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清晨,雨住了。被雨水冲刷得乱七八糟的大字报、大标语仿佛浸透了血迹。树叶滴嗒着水滴,好像在哭。

耳垂胡同3号院。

王淑兰在饼档上烤馒头片,烤好抹上酱豆腐,递给丁丽。丁丽小口小口地吃着。

“丽啊,人家都当红卫兵了,你怎么还这么单镑儿着呀?”

“我爸是右派,我怎么入红卫兵。”丁丽很委屈。

“那怕什么,现在不是讲划清界限吗?划清就完了。那天红卫兵还跟我说,叫,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重在政治表现。”

“反正,我从今天起不进4号的门了。”

“对,不进了。就住大妈这,先把红卫兵入了再说―”

“呸!”院门口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你他妈在教孩子什么?”

是浑身泥水的周栓宝。

王淑兰吓一跳,她没理会丈夫的暴怒,关心地问:“你这一宿上哪儿打滚儿去了?怎么成这样了?”

周栓宝不理她,对丁丽:“孩子,记住,你要不认你爸爸,你就别进我的门!”

他踉踉跄跄地进了屋,扔下莫名其妙的王淑兰和丁丽。

稍沉片刻,王淑兰追进屋去。

周栓宝合衣躺在**,紧闭双眼。

王淑兰小心翼翼地问:“你到底怎么了?干什么去了?你一宿没回来,我也一宿没合眼,尽听这雨了……”

周栓宝微微睁开眼睛:“我没事儿,摔了一跤。”

“哟,这么大人还……你别是骗我呢吧?”

周栓宝懒得再说话,摇头。

“要是累了,就把衣服脱了睡吧?”

“你去忙你的,甭管我。”

“那…今儿上午又来一批串连的红卫兵,我去照应一下,就回来。”

周栓宝点头。他听着妻子走出去,突然从心底涌起一种难分难舍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还掺杂着一股少有的勃动着的欲望。

他丝毫没有为这种欲望的出现而惊讶和羞涩。当妻子王淑兰的脚步声向院门方向响去时,他叫了一声:“淑兰!”

他很少这样叫妻子的名字。王淑兰愣了一下,站住了问:“干嘛?”

“你来,我有话说。”

妻子进来了。他又说:“把门关上。”

王淑兰把门关上,来到丈夫面前。周栓宝抓住了妻子的手。这个少见的动作使王淑兰吓了一跳,本能地缩了一下胳膊。她觉出丈夫的手很烫,一种热腾腾的气息直从手上传到她心里。她担心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着凉了?有点发烧?”

周栓宝摇头。他仿佛第一次见到妻子似的那么从上到下打量着她。他仿佛第一次看出妻子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具有那么多女人的风韵。她的身材是那么窈窕,单薄的夏衣完美地显露出腰腿的曲线。她的胸部是那么丰满,两座山峰恰到好处地挺拔着。她的脸是瓜子型的,一双大眼睛此刻正流露着关心和焦虑。她在周栓宝眼里不再仅仅是一个围着火炉转的家庭妇女,一个整天忙忙碌碌的治保主任,一个心地善良热情的、从不抱怨什么的妻子;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有血有肉.需要甚至在渴望着他的爱抚他的征服的女人。

他一把把妻子抱住了,他的脸一下子扑入了妻子的**之中。

王淑兰吓一跳,脸腾地红了,挣扎着说:“大白天的你干什么?怎么变得―”

她的话没说完,人已经被丈夫粗鲁地甩倒在**。周栓宝为自己突然**的坚硬而惊讶了一下;仅仅是一下,这种惊讶立即便被腾腾的烈火焚烧得一干二净了。他近乎疯狂地撕开妻子的衣襟,让那一对颤巍巍的峰巅暴露在他烧红了的目光里。王淑兰羞怕交加,一边反抗一边低声地哀求:“晚上,晚上行吗?丁丽还在院里,你让孩子―”

她的话被丈夫的嘴堵住了。她嗅出丈夫的嘴里有一股鲜腥的气味,可她来不及去想这是什么,因为在丈夫的大手里,一股触电的感觉正从她的**向心房快速地推进。

周栓宝不说话。他的动作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迅猛和粗暴。他把衣服甩得远远的,

他就像一头饿极了的狮子扑向猎物,勇猛无比向妻子挺进。他感觉到身体内有一股压抑太久了的东西,正奔突着想从自己的躯壳中冲杀出来。他的身体起伏着,他体内的那股东西也起伏着,像大海的波涛,又像山间瀑布的奔腾。他忘了一切,也忘了他此刻在做什么,妻子的呻吟在他耳边也越来越远,虚无飘渺般地颤动着。

汗水湿透了两具躯体,泪水也流下来,滴在妻子脸颊上。还有血,在唇齿的磨擦间流动着。

还有精液,一次次地喷发着希望和绝望……

窗外,突然传来小丁丽的声音:“大妈,我到学校去看看。”

