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002

那个胖子蹿出来的时候警察周栓宝是一点儿戒备都没有的。他只听见身后哗啦一响,随即反应的动作便是转身。于是他看见了那张狰狞的胖脸和一根砸向他头顶的木棍……

周栓宝倒下了。但他并没有整个身子趴俯或仰躺到地上,因为芦苇托住了他。他的头和他的身子躺在芦苇上,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如果有谁此刻看见他,会以为他在舒服地享受温暖的阳光。

只是他的双脚泡在初春的冰水里,这使他的后半生由此而改变。

胖子砸倒他之后只匆匆地瞥了他一眼,便一蹦一跳地消失在芦苇丛中了。

当天夜里刘海山得到消息,匆匆赶到了医院。

肖东昌皱着眉头迎接着他:“上回丁丽的事你们都护着他,我少数服从多数了。这回又是一个,看你们怎么说!”

刘海山顾不得和他抬杠,问:“老周怎么样?”

肖东昌说:“头上的伤没事儿,轻微脑震**。可他说他的腿至现在没知觉,大夫也不大明白怎么回事儿。”

“腿……”刘海山的心咯喷了一下。

肖东昌看着他,声音低下来:“腿可是咱们这行的根啊,腿坏了,可真是……”他没再往下说,脸上是少有的同情和优虑。

刘海山看看他,很为这个尖酸刻薄的同事表现出的宽容惊奇了一下。但他来不及多想,他迫切地想见到周栓宝,想抓住他的手安慰上几句。他知道,周栓宝需要这些。

三号病房。”肖东昌确实精明,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刘海山点点头,急急地往前走。三号病房就在眼前,没推门,他已听见哭声。是王淑兰。

周栓宝的声音里带着火气:“哭什么呀,我死不了!”

王淑兰的哭声低了。

周栓宝的声音:“你去,问问海山,要不问问肖股长,人抓住没有?”

王淑兰说:“人家能告诉我吗?这不得保密呀?”

周栓宝急得捶床:“我还没办过这么窝囊的事呢!这又动不了,急死我了!”

刘海山连忙推门进来:“老周!别急,我来了。”

周栓宝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仿佛是见到了最亲的亲人。

他是被小徐带人从芦苇丛中抬出来的,当时天已黑透,永定河面上已刮起哩哩的夜风。·小徐一行赶到小王庄是下午两点多的时候,他们冲进那砖门楼时当然一无所获。他们很奇怪周栓宝到哪儿去了。据对门儿的大嫂说他是进了砖门楼就再没出来,带队的刑警认为这不可能,认为准是大嫂一错眼珠的功夫周栓宝又出了门楼,认为他准是追着胖子的踪迹走了。可去哪儿了呢?大家都猜不出,也就束手无策。带队的刑警还埋怨说:“这个老周,怎么这么毛毛草草的?也不给咱们留个话儿?”

时间便这么耽误下来。几个人也就是在胖子家里翻腾了一阵,又去村里转了一圈儿。再回到胖子家时天已黄昏,这时小徐才注意到后院墙豁口处的蹬蹭痕迹。

追到芦苇**里,找来找去,便看见了周栓宝。手电光里的他仍然仰在倒伏的芦苇上,两只脚泡在河水里。-

刑警们把他背出了芦苇**。

他醒过来之后马上嚷着要去抓人,可他的腿已不吃劲,一迈步就扑倒在沙滩上。他便在沙滩上向前爬,乱抓着湿润的沙子。小徐给他包头上的伤,可大家怎么也按不住他。带队的刑警无奈,便让小徐看着他,其他人再进芦苇**搜查一遍。其实这时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谁也知道搜查毫无用处。 :

根据周栓宝的介绍,刑警们去抓这个村的村长,可这家伙也早跑了。

听说了这消息,周栓宝一声没吭,趴在沙滩上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沙子里,谁拉也不起来。在场的人都是警察,大家都理解周栓宝的心情,于是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

周栓宝被背进医院,他的双腿成了两根棍子,怎么也没有知觉。当晚值班的肖东昌最先赶到,一看这情况,铁青着的脸上现出一种无可奈何,只叹息了一句:“你呀……”就再没说什么。

然而只这一声叹息,周栓宝已经连自杀的心都有了。

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越想做好的事情越要出差错。

此时抓住刘海山的手,周栓宝百感交集,潜然泪下。

“别哭,老周。”刘海山心里也发酸,又只能强颜欢笑安慰他:“你一哭,又招得嫂子掉眼泪了。”

