似乎一眨眼间就逼在眼前。若不是老头子厉害,制订了固若金汤的西南作战计划,恐怕早已打进川内了!

“老头子厉害?”桂永泰突然一反常态地冷笑道,“南京和上海的防线不也是固若金汤,又怎么丢的?还是共产党厉害吧?眼看就要打到咱家门口了!”

众人听了一阵惊慌,几乎齐声地问他们的领袖人物:

“那咱应该怎么办?”

“要是共产党打进了成都,我们是不是也该逃跑?”

桂永泰仍是不动声色,但脸却涨得更红了,“逃跑?长江防线就是这么丢的!我看呀,当时若以长江为界,整顿好兵马再杀过去,可能又是一片天!”

一群人又叽叽喳喳:

“对呀,不能跑,咱应该不怕共军打来!”

“是嘛,咱人多势众,又占着一方码头,能打能拼,共产党来了,也得依靠咱!”

“对呀,历朝历代,皇帝都不能把咱青红帮的舵爷怎么样!咱有几十万弟兄,还有几十个水陆码头,共产党要想治理一方,也离不开咱呀!”

“几百年来改朝换代,川内的地方官也换了成百上千,可这水陆码头仍然属于咱一方舵爷,这是天经地义的理儿呀!”

欧阳文听了忐忑不安,原来这桂永泰还管着成都的各帮派,是个大舵爷!他看了看桂永泰,他却没有得意之色,而且脸色还渐渐沉下来,似乎怪这帮心里迷糊的粗家伙,没有一个是他想要的政治人材!他这嗔怪之色镇唬住了手下,那帮人也连忙住嘴了,不止一个端起酒杯,但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只能说“喝酒喝酒!吃菜吃菜!”

桂永泰镇定了自己,也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就小声对女儿说:“你把他带到小会客室,我有话要单独跟他说……”

丽岚拉着欧阳文起身离开,把混乱的场面丢给父亲。欧阳文猜他是把手下人都教训了一通,让他们略微长了一点见识,这才匆匆离席,来到这个小会客室。

桂永泰坐下后,眼光就长久地停留在欧阳文脸上,淡然地说:“刚才那些人的话,让欧阳总编见笑了!他们实在是不明事理,让桂某人跟他们也无话可说!”

欧阳文想起自己的使命,便微笑着说:“依晚辈来看,主要是有些针对时局的话,说了也无益,丝毫也不能改变现状,还不如脚踏实地做一点事。”

桂永泰听了很高兴,“欧阳总编说得好,桂某倒想听听,你有什么高见?”

欧阳文大大方方地侃侃而谈:“坊间盛传的有关美国援助和第三次世界大战云云,我看只是有关方面的一种战略呼吁。但不管怎么说,西南地区还是大有可为的!这里是八年抗战的基地,也应该是我们的希望之所在!”

“说得好,说下去!”桂永泰连声赞道。

丽岚也脉脉含情地看了他一眼,笑得娇艳动人,“父亲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欧阳文却不往下说了,“我是个文化人,对军事知之甚少,没什么可说的!”

父女俩对看一眼,眼里都含有深意。桂永泰早就听女儿说,这位欧阳文是个德才兼备的人物,又控制着成都的一家报纸,掌握着重要的舆论工具,便想收他为党羽。但他也洞悉了女儿的心事,明白女儿爱上了他,这反倒不好办了!桂永泰一向不喜欢把感情搅和在工作上,倘若女儿是利用这份感情去拉拢一个有价值的文化人,他不反对,但女儿真心地投入进去,他就不赞成了!没想到女儿这次陷得很深,轻易拔不出来。

丽岚从小就聪明伶俐,读书时各项成绩都很优秀。大学还没毕业,桂永泰便把她送到国民党高级特务培训班去学习,她也很快就崭露头角,取得了总分第一。她模样俊秀,心思敏捷,本该在这一行大展身手,但她遇上了同样是才貌双全的大总编,就春心**漾神魂颠倒乱了方寸!桂永泰知道原委之后,本想把女儿痛骂一顿,看见她那茶饭不思的可怜样儿,又心软了,只好听从女儿的意见,把欧阳文请到家里来。一是想了解欧阳文的政治态度和思想倾向,二来也看看此人究竟怎么样?如真是百里挑一,他也只好利用自己的身份,来促成女儿跟他的结合。他还有第三个想法,《成都新报》都是些高水平的文化人,容易偏“左”,会不会跟成都地下党有联系?他也想拭目以待。

他见欧阳文不肯再透露看法,觉得此人还算稳重,反对他有了好感,便公开了自己的主张:“共产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即使他们打进川内,除重庆外,成都也可成为反共中心,承担起艰苦的使命。刚才你可能已有些明白,桂某的商会也是一个支撑点,包括我们今晚义卖的款项,都会成为军费的来源之一。必要时,我们将成立一支强大的反共救国军,与我中央和地方军以及其他帮会势力一道,来撑起这半边天!”