所有的动作一下子静止了,潮汐最后一次从沙滩上退回大海。静寂中,只听见小姑娘的脚步走出去了。

疲惫的双腿从丈夫身上滑下来,王淑兰又惊又喜又羞地呢喃:“你好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突然好了……”

“我好了……彻底好了……我是个男人了……”趴在妻子胸前,周栓宝自己对自己说。

我不再愧疚什么了,我不再亏欠什么了,如果我唯一没做到的事是抓住那个脸上有疤的潜伏特务的话,那么这件事会有人接着去做的。

我可以放心走了。

“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王淑兰喜极而泣,在丈夫怀里硬咽着。

晚了。闻着妻子的发香,周栓宝自语,晚了,太晚了。

夫妻俩静静地躺着,不穿衣服,就那么赤条条地躺着,像一对刚刚来到人间的婴儿。

热潮渐渐地退去。

心潮渐渐地平静。

周栓宝说:“你不是还要去照看一下吗?去吧。”

王淑兰像新婚之夜的新娘子那样娇慎地一笑:“累死了,再躺会儿。”

周栓宝的心刀扎般地疼。可他不敢再缠绵下去,他知道他该行动了。

“去吧,别误了正事儿。”

王淑兰懒徽地起身,穿衣,梳头,向丈夫羞涩地一笑,往外走。

周栓宝仍躺着,听着妻子走出去,听着她关门的声音,眼角落下泪珠来。

他耳边响起肖暴动的声音:“刘援朝,这回看你的了!”

他耳边响起刘援朝的声音:“周栓宝,你站起来!”

他抓紧床单,无声地哭。

公安分局的院子里乱哄哄的,刘海山穿过乱哄哄的院子回家去。

一张新贴的大字报墨迹还未干,标题是:“批判走资派的黑干将刘海山。”

民警们围着看,指指点点。

刘海山从人群后走过,也看,无可奈何地苦笑,然后骑上车走了。

他也一宿没睡,现在只想休息。

推开耳垂胡同3号院门时,他看见周栓宝正一个人坐在院里发愣。

周栓宝已换了身干净衣服。

“哟,老周,今儿休息呀?”

“啊·一海山,你回来了?”

“整折腾一宿。回来睡会儿。”

刘海山走向自家,他刚打开门,听见周栓宝叫:“海山!”

他回头:“有事儿吗老周?”

周栓宝又犹豫了,欲言又止。

海山说:“没事儿我先睡了,真累死了。”他进了屋,又探出头来,“老周,有事儿晚上再说吧。”周栓宝没吭声。等刘海山关上房,他艰难地站起来,走向院门。在门口,他回头环视整个院子,脸上是一种留恋。见扫帚倒在地上,他把它扶起来靠墙立好,然后走出院门。

他没关门,仿佛这已不再重要。

路过2号门口,他主动和站在门口揉铁球的乔占魁打招呼:“老乔。”

乔占魁一愣:“你叫我哪?”

“对,我叫你。”周栓宝脸上浮起一种平和的微笑。

“新鲜!咱俩几年没过话儿了?那天你解了我的围,我想和你道声谢,你都不理我。”

“那怨我,我现在想明白了,人和人之间,冤家宜解不宜结。”他走出几步,又回头,“我值班去,回见。”

乔占魁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

走到副食店门口,周栓宝叫:“老马!”

马宽走出来:“怎么着,出去?”

“替个班儿……”周栓宝抬头,“今年这槐树怎么没长虫子啊?”

“前儿不是喷了药了吗。”

“哦,对了……您那腿不怎么疼了吧?”

“还成,让您惦记着……你嘴角怎么有点儿肿?”

“是吗?”周栓宝又笑了,笑得挺凄凉,“我该走了,回见,您。”

“回见。”马宽看着他。

周栓宝回头:“回头还不一定见得着了。”他仍笑着。

马宽莫名其妙,可也没多想,他也忙,院里还住着一帮子红卫兵呢。

周栓宝来到小学校。传达室里,一个年轻工友正在翻红卫兵小报。

“周师傅?您怎么来了?”

“家里没事儿,我来替你。你年轻,玩去吧。”

“哟,您可真是活雷锋啊。得,谢啦!”年轻人高高兴兴地往外走,“我上王府井去,听说今儿红卫兵在那儿扫四旧。”

周栓宝愣愣地坐了片刻,然后拉开抽屉取出一串钥匙。他把大门关好,躇姗着向校园走去。

没有人,校园、教室一派遭劫后的荒凉、凌乱景象。操场一隅的烂砖堆,依稀可以看出是当年大炼钢铁的小高炉遗址。

周栓宝把校园巡视一遍,撕去教务处门上的封条,打开门锁。屋里和外边一样,乱糟糟的一片。他从兜里掏出一副白线手套,慢慢地戴上。他用钥匙打开了墙角的铁皮柜,把里面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然后,他又打开保险柜,同样扔出里面的东西。

望着自己的“杰作”,他笑了,笑得很惨。突然他又想到了什么,找到一只红粉笔,在墙上写了“54”这个数字。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已磨得非常锋利的刀。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把刀尖对准自己的胸,把刀柄抵在柜子上。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

然后他咬紧牙关,用力向前挺胸!血,立刻喷溅出来!

