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侦察科长刘海山,正以整个身心投入特大诈骗案的侦破工作。

在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当中,刘海山应该说是最单纯的一个,经历单纯,思想也单纯。这种单纯今后会给他带来什么,我们暂且不谈。做为一名警察,单纯是缺点当然也是优点。

刘海山可以很快地忘却一切,集中他所有的精力在一起案件上。也因为如此.在进城接管旧警察局的干部中,他是进步最快的一个,引起肖东昌等人的嫉妒也在所难免。

他的肺病并没有完全好,可现在他常忘了吃药。他的咳嗽也在厉害起来,嗓子眼也偶然会有咸腥的感觉一闪而过。然而这一切,都被他抛在脑后。他的大脑记忆库里只有一个“眼小无神”的家伙在游**,他在竭力地试图把这家伙从人海中捕获出来。

他就住在办公室里。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嗓子也变得沙哑。他开始经常发火,过去的那种稳重与斯文**然无存。他吃窝头抹酱豆腐,喝没有油水的菜汤;他的腿开始浮肿,可他仍然思维敏捷,步履匆匆。

他的部下尊敬他也怕他,他们在他的指挥下如一部机器在高速运转。没有人敢偷懒,没有人敢懈怠半分。

当然,这首先还是源于所有人的那份感觉,那份责任感。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刘海山和他的部下调查了全区的出租汽车和三轮车,核对了银行储蓄所近来所有500元以上的大笔存款和邮局所有的大笔汇款,还过筛子般地甄别了数千名可疑人的情况。

他们真是马不停蹄地忙碌着。

据我手头的资料,在案发后的两三天内,全市各区报上来的可疑情况就有1108件;发案当天出过车的315辆出租小汽车都被调查过;全市15626辆三轮客、货车已调查了98%以上;全市邮局48个支局、137个邮电所的大宗汇款均已查实……

还有银行。还有39000多名可疑人。

北京公安机关真正做到了全体动员,高效工作,一丝不苟。

这里面就有刘海山的汗水,和他那从有病灶的肺部不断渗出的鲜血。

4月3日,案件侦察终于到了关键时刻。

刘海山开始并不知道破案的时刻已到,他仍然忙碌着,仍然呵斥着部下们,直到晚上,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命令他速到市局报到参加紧急行动时,他才感觉到了胜利的来临。

做为一名优秀的侦察干部、犯罪嫌疑人住地辖区的侦察科长,刘海山被命令参加抓捕小组。

案犯王悼是公安机关通过技术手段和群众路线相结合的办法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的。他的指纹,他伪造文件使用的纸张,他在作案后的惊慌失措,都使他成为公安机关注意的目标。

瓜熟蒂落,这句话也可以用以形容一起案件的侦破。

这个夜晚和北京所有的夜晚一样普通,没有人知道一张网在悄然张开。

一辆汽车在街上急速驶过。

车上有五个人,谁也不说话。路灯从车窗外闪过,照亮刘海山严肃的脸。

小胡同就在眼前。车停在胡同口,五个人走进胡同。一个黑影迎上来,是肖东昌,肩上披着露水。他和每个人握手,到刘海山这儿,他在刘的肩上捶了一拳。

领头的人看表:探夜2时。

四周一片寂静,他们溶入黑暗……

一间没开灯的屋子,隐隐的有人熟睡的呼吸声。

突然有人敲门:“王淖!王悼!开门!起来!”

**的男人腾地坐了起来。他身边的女人也醒了,惊恐地问:“这是谁?深更半夜的?”

男人不吭声,下地开门。强烈的手电光一下子照在他脸上:“王淖!你被拘留了!”

这一瞬间,如果银行的人在场,他们可以认出他就是在民族饭店门口拉走麻袋的人。

他愣在手电光里,面部表情僵硬而绝望,无神的小眼睛更加无神……

留下几个人搜查赃款,其余的人拥着王悼上了汽车。车子飞快地开走,几分钟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人一押到公安机关,立即被送进了预审室。预审室门外的走廊上,侦察员们走来走去,他们在焦急地等审讯结果。

刘海山挥手扇扇“烟囱”们喷出的烟雾,又咳嗽起来。他竭力想止住咳嗽,脸憋得通红。他走向半开的窗户。

一杯水递到他面前,是肖东昌。

“谢谢!”刘海山接过水。

肖东昌掩饰不住满心的得意.低声说:“知道吗?这回我算是撞上大鱼了。部长都表扬我们所了。”

