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赵秀芝又怀孕了,而且这回反应非常厉害。

早晨,把两个儿子送出家门,她又趴到床边干呕了一阵。呕过,她喘着气埋怨丈夫:“都是你!尽顾了你自己痛快了,哪管我的死活。这么难受我怎么上班?”

刘海山被说了个大红脸,呐呐地说:“我……怎么想到你这么容易怀孕?”

赵秀芝瞪他一眼,愣了一阵,下决心说:“做了吧,这个不要了。”

刘海山一惊,可没吭声,他喜欢小孩儿,他很希望这回能有个女儿,可看着妻子那略显浮肿的脸,他没法把话说出口。

几乎是一瞬间,侦察科长刘海山意识到一个他从未意识到的问题,他在妻子赵秀芝面前,不知为什么已有许多话说不出口了。

这些话常在他肚子里翻翻滚滚,可就是说不出来。

赵秀芝似乎越来越具有了一种慑人的气势,尽管她身材还是那么小巧玲珑,丝毫不因生过两个儿子而变化。

仿佛为了掩饰这种突如其来的意识,刘海山开始收拾屋子。扫扫地,擦擦桌子,把孩子乱扔的小人书放回原处。他转来转去地做出一种忙碌的样子,心里问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为妻子打好洗脸水,放好毛巾香皂。他一直躲避着妻子的眼睛,心里觉得一阵阵羞愧。

这就是怕老婆吧?

他想起了肖东昌,那家伙总和老婆干架。前几天他老婆又跑到分局去闹了,说肖东昌动手打了她,一时闹得满城风雨。刘海山记得肖东昌还没调到派出所之前有一次气冲冲地说过:“老婆就得打,不然,她就蹬鼻子上脸!”

刘海山为自己想到这一切而羞愧。我们是自由恋爱的革命夫妻呀!

他在妻子洗脸的这一刻转来转去胡思乱想。他从心里不愿意妻子去做手术,善良的他总心疼那条小生命。

赵秀芝从擦脸的毛巾里抬起眼睛:“哎呀,你别乱转了,弄得我眼晕!我说,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刘海山只好点头:“听见了。”

“那就这么办?”

”那……我再想想。”

刘海山的话分明是搪塞,赵秀芝听出来了。她瞪了丈夫一眼,想发作了又忍了下来。可心里的委屈却膨胀着,不由得便落了泪。

赵秀芝是个老药工的独生女儿,从小虽谈不上娇生惯养可也没磕着没碰着过。父亲是个典型的北京老好人,唯一的嗜好就是打麻将;上班之余的时间都花费在牌桌上。他疼爱女儿,一赢了钱就带女儿逛东安市场和厂甸,吃的玩的由着性儿买,折腾过了再去城外头放风筝,把他自己糊的那只胖沙燕风筝放得高高的远远的。赵秀芝佩服父亲的聪明、他不仅会糊风筝,北京的所有玩法儿他都会。他可以心血**养几只灿纳,他养的蛤蛤到三九天也仍然鸣叫。他可以跟熬鹰的聊上半宿,弄得人家一个劲儿管他叫师傅。赵秀芝后来参加了地下党,老先生还为女儿抄写过标语,一笔颜楷苍劲有力,标语也仿佛成了书法珍品了。

母亲是家庭妇女,不多说不少道,心里只有丈夫和女儿,把个小家弄得安逸舒适,让邻居们钦佩不已。

从这样家庭出来的赵秀芝,天真活泼,纯洁可爱,但性格里多少有几分任性和刁蛮。

为人妻,为人母,又在公安机关政治部工作多年,不知不觉中,天真活泼没有了,政治上成熟了,任性和刁蛮转变成了一种倔翠与好强。要用句现代的话说,赵秀芝已成了一名女强人。

在单位她负责秘书室工作。上传下达,左右协调,安排会议,起草文件,她指挥若定,八面灵光。领导夸她是个人材,是领导的得力左右手;下面各单位的人也称赞赵大姐能干,而且为人热情。每每听到这些话,赵秀芝总是甩甩短发,爽朗地发出一串笑声。

