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958年的2月,中共北京市委主要负责人向公安局做出了这样一个指示:北京市的社会治安和政治情况,一定要搞得和玻璃板、水晶石、镜子一样了如指掌。

这个指示有着当时明显的社会特点,也显示着中国共产党人的一种魄力。

近三十年之后,北京的警察们面对日趋复杂、活跃的社会形势,曾恋恋不舍地怀念过“玻璃板”、“水晶石、”“镜子”的历史,也有人试图以这个历史经验来套用当前的实际。但是,历史总是在运动、在前进、在发展的,因此我们今天提起昨天时总会有一种失落的感慨。

1958年的2月,如长城上的一块砖,将永远嵌在它特定的那个位置上。当年的4月中旬至5月中旬,北京市公安局开展的全市破案战役,也在北京公安史志中留下了一笔。

据当时的统计和后来的记载,这次破案战役共破获刑事案件5819起,反动标语案件37起,缴获长短枪26支,子弹1591发及部分赃物。

在这个数字中,有一个案件是发生在洗衣店里的。它的侦破依赖于一个在店里做内线的女子。

她叫王淑兰。

她大字不识,可她有一颗善良、正直的心,还有一种爽快、利索的性格。

从来没走出家门干过什么,这回的事儿,算是她一生中的一个大转折。

后来她也没做过什么,可从这件事儿起她的感觉变了。

她更爽快、更利索了,爽快、利索之后又多了热情。她以这种热情投入了社会。

这都是后话,我们暂且不提。

我们还是回到那年的破案战役,回到洗衣店。天已经很晚了,王淑兰仍在洗衣服,洗得满头大汗。

同伴女工擦着手走来:“王姐,歇了吧,这么干谁受得了。”

王淑兰说:“就这点儿了,我加会儿班儿。你先走吧。”

女工忿忿地唠叨:“我算看明白r,赶明儿我就上国营工厂上班去,要不然我非把命饶在这儿不可。”

说着女工走了,只剩下王淑兰一个人。她边干活儿边四下看着,掌柜一家的住屋里已亮了灯,一家人大概在吃饭。另一间放杂物的小屋门虚掩着。现在正是机会。她注意那间小屋已不是一天了。她发现那个脸色总阴沉沉的掌柜的常幽灵似的溜到那屋里去,什么也不干就坐在那儿发愣,愣一会儿再出来,脸上便会有些复杂的情感。那屋里只有破桌子烂板凳,没什么值得这家伙在那儿心事重重的。

同伴说,掌柜的有病。

可王淑兰不这么看。她嫁给警察许多年了,她会用警察的眼睛看事情。如果说这家伙有病,那么小屋里准有他的病根儿;而这238病根准与过去有关。

她开始注意这小屋,注意那扇七扭八歪的门。小屋对她产生了磁力,现在,王淑兰紧盯着这扇门上的破玻璃。

她犹豫了半夭终于下定决心,踢手踢脚地向那扇门走去。可当她刚推开那门的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干什么?”

王淑兰一惊,镇静住自己:“找肥皂,肥皂没了。”

掌柜的盯着她,半天才说:“你不会言声儿?干嘛自己找?”

“怕打扰您吃饭。”

掌柜的回头拿来了肥皂:“以后没事儿别乱串,要什么说话。”

王淑兰应着,觉得后背都湿透了。

掌柜的仍然不动声色,扭身找来把锁,把那小屋锁了。

王淑兰装没看见,心里可挺懊丧。

懊丧过后,她又开始想主意。

她看见掌柜的把钥匙和他身上的钥匙串穿在一起了。钥匙串上有好几把钥匙,有锁房门的,也有锁衣柜的。她的心里打了个转儿。

偷钥匙当然是极不容易的事情,可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王淑兰下定了决心,非把这事儿办成不可。

一天、两天过去了,三天、五天过去了,终于,这天掌柜的换衣服,她殷勤地过去帮了一把,顺便把钥匙在早已准备好的肥皂上按了一下。

这天晚上,周栓宝趴在电灯底下,又锉又磨,折腾了半宿。把一把新钥匙递给妻子时,他说:“你胆子不小,可你记着,和这帮特务得斗心眼儿,光有胆子不成。”

王淑兰小心地把钥匙藏好,说:“你放心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跟你这么多年.什么都学会了。”

周栓宝愣了一愣,叹口气:“跟我学什么呢,我是个窝囊废。”

