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报馆精英

城南有一条著名的河流叫锦江。这原本是一条浩浩淼淼的大河,发源于都江堰,流经川西平原,灌溉出了一个“天府之国”。然而积年来缺少治理,岸边杂草丛生垃圾遍地,清澈的河水也变得浑浊不堪。抗战时期的难民们又在沿岸搭建了许多破房子,把这儿变成了无人管理的贫民窟、棚户区。这几年才逐渐兴旺起来,江边盖起了不少现化的楼房和老式瓦房,还种了一些花木和竹子,后来竟形成了别具一格的风景:竹林掩隐,浓阴蔽日,花草繁茂,映衬着江边的水色波光,又比喧闹的城中心强了许多。

本城最有名的报馆之一《成都新报》就藏身在这片建筑群里。这是一栋川西民居的院落,前面是一间打通的大屋子,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正中放着一张大写字台,那是副总编的宝座,众人戏称它为“首席”。旁边是编辑和翻译、副刊主任们的办公处,也包括校对的位置。两侧的厢房里,一间放着抄收新闻的电台,另一间是挤得严严实实的资料室。大屋子背后还有三间小房子,一间是财务室,一间是总编兼社长刘宝希的办公室,自从他去了香港,这间屋子就一直空着。现在报馆里主事儿的是副总编欧阳文,他天天都住在报社里,最边儿上那间小屋就是他的卧室。

副总编欧阳文年龄虽不大,“报龄”却不短。他抗战一爆发就投身新闻界,当时刚满十八岁,在赫赫有名的北大新闻系就读,还差两年才毕业。让他展露才华的是那一年跟随中国远征军当随军记者,还出国去缅甸采访,发回来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文章,很快就成为报界的后起之秀。他英文不错,人又机灵,能采访别人采访不到的新闻。文笔也很有两下子,写出的报道堪称妙笔生花,不落俗套。几年前传媒大亨刘宝希从《成都日报》独立出来,创办了这家民营的新报纸,欧阳文便成为副总编的最佳人选。他办报的理念也是独具匠心,别竖一帜,很快就拥有许多读者,发行量也节节攀升。最近风声一紧,刘宝希就带着家小去香港避风头,把报社完全丢给他管理。欧阳文不负众望,在这大战将临、人心惶惶,小道消息满天飞,却无人敢说真话的时候,仍能把一张报纸经营得蒸蒸日上。但是《成都新报》坚持一条:从不登政治新闻和军事新闻。

这一天,欧阳文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仍是精力勃勃的样子,一双眼睛灼灼有神,没人想得到他昨晚竟熬了个通宵。这时一版的编辑室主任老王来找他,递给他一张稿件:“副总编,请你看看这篇东西,我们能不能登?”

欧阳文接过来看了看,这是一个自称“国际观察家”的记者写来的文章,文中披露了从美国得来的一则消息:蒋政权一直依赖杜鲁门政府的经济援助,但不久前杜鲁门却发现蒋政权是“扶不起的阿斗”,于是心灰意冷,转而持不信任态度。然而老杜却要对几年来援助蒋政权的数亿美元做个交待,于是在国务院发表了题为《美国与中国的关系》的白皮书,详细叙述了美国政府实施扶蒋反共政策失败的经过,将其原因归结为蒋政权的腐败无能。可想而知,当委员长先生被国内局势搞得心力交瘁时,看到这份对自己大加鞭笞的白皮书,是个什么样的懊丧心情!

文章写得很精彩,欧阳文看了心里也挺痛快,但他却要隐藏住自己的这份心情,便淡淡地说:“东西过时了,这已经是上个月的新闻了!”

老王看来很欣赏这篇文章,就热情地说,“虽然新闻成了旧闻,但文章却分析得很透彻,说明美蒋之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裂痕,这也是一场外交危机啊!”

“不仅如此,这位观察家还对国家领袖落井下石!”欧阳文见老王不明事理,就严肃地绷着脸说:“这东西我们不能发。很简单,我们是一家民间报纸,立场要绝对中立才行。这篇文章太左了,不合我们的口味……”

“我怎么没看出来?”老王有些不高兴,他性情木纳而固执,报社的人都不爱跟他打交道。“报纸就应该这样,发一些观点比较尖锐的东西,反正我们自己又不做评论,让读者去辨别谁是谁非好了!”