欧阳文眼里有道光一闪即过,看来临工委让自己打入桂家内部,摸清他们的底细确实很重要,只是不知道其中还有什么阴谋?但他并不打算往下细问。因为面前这个看起来和蔼可亲、宽宏大度的人物,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倘若让他看出了自己的一点破绽,或者反过来让他弄清了自己的底细,自己立刻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需要格外的小心谨慎,否则牺牲个人事小,影响到党交给的任务完不成,还会给全城人民留下无穷的后患……他这样想着,心里又坦然起来,决定跟他周旋到底。

“桂先生的这个主张当然很好,看来桂老前辈也不是普通人……我只是不明白,既然桂家如此有钱有势,丽岚小姐为何还要来我们报馆打工?”

桂永泰笑眯眯地看了女儿一眼,“她在生活上很独立,不愿意在家里坐享其成,立志要自力更生。她甚至取掉了自己的姓,就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姓桂……这次若不是请你来家,你也不会知道这一点吧?”

“是啊,真让我大吃一惊!”欧阳文淡然一笑,望了望他身边的丽岚。

丽岚却欣喜地眨着动人的大眼睛,娇笑着问他:“你真的没想到?”

“是啊,确实没想到,你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到我们报馆里来工作,而且凡事都办得很漂亮!没想到你却有这样的家境……”欧阳文谈笑自如地冲丽岚说,“你真不该给我保密,也该让我早些认识桂老前辈,好长点见识呀!”

“还说呢!”丽岚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请了你好多次,你都不来!你这个人呀,耍起笔杆子来才思敏捷,平时却有些不开窍,象个书呆子,傻里傻气的!”

桂永泰见女儿对一个男人撒娇,多少有些不自在,便说:“我看欧阳这人倒挺好,精明干练,处事也豁达,是个干才!”他又转头对欧阳文说,“其实我早看过你登在报上的文章,你的杂文写得不错,我很喜欢……可是最近你怎么不写了呢?”

“事务太多,忙不过来。”欧阳文有意说,“何况最近时局也很乱,有时候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才好?好象大脑都变得空空****了……”

桂永泰脸上掠过一丝诡谪的笑容:“你可以避开时局,不谈政治嘛!”

欧阳文不得要领地点点头,心里却在想,他主动撒下网,自己当然不能立刻上钩,那样就太不值价了!可是自己主动伸出橄榄枝,他为何又不接呢?看来他也想摆摆架子?或者故意装出几分神秘的意味……也许自己一开始不该太矜持?看来单靠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还真不一定能斗过眼前这个饱经世事,阅尽沧桑的桂永泰呢!

他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桂永泰已经站起来,摆出送客的架势:“今天见到你,真的很高兴,欢迎你今后常来做客……岚岚,我还有事,你替我送送欧阳总编吧?”

欧阳文走出会客室不免有些沮丧。早知如此,还不如痛快地搭茬,假装就范呢!谁知道他后来会谈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呢?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廊道时,丽岚又娇笑着跟欧阳文说话,他却一句也听不进,心思都被桂永泰牵走了。司机去开车时,他想上厕所,丽岚很遗憾不能陪他去,就给他指了一下位置,让他自己去。欧阳文小解时脑子也没闲着,一直在动着脑筋,甚至不惜想过,要不要约好下次再来这里的时间?

快走到大门口时,他突然听见有人在跟丽岚说话,似乎在向她请示什么?欧阳文放慢了脚步,希望能听清楚一点,但他只听到了断数续续的几句:“先别忙,让他立刻去找他们,要求接头……倘若接不上头,那时再动手也不晚……”

欧阳文心头一跳,还想再听下去,丽岚已经回头看见了他,他只好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