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们从这里开始将跳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再来叙述警察周栓宝的故事。

当然,再称他为警察似乎已不合适,因为他真的放弃了这份工作。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上讲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因为他的心永远属于这个职业。

也正因为如此,我不想多讲他在刚刚脱下警服之后的痛苦、仿徨、留恋与无所适从。

那一段生活也很平淡,先是治病,把那双麻木的腿从冰冷之中逐渐唤醒;后来是申请调动,办手续,到小学校当了工友。交警服的时候周栓宝没哭,倒是分局长老宋感慨了一阵。

选择小学校工友这个职业,是因为周栓宝的那块心病。没孩子,就多看看别人的孩子吧,他对妻子说。王淑兰叹口气不作声,她早对治好丈夫的病失去了信心,她知道丈夫是个心重的人,而那种男女之间的事与心情有太多的关系。

她并不完全理解丈夫。她觉得这个社会在越变越好,生活在一天天地富裕起来.丈夫有什么必要常常愁眉苦脸优心仲忡呢?208

每每说到这个问题,周栓宝就会瞪她一眼,不说话。王淑兰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说过也就忘了,不再提。

日子于是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了。不再需要去巡逻,去追捕,去蹲守,连加班都没有了。周栓宝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像个老头子似的背着手走来走去。一下子就过了四年。

马宽的茶馆变样了,变成了一个小副食店,店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公私合营耳垂副食店”。店门大开着,马宽常在门口扫地,他现在是这个店的售货员。店里的交流收音机开得声音很大,正在广播中共中央(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

这已是1957年5月,整风运动正在展开,对右派的反击也已逐步开始。

又是一个清晨,爱干净的北京人们都在打扫院落、街巷。耳垂胡同里边,也有一个20岁上下的小伙子在扫地,他是已经长大的乔云标,当年那个调皮的小偷。

王淑兰从胡同口进来,和乔云标打招呼:“云标,扫地哪?”

乔云标毕恭毕敬地回答:“王大妈,您出去了?吃早饭了么您?”

“偏过了。”王淑兰一边走一边夸道:“你这孩子,自打强制劳动回来还真是改邪归正了。好好好,就这么着,你还能进步。”

“是,是。”乔云标点头,继续扫地。,

王淑兰匆匆地走进自家院子。

乔云标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中分不出是冷漠还是仇恨。

王淑兰一进院就喊:“秀芝,还没动窝哪?你可真能磨烦。”

两个6岁的孩子从刘家屋里蹦出来,一齐喊:“王大妈!”这是刘援朝和丁维全的女儿―又一个丁丽。

“哎,哎。”王淑兰应着走进刘家。赵秀芝气哼哼地说:“这孩子真不听话,上个幼儿园就像要杀他一样,就不动窝儿。”

墙角,站着个3岁的清清秀秀的小男孩儿,正扑簌簌地掉眼泪。这是刘海山的二儿子刘建设。

王淑兰一看就心疼:“哟,瞧我们这小可怜儿,哭得多伤心……秀芝,要不还是我带着吧?这小建设不比他哥,身子骨本来就弱。”

建设一听懂事地偎到她怀里。 :

赵秀芝叹口气,看得出她心里非常心疼儿子,可想了想,她还是摇摇头:“嫂子,不成,还是得送幼儿园,我和海山都越来越忙,您的事也不少,怎么带他?让他自己也锻炼锻炼吧。”

她抱过儿子。建设见王大妈也救不了自己,又哭了,只是不再挣扎。

来到院里,秀芝招呼:“援朝、丁丽,和大妈再见,咱们走了。”

大家一起往外走。懂事的丁丽拉着建设的手:“弟弟,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建设点头,仰着小脸看着姐姐往外走。

王淑兰夸道:“小丽这孩子真懂事,太像她姐了。”

丁丽回头奇怪地问:“大妈!我姐是谁?”

王淑兰急忙掩饰:“啊?哦,你姐呀,你姐是……我一个侄女,长得特像你。”

丁丽似信非信,眨着大眼睛。

这时候,周栓宝早就上班了。

小学校里,随着铃声,满操场欢蹦乱跳的孩子一眨眼的功夫全跑进教室了,操场上只剩下一个打铃的工友。’‘

这便是自动辞职离开公安局的周栓宝。他怀着一种疼爱的心情看着最后一个孩子冲进教室,又把孩子们落下的皮球捡起来,抱着往传达室走。

一个老师匆匆走过,招呼他:‘’老周,:走啊,听听去,鸿放呢。”

周栓宝一笑:“鸣放?那是你们有学问人的事儿,我一个工友听什么劲儿。”

老师说:“哎,这话就不对了,关心国家大事嘛。”

周栓宝想想:“得,这么说我也关心一回。”

他随着老师走进一间教研室。其实这不是什么正式的鸣放会,只是几个没课的老师凑到一起闲扯,流露着一种那个时代青年知识分子典型的热情。

一个年轻的教师正侃侃而淡:“我是赞成这种观点的,轮流执政嘛,大家可以互相学习,互相竞争。你共产党就那么好?那么一点错误一点缺点没有?不可能啊。下台,看看人家怎么执政,取人之长补己之短,也不错嘛。”

教师们议论纷纷,有赞同的也有反对的。‘

那青年教师更提高了声音:“这有什么可争论的?我说的不对?共产党就是该下台嘛!”

站在门口的周栓宝摇头。一位教师看见了,说:“怎么着老周,你也说几句?”