果然,王淑兰又捂住了嘴。

“海山,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挺好的一件事,生就让我办砸了!想着将功补过吧,这腿又―”

“别急,腿这病越急越不容易好。”

“我能不急吗?这真叫到嘴的鸭子又飞了。全怨我,脑子太慢,就那么一松神……”

“……”刘海山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说不怨你?可这事儿周栓宝确实有责任;说怨你?那不是火上浇油吗?一时间,他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也许这真是命?也许这冥冥之间还真有谁操纵着芸芸众生李。

两个人对着面发起愣来,彼此的话都在眼睛里若隐若现地说着。

海山,你不用劝我,我知道我千了那么多年国民党的警察.缺了德了。这回不仅让我有不了儿子,连腿都完了。不仅仅是绝了后,自己也成了瘫子。怨我,一步路走错,后悔也来不及了。

老周,别想那么多,这事儿都和你当旧警挨不上边儿。你尽力了,不仅仅是这一回,丁家小丁丽那回,还有解放这几年桩桩件件的工作,你都尽力了。

海山,我不能不尽力啊,我那是赎罪呢,我那是为自己脱胎换骨呢。我喜欢这个职业,我为这个也得跟共产党走。可我怎么老碰上这倒霉事呢!

老周,别想了,把腿尽快养好,把跑了的人抓回来,不就结了?就算你有责任,咱也可以将功补过啊!

酶,别提什么将功补过了。就我这腿现在这样,海山你说,我还能干这行吗?这……

周栓宝开始了他的养病生活。

这起案子在市公安局和分局都引起了些议论。那个作案嫌疑人始终没有抓到,那又高又胖的身躯居然像融化了似的从空气中消失掉,不再出现。小王庄的村长是三天之后从芦苇**里自己走出来的,他对等着他的警察们说他饿得受不住了。他其实在那天给胖子通报了消息之后就后悔了,后悔不该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他对警察说他是自首的,希望政府宽大。

这个村长告诉警察,胖子叫王老牛,过去在日伪时期当过伪军,国民党时期则是土匪。这个村长还交代说王老牛曾和老于头赶回过一辆马车,后来马车不见了老于头也不见了。他估计那马车也不是好来的。

王老牛心狠手辣,在当地小有名气。周栓宝由此记住了王老牛这个名字,和记住那个眼角有疤的军统特务一样。这两个人在他的心里,啮咬着他的心。

局里的议论当然很多是有关周栓宝的。很有一些人认为他对王老牛的潜逃应该负主要责任,倒是和他一起去大兴办案的小徐竭力为他争辩。私下里,小徐对别人说:“看他趴在沙滩上那种绝望劲,我知道他是个尽职的人。”

宋局长最后拍板:先养病,让老周把腿养好是要紧。什么责任不责任,人跑了,再抓回来就是。而咱们同志负了伤,就该好好照顾。

周栓宝听了这话,心里热透了。

他回到他们的小院,开始养病。

刘海山找来四个小车轮子,把一把木椅改造成了轮椅。警察周栓宝就坐着这把轮椅,看着院里的槐树渐渐长满了绿叶,开满r槐花;看着小援朝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从只能走那么一两步到满‘院子乱跑;看着一个年轻的国家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哑巴妹妹两口子从顺义龙弯屯赶来看他。妹妹又怀了孕,挺着大肚子,一见他就哇哇地哭。妹夫还是那么憨厚木呐,蹲在他面前的样子已完全是个农民。周栓宝不知为什么乐了,乐着对妹夫说:“我没事)L,你们跑什么呀?我要真不成了我自己会去找你。”

养病的日子恬静而又漫长,警察周栓宝可以利用这段日子好好想想自己的事情了。

当警察整天忙忙碌碌,一闲下来就像拉满的弓一下子松了劲儿,很难适应。

坐在轮椅上的周栓宝脑子像开了锅的水,像脱了僵的马,奔腾翻滚了好长时间,才渐渐地平息下来,变成一条河,缓缓地流动着。

他想让妻子王淑兰推他到东便门外的河边去,可又心疼妻子,所以没有张嘴。好在那条河已经在他脑子里了,他尽可以闭目想象。

他还想去看春莲的,那是他的一份责任。可这事现在只有让妻子代劳,他感到无可奈何。

春莲要来看他,被他拒绝了。是避嫌,也是不愿让往事再来打扰自己。

要想的事已经够多了。

乍听到局里的那些议论,他感到委屈,继而又变成听天由命的绝望:有什么法子呢?反正是自己不对。后来,他想开了。谁人背后无人说?说又能说出什么来?爱说就说去吧。

马宽为他请来个老中医,给他针灸治腿。马宽说:“你这腿是冰水泡的,再加上急火攻心。这病西医不灵,就得中医,就得扎针。”这个孤老头子还特别叮嘱他,“千万不能再动火气了,得平心静气地养。”周栓宝唯唯,苦笑。

每天扎过针,他便坐到院里,仰头望望槐花间的点点阳光,想他的心事,想他的桩桩件件。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这个警察当错了吗?我还要不要再当下去?