周栓宝栽倒了,他痛苦地在地上抽搐,哆嗦着摘下手套,尽可能地把它扔得远远的。

他的手在血泊里抓挠着,最后终于不动了……刘海山是被从家里叫到现场的,当时他正在自家**蒙头大当时已是晚上,月光朗朗。突然便有人敲门:“老刘!刘科长!”刘海山把头上的毛巾被撩开:“谁呀?”“出案子了!让您赶快去现场。”

刘海山当时一惊,急忙翻身坐起。可他的脚刚伸进鞋子,又停住了。

“我不去了,让别人去吧。”

“那哪成啊!”门外人焦急地说,“是杀人案,可能还有抢劫。”

刘海山说:“我是黑干将,还是让红干将去吧。”

门外人停了一下,低声地问:“老刘,你还真认真了?”

刘海山叹口气,穿鞋、擦脸,随口间:“现场在哪儿?”

“小学校,死的是个工友。”

“什么?”刘海山立即警觉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一脚迈出门来……小学校门口围了一大堆人,议论纷纷。车子一停,刘海山眼前就黑了一下,他强挺着,下车走进学校。

传达室里,那个年轻工友正在向民警介绍情况:“他主动说要替我,我就走了。后来我想让人替我一天一夜不合适,就说回来睡觉。敲不开门,我就翻墙进来了……”

教务处现场里,闪光灯咔咔响着,照出周栓宝那微睁的眼睛和僵死的微笑。一个侦察员用镊子从桌子底下夹出那双线手套。

法医将周栓宝翻过来,刀柄赫然在胸前插着。

窗外,刘海山赶到,只看了一眼就抱头坐在台阶上。

直到部下走到他身边:“刘科长,勘查完了。”

刘海山沉浸在深深的震惊与悲痛之中,久久不回答。

部下又叫:“刘科长……”

他挥挥手,示意让部下走开。

周栓宝的尸体被放上担架,白布单蒙住他的脸。担架抬出教导处,刘海山哑着嗓子叫:“等一等!”

他揭开白布单,凝视那张熟悉的脸。他耳边又响起熟悉的叫声:“海山!”

他的手抖一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事儿嘛老周?没事儿我先睡了,真累死了。”

泪水涌出眼眶,他急忙把它擦去。“老周,我对不起你。”他低声说,放下白布单。

法医走过来:“他杀。罪犯是要偷东西,被他发现了,于是就……”

刘海山不吭声。

法医又说:“可惜足迹被破坏了,指纹也没有,罪犯是戴手套作案的,手套扔在现场。”他把那双线手套给刘海山看了一下。

手套的拇指和食指有一点红色。

刘海山仍旧没吭声。

他孤独地走进教导处。地面,血泊犹在。

他的泪水滴在血泊中,血和泪融为一体。

部下在他身后低声说:“走吧,刘科长,下午……下午要开批判会。”

刘海山头也不回:“批判我?”

部下:“是……小吴他们成立了一个战斗队……”

“我不参加!”刘海山爆发了,“我要破案!我不能让人死了白死!让这地上的血白流!”

地上,淋漓的血触目惊心。

他怒冲冲地走了。

他就这么怒冲冲地冲进公安分局大院。走在公安分局的走廊里。几个民警迎面拦住他:“刘海山,我们正式通知你,下午两点参加批判会,接受革命群众对你的批判!”

刘海山连看也不看他们,扭身进了办公室,把门狠狠摔上。

“你这是什么态度?”民警在门外喊。

屋里,刘海山叫住欲走的法医:“你说是他杀?”

法医谨慎地说:“应该是……他杀。”

“什么叫应该?到底是他杀还是自杀?”刘海山的脸阴沉了。

“他杀。可是,也有疑点。”

“说。”

竺第一,死者为什么突然没理由地赶回去替班?第二,所有柜子都是钥匙打开的,钥匙应该是在传达室里,凶手是怎么拿到钥匙的呢?”

刘海山轻轻点头。他审视着桌上的东西:那双线手套。

手套拇指和食指上的红色吸引了他。他想了一下,突然问法医:“我记得,现场墙上好像写了什么字?”

“不……不记得了。”

刘海山转身往外走。法医在背后喊:“哎,先吃饭吧?”

刘海山却不回头。他心里火烧火燎的,哪里吃得下饭?

走出房门,那几个造反的青年民警还在那儿嘀嘀咕咕。看见刘海山那铁青的脸色,没敢吭声。

刘海山又到发案现场去了。

由于过份的悲痛,第一次勘查现场时他只恍惚地记得墙上仿佛有两个红粉笔字,

并没看得很清楚。那副线手套上的点点红颜色,电光石火般的在他脑子里一亮,便和现场墙上的字迹联系在一起了。如果说这手套是犯罪分子作案所戴的话,他为什么要在墙上留下字迹呢?戴手套说明了谨慎,留字迹则是梁山好汉式的胆大妄为,二者不矛盾吗?