周栓宝说:“说什么都可以,说共产党不好该下台可有点儿过份。”

有人附和:“听听,这是劳动群众的声音。”

那青年教师蹦过来,轻蔑地说:“你个打铃的知道什么?这话不是我说的,好多大知识分子、大人物都在说。说个近点儿的,丁维全,住你们胡同,你知道吧?大作家,他也这么说。”

周栓宝吃惊:‘。老丁?不可能吧?他可是老共产党员。”

青年教师扯过一张报纸来:“老共产党员骂共产党才说明问题呢,你自己瞧吧。”

周栓宝接过报绍决黔边往外走,不禁念矛!‘布夹:“升们件产党员对很多工作来说其实是外行,外行领导内行难免要出笑话。我们应该向内行学习……”他回头看看,“这哪说让共产党下台了?”

他摇摇头,径自走开。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校门口,赵秀芝正领着三个孩子从这儿路过。小建设还呱着嘴,泪汪汪的;赵秀芝则是一脸的不耐烦。周栓宝愣了一下,想打个招呼却没打,眼看着他们从门口走过去了。

也不知怎么的,他一下子想起了当年刚当了新媳妇的赵秀芝走进耳垂胡同时的模样儿。虽然也穿着制服,可脸上仍是一种女学生的纯真和幼稚。周栓宝心里想到的当然不是这两个词儿,可那意思是明白的。“岁月不饶人哟。”他不禁感叹,“现而今也是孩儿他妈了,老了。”

中午,周栓宝回家吃饭,在小副食店门口碰见马宽。两人照例礼貌而亲热地互相招呼:

“下班啦?”

“啊,您也该关门吃饭了吧?”

“一个人儿,好打发。汤泡饭。门就不关了,回头谁买点儿什么方便。”

“畴,也就是您。这一公私合营改了副食店,大伙儿倒方便了。”

“我倒是还想抽空把茶添上。哪怕大碗茶呢,有人跟我这儿坐坐,我不闷呀。”

“那倒也是……”

正聊着,乔占魁提个空瓶子从耳垂胡同拐了出来。周栓宝一声不吭,扭头就走。乔占魁冷笑一声:“怎么茬儿?我是他妈夜猫子?这国民党警察想变天啊。”

马宽一皱眉:“得了老乔,嘴特角留德吧,你打什么?”

“酱油。”两个人走进小店,乔占魁说:“拌点儿凉菜。”说着,趁马宽回身打酱油,顺手抄了个小纸包塞在兜里。

马宽早看见了,火一下子窜上来。

酱油打好,乔占魁大摇大摆地往外走,马宽紧随其后,一把拽住他:“哎,我说,现在这铺子是公家的了,你可不能这么着。”

“公家的就对了,我儿子还是为国家死的呢,公家不照顾我成吗?”

“你怎么这么说话?你儿子为国家死你就可以偷国家东西?”

“偷?你别说这么难听啊··,…”

乔占魁甩开马宽欲走,却被一脸严肃的刘海山拦住。

“拿什么了,放回去。”

“他趁我给他打酱油的功夫,抄了包虾米皮。”

乔占魁梗梗脖子,不吭声。

“听见没有?把东西给老马。”

乔占魁只好照办。

“到处讲你是烈属,就得记住别给烈属这块光荣牌子抹黑。”

乔占魁嘿嘿一乐:“光荣?人民警察光荣,也有‘抄一把’,是吧。”

刘海山说:“所以‘抄一把’被法办了,这你不是不知道。”

“得f我说不过你。我还得回家拌茎蓝丝儿去呢。”乔占魁甩手走了。

马宽气得啤一口:“这人,白活!”

刘海山摇摇头,向马宽笑一下,也回家了。他今天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常不舒服,疲倦得不行。进了院门,他似乎已经挪不进屋子,顺手拉过个马扎坐下喘气。,

王淑兰从自己屋端着饭碗出来:“哟,海山,今儿你怎么大中午的回来了?吃了吗?”

刘海山勉强笑笑:“回来换两件衣服,顺便有个事儿跟您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哟,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对?病了吧?.’’

“没有。就是累。两天没合眼……”

“哪能这么玩儿命……快,先甭说了,进屋跟你大哥先吃口饭,歇歇。”

周栓宝这时也出来了,他也正吃饭,吃完饭盯班回学校去。

“又上案子了吧?不然怎么这么忙?”

“嗯。 自打调到侦察科,我就没闲着。大哥,你那年真不该走,帮我一把多好。”

刘海山说着咳嗽起来。周栓宝调出公安局后,两个人倒更亲近起来,刘海山不再叫“老周”,自然而然地叫起了“大哥”。

“酶,陈谷子,甭提了。你行,科长都当上了。就是别太累了。我这就上学校去,你先吃饭。”

“老周,”刘海山叫住他:“我手头这个案子,缺个内线,我想让大嫂……”

王淑兰先叫了起来:“不成!.不成!我给你们跑跑街巡巡逻还行,真正案子,我个老娘们儿能干什么。”

刘海山说:“大嫂,你行。不然我也不会求你了。”

王淑兰仍摆手:“海山,你这不是拿嫂子赶鸭子上架吗!”

周栓宝问:“什么案子?潜伏特务?”

刘海山点点头。

“按说我不该问……哪个系统的?”

“估计是军统。”

周栓宝对妻子说:“你去吧,这是海山的事儿也是咱自己的事儿。”

王淑兰说:“我真不行。大字不识一个,万一误了国家大事我不是更对不起海山?”

“嫂子,你行……”海山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了,突然地,他喷出一口鲜血!

血喷到地上,格外的红。刘海山望着这摊血,脑子一下成了空白。

王淑兰惊叫:“海山,你怎么啦?”

周栓宝的脸也变了颜色。海山来动员王淑兰去做内线,一下子勾起r周栓宝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引发了一种隐约的激动。可这激动又陡然地被喷溅的血打断,他的全身像掉进了冰窟窿,刷地一下子凉了。

“海山!你怎么累成这样?”

