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始终是一个谜。

“**”始终是一道无解的题。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在那一代共产党人看来,有无数的理由发动这场“摧枯拉朽”的政治运动。我相信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从开始就是虔诚地相信这场运动的伟大意义的。

最最相信的,当然是“**”的发起人,具有雄才大略然而当时不能不说颇有些刚俊自用的毛泽东。

他以极大的魄力发动了这场运动。

他对当时的国际国内形势怀着一种说不出的焦虑。

他当然不会想到,他的挥手之间为中国带来了一场玉石俱焚的风暴,也为自己的晚年添上了一些悲剧性的色彩。

到他生命结束的时候,也许他仍未完全看清这一切。换句话说,他也未能猜破“**”这个谜,解开这一道政治性的难题。写到这里,我的眼前就泛起一片红色,我的耳边也响起一片巨大的喧嚣,那是数不清的红旗,是震耳欲聋的口号。那是天安门广场,人潮汹涌,狂热的气氛仿佛可以燃起火来!

那是扑天盖地的大字报。

那是扑天盖地的“打倒”“火烧”。

那是中学校园,肖婷婷正跳上台子,高声叫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革命的同学们,我宣布,从现在起,我不再叫肖婷婷,我叫肖暴动。”

台下一片欢呼。鼓掌最热烈的,是刘援朝。

终于到来的1966年,“**”的狂潮席卷全国!

小学校。一群五、六年级的学生冲进校门,把试图关上门的周栓宝推到一边。他们在校园里乱蹿乱砸,那几尊佛像终于成了堆碎块,他们还到外张贴标语,还给学校党支部书记、校长戴上高帽子……

周栓宝看得目瞪口呆。

傍晚,他下班回家。耳垂胡同和周围的每条胡同也同样正陷入狂热。马宽的副食店挂了新招牌,叫“换新天副食店”。马宽也把单人床支到店里了,因为后院他的住房让给了来串连的外地红卫兵。

周栓宝走到店门口时,外地小将们正在这儿唱语录歌,宣传毛泽东思想。一群小孩子围着看,其中有3岁多了的小芳。周栓宝走过,一位小将一把抓住他,厉声喝问:“什么出身?”

周栓宝吓一跳:“贫、贫农。”

“请背诵伟大领袖毛主席语录第22页第二段!”

周栓宝一下傻了眼,慑懦地:“我……学习不好,我……背不下一群汗水湿透了绿军装的小将们立刻围上来,大唱:“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

马宽在店里看到周栓宝的窘态,想笑又不敢笑。

还是王淑兰为丈夫解了围,她为小将们挑来了开水。趁嗓子冒烟的小将们喝水时,周栓宝溜了。吃晚饭时,3号院只有周家夫妇和小芳,其他人都没回来。

“孩子们呢?”

“那还用问,革命去了叹。”

小芳插上一句:“我也革命!”

王淑兰笑着拍拍她的头:“好,好,我们小芳也革命去。”

周栓宝端起饭碗,想了想:“回头,我得看看振国两口子去。看这样子,他们这种身份好受不了。”

“别去了。”王淑兰劝他,“万一……你也知道他们有身份,咱何必沾那个包呢。”

周栓宝不言语,闷头吃饭。

王淑兰见状叹了口气:“你看我,整天为那帮红卫兵忙来忙去的,其实我心里啊,总悬着。说人家有身份,咱呢……前头耳朵眼胡同8号,那老头还是区政协委员呢,昨儿揪出来了,腿都打折了,就是过去当过国民党的什么小官儿。”

“酶,他到底是个官儿,”周栓宝安慰妻子,“我呢,一个臭脚巡。”

其实他心里也并不是没有优虑。放下饭碗,点着烟,他叹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着瞧吧。”