在警察周栓宝坐在轮椅上思前想后的同时,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年轻的国家正以蓬勃的朝气吸引着世界瞩目。

从我们手边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事记》上,我顺手拈来几则:

1953年1月9日,政务院第166次会议通过(授予八一奖章条例)及(授予荣誉奖章条例》。

1953年1月29日,新华社报道,劳动部总结了三年劳动保护工作经验,拟定了(加强劳动保护工作的决定》、《工厂安全卫生暂行条例)和(保护女工暂行条例)。

1953年3月8日,周恩来总理率团赴莫斯科参加斯大林葬。

1953年4月11日,第二届全国司法会议在北京举行。

1953年5月1日,青藏公路修筑工程举行破土典礼。

1953年5;)15日,中国航空公可开辟的北京―西安―重庆新航线正式通航。

1953年6月1日,中国人民志愿军领导机关决定为黄继光追记特等功,并授予他“特级英雄”称号。

1953年6月5日,第二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在北京举行,会议确定了普通教育与师范教育的工作方针,研究了关于整顿小学教育的问题。

1953年8月14日,新华社报道,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部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联合发布综合战绩公报:三年来共毙伤俘敌1093800余名,缴获各种武器车辆十几万件,击落击伤敌机12200余架。

1953年8月25日,新华社报道,我国东北、西北、山东、河北、河南等处防护林带营造工作获得初步成就。

且住,就让我们摘录到这里。声明一点,这份摘录的完成完全是随意的,并没有刻意地去选择什么或回避什么。我们从这份不完整的记录中可以看到年轻的共和国正逐步地走上正轨,正从一个百废待兴的烂摊子筑起来坚定的基础。这一切,当然不在我们的主人公、警察周栓宝的思考范围之内,他只是从刘海山为他带回的报纸上知道了这一切,感受着这种新气象。但是这一切毕竟告诉了人们,中国正在完成新旧时代的交替与更迭。

具体到周栓宝、刘海山们。他们身边的变化则显得更鲜活、更重要。这时,为了适应形势的变化,北京市公安机关也在调整、变化之中,从(北京市公安局大事记》上,我们也可以摘出几条:

1953年5月8日,市公安局政治部成立。

1953年5月30日,市政府通知,冯基平任北京市公安局局长,免去罗瑞卿兼任的北京市公安局局长职务。

1953年8月11日,根据中央公安部关于大省(市)级公安机关实行局、处、科三级制的决定,市局从即日起撤消股一级建制。

由于这个变动,刘海山改任分局侦察科副科长,肖东昌任治安科副科长。两个科是门挨门的邻居,刘海山把这个变化告诉周栓宝时,周栓宝什么也没说。

他不能说什么,怕说多了使人感觉到别的味道。他只关心案子,关心在逃的王老牛。他说:“你现在管破案了,那王老牛―”刘海山连忙说:“放心吧,会抓着他的。”

当时他们谁也没想到,这王老牛竟然消失了那么久……

他们在院里那棵槐树下支起桌子,喝着棒子面粥,吃着王淑兰烙的发面饼。他们聊天,谈着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越来越多的变化。

对刘海山来说,有空陪周栓宝聊聊天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感情。他知道周栓宝心情黯淡,衷心希望周栓宝能振作起来。他渐渐地感觉到,随着自己当警察时间的增长,越来越了解周栓宝了。他现在自认为对周栓宝的思想已经可以摸得一清二楚,而且觉得已经可以和自己的思想合上节拍。。他们有了一种警察的共性,有了一种职业的共同烙印。他有时也为这种认识而迷惑,因为他会偶然想到一个很复杂的问题:那就是周栓宝在影响我还是我在影响周栓宝?他和妻子赵秀芝探讨这个问题,

赵秀芝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是你在影响他改造他,不然你怎么能称得上共产党员?”