刘海山抬头,勉强笑笑:“不知道怎么了……这一段儿常咳

说着,他又咳起来。

“快!快叫车,送他上医院!”周栓宝冲发愣的妻子大叫。

王淑兰如梦初醒,撒腿就往外跑。

刘海山喘着气:“嫂子,那事……”

周栓宝打断他的话:“哎呀,先顾你自己吧,工作回头再说!那事儿,我替她答应你。”

刘海山点点头,很疲倦地闭上眼睛,嘴角一动,鲜血又流淌下来。

王淑兰找了马宽。马老头子忙拦了辆三轮车。大家把刘海山扶上车去,叫车夫蹬着,大伙儿跟着跑。好在医院不远。临进医院的时候,周栓宝对妻子说:“你先去,给秀芝打个电话。”王淑兰应声要走,他又说:“悠着点儿,别吓着她。”王淑兰顾不上多说什么,忙忙慌慌地找了个公用电话,拨了赵秀芝的号码。

市公安局政治部也正开鸣放会,赵秀芝被从会议室叫出来,听王淑兰三句两句地一说,眼泪就下来了。

对丈夫的病她其实早有预感。她的父亲是同仁堂的老药工,常年和丸散膏丹打交道,对各种疾病也就摸出点门道,成了半个大夫。有天晚上海山随她回娘家,老父亲就把她拽到外屋说,看海山的脸色再听他的咳嗽,他的肺大概有点毛病,得抓紧治。赵秀芝回来对丈夫传达了老父亲的警告,刘海山却只有苦笑:“案子压手,整风也得搞,哪有时间跑医院?”赵秀芝也无可奈何。

只是没想到,病爆发得这么快,又这么猛。

干了公安,人就不是自己的。每夭工作时间根本没有八小时的概念,晚上总得熬到12点左右。有事没事也得盯着。不停地奔波、开会,不停地说话、抽烟……人就这么熬着,凭一种责任熬着。

捧着电话,赵秀芝发了呆。

电话里传来王淑兰的声音:“秀芝,你快来吧,快点儿!啊!”

赵秀芝说:“嫂子,我、我走不开啊。”她为难地往会议室方向看了一眼,“正开会呢,我是记录。”

正说着,会议室里走出个干部:“小赵,主任要讲话了,你快一点儿行吗?”

赵秀芝只好说:“好好,我马上去……嫂子,你替我照顾他,我散了会马上就去。”

无奈,王淑兰在医院外面放下公用电话,急匆匆地跑进了医院。周栓宝迎着她:

“怎么样?找着秀芝了?”

“找着了,来不了,开会呢,真急人!海山怎么样!”

“吐了一痰桶的血,刚打了止血针。”

“累的,纯粹是累的!”王淑兰跺跺脚,“这两口子,工作起来这么不要命?”

周栓宝忍不住冒出一句:“这还有人嚷嚷让共产党下台呢。”

“谁?吃错药了吧?”

“甭管谁了。你这儿盯着,我得去学校,放学后我再赶来。”

护士从急诊室出来:“哪位是王淑兰同志?”

“我!我!”王椒兰忙应,“怎么了?”

“病人叫你。”

王淑兰跑进急诊室。病**的刘海山睑白如纸,有气无力地问:“嫂子,咱们说的那事儿?”

王淑兰硬咽了:“兄弟,就冲你,我去,我一定去!”

赵秀芝散会赶到医院的时候,已是晚上11点多。

在医院走廊上周栓宝告诉她:“血止住了,你放心吧。”

赵秀芝含着眼泪,想间又不敢间。周栓宝明白她的心思,又说:“诊断了。是肺结核,已经让隔离了……不过医生说了,不太严重,会好的。”

赵秀芝咬住嘴唇,把眼泪擦干,走向隔壁病房的窗口。就像有心灵感应,当她俯在玻璃窗上时,刘海山也从病**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许多话仿佛从眼神中流动着。

刘海山微微笑了,他拿起白纸。写下一行字给妻子看:“既来之则安之,我只好躺着装徽蛋了。”

赵秀芝强颜欢笑,也掏出纸笔,写:“对待疾病也像对待你的案子,一定要战胜它。”

夫妻俩的笔谈平淡而又蕴含深情。

“你放心,我不怕病。只是你和孩子让我担心。你要受累了。”

“累什么,我不怕累。只是儿子想爸爸我没办法。为这你也得快点好。”

“我也想快点好,还有案子呢。”

“我的侦察科长,你是忘了老婆也忘不了案子。”

一旁的周栓宝红了眼睛,悄悄地走开了。

他看不了这种场面。

怀着一种很悲戚的心情,他悄悄地回家了。

这是一个很宁静的夜晚,和当时的政治气候一点都不相符。

周栓宝沿着街慢慢走着,忽然觉得有些饿,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是在学校下了班后直接跑到医院来的。

没办法,谁让自己和海山那么亲的。离开公安局之后,海山的一切,就更加牵动自己的心了。这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不,别人这么认为,而我自己很清楚地知道这是为什么。

知道为什么,却无可奈何。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周栓宝站在十字路口,四下看看,心绪茫然。

离开公安局快四年了,当工友也当了两年多。·生活很平静,很安逸。上班来下班走,还有寒假暑假。守着一大群欢蹦乱跳的孩子,听不完的银铃似的笑声……可为什么,心里总有点儿放不下的事儿?

每每遇到点什么契机,这些事儿就翻腾起来,扰乱着他的心。

就像今天,海山那一口一口的鲜血,使他想起了那年丁丽倒下时胸前的伤口。刘氏夫妻那种缠绵的情感,又引起了他断子绝孙的隐痛。夫妻恩爱,就得像人家两口子呀,说着说着就说到儿子,而说到儿子人家两口子就更甜更热更亲。可我呢?腿有点疼。这么多年了,虽然说好了,可留下了病根。最奇怪的,是每逢心情不好,腿便隐隐作痛。

海山真是个好样的。为了工作,命都快搭上了,而且还那么知情达理,那么正直那么爽快。这才是警察,人民警察,共产党的警察。和他比,我真不配穿那身衣裳了。

就盼着他替我还了那份心愿,别让那个疤拉眼和那个王老牛再逍遥法外了。

得说说老婆,让她去,去当那个内线。据说这个案子是军统解放这么多年了,潜伏特务已经不多,难道这回还让我失望吗?