王淑兰正兴冲冲地往外走,没听见丈夫说什么。

周栓宝也不再说,捻着锉下来的铝屑,想自己的心事。

常常地,总有这么一些小事情,会勾起他对警察生涯的回忆,然后在他的心头留下一丝隐痛。记忆就像一把尖利的小刀,轻轻地从心上划过去,伤不了人却使你疼那么一下,很难受的一下。

从脱下警服到现在,周栓宝仍常常恍然觉得自己仍是警察。这种感觉上的错位常使他心绪不宁。

积极地支持妻子去做这件有一定危险性的工作,大概也是聊以安慰一下自己吧?这天晚上,躺在妻子身边,他仍然反复叮嘱她要注意些什么,仿佛叮嘱一个刚穿上警服的毛头小子。

王淑兰烦了:“你有完没完?要不你去?”

周栓宝不吭声了,王淑兰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戳了丈夫的心病处,忙把声调放缓了:“你呀,放心吧。你说的那些个我都记着呢。”

周栓宝翻了个身,没接茬儿。

王淑兰也没再往下说。手里捏着那把钥匙,她的心里是紧张与激动混合成的一种兴奋。她顾不得丈夫的情绪,她只想着明天该怎么办。

第二天,她干活显得非常卖力气。那股子兴奋劲儿鼓舞着她,仿佛劳累都消失在九霄云外了。

那把钥匙就掖在她高挽的衣袖里。

虽然刚刚进入5月,天气却已热起来。

洗衣店又揽来一堆脏桌布,小院堆得下不去脚。那位女工又沉下脸唠叨起来,从早晨到现在就没停嘴。掌柜的大气没出,装没听见,缩在自己屋里不知道在干什么。汗水湿透了王淑兰的衣服,可她仍然抱着大盆吭味吭吩地洗。

“你今儿怎么了王姐?上了弦似的。”女工说,气哼哼的。

王淑兰只笑笑不说话。

中午,负责熨烫的女工扔下熨斗,终于忍不住了:“王姐你说,怎么才5月天就这么热了?真他妈邪性!”

王淑兰擦把汗:“歇会儿吧,凉快凉快。”

女工说:“我才不凉快呢。趁老板睡午觉,我得上街给我儿子买件白衬衫,我儿子今年六一要入少先队了。王姐,前头你帮忙盯着点儿,我去去就回。”

王淑兰巴不得她走:“去吧。”她的眼睛又漂向那间小屋了,“没事儿,有我呢。”

她看看小屋,又看看掌柜的房间。那房门窗紧闭,掌柜的在睡午觉。

王淑兰咬咬呀,放下挽着的袖子,袖子里边藏着那把钥匙。她觉得机不可失。悄悄打开小屋门锁,她溜进去。

小屋里堆满了各色杂物,又脏又乱,但王淑兰很快发现,墙角处一口倒扣着的水缸却铿亮没有灰尘,显然常有人动它。

王淑兰屏住呼吸,用力去掀动水缸。一只老鼠从她脚边蹿过,吓得她几乎喊出声来。

缸很沉。王淑兰的额头出了汗。她终于掀起了水缸,也终于发现了她要找的东西:一部美式电台。

东西放回原处,王淑兰急匆匆跑出洗衣店。她心里砰砰地乱跳,定了定神,她决定赶往分局报告。事情往往就那么凑巧。当她三脚两步赶到分局时,在大门口,她碰到了肖东昌。

“哟,这不是老周的爱人吗?你有事儿?”

“我有急事儿找海山……”

“大嫂真是,海山得了肺病,在疗养呢,憾不是不知道啊。”

“畴,急糊涂了……您是肖科长吧?您帮我找一下海山他们一块儿的同志。”

肖东昌眼珠一转:“大嫂,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吧,能办的我办,不能办的我转告能办的,成吧?”

“成,你听我说……”

王淑兰把肖东昌拉到一边,一五·十地把她怎么注意那间小屋,怎么设法配了钥匙,又怎么发现电台,都说了。

肖东昌听得眼睛发亮。他马上低声嘱咐王淑兰回去盯着,千万别惊动敌人,否则事情就糟了。说得王淑兰一个劲儿点头,匆匆地又往回赶。打发走了王淑兰,肖东昌立刻回治安科招集人马,准备动手抓人。

一个民警提醒他:“肖科长,这是侦察科埋的内线,要不要通知他们?”