她几乎是迷恋她的工作了,当然更毫不动摇地忠诚于组织和上级的各项政策和决定。因此,她甚至和她过去敬佩的父亲也疏远了,因为她听说父亲在反右时险些被划上右派。

“还是思想上有软弱性。”她批评父亲说。老爷子唯唯,对女儿奉若神明。

她当然还爱父亲,可她知道该把这种家的方式改变为政治上的关心和帮助。

她爱儿子和丈夫,她也感激邻居周家的帮助。王椒兰卖血买鸡蛋的事儿也让她十分震动。二可她的爱和感激自然地溶入了许多的政治内容、所以她仍然是个好人,可在人们眼里不再纯洁可爱。一怀孕对于她来说不再唤醒母性,不再是一件温情脉脉的喜事儿,她只想到这会影响工作。:干练的赵大姐躺倒生孩子,同志们和领导会怎么说?

决心下定,她不想再生这个孩子,甚至,她暗暗地想,今后要让丈夫不碰自己才对。

那年头科学避孕还是件稀罕事儿,夫妻若不想要孩子恐怕只有杜绝床第之欢。她不再和丈夫说什么。勉强喝了几口粥,忍着一阵阵从心底涌起的恶心,她匆匆地上班去了。

刘海山目送妻子出门,又发了一会儿愣,才懒懒地走出去。

他现在半日工作,因为他觉得整天呆在家里也烦。

周栓宝今天倒休,正在院里洗衣服。刘海山一眼看见绳子上晒的是援朝的上衣和建设的裤子,忙说:“老周,怎么孩子的衣裳你也管?你真是―”

周栓宝说:“酶,我闲着也是闲着。你们两口子那么忙,帮你们一把吧。”

“大哥!”刘海山忍不住叫,他很久没这么叫了,一般都叫“老周”。

周栓宝手停了一下,可他没动声色,把话岔开:“听说秀芝又有了?”

“是。她不想要。”

“不想要?打胎?”这对周栓宝这种人来说是够惊讶的,“好好的孩子,干吗不要呢?”

“忙,哪有时间弄孩子……”

“你们真是!”周栓宝一下子发了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们这没孩子的盼孩子盼得眼发蓝,可你们,想杀了他!一家子人和和美美有什么不好?多一个孩子就累死人了?真是的。”

如果赵秀芝听了这番话,不知她会怎么想?可是她没听到,她还在上班路上琢磨着下午抽个时间去医院呢。周栓宝的话要放到今天说也算大逆不道了,今天一家有两个孩子就已经是妄想。可当时在刘海山听来这话很对心思。他一边赞同着一边想象着怀里抱着一个柔软白嫩的小女孩儿该是什么感觉。

当时是1962年的初夏.

一个春荒刚刚过去,人们在企盼着这个夏天应该让大家喘口气了。

几天前耳垂胡同2号刚刚诞生了一条小生命。乔占魁有了孙子,那张总别别扭扭的胖脸上有了笑容,逢人便宣布乔家有后的喜讯。当了爸爸的乔云标却依然冷静如常,悄悄地到大妈屋里为亲生母亲烧了一炫香,然后给儿子起名乔伟。

他是盼望儿子将来有个光明伟大的前途吧?是希望乔家有个光宗耀祖的转折吧?

北京的春天很短暂。积雪刚化,几场大风吹来,便把泥泞的路面吹硬了,同时也把迎春的藤条上吹开了嫩黄的小花。风一停,柳絮便成团地滚来,天便燥起来了,人们的厚衣服便穿不住,性急的小姑娘要换上裙子了。

每逢在小学校门口见到光着小腿儿的女孩儿,周栓宝都要顺着嘴说:“春捂秋冻啊,这早晚儿天还凉,要生病啊。”

女孩儿总是咯咯地一笑,就跑开了。

周栓宝觉得,自己说话越来越没人听,心境不禁黯然。

刘海山在这个时候为他带来一个使他为之一振的消息。

北京东南一带郊区,近来常常发生抢劫案件,被抢的大多是粮食、家畜一类,显然是有人耐不住这春夏之交的饥饿所为。值得注意的是,事主反映那为首的抢匪大高个、罗圈腿,这分明是当年从周栓宝眼皮子底下溜走的王老牛。

刘海山在内部案情报告上见到这个情况,随即与当地公安机关联系,介绍了当年那个案子。当地很重视,希望协手破案。

刘海山把事情告诉给周栓宝。周栓宝的两只眼睛立时放出光来,一把抓住刘海山的胳膊:“我去!”