尽管心如乱麻,侦察科长刘海山头脑依然清醒。

他同意法医提出的疑点:周栓宝为什么突然回学校替班?犯罪分子是怎么拿到的钥匙?更使他有一种不祥感觉的,是早晨在院里,周栓宝要和他说话时那种神态。

那是眷恋,是痛苦,也是一种解脱后的安宁。

为什么?而且他要说什么?

刘海山本能地意识到一切的答案都应该在现场那红色的粉笔字迹上。

因此他匆匆地赶回小学校。

小学校在月光下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刘海山穿过操场,径直走进凌乱的教导处办公室。

打开电灯,那血泊还在,只是已变成了黑褐色。

刘海山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墙壁,盯住那潦草的红色阿拉伯数字:

54

这是什么意思?

是门牌号吗?是电话号吗?还是什么人的代号?

刘海山凝神思索,往事桩桩件件地在他脑子里翻滚,像一锅开水,一个汽泡冒上来破裂掉,又一个汽泡冒上来……

突然,他浑身一震!

一个大大的汽泡冒上脑海,再也消逝不去了―

那是当年肖东昌审问洗衣店老板的记录。间:“你说你什么也没干过,可电台是怎么回事儿?”答:“是他们存在我这儿的。说是最近风声紧,先停止发报,把电台转移到我这儿存一段。”问:“谁存的?”答:“负责跟我联系的人,代号是54号,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住哪儿,只知道他脸上有条疤。”

刘海山想起来了,他曾经把这一段记录告诉了周栓宝,周栓宝听了之后久久没有说话。后来,他对刘海山点点头:“我记住了,54。抓不住这个54我就是死也闭不上眼!”

54!这么说,字是周栓宝写的,手套是周栓宝戴的,顺此逻辑推断下去,这案子……

刘海山的心颤抖起来。警察与警察的心是相通的,警察与警察的思维方式是一样的。他一下子便明白了周栓宝是自己走向死亡的,他制造了这个假现场是为了掩盖自杀的真相,是为了让他的亲人们不为此而背上一口黑锅……

可这到底为了什么?

是什么事把周栓宝逼上了绝路?

刘海山推断,这一定是一件对周栓宝来说是十分重大、涉及到他的荣誉与清白的事情。可是,这到底是什么事,刘海山还猜不出。

他只知道,周栓宝在临死之前有一件放心不下的事,而这件事就是这写在墙上的血一般的“54"。周栓宝知道自己会到现场来的,便用这种方式把这件事托付给了我……

刘海山心如刀绞。

54,54,一个老警察在饱受磨难之后,在结束自己生命之前,想的仍然是他没完成的任务!

“放心吧,有我呢。”刘海山自语。

话一出口,眼泪哗地流下来:“老周!老周!”他喃喃地叫。

他抓起一团废纸,缓缓擦去红色的“54".

“老周!柜子是你自己打开的,手套是你自己戴的,你想让我们以为你是被杀,你不想给家里带来麻烦,可是……你既然放不下那个54号你干嘛要……”

他泣不成声。

“你这是为什么呀?昨天早晨,你要告诉我什么啊?”

撕心裂肺的哭声。

是王淑兰,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放声痛哭她的丈夫。她的哭声在耳垂胡同回**,打动着每一个人的心。

连乔占魁,都表现出少有的低沉。

“这叫什么事儿?一个大活人,走时还跟我搭话儿呢,一眨眼,投啦。”

马宽揉揉眼睛:“唉,走时还间我腿疼不疼来着呢……”

乔占魁一激凌:“哎我说,他不会是自个儿……他走时那话可有点透着……”

他们都往3号的方向看了一眼。

4号院门口,满脸悲伤的丁维全手扶门框,听着哭声,面色悲戚。

忽然一阵歌声压住了哭泣,胡同口涌进一群兴高彩烈的红卫兵小将。

丁维全忙退回院去,把门关上。

肖暴动和刘援朝领着一伙孩子,蜂涌进3号院。他们丝毫没有听见哭声。

见刘海山和建设在屋檐下坐着,刘援朝叫道:“爸,有吃的吗?我们还没吃饭呢。”

刘海山木然地往屋里指指。

肖暴动这时听到了北屋的哭声,问一句:“谁呀,这么哭?”

援朝说:“就是昨天那个国民党警察家,这可能是他老婆。”

刘海山闻声扭过头盯住儿子。

刘援朝迎着父亲的眼睛:“爸,我还要问您呢,周栓宝既然是国民党警察,咱们干吗还跟他家那么好?”

刘海山站起来:“你说什么?”

刘援朝犹豫了一下,说:“爸,我真该造您的反,您还是共产党员呢。”

建设插上一句:“哥,周大爷死啦!”