之后又马上用惊异的口吻问丈夫:“你怎么会想到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面对妻子的质问,刘海山苦笑,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胡思乱想由何而来。

在没有答案的胡思乱想之间,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在新任侦察科副科长刘海山的工作计划中,王老牛是一个很重要的名字。他决心抓住这个凶狠而狡猾的家伙,既破掉一起杀人案,又可告慰他的邻居兼挚友周栓宝。然而这一工作并不顺利,王老牛很成功地躲开了公安人员的追捕,像一条油滑的鱼那样钻出了网眼,消失在混浊的河水之中。前不久,在郊区发生了一起抢案,一家农户被抢走了一只羊和半袋玉米。这些财产在1953年是相当贵重的。农户向侦察员们描述的抢匪相貌极像王老牛,这很使刘海山和他的部下们兴奋不已。但破案的努力却没有结果,又一起悬案使年轻的刑警们一个劲骂娘。

刘海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周栓宝,他不想让周栓宝凭添焦虑。

他知道周栓宝的焦虑已经不少,而且他也隐隐约约地有了一种预感,就是周栓宝也许真到了告别这个职业的时候了。

首先当然是腿的问题。 肖东昌说的对,腿是干这行儿的根。腿不好难以想象还怎么去巡逻去抓捕去履行警察的职责。赵秀芝在得知周栓宝的腿坏了之后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腿是当好人民警察的重要条件,腿坏了,可……”她没往下说,可下面的意思已不说自明。

其次是由于周栓宝这次严重失误,使落入网中的罪犯脱逃,这是一个警察最大的耻辱。背负着这样的耻辱,今后该要付出怎样的努力?何况,对丁丽的牺牲人们记忆犹新。

刘海山常暗暗地观察周栓宝。他知道周栓宝不会不想这个问题。可他不敢问,他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每次聊天,他都挑高兴的轻松的话题说,千方百计地让周栓宝愉快起来。可他看得出,即使笑着,周栓宝的眼睛深处也有一点悲哀,也有一丝绝望。他知道,在警察这个岗位上苦苦挣扎的周栓宝无助地等候着命运的判决。

一天上午,他刚要出门,旁边办公室的门一开,肖东昌倚着门框叫他:“哎,哎,跟你说个事儿。”

“快说,我忙着呢。”他笑着站住。

肖东昌摊开双手:“你看你看,知道刑侦比我们治安重要,可也不能连听我们说话都不愿意啊。”

刘海山哭笑不得,知道斗嘴不是对方的对手,便直接了当地说:“别耍嘴皮子了,我这儿洗耳恭听,你快说吧。”

肖东昌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老周,歇了可快半年了。”

刘海山一惊,心想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记得周栓宝负伤时河面上还有薄冰的,现在却已是秋高气爽了。想想周栓宝的腿,仍然没有知觉,不禁叹了一口气。

肖东昌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看着刘海山的脸色,又接上一句:“按规定,他可该吃劳保了。”

吃劳保,也就是只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

刘海山一下子明白了肖东昌的意思。想起半年前在医院里,肖东昌瞬间流露出来的那一丝对别人的关心,他不禁暗暗感叹人为什么如此多变。他掐指算了一下,说:“还不到时间吧?我算着还有半个多月……”

“这半个多月他的腿能好?”肖东昌一笑,“其实我跟你说这事儿也没用,铁路警察―您现而今不管咱这段儿了。”

刘海山无奈地笑:“那你跟我说这些千什么?你自己看着办好了。”说完扭头就走。走着,心里暗暗地算计,就周栓宝那点工资,再除去百分之三十,养活两口人是不是有点儿困难。同时他也想到,对于周栓宝来说,这恐怕不是简简单单几个钱的问题,而是一种暗示,爱脸面的周栓宝恐怕会把这种暗示看得非常之重。

想到这些,他不禁叹一口气。

周栓宝在耳垂胡同3号这个小院子里,正偷偷地练他的腿。

说是偷偷,是因为他不愿意让人家看见他的艰难。和当年不愿让街坊们看见黑制服一样,他极顾及自己的脸面。

近来他觉得他的腿有了些好转。从脚尖处开始有了点儿麻酥酥的感觉。这大概是老中医的针灸在起作用。·他的心里有了点儿希望,于是背着人时开始试着活动腿脚。

先是坐在轮椅上,一点一点地抬腿。开始的时候无论他费多大的力气,那腿也是丝毫不见动弹。然后再自己俯身一寸一寸地揉,从大腿根往下,揉到自己够不着为止。常常揉得满头大汗,而腿却依然冰凉。他不泄气,咬着牙坚持,因为他觉得脚尖那点儿麻劲儿正往上走,已走到脚心了。这明明就是进步。只要腿好了,我也许就还能当我这份儿差,起码可以把疤拉眼儿和王老牛抓住。周栓宝这么想着,同时努力地练着。大槐树在他身上洒下一层落叶,他也浑然不知。