刘海山一愣。周栓宝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一 俭一红,手也松开了,呐呐着不知该说什么。

刘海山叹一口气:“老周,我替你去吧。”

周栓宝苦笑:“你知道我这个人,这是我一块心病啊。”

刘海山点头,安慰道:“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也是恨案子的人,有案子在那儿悬着,我也不踏实。”

当天刘海山便决定下乡。临行前给妻子赵秀芝打了个电话。赵秀芝已经去过医院了,医生劝她不要做流产手术,说是孩子已经大了,做手术很可惜,也很受罪。这大概也是个老脑筋的医生。赵秀芝又自己回了一趟娘家,老药工老两口自然也极力反对人工流产。赵秀芝便犹豫了。正踌躇间,刘海山来电话,急急忙忙的,她想说这件事也没有说。

等他回来再定吧,案子要紧。她想。

他们这辈人总是这样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自己的事总是极自然地往后放。也许就放到了后悔的时候。

刘海山在电话里本也想问问妻子的身体,可也没有问。因为司机已经在楼下发动那辆旧美式吉普了。宋局长重视这个案子,特批刘海山用车。

这辆车大概已有几个月没动过了,司机鼓捣了半天才算使它活起来。车拐出分局大门,刘海山突然叫:“停一下!”

他看见周栓宝站在路边。

周栓宝一见刘海山便很不好意思::“我这人真是……我就想看看。”· 刘海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沉了一阵,低声说:’‘上车吧。”

周栓宝倒犹豫了:“合适吗?”·

刘海山第一次对这位大哥瞪眼:“不合适你于吗来?上车!”3Q4

周栓宝突然就湿润了眼眶,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上了车。

司机是后从派出所调上来的,觉得周栓宝面熟,可知趣地不问。车子便吼叫着冲上大街,很快拐出了城市。

车上的人谁也不说话。当遥遥地可以看见永定河时,周栓宝低声说:“这么些年,这家伙没离开大兴地面儿,肯定有个特别稳妥的藏身之处。恐怕,得先查他的关系人,三亲六故,都得查。”

刘海山看他一眼,点点头。周栓宝说的也是他想的。做为有经验的刑侦人员,他们不谋而合。

周栓宝也看出海山同意自己的意见,便也不再多说。

他们赶到大兴县公安局。县局的同志和他们的想法也是一致的。于是,临时成立的侦破组又赶去了当年周栓宝和小徐到过的小王庄。

小王庄风景依旧。在夕阳下,永定河的水缓缓地流动着,去年枯黄的芦苇已经抽出新茎,黄绿相杂的苇丝依然显得神秘莫测,让周栓宝生出许多感慨。

王老牛的家已经成了生产队的队部。治保主任把一个又一个关系人叫到这里来,其中包括了刑满释放监督劳动的当年那个村长。询问是仔细的,可是一无所获。

“我要知道我能不说吗?”当年的村长委屈地说,“我还想犯包庇罪?可我是真不知道。我都恨我为什么不知道,要不然我就将功折罪重新做人了。”

间过话天已黑了,生产队长邀大家到他家吃饭。走出门楼,周栓宝站住了。刘海山问他想起了什么,他指指对面的小院。

当年,他就在那扇门后面蹲守过,可是……

他向那院门走去。

刘海山没有拦他。

推开院门.周栓宝喊了一声:“有人吗?”没人回答。’可灶间涌出的浓烟分明表示有人。一刹那,周栓宝有一种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炊烟中窥视着自己。

小院不像当年那么整洁了,乱糟糟的,呈现出一种衰败。当年这小院也并不显得富裕,可打扫得干干净净,整齐的农具和墙角猪圈里的小猪都显示出一种主人对新生活的渴望。今天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农具乱扔着,猪圈门大敞着,滚滚的浓烟里跳动着有气无力的火苗。

这是怎么了?