援朝愣住了。

肖暴动冷笑:“畏罪自杀了吧?这种人,死有余辜!”

刘海山不说话,伸手抓住大儿子的胳膊,拖着就走。

“爸,您干什么?”

刘海山把儿子拖到胡同里的无人处,厉声问:“说,昨天你们是不是对你周大爷一千了什么?”

“怎么啦?”援朝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昨天我们批斗那个臭妓女,劳改犯老婆,他拦着不让批,这不是干扰无产阶级**嘛。后来肖暴动说他是国民党警察,过去尽干坏事儿―”

刘海山打断儿子:“肖暴动怎么知道―”但他立刻就明白了,“你往下说!”

刘援朝心虚了,他看看父亲,支支吾吾地:“后来,后来……就让周……大爷陪斗……”

“还干了什么?”

“…”援朝语塞。

“说,还干了什么?!”

“我们……打了他……”

“你动手了吗?”

刘援朝点点头。

刘海山肝胆欲裂,他死盯着儿子,拳头摸得咔吧响。

“我没办法,爸。”援朝低声申辩,“他们说我立场不坚定,说我不配当红卫兵,不配当副司令·一”

“我打死你个副司令!”刘海山怒吼,照儿子脸上就是一拳!

刘援朝愣住了,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他,而且打得这么重……

刘海山撒下儿子,扭头就走。他的头昏昏沉沉,疼得似乎要裂开了。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胡同,茫然地望着嘈杂的大街。

远远的十字路口,有一群红卫兵正围着交通岗亭狂喊乱叫。刘海山听说了,这几天正有一批造反组织倡议,把交通规则改为红灯行绿灯停,因为红色是革命的。看来,今天他们把这倡议付诸行动了……

一切都乱了。

一瞬间,刘海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警察,你的职责就是维护社会稳定,可面对这样的混乱,你为什么无能为力?

我该怎么办?我们所有的警察该怎么办?

周栓宝死了,他那放心不下的事情,还有可能完成吗?

刘海山茫然。

当年,解放大军所向披靡,消灭了国民党八百万军队,而在进驻每座大城市时,对国民党警察机构却全部接管使用。为什么,不就是为了社会的稳定?警察,做为一种职业,它的重要性所在用‘稳定’两个字足可概括了。

然而,为了稳定,每一名警察又该付出什么呢?

现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混乱降临了,在这种风雨飘摇之中,人民警察能否像解放初期那样力挽狂澜吗?

刘海山被自己问自己的问题吓住了。他似乎从未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自己的职业。今天,周栓宝的自杀,小民警们贴给他的大字报,和一切一切烦心的事情,都让他开始沉重地看待身上的责任了。

明天,他肯定逃不过批判会了。然而同时,他也一定不会被允许放下手里的工作。而以后呢?

刘海山抬头望望天空。天空高远,繁星如雨,似乎丝毫不受凡世间的骚扰。他咬紧了牙关,深深吸一口半夜凉爽下来的空气,向前走去。

他想,不管怎么样,不管前途如何,做了这份工作,担了这份责任,我就要干下去。我是共产党员,我是公安战士,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我要挺住,一定要挺住……他便这样走远了.走远了……

走远了,也就目睹了一幕使他更加震惊的场景:一伙人正推推操操地把肖东昌从派出所里揪出来,边走边撕下他的领章帽徽!刘海山站住了,愣愣地看着这个本来十分令他厌恶的伙伴走向厄运。 肖东昌也看见了他。两个人目光相碰的那一刹那,刘海山从肖东昌的眼中读到了惊恐、愤怒、疑虑……还有一丝内疚!

仿佛是向他求饶的内疚。

刘海山痴愣愣地站着,听凭无形而猛烈的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向他浇来……

我们的故事似乎讲完了。

可我也常常地问自己:完了吗?真的讲完了吗?

应该说,我们的主人公周栓宝已经死去,我们的故事当然应该随着他生命的逝去而结束。更何况,昨日的风尘已十分遥远,怀旧已仅仅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但我以为,后来的事情似乎别有一种意味,尤其当它和过去的一切互相照应的时候。

后来的事,可以成为另一本新书的内容,但我想,还是先给读者朋友们简略讲一讲为好。也许是我性急,但青年刑警周继中对公安事业的动摇使我有了一种诉说的强烈欲望。

周继中要下海了。其实早在他之前很久已有人脱下警服下海。那时还没有下海这个名词,可走出公安队伍的人是不少的。原因自然林林总总,心情却是二样的复杂。

在我们的主人公中,第一个脱下警服的当然是周栓宝。:他的故事已经讲过这里不再重复。继周栓宝之后,第二个脱下警服的是肖东昌,这个事实是否令读者朋友们惊讶呢?

肖东昌对自己改行的解释是干寒心了.不想再干了。他说他从被造反派从派出所揪出来那一刻起就下定决心不当警察了,说是“丢不起那份儿人”。“审我一溜够,不就是我对老碑不好、打老婆吗?我又没搞破鞋!”