王淑兰叹了口气,没说话。

她本来想告诉丈夫,胡同里已经有人在嘀嘀咕咕了,说她王淑兰爷们当过旧警察,后来在公安局干了一阵儿又被清洗了下来,所以她王淑兰这个治保主任不够资格。上午,她为外地红卫兵烧开水时,一个自称三辈儿贫农的妇女就抢过她的水舀子,还瞪了她一眼……想着,王淑兰不禁心里打战。

周栓宝把烟掐了,往外走。刚走两步又停住了。他想起那群欢蹦乱跳的红卫兵,心里有点犯休。他怕一出1] )L又被拦住背语录。他想:这怎么话儿说的,我背不上来啊……

他在小院里转开了磨。

突然,一阵口号声把他吓了一跳。细听,原来是一群红卫兵小将在砸2号的门,嚷着要把劳改释放犯乔云标和他的小偷爸爸一起揪出来。周栓宝听着,心里一阵阵哆嗦,扭头进了屋:“谁又把乔家那点儿臭底儿抖擞出去了?”

王淑兰说:“这街里街坊的,谁不知道谁呀?红卫兵问到我头上,我想瞒也瞒不住啊。”

周栓宝一听就明白了,可他也没法说妻子什么。前院的吵嚷越来越厉害了,大概已经打破了门,周栓宝听见乔占魁在大声地喊叫:“干什么呀这是?我们爷们儿招谁惹谁了?”

周栓宝叹口气,对王淑兰说:“你去,告诉红卫兵这家是烈属,不能这么闹腾。”

王淑兰说:“说他是贼的也是我,说他是烈属的也是我,人家还信呀?”

周栓宝瞪妻子一眼.想了想,自己往外走。

王淑兰追了一步:“哎,你引火烧身啊,刚才你还说―”

周栓宝没吭声,人已走出院门了。

他心里想:谁也不容易,干吗这么闹?老乔人品是差,可这么多年总算安分守已,公安局还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呢。

他这么想着,走进2号的门。

他先看见房稽下站着的山花。山花抱着孩子,吓得浑身乱颤。这便更增加了周栓宝的勇气。

乔占魁也从红卫兵的撕扯中看见周栓宝了,不禁一愣,因为周栓宝大概从没登过他这个门。

“小将们!小将们!”周栓宝吸足了一口气,壮着胆子走进人群。

小将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小将们,你们弄错了,这家子是烈属,他儿子在朝鲜牺牲了。”

一阵沉默,为首的红卫兵间:“他儿子不是劳改释放犯吗?”

周栓宝的心砰砰直跳,仍咬住了牙说:“不,是烈士,为掩护部队,堵枪眼了,跟黄继光似的。”

“你是谁?”红卫兵问。

“我?”周栓宝挤出一个微笑来,“街坊。”

红卫兵们不动,揪着乔占魁的手也不松,显然半信半疑。

周栓宝叫山花:“’r头,快,上你婆婆屋里,找找烈属证明,给小将们看看。”

山花急忙进屋去了,片刻,真拿出一张证明来。纸虽然泛了黄,可人民政府的大印仍然清晰。

.“走!”为首的红卫兵一挥手,小将们悻悻地推开乔占魁,走了。

所有的人,乔占魁、山花、周栓宝,都松了一口气。

乔云标哆哆嗦嗦从母亲屋里出来,腿一软给周栓宝跪下了:“大叔,解放军进城那天您就放了我一码,今儿个,又是您……”

周栓宝忙把他拽起来:“甭谢我,要谢,谢你哥哥吧。”

乔占魁在一边唉了一声。

周栓宝不敢久留,转身往外走。刚出门,几个人从他脸前匆匆走过。他定睛一看,是几个阴沉着脸的青年押走了4号的丁维全。

没像毛头红卫兵那么大喊大叫,可这几个人更透着一股子阴鹜。

周栓宝愣愣地看着这几个人走出胡同,自嘲地间自己:“你他妈的都管得了吗?这社会整个儿乱了。”