周栓宝不愧是老警察,当了几年工友似乎已把他警察式的思维停滞了,可稍有刺激这种思维便又会活跃起来。一刹那间,他心里已打了几个滚,隐约地觉得有些不正常。

当年他和女主人闲谈过几句,知道这家夫妻俩带三个孩子。现在,莫非是一家之主的男人出了事?还是―

“有人吗?”他又问了一句。

浓烟里走出个男孩儿,十一二岁的样子,冷冷地看着来客。周栓宝当年也见过这小子,只是比今天矮一头。

“柱子吧?’‘他笑着间,“你妈呢?”

男孩儿眼睛惊异地睁大了一下,还没说话。浓烟里传来女人的声音:“我在这儿……谁呀?”

女人走出来了。她的憔悴程度令周栓宝十分吃惊。她显然已不认识周栓宝了,很有点儿局促不安。

“您是―”

" W9年,抓王老牛,’我在您这儿呆过。忘了吧?”

女人的眼睛里亮了一下。周栓宝觉得自己没看错,那是一种惊恐的亮,男孩子突然扭头进屋去了,仿佛“王老牛”三个字使他十分愤怒。

“是、是您二、…”

“是我。过得还行吧?”

周栓宝已暗暗提高了警惕。他漫不经心似的四下看着,抬腿往屋里走。

“行什么啊,苦透了……”女人说着,有意无意地拦住周栓宝的去路,“他爸去世好几年了,就指着我一个人。”

她开始抹眼泪‘可周栓宝发现她眼神里仍然有戒备。

“他爸去世了?那您可够苦的。”

“是啊,全靠队里帮衬着。”

周栓宝又迈了一步,女人仍挡住他:“让您见笑了,屋里又脏又乱……”

周栓宝看见那男孩在烧火,连头也不抬。

周栓宝想了想,不再坚持进屋。他在院里转了一圈,在猪圈前停下脚步:“这几年没听说王老牛的消息吧?”“没有,没有。”女人跟着他,很快地回答。

“真是的……”周栓宝仿佛自言自语,“不过,跑不了他。”

说完,他又看看那女人,然后告辞往外走。

他凭感觉知道,那女人松了口气。

刘海山等还在街上等着。一见到周栓宝出来,刘海山便低声问:“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周栓宝沉吟一下:“如果我说这家的女人知道王老牛在哪儿,你信吗?”

刘海山目瞪口呆。

周栓宝一再强调,他凭的是自己的直觉。县公安局陪他们来的刑警队长听罢只笑了一下:“直觉?”“对,直觉。”一反常态,周栓宝没有沉默,而是马上回r一句。刘海山感到,周栓宝心情很迫切。

村里的生产队长和治保主任介绍,那家的男人是意外触电身亡的,现在那家只有女人和儿子在,另外一对儿双胞胎女儿在女人娘家。女人身体弱,男孩还不顶事,娘儿俩日子挺苦的。那女人生性软弱孤僻,不大喜欢与人多来往,可是老实巴交的不会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朴实的村干部们对周栓宝的怀疑也持不相信的态度。

周栓宝却格外地固执。他问:“如果这家真那么清苦,为什么空猪圈里有羊骨头?”

刘海山心里一动,前几天,王老牛一伙还抢过羊。

周栓宝又问:“男人死了,孩子还小,可窗台上晾的男人布鞋是谁的?尽管盖着布,可那鞋码还是看得出,穿这双鞋的人身高起码一米八。”

刘海山心里又一动,他思索着没说话。

县局刑警队长张了张嘴,也没吭声。

周栓宝此刻目光炯炯,很像个临战前的指挥员:“我看了咱们县的地图了,发案的几个村要是划个圈儿的话,小王庄在哪儿?正在圈儿中心上!”

村治保主任有点儿不服气:“可那娘们儿跟王老牛不沾亲不带故的,她怎么就……”

“这,我现在也说不清楚。”周栓宝皱了皱眉,“也许这里边还有文章。”

“那现在怎么办?”县局刑警队长问。

“盯住那家,别错眼珠!”周栓宝说得斩钉截铁。

“好吧。”刑警队长起身去了。

这是在生产队长家。一行人刚刚喝了队长家的棒渣儿粥就老腌萝卜。窗外起风了,把巧瓦的电灯泡吹得直摇晃。“这倒是比城里凉快。”刘海山说,想缓和一下气氛。

周栓宝没搭茬儿,看得出。他心里很重地压着一块石头

刘海山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老周,我相信你的直觉。”