肖东昌严肃地说:“当然通知。但咱们得先去抓人。内线已经把目标惊动了,不下手也许就晚了。全局一盘棋嘛,人抓回来再说。”

于是,一辆美式吉普风驰电掣地驶出分局大门,直奔洗衣店。

掌柜的见进来几名公安,脸色就变了,仍勉强笑着问:“同志,洗衣服吗?”

肖东昌一瞪眼:“洗衣服?老子的衣服用你洗?少废话,搜!”

掌柜的哆嗦起来:“哎哎,同志,您总得把话说清楚再―”

“说清楚?我会给你说清楚的!”

肖东昌一步迈进小院。先一步回来的王淑兰暗暗指了一下小屋,肖东昌立刻一指那门:“打开!”

掌柜的手已经抖得拿不出钥匙。 肖东昌不耐烦了,上前两脚把门瑞开。

水缸下的电台抬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肖东昌点着掌柜的鼻子:“你不是让我说清楚吗?这回够清楚了吧?”

掌柜的一下子跪下了:“同志饶命!我也是迫不得已……”

一直抱着白衬衫在一边发愣的女工凑到王淑兰跟前:“我的妈,这小子敢情是特务!”

王淑兰笑了,笑得很舒心。

且慢,我们似乎把这一段故事讲得太快了。其实现实中很多事情就像说评书讲的:M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讲得急促一些无非也是想表现出那时的紧张与匆忙。 肖东昌当时确实是抓得很紧的,可说是争分夺秒。行动之中他一直在心里暗自庆幸一出门碰上了王淑兰,否则又怎么能凭空办下这么漂亮的一件事呢?这就是命,这就是运气。 肖东昌早就嫉妒对门的侦察科,办的都是大案,年终一总结材料总是挡档响的硬货。 自己这治安科呢,尽是些鸡飞狗跳的小事儿,好不容易从护城河捞出个死鬼来,一有凶杀嫌疑马上又转侦察科办理了。难道我只配处理抹脖子上吊的活儿吗?他常常愤愤地间自己。

他相信自己只要抓住机会,就会干出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自己有这个能力。想当初,那个国民党特务认出自己是共产党地下交通,我不是把他引到天坛坛根儿,一刀子解决问题了吗?手不软,腿不抖,肖东昌是条汉子。

他把人带回分局,立即进了预审室。他要给对手个措手不及,不给对手喘气的机会。他想速战速决。

那时,侦察科再有意见,也晚了。

坐到洗衣店掌柜的对面,肖东昌点上一支烟。

“说吧,别浪费时间。”

案犯显然也考虑好了,挺痛快:“我、我说……我是奉命潜伏的,给我的任务就是长期潜伏听候命令……”

肖东昌冷笑:“所以解放快九年了愣没挖出你来?”

案犯眨巴眨巴眼,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茬儿。

“你继续往下说……”

“我说、我说……可我什么也没干……”

尽管肖东昌采取了闪电般的行动,可破了个潜伏特务案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就在肖东昌审人的同一时间,在局长办公室里,闻讯匆匆赶回来的宋局长热情地向王淑兰伸出手去:“感谢!感谢!我刚从市局开会回来,听说破了个大案。谢谢你了,没你这个案子不会破这么快。”

王淑兰急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同宋局长握手。可她马上就“哎哟”了一声。

宋局长一惊:“你的手……”

王淑兰的手伤痕累累,许多处露出了红肉:“没事儿。整夭用碱水洗衣服,烧的。”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宋局长感动了:“王淑兰同志,你吃苦了!”一句话说红了王淑兰的眼圈儿……

·同一时间,预审室里,肖东昌拍桌子:“你说你什么也没干过,可电台是怎么回事儿?”

“是他们存在我这儿的。说是最近风声紧,先停止发报,把电台转移到我这儿存一段。”

“谁存的?”

“负责跟我联系的人,代号是54号。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住哪儿,只知道他脸上有条疤。”

“疤?”肖东昌的眉毛挑了一下。他心里一下子转过了许多念头和记忆中的情节,当然想到了周栓宝的往事。

这时,在局长办公室里,宋局长和王淑兰正聊得亲热,也正谈到周栓宝。

“哦?原来你是周栓宝的爱人啊?哎呀,我跟老周可太熟了,当年我干地下,他还救过我一次呢!”

“晦,他那人没大出息。”

“他现在做什么呢?”