公安局也乱了。

这是一种有别于社会上的乱,一种很奇特的乱,一种在制止混乱的过程之中的乱。就像一个也已感染上时疫的护士,强撑着病体为其他患者在打针吃药。

这就难免有一种别扭的感觉在每一个人民警察的心里徘徊着。他们感到烦躁,感到茫然,感到力不从心,感到往日的尊严在一点一点地损失殆尽。

刘海山似乎比别人更觉痛苦。

在公安分局侦察科办公室,他值夜班。

因为夭气闷热,窗户都大开着,所以楼下的喧嚣声听得非常清楚。

刘海山紧皱着眉头,往楼下看。

密密麻麻的人群把大门堵得严严实实。人群中央,门板上放着具血迹斑斑的死尸。这场景近来常见。

一个民警进门:“咚,刘科长,您还不把窗户关上,那死尸都搁三天了,您还闻不见臭味儿是怎么的?”

“又闹什么呢?”

“红卫兵,打死个老地主,要求分局承认他们是革命行动……今儿看样子又得一宿。”民警说完匆匆走了。

刘海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拿起电话:“喂,政治部吗?给找一下赵秀芝……”

赵秀芝接电话了。刘海山听得见她所在的政治部办公室一片混乱,嘈杂声灌满了耳机。

“回不了家?我也一样……”赵秀芝紧张地压低声音:“部里派了工作组,把市局的权给夺了,三十多个处长停职反省……”

大概是一个工作组人员从她身边走过,连刘海山都听见了脚步声。她忙换了话题:“就这样吧……孩子们呢?我一直不知道他们都在哪儿。”

刘海山也不知道,他只能自嘲地笑笑,告诉妻子:“妈的,这回各自为战了。”

赵秀芝着急起来,声音也高了:“各自为战怎么行?他们正是闯祸的年龄,现在又―”她把下边的话咽了回去,可意思很明白。

刘海山心说不行又怎么办?我现在连分局大门都出不去。

赵秀芝那边显然也无法再往下说了,只好叮嘱刘海山两句便挂了电话。刘海山走向窗口,尸体的臭味和红卫兵的口号一起向他扑来,无奈,他只好把窗户关上了。他其实也在惦记几个孩子。小芳有周栓宝两口子照顾,可援朝和建设在干什么呢?

他可以想象,援朝肯定会戴着红袖章四处奔跑,和现在围在分局门口的小将们一样的慷慨激昂,一想到这儿,他就会苦笑,说不清是欣赏儿子还是担心儿子。

从心里说,刘海山拥护这场革命。做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公安战士,他不会对任何由伟大领袖发起的政治运动有动摇和怀疑。可是,目前运动的方式和局面,又与他善良平和的性格相悖。于是他便痛苦,他便有了一种船到江中不得不随波逐流的感觉。越是如此,他当然越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陷得太深。可这样的话怎么对孩子讲?又能不能讲呢?

何况,现在他根本不知道孩子们在哪儿。

人民警察的孩子向来是独立性较强的,因为他们的父母无暇过问他们的生活。他们与父母的感情是一种深埋在心底的极易受伤害的渴望。这种状态在“文革”中便引发了多少冲突和无奈。

刘海山一点也想不到,他的长子刘援朝正在干一件他绝不能容忍的事情,一件亏柿的待人处世截然相反的事情。而且这件事导致了极为严重的后呆……

当刘海山在闷热的办公室里想念儿子的这一刻,刘援朝正和一群红卫兵战友蜂拥着走进南城根派出所。

和往常一样,常常彻夜不眠的南城根派出所,灯火通明,透出一种紧张。

院子里一下子站满了红卫兵,站在最前面的是肖暴动和刘援朝。

肖东昌从里边迎出来,热情地张开双臂:“欢迎!欢迎!欢迎小将们来我们管界推动革命的开展……哟,婷婷?”

“她是我们司令,她现在叫肖暴动。”刘援朝自豪地介绍。

“暴动?好,这名字改得好……那么,里边坐,咱们研究一下行动计划?”