“哦?那得恭喜你了。”

“真值得事儿完了之后喝一盅。那天,我跟咱们宋局长去部里汇报,副部长直接问我:你对这家情况了解吗?我说:了解。他又间:这院住几户?我说:两户,主要是王悼一家,另有一位孤身老太太。他问:他家几口人,都干什么工作?我说:有老婆、母亲和子女。他老婆是商店会计。你猜怎么着,我琢磨问到这儿就完了吧?没想到副部长又问:王悼住哪屋?门窗、院墙结实不结实?这也就是我们所啊,基础工作扎实,不然,真问漏哄。”

刘海山刚想说什么,预审室门开了,预审员匆匆走出来。侦察员们忙迎上去:“怎么样?”

“挺难啃的。”见侦察员们失望,他又补了一句,“关键是证据。那笔赃款呢?”

他手一摊,然后走了。

大家沉默了片刻。是的,刚刚得到的消息,赃款未被起获。

“是啊,赃款没搜到,手里没炮弹啊。”

“他会不会把赃款转移呢?”

“也许销毁了吧?”

刘海山听着议论,摇摇头:“我看不会,那么大的体积,两麻袋呀,他往哪儿转移。我看,关键是咱们搜查不彻底。”

一个民警跑来:“各位,局长叫你们快去!”

刘海山说:“看吧,准是让咱们再搜查一遍现场。”

侦察员们匆匆走去,大家都知道刘海山所言不错。

天大亮了。一个北京春天少有的无风天气,鸽群缓缓从天空掠过。

王悼家的小院,门被推开了。侦察员们和站在屋檐下的王母对视着。

“这是搜查证!”

王母眼皮都不动一下。这是一个削瘦、阴沉的老太婆。

领头的人挥一下手,侦察员们开始了有条不紊地搜查。

搜查是细致的,不放过任何疑点。

房后的小夹道,刘海山走过,忽然觉得脚下发软。

他低下头仔细观察,发现泥土有挖掘过的痕迹。他蹲下身用手挖起来,几下之后,翻出口袋。再挖,打开口袋,里面是人民币。

他舒了一口气,叫道:“找到了!”

仍然站在屋檐下的王母,闭上了眼睛,流下两行绝望的眼泪。

刘海山盯着她,心里一阵激动,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冲出喉咙。

冬天,下雪了。雪很大,沉甸甸地压着树枝,屋搪,仿佛灾难的阴霆压在人们身上。

刘海山踏雪从外边走进耳垂胡同03号院门口,王淑兰正和一个挎篮子的乡下妇女嘀嘀咕咕。

海山走近了。那个妇女和他擦肩而过,向胡同口走去。再看王淑兰,手里多了几个鸡蛋。

“海山,遇弯儿去了?”

“啊。大嫂,又买高价鸡蛋?”

王淑兰尴尬地笑:“按说我这治保主任不该干这个,可孩子们

刘海山委婉地说:“其实没事儿,让他们和大人一起挺过去,将来就不怕吃苦了。”

“哟,侮山,你这是拐着弯儿批评嫂子吧?”

海山刚要再说什么,胡同口已呼啦啦跑来了三个孩子,此起彼伏地乱叫:“爸!”“大妈,饿啦!”“是啊,爸,该吃饭了吧?”叫着,从大人的胳膊底下钻过去。刘海山笑笑,也走进去。

王淑兰摇头:“说养病吧,赶上这年头儿,吃没的吃,喝没的喝,还要讲原则讲纪律,唉。”

刘诲山听见了王淑兰的话,可没回头,只是笑了一下。

他是从特大诈骗犯王悼的家里直接被送去医院的,之后被命令立即休息不准再工作。他又去了一段疗养院。天冷下来的时候,他回到家里休养。确实像王淑兰所说,他的休养在漫长的困难时期收效甚微。他仍然咳嗽,脸色也依然苍白如纸。

大诈骗犯王悼已于当年7月份被判处死刑、一个贪婪的灵魂已湮灭在滚滚红尘之中。案子造成的冲击波已渐渐平复,生活又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与节奏。也许只有刘海山的病,成为了这起大案的副产品,成为一个小小的余波。

他走进自己家的小屋。小屋热腾腾的,一锅熬白菜烫饭制造着温暖。孩子们正抢着往自己的碗里盛着,吸着气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扒饭。这种烫饭是六十年代初北京人最好的饭食之一了,它不过是把前一天的剩米饭和剩白菜汤一起加热而已,顶多再加上几颗虾米皮。刘海山望着孩子们的吃相,不由得有些心酸,便把脸扭向窗外。他看见周栓宝正躇珊着往外走。