“在小学校,当工友呢。”

“唉,那年旧警转业,他本来是留下的,可他的腿后来……”宋局长似乎有不少感概。

预审室里的肖东昌也有不少感慨,更多的是一种敏锐的急切。

“你的联络人你不知道叫什么?说瞎话呢吧?”

“我绝不敢。我干嘛说瞎话?说实话我还能立功呢……”

“好,想立功好办,我给你机会,只要你提供出准确的线索来。你自己想想吧!”

“是、是二。…,,

肖东昌撂下案犯,急匆匆冲出预审室。他的心狂跳着,他需要安定一下自己,他觉得自己要立大功了。

这时候王淑兰已兴冲冲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夜已渐深,路上的行人已稀少起来,远处的前门楼子在夜幕上凸现出一个黑色的剪影。

远远地走来一个人,是周栓宝。夫妻俩走个对脸儿,相视一笑。

“我说你干吗去了,这么晚……”

“我告你说,那案子破了,人抓了。我在他家里找出一部电台来!”

周栓宝一愣:“这么快?”

“啊! 肖科长说,兵贵神速嘛。宋局长刚和我聊了半天,人家还问你好呢。”周栓宝不吭声。夫妻俩走了一段,他问:“脸上有疤那家伙,他和肖科长说了?”

“说了!他说他马上审人,争取把那小子倒出来。”245

周栓宝又不吭声了。他这几年已经变得话越来越少。又走了一段,已经来到耳垂胡同口了,他才说了一句:“明天,我去看看海山。”

王淑兰奇怪地看看丈夫,心想他怎么突然想起件事来?

周栓宝自然会比妻子多看出几步棋来。

他暗暗埋怨妻子:“你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跟谁说不成,偏跟那姓肖的说!

这人,心里不定憋着什么劲儿呢。”

抓人抓得这么匆忙,这就不对。这案子海山是想放长线钓大鱼的呀!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对妻子说。

他只是在心里感叹:当警察真难,抽不冷子就会遇上岔儿。

第二天一早,他带上一架那年代就很宝贵了的矿石收音机,到疗养院去看刘海山。

刘海山正坐在疗养院的养鱼池边钓鱼玩。用小竹竿儿系点丝线,钓池子里的金鱼,钓上来再扔回去,接着再钓。纯粹是无聊。自从进城干了公安工作,他没这么闲过,甚至已经不懂闲下来该干什么。下象棋、打扑克一概不会,也没兴趣。同屋的病友也是肺病,教了他这么个钓鱼的玩法,说是既轻松又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他就这么做了。

见了周栓宝,他扔下竹竿就扑过来,真有一种见了亲人的感觉。

“脸色不错。”周栓宝端详着他说。

“憋死了!”刘海山笑道,“真想赶快回出,那么多事儿呢。”

“甭着急,不养好回去又要犯,再犯就麻烦了·一给你带来个收音机,省得闷得慌。”

两个人在小石桌边坐下。收音机放在桌上,刘海山鼓捣着,眼246睛却看着周栓宝。周栓宝心里明白他想问什么,暗暗叹口气,慢慢地,把案子的事儿说了。

刘海山凝神听着。脸色越来越沉。他应该说是个好脾气的人,从小在那个和睦的交通站里长大,只知道革命大家庭的温暖,不懂得人与人之间的明明暗暗。进了城,干了公安,外边的案子与人自然是千奇百怪,可内部又偏偏有肖东昌这么个滚刀肉在身边陪着,而且肖东昌的许多话和许多行为又偏偏似乎占了几分理,令人哭笑不得地别扭。今天这事儿又是这样,你说肖东昌不对,可他也有对的地方;你说他对吧,又分明是到嘴的鸭子又飞了。

刘海山觉得累。

周栓宝看着他的脸色变化,话越来越吞吞吐吐。最后,索性闭了嘴。

半晌,他又冒出一句:“肖科长也是……当警察的,都破案心切啊,这是……警察都好脸面,真的。”

刘海山没吭声。他的心里翻翻滚滚,他想说:那么说的话,我的脸面往哪儿摆?算了,共产党员,不讲这个,可是,那是我的责任!他肖东昌为什么这么不尊重我的工作和我的责任!他看看周栓宝,勉强一笑:

“真奇怪,怎么这事儿让治安科搞了?”