几个人往里走。隐隐地,传来闷闷的雷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充盈着小院。

周栓宝忙忙慌慌地从派出所门口骑车走过,往李振国家里赶。从乔占魁家出来,他不知怎么反而壮起了胆子,就那么走出耳垂胡同,跑到大街上来了。他想,反正就那么回事儿了,豁出去吧。

再说,通过乔家和丁家的遭遇,他已经看出这场运动那种挖地三尺的劲头了,就更为李振国两口子担起心来。

路过南城根派出所时,他瞥见院里那黑压压的人群,可他根本想不到那会同自己有什么关系。

命运对人来说就是这么回事儿,常常突如其来,在你不防备的时候给你一闷棍。周栓宝就在自己走向厄运。

周栓宝就在自己把自己推入深渊。

不知道未来等待着什么的他,走得匆匆忙忙。

他太善良,太具备北京人的那种平和与热心;长期的警察职业又教给了他认真,于是他不大为自己着想。此刻,他只想着快点儿赶到李振国家。352

天要下雨,似乎象征着灾难。

周栓宝全然不顾,扔下自行车,他几乎是小跑着进了那大杂院,一把就推开了李家那破烂的房门。

李振国和春莲,大睁着痴呆呆的眼睛,看着周栓宝。

周栓宝劈头便说:“我现在来,是和你们夫妻商量个对策。”

李振国虽然人很削瘦,但精神尚好。春莲满脸是忧虑的神色。听了周栓宝的话,他俩同时叹了口气。

周栓宝说:“我给你们出一搜招,我看振国不如现在就走,回劳改农场去,就说主动结束保外就医,回农场参加运动。”

春莲担心:“那,他的身体……”

李振国想了想:“身体倒不怕,可我想和她在一起。”他看看春莲。

周栓宝叹口气:“这我知道。可是你想过没有,红卫兵只要一来,你可是没跑儿。”

春莲哆嗦一下。

周栓宝劝道:“回农场呢,也会遭点儿罪,可公安总是讲政策的,不会太为难你,也许,倒熬过去了。”

李振国说:“可我一走,春莲她……”

周栓宝说:“你在家春莲才倒霉呢,你走了她一个女人也许倒会好一点儿,你说呢?”

李振国不语。

隐隐的雷声。闷热的空气里尽是紧张,李振国直出汗。这个倒霉的家伙不知道,红卫兵们正从派出所出发、肖东昌正把他们送到门口.仍然在热情地招呼:“好啦小将们,我不远送,祝你们革命成功!”

刘援朝在说:“谢谢您了,您回去吧。”

肖东昌仿佛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哎,对了,你是刘海山的儿子?

刘援朝点汽头。

肖东昌仔细看看他,又看看女儿,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红卫兵们出发了,他们的目的地正是李振国家……

李家小屋里,周栓宝焦急地:“要我说,现在就走,能赶上长途车。万一赶不上找地方忍一宿也成。谁知道红卫兵什么时候会来?”

李振国仍在犹豫。春莲抓住他的手。夫妻俩对视一眼。

李振国长叹:“我还活着干什么?死了,也省得给别人带来麻烦。”

周栓宝说:“别说那没用的了,走p巴!”

李振国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吧。”

周栓宝站起身:“我骑着自行车呢,我驮你,咱们抓紧时间。”

这时,红卫兵们正热热闹闹地走在胡同里,参差不齐地唱着语录歌。

一声炸雷突然响了。接着是风。狂风过后,大雨点僻僻啪啪地落下来。

肖暴动舒开双臂,大声疾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这边,李振国正坐上周栓宝的自行车后架。

春莲跑出院门:“伞!”