老周干什么去?这么大的雪……刘海山的心动了一下。

他没有招呼周栓宝,只是看着他走出门。其实他要是问周栓宝的话,周栓宝也不会告诉他实话的。因为周栓宝是去看李振国。

那个外号“抄一把”的李振国,那个总也管不住自己的留用警察,现在在郊外农场劳改。

周栓宝很长时间没去看他了,今天,他觉得应该去了。

两个小时大雪中的颠簸之后,他见到了又黑又瘦的李振国。

接待室里,小小的布口袋放到桌上,周栓宝打开它.、里边是炒黄豆。

“大哥,”李振国苦笑着,“我这个犯人倒他妈享福,国家保证我们的定量,可外面……听说……”

周栓宝摆摆手,“别说了,都过得去。咱们北京人你还不知道,穷忍着富耐着,不怕。何况国家、党、政府都给咱想着,什么都紧着老百姓。”

“是,是。”李振国连连点头,又间:“大哥,春莲好吗?”

“放心吧,有我一口吃的准有她半口。”

“大哥,难为你了。”

“酶,说什么。盼着你早点儿出去,省得春莲惦记。”

“唉。”李振国长叹,“我这身子骨,还出得去吗?”

周栓宝一阵心酸,忍不住伸手抓住李振国的胳膊。这动作被看守员发现,喝斥道:“干什么?拉拉扯扯的?”

周栓宝忙把手放下……

晚上,天已经很黑了,周栓宝才踏着积雪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家里。

一进屋,见王淑兰正在掉眼泪。

“怎么了这是?”

“没事儿……”王淑兰忙擦擦眼睛去厨房端饭。

周栓宝看见炕桌上的鸡蛋,明白了几分。等妻子进来,他说:“算了,海山他们和咱不一样,他们穿着官衣呢。兄弟是兄弟·,可警察这行儿,容不得别的。”

“不是……”王淑兰激动起来,“我就是寒心。海山的病养了小半年了,营养跟不上,老不大见好。孩子呢,一个个欢蹦乱跳地跟你喊饿。我心疼!我怎么买的这鸡蛋?我上医院―”

她突然不说了。

周栓宝警觉起来:“你上医院干吗去了你?”

同时,刘海山的小屋里,一家人正在吃饭,一有人敲门,怯生生的。

援朝开门,见是丁丽,忙把她拉进来:“丁丽,你吃饭了吗?和我们一起吃吧?”

赵秀芝也说:“小丽,再吃碗疙瘩汤吧,啊?”

“谢谢阿姨我不吃。”丁丽规规矩矩地说:“刘叔叔,赵阿姨,我只告诉你们一件事儿,可你们别生气,成吗?”“

刘、赵夫妇对视一眼,笑笑。

刘海山点头:“成。你说吧。”

丁丽说:“赵阿姨刚才没要王大妈的煮鸡蛋,王大妈哭了。”

赵秀芝苦笑:“小丽,你小,这里面的事儿你不懂……”

丁丽说:“可鸡蛋是王大妈去卖血换钱买来的啊!”

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赵秀芝低声叫道:“什么,卖、卖血……”

建设看看大人,伸筷子去挟菜。

刘海山低沉而严厉地喝道:“住手!”

建设吓得收回筷子。

周栓宝家。周栓宝气得在地上乱转:“你怎么能去卖血!你怎么能去卖血呢?你!”

“不卖血怎么办?你塞给春莲的钱从哪儿来?小丽吃什么?

“别说了!”周栓宝痛惜地望着妻子,“你啊……我对不起你,咱们要有个自己的孩子该多好…”

王淑兰流下眼泪。她想止住哭声,紧咬着唇,可终于忍不住

屋外,雪地里,刘海山一家伫立着,听着那哭声。2号院,乔家屋里。

乔占魁把掺了菜帮的窝头扔到值箩里:“妈的,我什么时候吃过这个?早先,邂哒一趟就有山珍海味等着。妈的!”

乔云标从外屋探进头来,冷冷地:“凑合着吧您哪,这是新社会。”

“新社会怎么啦?新社会就得让你饿死你爸爸?”

“嘿,您还甭这么说,是我饿着您?”

“就是你兔患子!还他妈要结什么婚,娶个乡下妞儿回来,丢人!连爸爸都养不活你还结婚?”