“这怨你嫂子,她忙忙慌慌地把事儿告诉老肖了。”

“算了,谁搞都一样,只要案子破了就行。”说着,他戴上耳机,“嗬,大哥,这声音还挺清楚。”

“是吗?我们学校小王老师的手艺,我专求的他。为你解解闷。

刘海山听着收音机,可他脸上的神情分明说明他想的还是案子。

周栓宝也看出来了,叹口气。

刘海山这时心里猛然跳出一个念头:我得找姓肖的去,这事得讲清楚。

脾气再好,性格再宽容,刘海山也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毕竟是从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汉子。

送走周栓宝,他就开始做溜出疗养院的准备工作。悄悄地换了衣服,借口活动身体走出小门,先朝山的方向走,然后再拐个弯奔大路上的公共汽车站。一切都很顺利,下午三点钟,他已经站到天安门广场上。

这里现在是个大工地,人民大会堂和革命博物馆都在建设之中,飘扬的彩旗和飞溅的焊花显现着一种热情。

刘海山看着,心里不禁一阵激动。他就怀着这种激动往分局走。

傍晚,一辆三轮车驶到公安分局门口,骑车人跳下车来,正是化了妆的肖东昌。有人拍拍他的车座。他回头一看,是刘海山正定定地看着他。

“哟,叨卜阵风把你吹来了?”

肖东昌欲和刘海山握手,可伸了一下又缩回来了:“不成,我怕你传染我。好么,我也趴下,案子交给谁?”

刘海山的脸色不大好看了,可他忍住没发作:“老肖,你这是

“侦察。大案子嘛,总得上点儿心。”

“老肖,找个地方儿,咱们聊聊?”

肖东昌没动窝。他忽然笑了:“老刘,甭打哑迷了,你心里不高兴,嫌我抢了你的功,对不对?”

刘海山慢慢点头:“是,我是不高兴。”

“畴,你干吗这么狭隘呢?都干公安嘛,破案为的是党和人民,谁干不一样?”

“道理我清楚。可我感情上接受不了。我狭隘?那你的做法算什么?”

肖东昌膘一眼分局大门:“你上车来,咱们边走边聊,省得影响不好。”

刘海山上了三轮车。车子在街上走着。

“谁给你送的信儿?周栓宝吧?”

“你不要管谁。我只是做为党员给你提个意见。抛开该谁办案不谈,你这么快把人抓了也不对。这个案子完全可以养,可以放长线钓大鱼。”

“我看没必要。人抓了也可以钓大鱼,我这不是正在钓?”

“老肖,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这么办事?”

“我怎么办事了?我肖东昌能力差?水平低?我就不能按我的想法办一回事?”

“你!”刘海山真火了,“你停下,我下车!”

“别介。”肖东昌的油腔滑调又上来了,“我给您送回医院去,省得您累着,也免得您散布结核病菌。”

“停下!”刘海山厉声喝道。

车停了,他怒冲冲地跳下车走了。

肖东昌冲他背影喊:“你等着看,我非找着那个疤拉眼不可!”

刘海山在人海中徘徊。街上的人来去匆匆,每个都有自己的目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而刘海山却感到茫然。他仰头望着工人在大宣传栏上书写“大跃进万岁!”的标语,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一队敲锣打鼓的报喜队伍热热闹闹地走过,喧嚣的气氛更使刘海山感到眩晕和疲惫。

不知不觉地,他已来到耳垂胡同附近。可望着家门,他却站住了。

“海山?”有人叫他,回头,却是周栓宝,“你怎么在这儿?我才刚回来……”

“我……回单位看了看。”

“哦。”周栓宝不再往下问,换个话题,“走,回家吧,吃了饭再回疗养院,我送你。”

“不,不,我不能回去,我的病……”

周栓宝望望他:“也对,孩子们都小……这样吧,前边小铺,咱哥俩一人一碗炸豆腐俩火烧。”

“成。”刚走两步,刘海山又站住了,“不成,那不传染的人更多了?我还是回疗养院吧。”

“那你也见见秀芝啊。”

“算了……她带孩子那么累,别给她找麻烦了。”

“你呀,老给别人想。”周栓宝感叹。

“可人家不见得就给我想。我这儿正琢磨呢,我是何苦?”刘海山忍不住发牢骚。

周栓宝立刻不吭声了。

刘海山看看他:“大哥,最近我发现,一说到点儿什么事儿,你就不言语了。过去你可不这样儿。”

周栓宝苦笑:“说过去干什么?还是说现在吧。”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彼此都很了解心里在想什么。

半晌,刘海山问:“大哥,你早就从我那儿出来了,怎么才到家?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周栓宝犹豫了一下:“我去看了看春莲,就是李振国他老婆。”

刘海山没说话。

“她一个人挺苦,糊纸盒儿,捡破烂儿,还常有病。”

刘海山还是没说话。半天,他问:“那年你非辞职不可,是不是为了照顾她?”