他还说:我对不起老周……

许多年之后,南城最红火的古玩店之一“博山阁”的老板肖东昌,与公安分局局长刘海山在一起喝酒,又说到当年的感觉。他说:“把帽徽一下子拽下来那会儿,就跟揪我的心一样,脑子里一下就空了,连他妈的自个儿姓什么都忘了。缓过劲来,头一个念头你猜是什么?我肖东昌缺了德了,我要再干警察我是孙子!”

刘海山只哼一声,没说话。不是憎恨或者讨厌肖东昌,而只是懒得说什么。随着岁月的流去,怨恨早已融化在时间里了。他和肖东昌后来一起蹲过牛棚,下过干校。在干校时水库决堤,他们肩并肩地跳下激流去堵过口子。 肖东昌是脑子很活络的那种人,“文革”后期很快为自己选择了退路,在工艺美术公司当了保卫干部,再后来下海经商倒腾真假古玩,逐渐成了京城古玩界说话占地方的人物。每逢周栓宝的祭日,他都会来找刘海山喝酒,天南海北地胡扯,却从未提过周栓宝一个字。刘海山也不提,二人心照不宣。

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因为军统特务54号的落网。

这个叫警察周栓宝死不膜目的“疤拉眼”非常戏剧化地落入法网。

那是一次很热闹的批斗会。来公安分局军管的军代表大方地把分局的“黑帮分子”交给群众组织批斗,于是刘海山、肖东昌等人便被押到一家工厂的礼堂舞台上撅着。 口号声此起彼伏,拳拳脚脚粗暴地捅在他们身上。几乎是无意的,刘海山的眼睛余光瞥见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正起劲地呼喊着,瞥见这个男人眼角处有一条明显的疤痕!刘海山愣住了,他一下子挣脱了按着他的手而直起腰来。“低头!”那眼角有疤的男人第一个扑上来按他,而这使刘海山更清楚地看到了那条疤。 "54! ”他脱口而出。那男人听见了,愣一下,脸部的肌肉明显地抽搐一下。 "54!你是5引”

刘海山眼睛喷火,大声地喊起来,同时愤怒地甩开拉扯着他的人们。

一旁的肖东昌听到了他的喊声,一激凌,也推开按着他的人站起来。

“老刘!你说什么?’’

“54!他是54号!”

“什么54,你们想对抗革命群众!”眼角有疤的人大叫。

“王八蛋!”肖东昌大骂,猛地扑向那人,“你个潜伏特务,倒人五人六装起孙子来啦!”

台上乱了,台下也乱了,礼堂象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刘海山被一脚瑞倒了,肖东昌也被人们按住,可他们仍然挣扎着大喊大叫!

“那人是国民党潜伏特务!”

“抓住他―”

眼角有疤的人脸色苍白,一边往台下退去一边喊道:“他们这是诬陷!是向**反攻倒算!”他的话自然煽起了狂热,更多的殴打落到了刘、肖的身上!幸亏押送刘、肖的民警是原侦察科的干部,早就知道“54号”的故事,他们顾不上解救刘、肖,拚命挤过人群,抓住了那眼角有疤的人:“你不能走,你得和我们回分局去!”

那人的脸彻底白了,白得如一张纸,眼角的疤呈暗红色,像一条挣扎着的蛆蜕。 肖东昌抹去嘴角的血,大笑:“人算不如天算,你小子,跑不出我的手心去!”

刘海山只叫了一声:“老周……”便昏过去了。

肖东昌看他一眼:“伙计,去年的今天,老周赔上了一条命。今个儿,他可以闭眼了!”

那便是他唯一一次提到周栓宝。

警察周栓宝确实可以闭眼了。54号,大概是国民党军统系统潜伏北京的特务中最后落网的一个。

周栓宝的儿子周继中应该了解这一切,但他是否对这一切和他的长辈们一样有着强烈而深刻的感受,却不一定。岁月会把往事降温,时代的变迁把痛楚与愤慨都揉搓成了平静的回忆。在伟芳大酒店的那一晚,周继中只是信心十足地谈到他的经商计划:“第一,我有我爸撑腰,他认识很多上层人物;第二,乔大哥给我出资,他你知道,拔根毛儿就够我用的。”

他说的爸,是丁维全,著名作家,在文化部门担任过重要职务,虽已离休仍然有着极高声望。“文革”后期,丁维全和王淑兰在大家鼓动下组成了新家庭,故而他管丁维全叫爸。他说的乔大哥,是乔云标的独生儿子乔伟,这个1983年“严打”中被判刑的乔家又一代小偷,刑满后改邪归正,重新做人,现在是伟芳大酒店集团公司总裁,家资数百万,顺便提一句,乔总裁的爱妻就是刘海山的小女儿,大名刘芳。警察的女儿和小偷结缘,也是一段佳话。