如果妻子立了功,那也就可以不必再愧对丁家夫妇了。

海山,你快点儿好起来吧,工作确实离不开你呢。

周栓宝的思绪乱糟糟的,忽而想到这忽而又想到那。街上已经没人,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远处隐隐约约看见北海白塔的剪影,也不过是一片秀丽的黑,镶嵌在深蓝色的夜幕上乙

“豆腐脑您哪,喝豆腐脑吗?”

一个低低的沙哑苍老的声音,唤醒了胡思乱想着的周栓宝。扭头,见小胡同口里面,背灯影儿处,站着个老头儿,守着付挑子。

他走过去,笑笑:“有日子没见这么卖豆腐脑的了。凡

“是,”老头儿见他过来,咧开了嘴,“自打公私合营,小买卖儿也都合了,不让再满街转了。”

“那您这是―”周栓宝正饿着,豆腐脑对他实在是一种**。

“转悠惯了,白天是小吃店上班,晚上再……”老头儿为他盛着豆腐脑,笑咪咪地说。

“您真逗。在铺子里多舒服啊,非得站街。”

“哎,话不是这么说,什么事儿一干惯了,改难着呢。我也知道在铺子舒服,可这腿就老往街上走,不由自主。”

“贱骨头……”周栓宝小声嘀咕,没敢让老头子听见。其实这句“贱骨头”他也并不是单是说对方,而是自嘲。真的,脱了警服快四年了,心思仍完完全全是警察式的。有一回在商场碰着个掏钱包的,他追了人家三站地,终于把人抓住。送派出所之后,所长认出了他,说他是“宝刀不老,”他差点儿落了泪:我就和“老”字挨边儿了吗?

喝一口豆腐脑,把心里的话压下去。这豆腐脑真不错,又嫩又香,佐料也全,香油,酱油,韭菜花,酱豆腐、芝麻酱、香菜,一股混合的淳香几乎使周栓宝落下泪来。

三天之后,接受了侦察任务的王淑兰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班了。

做为警察的女儿和妻子,王淑兰在泼辣、直爽的性格之中掺和着一种稳重和责任感。她知道警察要干的事儿都是大事,即使不关系着国家也与人的命运相关,抓错了一个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现在是新中国了,人民当家作主,要专政的都是地地道道的坏人,这要是不小心放跑了一个,或是把哪个正经人当坏蛋抓了,该怎么办?海山住院了,她找到分局侦察科,认认真真地让同志们给交代了任务和工作方法,又和丈夫周栓宝谈了整整两个晚上,很虚心地讨教了几招。王淑兰是下了决心了,既然答应了海山,就一定要把工作做好。

临出门,她对周栓宝笑了一下:“哎,我去啦?”

周栓宝看看妻子,也笑一下:“去吧,细心点儿。”

没更多的话说了,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王淑兰坐电车去了前门,拐弯抹角进了大栅栏,又拐进一条更深的小胡同,最后找到一家门脸儿。

她站住,稳定自己,仰起脸看着。

这是一家洗衣店,狭窄而且阴暗。柜台后面的小门不时冒出团团热气,显然后面就是作坊。

王淑兰规规矩矩地站到柜台前。柜台后边的掌柜的是个矮子,一双阴沉的眼睛从眼镜上边看着王淑兰。

“干吗要来找活儿干?”

“家里穷叹,孩子多。”

“你听谁说我这儿要人?”

“街坊,徐大嫂她娘家就在您隔壁。”

“我这活儿可累。”220

“酶,穷人怕什么累,挣几个钱够孩子们上学就行了叹。”

“工钱可不高。现在让我给洗衣服的主儿并不多。”

“总比没有强吧。”

“干吗不去国营大厂子?”

“国营厂子人家谁要我这瞎字不识的老娘们?”王淑兰觉得自己此刻特镇静。

掌柜的不再说什么,把王淑兰带进后门。这里是个小院,后面几间房显然是掌柜的家人所居,院里到处是水缸水盆和晾晒着的衣物。

一个和王淑兰年龄相仿的女人正在干活儿。掌柜的简单地说:“你,教教她。”

就扭头走了。

女人问:“你新来的?”

王淑兰说:“哪,找碗饭吃。”

女人撇嘴:“你算进错门了,这掌柜的,黑着呢。解放这么多年了,愣没改。”

王淑兰心里说:掌柜的黑,这说明他十有八九真是坏人。只有坏人才对咱老百姓黑呢。要这么说,我还真来对了。可她嘴上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没法子,干活儿的命呀,又缺钱花。”

北屋的房门开了,一个阴沉着脸的女人领着孩子往外走,看了王淑兰一眼。

王淑兰问同伴:“这是内掌柜?”

同伴一撇嘴:“内掌柜听说在乡下呢,通州那边。这个,是娇头,饼了好几年了。”

这更不是好人了。王淑兰想。

她挽袖子准备干活儿:“这都洗的是什么呀?这么脏?”

同伴说:“洗衣服的少,他就揽了桌布.工作服,难洗着呢!”第十七章

小学校的铃声响了,孩子们蜂拥向各个教室,像一群欢乐的小鸟儿。

打铃的周栓宝照例疼爱地看着最后一个孩子跑进教室,然后才往传达室走。一个教师匆匆走过,叫他:“老周,到教务处开会,马上。”

“哎哎。”周栓宝答应着。

教务处已经坐满了神情严肃的教师们。周栓宝进门,很奇怪地问身边的人:“怎么都在这儿呢,没上课?”