这时候,丁维全推门进来了。

作家丁维全是在书桌前实在坐不住了的时候,出来透透气的。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写一个海外知识分子如何回国投身革命,差不多就是自己的自传。他写得很艰难,因为他的妻子总是打断他的思路。 自从丁丽事件发生后,这个可怜的女人便神经兮兮的,生了第二个丁丽后更厉害,整天把女儿抱在怀里,想象着各种灾难的发生。丁维全一动笔,她就会叫起来:“你先停一下,看看孩子是不是又发烧了?”

于是作家便只好去摸女儿的头,然后反复解释女儿并没发烧,她的体温非常正常。好容易安抚了妻子,他再坐到桌前,把丢失的思路再联络起来,妻子又会喊道:“快!快!.女儿从**摔到地下去了!”丁维全一惊,回头,孩子好好地睡着,可刚想好的构思又忘了。

他只好出门转转。

一出4号的门,瞥见2号门口站着乔占魁,正聚精汇神地用手指头抠鼻孔。他不想和这个“滚刀肉”说话,便扭脸进了3号。

“老周,腿好一点儿吗?”

周栓宝非常想站起来。他对这个作家兼干部十分尊重而又有着深的内疚。可他双手使劲撑着椅子,却站不起来,只好苦笑:“您瞧,我现在整个儿是个废人了。”

“可别这么想。”丁维全安慰他,“病啊,就怕琢磨,越想越重,这叫精神作用。你就想着自己能好,再及时地治,就准能好起来。”

周栓宝连连点头。他对于丁维全的话十分信服,他知道对方是有学问的人。

丁维全看着周栓宝,心里涌起一种很难过的滋味。这个老周,也就三十上下吧?看坐在轮椅上这个样子,像四十好儿的人。丁维全在北京城耳垂胡同住了这几年,对北京人初有了解,渐渐喜欢上了北京人的亲切、礼貌和有情有义。他知道北京人是什么都往心里去的,他们那幽默甚至有几分圆滑的外表里面是很强的自尊心和责任感。因此,他知道丁丽之死对面前这个北京警察来说是个致命打击。而这次的挫折,可以说更是雪上加霜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总想学着北京人那样说几句让人听了舒舒服服的话,可越到节骨眼儿上越说不出来。

周栓宝扬声朝屋里喊:“我说,丁局长来了,你给搬个凳子来。”

王淑兰闻声从屋里出来,一边忙忙慌慌地往胸襟上别着衣针:“哟,丁局长,今儿您怎么有空儿串门?”

“出来转转,顺便看看老周。”

“您快坐下。,’王淑兰拉过一个马扎,“正好,我正准备蒸菜团子呢,您先聊会儿,回头带两个回去,省得两口子再作饭了。”

丁维全连忙推辞,周栓宝说:“菜团子回头再说,您来得正好,我正想和您聊聊。”

真的,周栓宝有一肚子话,,不知道跟谁说。海山自然能理解他,可海山的身份又能说什么?马宽是个闲散之人,心眼好,可不懂公家的事儿。妻子那儿更不能说,多说了只能让她担心……周栓宝早就想到了丁维全,今天人家主动来了,他不能错过这个机?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太阳从槐树的枝权间洒下稀稀疏疏的光。

“老周,有什么你说吧。”

“我……我想问间您,我……”

话到嘴边,周栓宝倒不知该怎么说了。仿佛自己心里那些意思,用什么样的语言表达也不合适。

丁维全是作家,作家最擅长的是观察人。他看着周栓宝欲言又止的样子,轻轻笑道:“老周,别想那么多,没谁觉得你是坏人,大家都知道你是一心想把工作做好。想得太多,对你的身体可不好。”

周栓宝一惊,随即苦笑。没错,我太想知道大家对我周栓宝是个什么看法了,我小心谨慎地活着,勤勤恳恳地工作,都只为了有个好名声。

他长叹一口气:“话是这么说啊,可我心里……总他妈不踏实。您别介意,我这嘴脏了点儿。”