我们还从那年轻警察周继中说起,回忆后来的故事吧。

他在母亲的极度悲痛中孕育、诞生。他出生时,刘海山已进了牛棚,随即,是刘援朝、丁丽、肖暴动一伙红卫兵们上山下乡,去了东北建设兵团。周栓宝的死对援朝产生了极大的刺激,他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了。去兵团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和逃避。

丁维全下放农村。

王淑兰、乔占魁、乔云标在街道监督劳动。

耳垂胡同当时一片凄凉。马宽常感叹地说:“真是秋风扫落叶啊。”造反派从他的口气里觉出不对味儿,可又抓不住他什么把柄,便也随他去。

大概读者已从我们的故事里感觉到在援朝与丁丽、肖暴动之间有着一种微妙的情感关系。这三个孩子到了东北之后,这种情感经受了严峻的考验。 肖暴动后来凭自己的艰难努力参了军,临行前向援朝表示了她火辣辣的爱情;而援朝心灰意冷,令肖暴动大失所望。援朝和丁丽一同回家探亲,在火车上捡到一个男婴,是个不知姓名的女知青丢下的。他们把这个孩子抱回了北京,这时已是1972年了。

这个男婴成了援朝的“儿子”,他为他起名儿叫铁蛋,透着一种凄凉的幽默。由于刑事案件激增,刘海山被启用。潜伏特务54号被他在批斗会上认出,也成了一段惊险故事,对他的复出起了相当的作用。可他偏偏放走了一个写错标语被打成“反革命”的小学女教师王亚青,于是“二进宫”回了牛棚,进而又被以包庇罪开除出公安局,判了刑。对于刘海山来说,这大概是他这一生栽得最狠的一次跟斗。

他的二儿子刘建设心脏不好。为了让建设不去上山下乡,赵秀芝忍痛与刘海山“划清界限”离了婚,与一位来公安局执行军事管制任务的军代表谈起了恋爱。这无疑在刘海山心上又戳了一刀。

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耳垂胡同的人们就这么痛苦地生活着。如果说那岁月也有喜事的话,大概只有王淑兰和丁维全的结合了,当然这喜事也是悲喜交集。

刘海山在劳改农场邂逅李振国,不由得感叹命运的捉弄。李振国当时已奄奄一息,临死前,他告诉刘海山:他这一辈子最荣越的事,是当过几天共产党的警察……后来当刘海山把这话告诉我时,我不禁为之震动,那晚我和年轻警察周继中从酒店出来,便也想到了李振国说过的话。我想把这话告诉周继中,他却已经跨上摩托车,风一般地消失在大都市光怪陆离的夜色之中了。

我只好沉默。

“文革”后刘海山当然平了反,他坚决要求回公安局工作,却拒绝了妻子赵秀芝的复婚要求,也拒绝了小学教师王亚青的爱情。他的儿女们已长大成人。刘援朝在公安局招收民警时穿上了警服。他把第一个月的工资都买了祭品,在周栓宝的墓前痛哭了一场。

从此,公安局多了一名勇猛的刑警,每逢办案抓人他总是冲在前面。

在工厂当工人的刘建设凭一手漂亮的人像绘画,也进了公安局,成为刑侦处的技术员,专攻罪犯模拟画像。

富有戏剧性的是刘援朝和丁丽并没成为夫妻,却是建设成了丁家的女婿。感情的事真的有时说不清楚。

这是第二代人民警察,他们完全是自然而然地进入了这个职业,接过了父辈的班,承上启下,成为公安机关的骨干力量。

而人民警察在新形势下越来越忙碌了。

在刘海山和我一次又一次的长谈中,他都说到累,说少而对纷杂世界的困惑和疲惫。他说到过他抓到的16岁的小妓女,那小’r头表现出的厚颜无耻是当年的春莲为之惊讶的。他说到过上千万元的大诈骗案,那年他参与逮捕的王悼可说是小巫见大巫了。他当然也怀念发案率极低的1965年,同时为弹压不住的发案率上升而优心忡仲……

他后来当了公安分局局长。当他离休之前,他已坐上了铿亮的国产奥迪轿车,手里握着爱立信牌的手持电话。然而,他仍然觉得累,觉得这世界变化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我和他的多次交谈都在他家那所很空旷的三居室楼房里。这里只住着他一个人。小屋里还有张床,是孙子铁蛋的,而铁蛋在上大学,不常回家。

常来看他的倒是他的女婿乔伟。乔总裁人白白胖胖的,眉眼酷似他的祖父乔占魁。翁婿二人见面都客客气气的,然而客气中总有几分疏远。

只有见到女儿刘芳,刘海山才会有几分笑容。

刘芳红着眼圈对我说:“他不容易,这辈子尽碰上坎坎坷坷了,我又不孝顺,就会惹他生气。但愿晚年他能舒心点儿。”

我同意她的说法,我也觉得这位老公安真的很坎坷,可也很光荣。他和周栓宝不一样,他倔强地活着,勇敢地面对人生,可他们的内心世界却一样的伤痕累累。他们以他们职业的那种韧劲儿,把一切都埋藏起来。