那老师说:“上课重要运动重要?这节课改上自习了。”

周栓宝忙点着头坐下了。

学校党支部书记扬声说:“同志们,鸣放会咱们也开了几回了,总的讲不错,大伙儿畅所欲言,该说的都说了。今天咱们抓一节课的时间继续开,没发过言的同志抓点儿紧。啊?”

开场白过后,沉默。这种会开了几回了,显然大家已无话可说。

少顷,一位老师打破冷场:“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要说没发过言的大概也就是传达室老周了,今儿让老周说说吧?”

大家像捞了把救命稻草,纷纷起哄:

“对,老周说说。”

“在咱们这儿还就老周算工人阶级。咱们也听听工人的意见?”

“对,听工人阶级的。”

“老周说说!”

周栓宝忙忙推辞:“别,别,我笨啦巴叽的,能说什么,听大伙儿的吧。我受受教育。”

支部书记也说话了:“老周,我听说你的阶级立场很坚定,说话很有原则嘛,该说就说,给支部和党员提意见我们也热烈欢迎。”

这回周栓宝没法不说了,他红着脸,吭味了半天:“我……提个意见吧,给支书提。”

支部书记笑着:“提吧,提吧。”

会场安静了。

“那回,吃中午饭吧……支书剩了半个馒头,说吃不下了,就扔了。这是浪费粮食吧?”

有人开始笑了。

有人叫:“老周,说正经的。”

周栓宝回头:“这就是正经的啊。咱们是小学校,好几百孩子呢。要都学着扔半拉馒头,那一顿该多少?一天该多少?一年呢?讲勤俭节约嘛,咱们当老师当领导的,得带头。”

会场一下静了,大家似乎都被他说动了。

支书诚恳地说:“老周,你批评的对。”

周栓宝忙笑着摆手:“别,别,我这是瞎说,瞎说。”

他在人们的笑声里坐下,暗暗松了口气。

他早就知道得有这么一回,所以他早就绞尽脑汁琢磨过对策了。当过警察的周栓宝,比这帮小知识分子们,自知会多看出两步棋来。

周栓宝坐在人群后面,听着人们或激烈或平和的发言,心里突然有几分得意:闹腾吧,有你们好瞧的。

应该声明一点,周栓宝实在没有太高的政治嗅觉和水平,他的一切反映都出自他的本能。这种本能是老北京的氛围薰陶出来的,也是当过两个朝代警察的经历磨练出来的。国民党统治那会儿,他分明看出许多国民党的毛病来,甚至也看出了国民党必定玩儿完的征兆,可他无可奈何地想:端着人家的饭碗子,总得……到了共产党领导,一件件事情使他明白这个党的英明伟大,就说让大家提意见这个事儿吧,没点胆略肚量能成?所以,就更应该诚心诚意,该说的说不该说别说。说老话儿这叫“打人不打脸”,说新名词儿这总该有个组织观念吧?警察周栓宝―不,应该说前警察周栓宝的心是实实在在的,他觉得不该有别的什么念头。

因此,当那个特别激进特别尖刻的青年教师又发言攻击共产党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冒出一句:“提意见就提吧,你干嘛说那么狠呢?”

青年教师正说到兴头上,冷不防挨了一闷棍很不高兴,质间道:“你懂什么?狠?我这是帮党整风!”

“整风对呀,可你干吗说共产党得下台?你是整风还是―”

“对呀,对呀!”许多老师也叫起来,纷纷围攻那毛头小子。周栓宝却突然觉得自己说多了,忙住了嘴,趁大伙儿不注意,悄悄地想往外溜。

那青年教师却不放过他:“哎老周,你别走,咱得说明白唆。”

周栓宝不耐烦了:“说什么呀!我说你,你家是东北的,土改,你家分地了吧?”

“分了,咋的?’,

“是共产党分给你家的吧?地到手了你让共产党下台?有意思吗?”

“可……那地又合作了……”

“那是走社会主义道路!”支部书记斩钉截铁地喊起来了。

周栓宝趁机溜出来。他掐着表呢,一节课时间马上要过去了,他得去打铃。另外,他还憋着泡尿,得先去方便方便。

站到厕所的尿池前,他突然冒出一句:“真他妈累得慌!”

他又想起了刘海山,想起了妻子王淑兰,还想起了那几个孩子。他想:得给海山买只鸡,让老婆熬成鸡汤,肺病就得加营养。这几天老婆在洗衣店累得够呛,今晚我回去做饭吧。给孩子们捎几个糖火烧回去……

一大堆婆婆妈妈的想法很快就把刚才的会议挤出他的大脑了,他轻松起来。

傍晚,王淑兰下班回家,一进门就受到三个孩子的欢迎:“王大妈!”

“哎!哎!”王淑兰仿佛浑身的疲倦都消失了,“乖,大妈马上给你们做饭,小丽,你也在大妈这儿吃。”

丁丽懂事地说:“谢谢王大妈,我得回家去,我妈病了。”

王淑兰心一沉:“你妈又病了?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老哭。”

王淑兰叹口气,摸摸丁丽的头。走进院子,见周栓宝正蹲在院里择菜。

“哎哟,难为你了,我来吧。”

“你也怪累的,我做饭吧。”

“唉,也真是累。”王淑兰坐在丈夫身边,“这资本家呀就不是个东西,用人真狠。累还不说,你看这手,碱水泡的。”

周栓宝心疼地看着妻子通红的而且伤痕累累的手。“就盼着你真帮海山弄出点眉目来,也就不算白受累。”

“我看呀,”王淑兰压低声音,“那小子像特务,鬼鬼祟祟的。”

“得有证据,光看着像不成。”

“这我知道,海山早告诉我了。”

赵秀芝匆匆地走进院来,提着各种菜和食品。援朝和建设欢呼着扑向妈妈。

“今儿下班早啊?”王淑兰说。

“没办法,领导只好照顾我,要不然,且回不来呢。”

“哎,小赵,下班了?”院门口有人说话,大家回头一瞧是满面笑容的肖东昌。周栓宝忙低下头,心里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在刘家小屋里,肖东昌一边把两瓶罐头放在桌上,一边四下打量着:“小赵啊,你们这小家也太小了点儿了,儿子翻跟头都能翻到窗户外头去了。”

赵秀芝为他倒水,笑道:“一天到晚地忙,谁顾得上这个。再说,和老周住一院,他们帮着料理不少家务,也就更懒得挪了。”

肖东昌笑:“哦?你们两家还挺好啊?”