周栓宝一愣,苦笑:“别这么说,这会儿我自己倒不信了。”

“不信了?你―”

“海山你说,万一我错了,你不说什么,可别人怎么看?传出去我又算怎么回事儿?本来我就没资格来,可我―”

刘海山变严肃了:“老周!不是我批评你,你就这个瞻前顾后的毛病不好,你太自私了。我们是为了什么?为了破案,为了老百姓不再挨土匪的欺负。可你呢,就想着你的脸面。老周,我话说重了你别在意,共产党的警察和国民党的警察要有一个最根本的区别的话,那就是是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周栓宝呆住了,他的脸刷地红了,又测地一下白了。他盯着刘海山,从他那张脸上看不出一点的虚伪来。他知道刘海山的话是诚恳的掏心窝子话,他无法反驳。他只是觉得很震动。过去刘海山和他讲过很多的道理,似乎都没这次这么震动他。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海山!”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刘海山忙说:“老周,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随便说……”

周栓宝摆摆手:“你说的对……我是想自己多……”

刘海山诚心诚意地:“其实你想的也不是没道理。你是来帮我的,可你现在又不是警察,身份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不过―”

周栓宝叹了口气:“唉,海山;你总是能把话说到我心里,你呀!”

刘海山笑了笑,他想对周栓宝再说几句什么,又觉得没必要了。

他们俩默默地坐着,听着窗外大杨树叶在风中摇曳的哗哗声。

周栓宝在心里暗暗祷告:老天爷,帮我一把吧,让那个王老牛这回别再从我手心里溜走!

一海山说的对。我是自私了,可是,都七京人哪个不爱惜脸面呢?309当警察的又有哪个不爱惜脸面呢?之所以这么重视得失,也正是因为我们的得失都关系着太多人的命运啊。

也难怪肖东昌肖科长那么争功啊,当着人民的差,不办几件漂亮案子怎么对得起人民呢?

周栓宝觉得自己挺逗,竟然对肖东昌也这么理解这么宽容起来了。

他不禁微微笑了,心情也轻松了一些。

也正在这时,治保主任一脚跨进门来,说有情况!

刘、周二人浑身的神经立即紧张起来,可这位憨厚的治保干部显然没经过这阵势,越急越说不清楚。

“走!”周栓宝大喊一声,人已蹿出门去。

刘海山急忙跟上。在漆黑的村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疾奔一阵,来到了生产队队部。跟上来的治保主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房……房上!”

二人抬头,见县局刑警队长正在房上趴着,在房脊处露出一颗黑黝黝的人头。他们正要往上爬,刑警队长已顺梯子下来了,伸手便抓住周栓宝:“老兄,你真神了!那王老牛就在对面那娘们儿的炕洞里!刚才我看见那娘们儿掀炕席往下递饭碗呢!”

周栓宝的心扑通一声掉进肚子里,立刻觉出一阵猛跑之后两条受过伤的腿在隐隐作痛。他刚想坐下,又激凌一下叫起来:“不对!你只看见递碗,可没看见王老牛本人啊!”

刑警队长一愣,刘海山马上把话接过去:“不管是不是王老牛,一个藏在炕洞里不敢见天日的人准不是好东西,我们没白来。”

‘刑警队长说:“对呀,也没准儿这是王老牛的一个手下。反正掏了他没错儿!”

喜悦的激动从心底往上涌来,周栓宝的手都发抖了。一行人毫不迟疑地向对面小院冲去,刑警队长有几分夸张地挥舞着手枪。女人一见他们脸就白了,那男孩儿却照样冷冷的,仿佛很镇静的样子。

小屋里充斥着刺鼻的怪味儿。刑警队长先跨上炕去,刷地掀开了炕席。周栓宝清清楚楚地听见女人呻吟了一声,回头看见男孩正扶住母亲不让她倒下去。炕席下有一个木板钉成的盖子,掀起来下面赫然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还挺深呢。”刑警队长说着扳动了一下枪机,大喊:“里面的出来!”

洞里没有动静。刑警队长又喊:“拿手榴弹!再不出来炸他!”

“别……”洞里响起一个慌张的声音,接着是悉悉嗦嗦的响动。周栓宝心一动,马上喊道:“先把两只手伸出来!”