“不行,登了这篇文章,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欧阳文说着就提起笔来,在这篇文章上写了“不用”两个字,又退还给老王。

老王搭拉着脸,嘀嘀咕咕地走了,“这篇也不登,那篇也不登,胆子比老鼠还小,就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

欧阳文听了不气反笑,他正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乔兴海的指示:不能把这家报纸办成一个引人注意的红色刊物,那样特务们就会闻到气味不请自来了!

他又埋头处理了一阵事务,突然闻到一阵隐隐的幽香,清幽、淡远而又令人心醉,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是文艺版的女记者丽岚来了!

丽岚今天打扮得也很优雅,一身别致的雪青色旗袍,掐着细细的腰身,脸上不施脂粉,更显得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她抿唇一笑,轻轻拨了拨副总编的肩头,“哎,你怎么把老王给惹着了?他在那儿大发牢骚呢!”

在一间大屋里办公,首席的位置最聚焦。欧阳文不想在大庭广众面前跟这位“报花”太过亲热,就头也不抬地淡淡说,“看了那篇文章吗?发表一下看法吧!”

“好呀!”丽岚坐在他对面,爽快地说,“我觉得看文章主要看精神,不要看调子嘛!这位观察家是对委员长不太客气,但人家也说得有根有据,对中美关系的现状进行了分析,说明利害得失,提出自己的的主张……怎么能说是太左呢?”

欧阳文心想,这位聪明的女性一定是来摸他的底,于是直言不讳地说:“这篇文章猛一看没啥,但字里行间却透出一种气味,似乎在给共产党帮腔……你知道,我这人从不过问军事,更不过问政治,也不愿给某人充当传声筒的角色!”

这原是欧阳文本着上级指示的精神,要给对方一个“右”的感觉,丽岚却只微微一笑,又轻言细语地说,“你知道老王在背后说你什么吗?不当传声筒当尾巴……说你落后,当了人民群众的尾巴!”

欧阳文也笑了笑,平心静气地说,“众所周知,我一贯秉承这样的宗旨:严守中立的立场,对任何事都不应当有任何倾向性。所以我们的报社才能生存下来,你明白吗?”

“但是我们每个人对事物的看法,其实都会有倾向性呀!”丽岚似乎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只不过是有些人善于隐藏罢了!”

她说完,又回头看着满屋的人,好象在希翼着人们的赞同。她待人处事一向慷慨大方,在报社里广结人缘,这时就有不少人微笑着,向她投来赞许和鼓励的目光。敢于跟思维严谨、知识丰富的副总编叫板,确实需要勇气。

“那我可要申明一点,我对人对事从来都不偏不倚,没有任何倾向性,对同事们也是一视同仁!”欧阳文好脾气地笑着,就象一个溺爱漂亮女同事的上级领导,却又落落大方,“好了,我们的争论可以结束了,我还有几篇稿子要看呢!”

丽岚似乎不愿离开他,就找了个理由,还想继续跟他聊下去,“哎,大总编,同事们可都在背后说你呢!说刘总编去了香港,报社全归你管,你大可搬到他的办公室去,何必跟大家挤一个屋呢?”

欧阳文立刻收住笑容,有些冷淡地说:“为什么要搬?我跟大家在一起不是好好的?为什么要把自己孤立起来?高高挂起?就为了那一点点虚荣?”

他说这话时也提高了声音,有意让别人都听见,想让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姐下不来台。岂知人家根本不生气,反而吃吃地笑着,眼睛也更有神采地盯着他,“我就欣赏你这种,这种不讲虚荣,讲求实际,而且毫不张扬的个性……哎,我跟我父亲提起过你,他也很欣赏你,很想跟你见一面!”

其实欧阳文一直在等着这句话,但表面上却不能让她看出来,就轻描淡写地敷衍着,“好吧,等什么时候有空,另找个时间吧……”

丽岚立刻撒起娇,“还等什么?就是今晚,今晚是周末,你应该有空呀!我都请过你好几遍了!我父亲要召开一个慈善义卖会,会后他想跟你单独见面……”

欧阳文假装想了想,就勉强答应了,“我试试看,能不能抽出一点时间……”

丽岚不再给他回旋的余地,已经飘然走开,只丢下一句,“下班后我等你!”

欧阳文没再说话,目送这个俏丽的身影走开。他收回目光,才发现满屋子的人都面带笑容,在一直看着他们俩,不由得脸红了。他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赶快收拾稿件,同时镇静自己,决定下班后换身好一点的衣服,去赴这个“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