“有这个原因。当然不全是。”

锣鼓声由远而近,一队敲锣打鼓的居民走来,领队的是王淑兰。她老远看见丈夫和刘海山,高高兴兴地打招呼:“你们哥儿俩这儿聊哪?咱居委会的食堂今儿成立。我们上街道报喜去!”走过去,她回头又补一句:“嘿,呆会儿甭做饭,咱们全吃食堂!”

周栓宝说:“海山,这样吧,我去食堂给你拿点儿吃的,你填填肚子再回疗养院。”

“行吗?”

“那怎不行?你嫂子说了,食堂就是敞开吃敞开供应,共产主义在咱胡同这就实现了。”

小学校的操场上树起了一座小高炉,火光熊熊,照亮了“超英赶美,提前实现共产主义”的大标语。

人们在炉前忙碌着。

周栓宝举着芭蕉扇和茶壶在传达室门口坐着,看着那确实热闹的场面。

王淑兰兴冲冲地抱着一堆破铁器进来,叫:“嘿!帮我一把呀!”

周栓宝忙上前帮忙:“哟,这烙铁还是新的呢,你不烫衣服啦?”

“大炼钢铁要紧。”

“我说,”周栓宝压低声音,“这么着成吗?”

“怎么不成?前头,耳朵眼儿胡同居委会,昨儿就报喜了。她们成,咱们为什么不成?”

说着,她匆匆地向小高炉走去。

周栓宝看着她的背影直摇头。一群小学生抱着球想进学校去,他忙把他们拦住:

“不行不行,都别进去,小心烫着。”

远远地,王淑兰喊他:“我说,你别老那儿坐着,给大伙儿烧点儿水去。”

周栓宝只好往锅炉房走。在锅炉房门口,乔云标正光着膀子劈柴。

“云标,擦把汗。”周栓宝把毛巾扔给他。

“没事儿。”乔云标头也不抬,继续干活儿,毛巾掉在地上。

周栓宝感到尴尬,愣了一下,没说什么,走开了。

乔云标朝他的背影看了一眼。

此刻,胡同的食堂开饭了。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是一锅又白又暄的大馒头。炒菜的大师傅正用把铁锹搅和着锅里的闷扁豆。

老头儿、老太太和小孩儿们排队领饭。乔占魁也在队列里。轮到他时,他递上一个洗脸盆:“把馒头给我装满。”

大师傅一愣:“哟,老乔,你们家三口人,满打满算一人仁馒头,也才九个,装满,要那么多干嘛?”

乔占魁瞪眼:“什么话?我们家云标在炉上干活儿,给国家炼钢,仁馒头够吗?怎么着,不让人吃饱了怎么超英赶美呀?”

马宽在一边搭话了:“你这家伙总这样,饶着多吃多占还一大堆歪理儿。”

“歪理儿?”乔占魁冲马宽去了,“怎么歪?哪儿歪?多吃几个馒头你们有话说,我儿子把命撂朝鲜了你们说什么了?”

马宽摇头躲开他:“又来了,没法跟你说理。”

乔占魁说:“说理,说理也不怕你。当年你们说我们爷们儿偷,偷怎么啦?那叫劫富济贫!再说了,知道什么叫共产主义吗?就是你的是我的我的是你的。明白吗?当年乔爷我就是这么干的,我他妈是老共产啦!装菜!”

他又把一个水桶墩到大师傅面前。

正闹腾着,浑身是汗的乔云标进来了,一声不吭,从脸盆里拿了两个馒头就走。乔占魁在后边喊:“嘿!嘿!拿点儿菜呀!”

乔云标站住,回头,说:“爸,您甭在这儿现了,回家吧。”

一阵哄笑响起来。乔占魁闹个大红脸:“怎么说话呢你这是?”

乔云标说:“本来吗,咱家也吃不了那么多……”

乔占魁恼羞成怒,抄起水桶就向儿子扔过去:“你个王八蛋!老子把你喂大了,你反过来训老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