赵秀芝听着,心里打个转儿。

周家小厨房里,周栓宝在炒菜。王淑兰间他:“这个姓肖的是和海山不大对劲儿吗?怎么还巴巴地来看看?”

周栓宝毗儿妻子:“你这是什么话?革命同志,有意见也是为工作,其实亲着呢。”

话虽这么说,可他不时从小窗里望望刘家,眼神里尽是疑虑。

刘家屋里,肖东昌翘着二郎腿:“早想来看看,一直忙,脱不开身。老刘一调到侦察科当科长,治安这摊子都扔给我一个人了,真抓瞎。”

赵秀芝说:“哪里.听我们老刘说,你很能干的。”

,肖东昌摆手:“老刘瞎说呢。我干地下那会儿拉洋车做掩护,野惯一了,也没老刘文化高。”

两个男孩儿跑进屋,赵秀芝忙招呼他们叫叔叔。 肖东昌羡慕地说:“看你们多好,俩大小子,小赵你又这么能干,老刘好福气呀。”

赵秀芝不知怎么回答笑笑。

周家,两口子坐下吃饭。王淑兰说:“这姓肖的屁股还挺沉。”

周栓宝不吭气,想想,说:“去,叫俩孩子来吃饭。”

随着王淑兰的叫声,援朝和建设跑了出去。赵秀芝趁机说:“老肖,你坐着,我去做饭,回头你在这儿吃吧。”

“不了不了,”肖东昌只好站起来,“我就是来看看,回头你去医院,替我向老刘问好。”

“谢谢你。”赵秀芝说。

肖东昌一边往外走一边感叹:“唉,病了也不错,老刘还能借机歇歇,又有你这么漂亮的老婆伺候着。要是如此,我也早想病一场唆。”说着,笑哈哈地走了。

把肖东昌送出院门,赵秀芝自语:“这人怎么这么没正形?”

天气越来越热了,反右斗争也逐步升温,后来被称之为反右扩大化的问题也开始出现了。大杨树上的蝉鸣似乎比往日显得更加烦躁,每个人的心都似乎从里往外冒火。

小学校大门紧闭。门外有三三两两的小学生在跳皮筋、拍三角。

周栓宝从家里来上班,和孩子们打招呼:“又这么早到校了?老师让你们睡午觉又没睡?’,

孩子说:“周叔叔,开校门让我们进去吧。”

他摸出钥匙刚要去开锁,大门从里面开了,几个神色严肃的人簇拥着那个鸣放时很偏激的青年教师出来。那教师已没了神气劲儿,低着头一脸颓丧。

周栓宝让过这群人,低声问跟出来的校党支部书记:“怎么了这是?”

“定性了,右派,到区教育局集中隔离审查。”

“右派?右派是……”

“右派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老周,那次你还反驳过他,做的又寸。”

书记说完就进去了。周栓宝愣在门口,调皮的孩子们从他肋下一个一个钻进去,他似乎也没察觉。

“右派……”

如果说这个青年教师被划成右派对周栓宝来说虽然有所震动却并不意外的话,傍晚他下班回家听到的消息却让他大吃一惊了。

马宽拉住他,指指胡同口,低声说:“丁家的,又犯病了。”

周栓宝抬眼看去,见丁维全的妻子痴呆呆地坐在耳垂胡同口的一块石头上,小孩似的双手抱着膝盖。她的头发蓬乱着,喋喋自语,两行眼泪在脸颊上流。

“这回怎么这么厉害?”

“你不知道?丁维全是右派了,报纸上都登了。”

“什么?他也是右派!”

“你瞧。”马宽递过一张报纸,周栓宝匆匆看过,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那么一个老革命,也成了右派!”

“文化人啊,说话就是爱走板儿。”马宽倒似乎不觉得奇怪,反而下了结论。“唉!”周栓宝叹了口气,往家走。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女人,而女人根本就没注意他。

3号院里静悄悄的。周栓宝在院里转个圈儿,自言自语:“右派?唉……”一跺脚又往外走。

那个疯癫的女人仍在那儿坐着。

周栓宝到幼儿园去了。

在幼儿园门口,他碰上已经接了援朝和建设出来的赵秀芝。

“怎没接丁丽?”

“听说,她爸爸……”

6岁的孩子懂什么,小可怜儿的,带上她吧。”

援朝撅着嘴:“我说带上她,可妈不让。”

秀芝在儿子头上拍一巴掌:“就你能!”转身进去把丁丽带出来了。

周栓宝给三个孩子一个买了一根冰棍。

三个孩子高高兴兴地走着。两个大人各有各的心事,可也并没预料到会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儿等着他们。

耳垂胡同口黑压压地围了一堆人,赵秀芝奇怪:“怎么了?打架了吧?”