李振国接过,望着妻子:“你多保重……我不会有事儿的。”

春莲含泪点头。 、

周栓宝蹬起自行车,在越来越急的雨中驶去。

春莲在雨中哭泣。

罕见的大雨袭击了北京,仿佛是要为狂热的空气降温。但是,自然界的雨对于人们心的癫狂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大雨里,公安分局的大门仍被包围着;大雨里.周栓宝把李振354国送上长途汽车;大雨里,刘海山指挥法医验尸;大雨里,王淑兰抱着小芳忧虑地仰望天空……

大雨里,浑身湿透的春莲被押上台子,一个红卫兵在她脖子上挂上一双破布鞋。

狂热的小将们振臂高呼:

“打倒牛鬼蛇神!”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无产阶级**万岁!”

春莲早被这场面吓傻了,痴呆呆地站着。

披着雨衣的肖东昌站在人群后面,肥大的雨帽下闪动着笑眯眯的眼睛。

骑着自行车赶回来的周栓宝进了胡同,见状大吃一惊。灯光下他认出了援朝,忙把他拉出人群。

“援朝,你们斗她干嘛?她一个病病秧秧的女人。”

“她男人是劳改犯,她是妓女!”

.1!解放都17年啦,那点儿陈谷子烂芝麻捣腾个什么劲儿,放了她吧。”

“那怎么行?我们这是革命行动,毛主席都支持我们。”

“毛……”周栓宝还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就在他们说话时,肖东昌在一边向女儿肖暴动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肖暴动一下子蹿到周栓宝面前,手指周栓宝的鼻子:“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国民党警察,过去还不是和臭妓女串通一气的?”

“我―”周栓宝要争辩,却发现所有通红的眼睛都盯住自己,顿时觉出不妙。

可他想抽身已经晚了。

一个男孩儿大喝:“把他押上台去!让他和臭妓女站在一块儿!”

“哎,别―”刘援朝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想保护周栓宝。 肖暴动冷冷地说:“刘援朝,你的屁股坐在谁一边?”

援朝缩回手。红卫兵们把周栓宝拥上台去。

肖东昌悄悄走了。

口号声又响起来了,和雷声、雨声混成一团。

落汤鸡似的周栓宝和春莲对视一眼,都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

肖暴动又叫:“刘援朝!”

援朝答应:“到!”

“做为本组织的副司令,你刚才的表现很令大家失望。你说该怎么办吧。”

“我……”援朝不知说什么好。

“对呀,看你的革命行动了!”

“给大家做个榜样!”

“毛主席说过,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红卫兵们七嘴八舌地起着哄。刘援朝的脸上汗水和雨水已经分辨不清。

肖暴动说:“刘援朝同志,如果你还希望我叫你同志的话,请你拿出行动来!”

一声炸雷,刘援朝一震。

他跳到台上,厉声喝令:“周……周栓宝,你抬起头来!”

周栓宝缓缓抬头,目光和援朝相遇。刘援朝愣住了,那目光里的沉痛与哀怨使他愣住。

红卫兵们屏住呼吸。

肖暴动沉着脸看着。

春莲担心地偷偷看着。

刘援朝和周栓宝对视,他的内心显然斗争激烈!

终于,他照准周栓宝的脸,狠狠打去!

周栓宝一下子摔倒在雨地里,嘴角淌出鲜血……

红卫兵们发出欢呼。 肖暴动笑了。春莲却紧闭住眼睛。

刘援朝的脸上不再有表情,他像失去理智似的,向周栓宝踢大雨傍沱,北京一片汪洋……

周栓宝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东便门外的河边上。

这河已不是过去的河了。随着城市的发展,这里已少了许多野趣而多了都市的风貌,远近已有了几座楼房,东南角楼那黑色的身影里响着火车的喘息声。由于下雨,河水很混浊,河面上转动着几个无声的漩涡。肆虐的蚊虫在周栓宝的脸上扑来扑去,他忽然从头脑里蹦出一个沉痛的意识:

我挨了打了。

我被援朝打了。

我被一个从小抱大、像自己亲儿子一样疼爱的人打了!

心一疼,腿便一软,他扑通一声栽倒在河岸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乡走到这儿来的,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这儿来。他只有一个绝望的念头:我还活什么劲儿!