也许只有深夜,他才会在无人处舔拭自己的伤口,疼得流下泪来,继而再抚摸着那一枚蓝盾奖章,用自豪冲淡悲伤。

刘海.山最终还是原谅了妻子赵秀芝,和她复婚了。然而那已是在赵秀芝走到了生命尽头的时候,赵秀芝和军代表的婚姻是失败的,“文革”的结束又使她从狂热和偏执中渐渐醒来,从而产生了极深的内疚。这种内疚与羞愧折磨着她,使她整日生活在悔恨之中。她得了癌症。孩子们把消息告诉了刘海山。刘海山啥着泪去街道办事处办了复婚手续。而赵秀芝,只来得及看了那手续一眼,便永远离开了她的家人。

刘援朝在当上刑警队长三天后,在去山西的一个山村执行解救被拐卖妇女任务时,车翻进山谷,壮烈牺牲。

当时,他那颗僵硬的心刚刚在肖婷婷苦苦的等待下软化,答应了派出所女副所长的求婚。

肖婷婷哭晕在援朝的追悼会上,她当众宣布.她永远不会再结飞只飞婚了。

可清高的他婉言拒绝了岳父和妹妹的赞助,决心用业余时间画画来筹措这笔经费。因此,他陷入了一个阴谋。

一个隐姓埋名而且从不露面的文化商人欣赏他的画,委托中间人订购了他一批人物肖像。随后,海外出现了被改头换面冒充名人之作的肖像画,报刊闹得沸沸扬扬;海关也截扣被人夹带出境的假画,继而追查到文化商人,追查到刘建设。

刘海山对儿子大发雷霆,说:“你是警察,对你必须得比对别人要求要严!你说你是蒙在鼓里,可没人会因此而原谅你,就因为你是警察!”

刘建设面对几面夹攻的困境,脆弱的心脏一下子崩溃了,经过医院几番抢救才活下来。在病危之中,他几次对父亲说:“如果我死了,只有一个要求:穿着警服火化,即使我不是一个合格的警察。”

可他没有死。他无奈地脱下了警服,不顾父亲的阻拦,携妻子丁丽出国投奔丁丽的姑妈去了。

苍老的刘海山像一棵孤独的树,倔强地活着。

他带我去耳垂胡同故地重游时,这条小胡同实际上已不存在。伟芳大酒店傲然盗立在小胡同的原址上,门口出出进进的尽是各种肤色的外国人。我们在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里休息,领班毕恭毕敬地向刘海山躬身报告,说总裁为分店的业务去海南了,总裁夫人在招待外宾,向要不要去通告一下,刘海山拒绝了。当领班走开时,他苦笑着问我:“我是不是像个资本家老太爷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的北京完全是一种384大都市的景象,密密麻麻的屋顶一直铺陈到我们目光所不及的远方。一栋栋大厦突兀在这一片屋顶之上,像一只只骄傲的春笋。只是它们那几乎千篇一律的玻璃幕墙,把阳光折射成破碎的影像,使城市变得迷茫起来。

“你在想什么?”刘海山问我。

“你在想什么?”我也问他。

他看看我,笑了一下,目光里闪过警察特有的机敏。我便知道他已洞察我的思想。

“我们一起说吧。”他说。

我点头。然后,我们一起说出一个名字:“周栓宝。”

刘海山沉默了一阵,低声说:“昨天,我去给他上了坟。”停了一下,又补一句:“老肖也去了,还有老丁。”

是的,警察周栓宝已经死去30多年了。30年,中国在飞快地前进、变化、假如他活着,又该怎么样感叹这沧海桑田?

“我跟他说,我最对得起他的,就是那54号终于没有漏网。我每年都对他说这句话。”

“我还告诉他,铁蛋大学毕业了,是警官大学,我们又有了个第三代警察了。他和继中一样,会成个好警察的。”

不是还有刚穿上警服的更年轻的刘铁蛋吗?

我的眼前浮现出警察周栓宝的模样:那么谦和,那么平常;还是背着手,还是微微笑着,像个老农民,像个极普通极普通的百姓就是不像警察。我知道老警察刘海山又已看透我的思维活动了,因为他在用缓和而沉重的声音说:“警察这个职业啊,最大的特殊性就在于他要把一个变化纷纭的世界努力地规范到一种规则中去,这种规则是永久的,那就是稳定。而为这个规则,做为任何一个警察本身,首先得牺牲自己许多。尤其当混乱占了上风的时候,警察就得像扑火的飞蛾,宁可丧生也得扑上去,因为心里在想:也许,我会把火扑灭……,,

西坠的太阳把余辉涂在他的脸上,使他变得像一尊铜像。

我点点头,接过他的话:“而更多的时候,警察就像堤坝上的一块石头,挡着一次又一次的潮汐,慢慢地把自己磨圆了,侵蚀了,粉碎了。

他看看我,慢慢地间:“你会来当警察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