周栓宝凭一个老警察的敏感觉得事情不对,对赵秀芝说:“拉着仁孩子,你赶紧回家,别让孩子出来。”

“什么事这么紧张?”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

这句话周栓宝几乎是喊着对赵秀芝说的。说着,他人已挤进人群去。

汽车的轮下,伸出两条僵直的女人的腿,血泊正在她身下慢慢扩大……

有人在他耳边说:“老周,你们这小胡同倒是藏龙卧虎啊。”

是肖东昌。可周栓宝似乎没认出他来。周栓宝痴呆地转过身,挤出了看热闹的人群。天已经蒙蒙黑了,在这种阴暗的光线中晃来晃去的人们仿佛都是那么诡秘那么忙乱。

人群中响着肖东昌的声音:“别挤啦别挤啦!一个自杀的有什么好看?”

一个小民警喊着:“肖科长,车来了。”和周栓宝擦肩而过。

周栓宝就那么傻乎乎地走进耳垂胡同。从2号院出来的乔云标见他忙闪过墙根儿,可他仍然那么直愣愣地过去了。

乔云标有几分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

一进3号院,孩子们便扑上来:“周大叔,外面怎么了?”

周栓宝一呆,低头看见丁丽,忍不住落了眼泪。

赵秀芝正在窗下择菜,见状忙走过来,小声问:“老周,到底出什么事一了?”

周栓宝干张嘴说不出话,手抖抖的。

“孩子们,去,上屋里玩去!”赵秀芝哄走孩子。

周栓宝嘴唇颤抖着:“都是我做的孽!都是我!要是我那回……哪儿会有今天!”

赵秀芝想了一下:“是丁……”

周栓宝点头:“说她疯说她傻,她是心疼孩子才这样啊。打四九年到今夭,那孩子要活着十五了……搁谁谁也受不了,她的病从四九年就落下根儿了。”

赵秀芝叹了口气:“老周,你也别这么说,我听海山说过这事儿,不怨你。”

周栓宝拍着腿:“怨我不怨我又怎么样?她,她刚刚自杀了!钻车枯辘底下啦!”

赵秀芝吓一跳:“她怎么……再怎么也不该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啊。”

“唉……”周栓宝长长地叹了口气,蹲在地上。

小屋里传来孩子们的嘻闹声,丁丽的笑声最脆。

周栓宝又落了泪:“刚才,接孩子之前,我哪怕劝她几句,让她骂我一顿呢,也许就不会……”

院门在沉寂中突然地开了,王淑兰急火火地冲进来:“老周!老周!我告诉你一件你想不到的事儿!哟,秀芝啊,做饭哪?”

赵秀芝勉强笑笑。

王淑兰摇着周栓宝的胳膊:“瞧你这烟不出火不进的劲儿,你倒是听我说呀。”

周栓宝甩开她:“哎呀行了!我够烦的了!你要说的我都知道!”

王淑兰愣了:“知道?你知道什么?你怎么知道?”

倒是赵秀芝看出两个人说岔了,忙解释一句:“大嫂,老周以为您说的是丁家小丽她妈的事呢。”

“不对!不对!我说前门楼子你说胯骨轴子!我要说的是,今儿,有个人找洗衣店这家伙,你猜怎么着,他脸上,这,有条疤!”

周栓宝一震,慢慢抬起头来,两眼射出逼人的光:

“你再说一遍!”

“你没盯着他?”

“哎呀,说得容易!我正搓着大盆的衣裳,我怎么往外走?”

周栓宝蹭地站起来,不说话,蹬蹬地往外走。王淑兰说:“你去哪儿啊?这会A你去也没用啊!”周栓宝也不回答,就那么闯出门去。

一出胡同口,迎面就是马路上那滩血。还有人围在一旁,小声地议论着。周栓宝站住了,那暗红色的血针一般地刺痛了他的眼睛。他闭上了眼,头一昏,无力地倒下了。

王淑兰从后面追出来,惊叫了一声:“你怎么了这是?”周栓宝却没有听见。

“什么叫右派?这共产党还挺会弄词儿!丁维全都成右派了?新鲜!”

乔占魁在自己的院里吃过水炸酱面,边吃边小声地唠叨。

在这小胡同里他唯一佩服的,还就是丁维全。对刘海山只有怕,可并不佩服,因为海山并没亲手抓住过他的手腕子。小偷对警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越是能干的警察他们越佩服。乔占魁对于丁维全的敬佩不是这种感情,而是出于一种江湖义气。

上次他和丁丽的妈一起写信告周栓宝的状,而丁维全却挺身而出为周栓宝说情,这虽然让乔占魁失望,却也是他佩服丁维全的开始。他认为这个写书的主儿还挺“义气”。平常在胡同里和丁维全碰了面,他还喜欢打打招呼,瞎聊几句,丁维全倒也不嫌弃他,总是微笑作答。这使洗手不干了的老小偷多少有几分感动。现在,丁维全倒了霉,乔占魁颇有几分愤愤。

当然他不敢大声说什么。丁维全的倒霉也使他接受了另一个教训:共产党对待他的敌人是不留情的,自己那块烈属牌子总不如人家老丁的作家、局长牌子硬啊!该忍得忍。北京人不管是什么阶层,都懂这个道理。

所以,他只敢关起门来唠叨乙

他的儿子乔云标也在一边吃面,一直面无表情。

老小偷看了儿子小小偷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儿子也是他的一块心病。劳改回来,人成了大小伙子了,性格也变得怪起来,一天到晚也没话,倒让当爹的心里不踏实。

这几年乔占魁日子也不好过。

他的小老婆想儿子想出了病,去年年底咽了气。乔云标从农场回来没见到亲妈,哭了一场,然后到大妈屋门口一跪,哭咧咧地叫声:“妈!”过去他从来都是叫“大妈”或是“大姨”的,这一声妈让大太太心都碎了,过去的恩恩怨怨一下子烟消雾散,颤巍巍从屋里出来搂着乔云标痛哭一场,从此对他比亲儿子还亲。

一家人倒变得和睦了。

这会儿,老太太又从厨房端出碗面条来,一声不吭扣到乔云标碗里。

乔占魁瞪瞪眼,叹口气:“你他妈的倒挺能吃。”

乔云标仍不吭声。

乔云标似乎停了下筷子,又似乎没停。

乔占魁说:“莫非你还想干老行当?怕是不行吧?这共产党的事儿我看明白了,夭下是坐定了,咱们真得收收了。”

乔云标几口把面突噜干净,又捏了块黄瓜条儿,转身要走。

乔占魁急了:“嘿,你个小兔患子!成心逗气儿啊?”