南屋,正在剪红喜字的山花伸着耳朵听北屋父子吵嘴。听着听着,她脸色变了。乔云标叭地一摔门从北屋出来,山花要叫他,他却径直怒冲冲地走出院门。

山花咬着嘴唇,眼圈红了。乔占魁追出屋,看了山花一眼,把话咽回肚里,转身回去了。这年头儿,谁也不易。

夜深了。喝醉酒的乔云标在街上东倒西歪地走着。路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走到耳垂胡同口了,他看到了副食店的牌子。

他站住,直愣愣地看着那牌子。脸上变幻着各种表情。

他下定了决心,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打开。刀在月光和雪光下闪亮。

他四顾无人,猫似的跃上台阶,用刀去拨那两扇老式木门的门栓。

门被拨开了,他闪身进去。

味拉一声,他划亮火柴,一闪即逝的亮光里,他看到各式各样的商品。

他走到后窗处往外看。这是马宽的小院。北屋,窗纸上映着马宽的影子。老人还没睡。

乔云标开始拿商品,主要目标是罐头等等。当然.他也不会放过钱匣,可匣子里是空的。

他不小心把小桌上一只茶杯碰掉。杯子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他吓呆了。

院里,传来马宽的声音:“谁?”

乔云标急急蹿出店门。跑到耳垂胡同口,不料正碰见马宽。原来机警的老人没有进店堂,而是从1号院门绕出来了。

乔云标急忙掉头,撒腿就跑。

马宽边追边喊:“抓贼呀!副食店进贼了!偷了大家伙儿的定量副食品啦!”跑了两步,他脚下一滑,摔个大跟头:“哎哟喂!”

先跑出来的是刘海山,他急忙要扶马宽,可老头儿的腿坏了,疼得乱叫:“这兔息子哟,可坑苦了我楼!”海山间:“您看见贼了吗?”

“看见了,他想进胡同,见了我就掉头了。”

“进胡同?”刘海山机警地琢磨着。见周栓宝和王淑兰出来了,忙说:“你们来扶下老马,我去找车,他腿摔坏了。”

他到2号敲门。

开门的是山花。

“云标呢?求他出趟车,老马大叔摔了腿。”

“云标……出去了。”

刘海山看看院里的三轮车,点点头,心里明白了几分。

第二天早晨,医院门口。

忙了半宿的刘海山走出医院,一眼瞥见在门口徘徊的乔云标。乔云标也看见了他,扭头欲走,被刘海山叫住。

在刘海山锐利的目光下,乔云标的眼睛躲躲藏藏。

“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什么是不是我?”

“昨晚上有人进了副食店。”

“不是我。我昨晚上在酒铺喝酒,您可以去问。”

“乔云标,这几年你表现不错,可别老毛病又犯了。”

“您瞧您说的……我不敢。”

“马宽大叔说,他没看清那人是谁,又说,他铺子里没丢东西。”

刘海山盯着乔云标,可乔的脸上毫无变化。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

刘海山临走扔下一句话:“乔云标,我比你大十几岁,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只有学好,人心里才踏实。”

乔云标见刘海山走远,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抱住头。

年轻的小偷在洗手多年之后再次作案,却给自己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他知道刘海山和马宽都清楚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们不说,他们放了他一码。这使他想起当年解放军入城时周栓宝放他的那一次。被释放竟然比被抓获感觉还要难过,乔云标痛切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

昨晚他可以说是一时冲动,副食店的门一时间对他产生了极大的**。但当他在小酒馆借酒浇愁时他也确实想到过偷.他犹豫再三鼓不起勇气,山花的脸总适时地在他眼前晃动起来。

他爱山花,他爱这个朴实至极的乡下姑娘。

,从农场回到家里之后他并没有真的想改邪归正,他只是在等待时机在极力地伪装自己。他自己知道他心里潜藏着一股野性,后来是山花的出现使这股野性真正开始消融。

可昨晚他又做了贼。

是的,他有理由去偷。为了让山花不再挨饿,为了让母亲―尽管不是亲生母亲过上好日子,为了……可是,偷真的会偷来幸福吗?

他失败了,他承认自己失败了。

他想进医院去看一眼马宽,向他道个歉,可他没有勇气。

他又是个贼了,今后,该怎么办?

乔云标心里乱成一团。

忽然,有人轻轻按住他的肩。

一抬头,竟是山花。

“回家吧,俺做了早饭。”

乔云标心里打鼓,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山花。她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昨晚的事?不然她为什么找到这儿来?