洞口伸出了两只手,接着是一个在灯光下贼亮的脑袋。周栓宝一把按住那人的肩把他的头扳过来。是王老牛,没错。

“你他妈也有今天!”周栓宝大喊,几年的火气都在这一声吼中喷发出来了。王老牛的胖脸因不见天日而变得极苍白。他看着周栓宝的眼睛里只有沮丧,他显然没认出面前的人是谁。

把王老牛五花大绑押出小院时,他们听见那女人嚎陶大哭起来。

周栓宝不吃不喝地昏睡了三天。

似乎从来没这么累过。

又仿佛卸去了一付背负了几年的重担,全身的肌肉一下子松懈了。

终于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他觉得浑身通泰,神志也特别清爽。

王淑兰为他打来洗脸水,说:“天爷!你可算醒了,这怎么话儿说的?”

周栓宝只笑笑,不说话。

王淑兰又问:“听说那王老牛逮住了?”

周栓宝点点头:“海山告诉你的?”

王淑兰说:“可不,要不然你这么睡我早急死了。”

周栓宝梳洗完毕,舒舒服服地就着酱豆腐喝了碗粥吃了两片烤窝头,想了想,往外走。

王淑兰间:“又干吗去?”

他说:“转悠转悠。”

一出胡同,在马宽的副食店门口,正碰上下班回来的刘海山。

“老周,上哪儿啊?”

“看看李振国他媳妇。”

周栓宝自自然然地说。从去大兴抓王老牛回来,他觉得和海山仿佛又近了一层。要是过去,他会支吾几句,可今天他实话实说,他觉得海山会理解。

刘海山也果然没大惊小怪,也自自然然地间:“这两口子都还好吧?”

“李振国改造得不错,是积极分子呢,刑期也减了。他媳妇挺规矩,日子紧巴点儿,可也扛过来了。”

“三年自然灾害,大伙儿都不易。”刘海山说:“哪天我也去看看她。”

“你?”周栓宝不大相信。

“怎么了?我不能去?”刘海山笑起来,随即又沉下脸,“错误归错误,人哪……你知道大兴小王庄那女人为什么窝藏王老牛?就为了,家子能吃饱饭。”

“那也―”周栓宝说,“她和王老牛非亲非故,怎么就……”

“王老牛都交代了。当年那个村长放他跑的时候,告诉他你在对门儿盯着呢。王老牛跑出去之后有一天晚上就返回来,把女人312按在炕上了……那时候女人的丈夫刚死。王老牛说,你不是帮公安局吗?我就让你见不得人,只能帮我。”

“这个畜牲!”

“女人慢慢就屈服了,挖了地洞让王老牛住下。王老牛抢来的东西,除了分给同伙的,都给了这女人了。”

两个人沉默了。马宽出来上门板,看了他们一眼,没敢打扰。

“这女人也抓了?”

“当然得抓。可是……当警察时间长了,我懂了,人办错事不一定就是自愿的,也许就是无可奈何。”

周栓宝想说:也许有时候换一个角度想想那还不一定是错事呢。可没敢说。海山毕竟是公家人,身份不一样。

“回家吧,孩子们都等着呢。秀芝又加班?”

“市局有个会,到怀柔去了。”

“那孩子……还要做手术?”

“不做了。大夫说,手术会有危险,最佳时间错过了。”

周栓宝笑起来了:“是不是秀芝自己也后悔了?想要这孩子又不好意思说?”

刘海山也笑:“谁知道。她呀,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

两个人笑着分手。刘海山进了胡同又探出头来:“哎,老周,说真的,下回去振国家真叫上我。”

周栓宝点头答应,心里却突然间打了个沉:有什么可高兴的?只抓了个王老牛,那个脸上有疤的家伙,不还逍遥法外吗?

那才真正是个危险人物,那是个军统特务啊。

周栓宝常常这样,在很高兴的时候会突然想到这件他一生都在内疚的事情。就像一湖宁静而阳光灿烂的水面,会突然地被人扔进一块黑重的石头。这种情绪上的折磨是残酷的,可周栓宝无法逃避。

一瞬间,他的兴奋与舒畅已**然无存。天地仿佛也黯淡下来,浑身的疲乏又在从骨缝中悄然外渗。周栓宝沉重地迈开双腿,叹谓一声:你怎么活得这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