乔云标一乐:“您急什么?我早联系好了,蹬三轮去。”

乔云魁一下子泄了气:“他妈的……”转而又上了火,“我乔家的人蹬上三轮了,什么世道!”

乔云标冷冷地:“您说的,共产党的天下坐定了。咱不蹬三轮干嘛去?”

说完,他啃着黄瓜出了院门。

小小偷乔云标的思想此时和他爸爸既相同又不同。相同之处在于他也知道这天下已是不可更改的,要想顺顺当当地活下去必须脱胎换骨,用劳改农场管教干部们常说的话就是“重新做人”,而不同在于他爸爸乔占魁的心境多几分无奈的苍凉,真正是英雄末路的感觉。而乔云标毕竟年轻,他心里还是暗淡之中隐约地存着几分希望。希望什么,他说不清。他的觉悟和他的文化决定了他只能跟着感觉走。

这句话是几十年后的一句时髦语言,可用在当年的乔云标头上却也合适。

走出胡同,乔云标茫然四顾,唇齿间还残留着黄瓜的清香。他看得最多的是女人,年轻女人。他长大了,生理上的要求已不再掩饰。

他也看到了路中间的那滩血迹,此刻那血已成了一片污黑。不知道那悲惨的故事的人已不会认出那是血。乔云标看着那黑色的一片,心沉了一下,急忙把目光挪开,于是他看见丁维全正站在马路对面痴呆呆地面对那滩血。

乔云标想叫,却叫不出声。

他看出这作家似乎老了许多,憔悴的脸上没有泪,却有一片深深的绝望。这绝望让谁看着也会心颤。

乔云标就心颤了。他仿佛逃跑似的进了马宽的副食店。

马宽正站在门边,乔云标险些把他撞倒。

“你撞丧哪!’,马宽从没这么厉害过。

乔云标指指门外:“马大爷,他―”

“我瞧见了。”马宽的声音低下来,“小子,看着点儿,回头他要是一你腿脚利索,一定得救他。”

“不至于吧?”

“难说。”

两个人都不吭声了,紧紧盯着马路,直到走来几个人,把丁维全带走了。

“得,这回不用咱们操心了。”乔云标笑道。

马宽瞪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晚上9点多,赵秀芝把丁丽送到周栓宝屋里。234

周栓宝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说:“你甭管了,就让孩子睡这儿吧。”

赵秀芝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走了。

丁丽躺到**,怯怯地问:“大妈,我爸妈今儿到底干嘛去了?”

王淑兰眼圈一红,急忙揉揉:“你妈不是又病了吗?你爸带她找大夫去了。这回要找个好大夫,远点儿,今儿就不回来了。”

赵秀芝又敲门进来了,抱来一床夹被,又走了。

三口人躺下,关了灯。轻轻拍着女孩儿那软软的小身子,王淑兰感叹:“老盼着有这么一天,身边躺个孩子。”

周栓宝的脸在黑暗中热了一下,不接这个话茬儿。

王淑兰又说:“这丁家也真命苦。这孩子还这么小呢··一”

周栓宝闷闷地说:“你小声点儿,别让孩子听见。”

“她早睡着了。”

周栓宝欠身听听丁丽的呼吸,叹了口气,又挨着妻子躺下了。

不知是什么触动了王椒兰,她无声地楼住了丈夫的胳膊,把脸贴在他的肩头上。周栓宝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哆嗦了一下,浑身轰地一下出了汗。

王淑兰的手放到他的胸上,摸到了湿渡流的汗水,心一下子凉了:“你一出汗准不行。”

周栓宝推开妻子,翻过身去。

王淑兰叹口气:“我也累了,睡吧。”

周栓宝不敢应声,一动不动地躺着。

半晌,王淑兰又翻过身,换了个话题:“那个脸上有疤的家伙,再来的话,我该怎么办?”

周栓宝想了想:“找个借口出去,在门外憋着他,他一出来就盯上他。”

王淑兰点头:“对,我就说我上茅房,他那小店没茅房,每次都得去街上。’,

“记住,”周栓宝盯嘱妻子,“别惊了他。”

“放心吧。我一个老娘们,他不会往心里去。”王淑兰眼望着房顶,“真要抓住他,你的心病也就去了。”

周栓宝的心里一热。他揽住妻子,很想对她说几句亲热的话,可说不出来。

对王淑兰来说,丈夫的搂抱已经能说明一切了。她知道这个总心事重重的男人其实是喜欢自己的。王淑兰没文化,她说不出那个“爱”字来,“喜欢”已经使她非常的满足了。这么多年她似乎是在活守寡,可她又无时不感到丈夫的“喜欢”。那么多坎坎坷坷的事儿经过了,她突然间悲喜交加,一头扎进丈夫的怀里,哭了。周栓宝自然知道妻子为什么哭,他抱紧她,听凭她把泪水涂抹在他胸上。

月亮钻进云彩了,窗户暗下来。

小丁丽翻了个身,吃语了几句,可听不出在说什么。

王淑兰尽情地哭。

周栓宝想到了许多许多的人:刘海山、肖东昌、春莲、李振国、夭折的那个小丁丽……他想这世界上要是没有痛苦只有欢乐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