他哭了,哭得很伤心,虽然不敢放声,可是撕心裂肺。

仿佛这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挨打,敲开了周栓宝心中的记忆之门。一切一切的往事,他都在这刹那想起来了。每一页似乎都渗着汗和泪,翻过去是沉甸甸的,字迹在水渍里湮化着。

先是爸妈的死,是哑巴妹妹的嚎陶大哭和老岳丈一掀门帘走进来时的样子。就这么当了警察,就这么为了填饱肚子而成了万人恨的黑狗子……可是,不屈心,我干过缺德的事儿吗?

想起了住进耳垂胡同3号的刘海山,修自行车的,可暗地里是共产党,想起了去给老宋报信儿,当时那种又惊又怕的感觉。

解放了,黑衣服脱去,换上了绿警服,可脑筋换了吗?思想换了吗?共产党的警察应该是什么样的警察,到今夭,我周栓宝算是彻底弄明白了吗?

小丁丽的死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使他突然感到一个警察的荣誉和尊严是那么重要。应该说这是共产党教的,共产党还教了我为人民服务……

是真心地想跟着共产党走啊,是因为看到共产党是真心为老百姓干事的党,也是因为当了共产党的警察才有了那种荣誉感和自豪感。

北京人好脸面,跟着共产党走才最有脸面。

这认识也许肤浅,可越肤浅的不越是真实的吗?

可我周栓宝不走运。

先是丁丽的死,后来又有王老牛的逃脱··-

更要命的,是有人永远看不上我。

我心里好难受啊!

清除李振国的时候,我心里翻腾过;乔占魁写信诬告我,我心里也闹腾过。一次又一次,我难道得背着黑锅过一辈子?

那个脸上有疤的特务,那个至今仍然没有落网的家伙,是我的一块心病。我后来几乎是为了他才坚持当这份警察。直到腿坏了,直到站不起来了,我才·..…说实话,我从心里不愿脱下那身警月及。

穿黑警服我知道我缺了德,老天爷惩罚我不能生儿子。穿共产党的警服原想多积阴德多办好事,可为什么这么难?

想起了“反右”,丁维全成了右派,他老婆自杀了,那鲜血似乎至今还在眼前流淌。

想起了大跃进,大炼钢铁,全民吃食堂。那滚刀肉乔占魁该是多么的可气。

三年自然灾害。难,每个人都难。可心气儿足。当然忘不了妻子去当内线为公安局办的案子,由那儿知道了脸上有疤的家伙代号54号……

54,54,念念不忘啊!

我还有可能去抓到这个54吗?或者说,我还能看到这个54落入法网吗?

不能了。我让人打了,让刘援朝打了,让我从小抱大、比亲儿子还亲的人打了,我的脸往哪放?我还有脸活吗?

从一个北京人的脸上,从一个警察的脸上,撕下血淋淋的面皮来,他还能活吗?周栓宝痛苦地闭上眼睛,向着混浊的河水迈出一步,又一步……

水的鲜腥气息扑进他的鼻孔。他嘴里被打破的伤口仍在渗血,血也是鲜腥的。他真想向前扑倒身体,让两种鲜腥溶为一体,让自己的生命在河水里得到解脱。

突然响起一声火车汽笛。

周栓宝激凌一下子睁开眼。

真就这么去死吗?

不,不能。我要死,可不能这么死!

尽管我早就不干警察了,尽管我仅仅是一个小学校打杂的工友,可要是这么窝窝囊囊地跳了河,人们会说我什么?

一辈子小心谨慎,一辈子清清白白,我为什么要在最后给自己留个永远洗不去的污点?

再说,我还有老婆,还有妹妹……

怎么死?

周栓宝问自己,他悲枪地在心里喊:难道死也这么难吗?

面对他面对了一辈子的河水,周栓宝在绝望、悲愤之中渐渐地在心中凝固起一个念头,一个他这一生最后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