“你昨晚咋没回家?急坏俺了。”

山花仍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说,表情里没有丝毫异样,一双眸子清彻得如同潭水。

那么说,她不知道……

乔云标暗暗松一口气,站起身随山花往回走,一边吞吞吐吐地解释:“昨儿个,喝多了点儿,睡朋友家了……”

山花看看他,点点头,什么也不说,只替他掸掸背上的尘土。

轻轻的拍打使乔云标心里一下子燥热起来,他抓住山花的手,加快脚步蹬蹬地走。

山花脸红了,挣了两下没挣脱,小声说:“你看你……干啥呀!”

“回家,吃饭,今儿我要早点儿出车。”乔云标说。

“俺不嫌你是卖力气的,俺在家也下地干活儿。俺只求平平安安过日子。”山花说,语气有些酸楚。

乔云标心凉了一下,脚步也慢下来。他悲哀地想:她还是知道了。

每看一次李振国回来,周栓宝很自然地要去看一次春莲,报一次平安。

“别介,就您这么一门亲戚,哪能断了呢。”

她端菜进屋,周栓宝也只好跟进来。

小炕桌上,陆续摆好饭菜。

“大哥,喝口酒吧?”

“你还有酒?”

“您常来,我就打了点儿留着,给您留的。”

周栓宝愣了一下,他仿佛从对方的话里听出点什么。

酒倒上了。两个人对面而坐。春莲想了想,为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你也喝啊?”

“高兴,喝一点儿,就一点儿。”

两个人默默地吃着,喝着。

天黑了,春莲把电灯打开。灯光下,她泛着点红晕的脸倒也是风韵犹存。

周栓宝没话找话说:“振国确实挺好的,农场忙春耕呢,他干农活儿挺利索一:·”

“哦。”春莲苦笑,“该我去看他的,可我,一直也没去过,我害怕。”

“没事儿,下回我陪你去。”

“谢谢你,大哥。”

两个人又沉默了。

“吃饱了,收了吧。”

春莲撒去桌子。

周栓宝掏出几张钞票,放在炕仁。 ,

春莲忙把钱拿起来还给周栓宝:“大哥,我不用钱。这几天我身体好一点儿,我糊纸盒儿挣了十几元,够用了。

“十几元能干吗,留着吧。”

一个给一个不要,两个人争执着。忽然,春莲流下泪来:“大哥,你总对我这么好,我……我没法报答您……大哥,要不,今儿……今儿您别走了……”她确实也是鼓足了勇气说出口的。

周栓宝猛然一惊:“春莲,你!”

“我知道我这么着对不起振国……可是,振国他会答应……”

“别说了!”周栓宝愤然甩手,把钱扔到炕上,“你以为我是来逛窑子?你以为你还是窑姐儿?”

他冲出门去,把房门猛地摔上。春莲一哆嗦,一种羞愧涌上心头,忙把手指放到嘴里使劲咬,咬出了血,和泪水一起流。

周栓宝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出大杂院,几乎和个拉着三轮车进来的汉子撞个满怀。那人喊一句:“怎么着爷们儿,撞丧哪?”他也仿佛没听见。

这是怎么了?

这算他妈的怎么回事!

城墙黑黝黝地矗立在他面前,墙缝里还残留着一些积雪,在昏暗的路灯下呈灰白色,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周栓宝愣愣地看着,伸手划啦了一下,手指湿流流地有一股凉意,他激凌一下:我就不该来!

真的,我算干吗的?巴巴地来看这女人,她一个窑姐儿出身的主儿,她会不起邪念?我身正不怕影斜,可她呢?

妈的,怎么积德行善也有这么多难处。

周栓宝走了几步,又转念一想:不对,我这么甩手走了,万一春莲一想不开抹了脖子,我怎么对得起振国兄弟?再说,她再不好也是一条命,她该活着。

想着,他转过身往回走。

可没走几步又站住了。

我难道还想往火炕里跳?我难道还要招一身操?

周栓宝犹豫了,和往常遇到许多事儿时一样地犹豫了。他徘徊在城墙下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善良的人往往比邪恶的人更多烦恼,就是因为他们会考虑很多很多。

周栓宝后来还是鼓足勇气进了大杂院。他没进春莲的屋,也没惊动那可怜的女人,他只是悄悄地靠近窗户,看了那么几眼。他看见春莲在一边流泪一边纳一只鞋底子,不禁叹了口气。

一个男人从他身边经过,看了他两眼,他急忙逃跑似的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