“没关系。老周,你要是听我的,你就挺起胸来。”丁维全诚恳地说,“我知道你顾惜自己的名誉,可是老周,在我们共产党来说,自己的名誉是和革命工作联系在一起的―”

“你是说―”周栓宝一震。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丁维全真的有些词不达意。也许作家都这么擅写不擅说,反正局里开会让他讲话他是每每推脱的,“我是说,你多想想工作,多想想公家的事儿,和这些比起来,个人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健

他的话不是唱高调,是很真诚的,这个从战火中闯出来的共产党员知识分子真的这么想。

周栓宝想了想,又叹口气:“我是想工作啊,我一直在想着不该让那家伙跑掉……和那年一样。丁丽·,’’·气”

他说不下去了。

他的思想也是真诚的:想工作,想公家的事儿,正是因为想到没干好工作我才难受啊!

劝人的和被劝的都不言语了。他们彼此都似乎理解了对方,可又似乎不那么理解。

人也许就是这样,谁也不可能完全理解谁吧?

如同刘海山所预料,当他把减了一部份的工资带回给周栓宝时,周栓宝的脸白了。

“没事儿,有我吃的就―”刘海山急忙安慰周栓宝,自己也觉着话说出来没多大劲儿。

周栓宝惨笑:“你帮我?你们俩口子都是供给制,你们有钱?”

他的话挺不客气。刘海山听出这种不客气,并且想到这是有史以来第一回。

他不知再说什么,闷闷地,回了自己的家。

周栓宝心头蹿起一股怒火,他把刘海山的离去视为一种疏远。他的两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一使劲,脚底一股热气直顶上来,膝盖处咔吧一响,他站了起来!

他一惊:我站起来了!

疼痛随即涨满了他的两条腿。非常的疼,疼得他浑身直打哆嗦,疼得他心头那股火一下子熄灭了。他哑着嗓子叫起来:“海山!”

刘海山已走进家门,闻声回头,眼睛一亮:,老周!”他三脚两步扑过来,“你站起来啦!啊,你能站起来了!”

他的兴奋是真挚的。周栓宝心头一热,伸手抓住刘海山的胳膊:“对,我站起来了,我不是废物了!”

“老周,再恢复恢复,你又能上班了。”

周栓宝心头又一冷,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我不想再当这份差了。”

“什么?”刘海山愣了。

话一出口周栓宝便后悔了。

胡说什么啊,自己还得去抓那个疤拉眼和那个王老牛呢。气话,自己说的是气话。说气话没有用,人哪,得往前看。

他冲刘海山一笑,正想把刚才那句话往回圆一下,院门口有人搭腔了:“老周这话对,这腿即使好了,再干警察也够呛,累啊。”

二人回头,见是肖东昌,手提着两瓶水果罐头,笑咪咪地走进院门。

刘海山刚想说话,肖东昌又把话挤过来:“老刘你说是吧?腿的毛病,最不能受累了。”扭脸又向周栓宝,“老周啊,今儿有点儿空,来看看你。我也正想劝你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有个好身子骨儿干什么也一样,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周栓宝扑通一声,一屁股坐下了。

刘海山说:“老肖你这话也对,可是―”

肖东昌眨巴着眼睛:“可是什么?你想让老周累趴下呀?”

这话便没法往下说了。

周栓宝盯住肖东昌,嘴唇二个劲儿发抖:“肖科长,您……您是不是就盼着我不干这行呢?”

“这是从何说起?”肖东昌摊开双手,“我是为你着想。要说这两年咱们合作不错,我还真舍不得你离开公安局。”说着,他在周栓宝的肩上很诚恳地拍了拍。周栓宝真的从肖东昌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尽管他紧盯着那张透着精明的脸。一时间他的心动摇起来,他仿佛真的从那脸上看出了真诚。也许他真是为我好……可是……周栓宝还是太善良太朴实,他实在弄不明白肖副科长的真真假假。他愣着,突然从记忆深处跳出一幕往事:拉洋车.在王府井挨了“一块钱”的棒子,有个瘦瘦的车夫挺身而出……那是今天的肖副科长吗?周栓宝不敢确认,当年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在脑子里晃来晃去。

刘海山见他发愣,忙劝道:“老周,先别想那么多,养病要紧。干不干这行儿,等病好了再说。”

周栓宝摇头:“不,不能等病好了,现在就得想,好好想……”

他说着,双手抱住头,一股疲倦从心里涌起来。也许是刚才站那么久用尽了气力,他此刻只想睡觉。

肖东昌说:“老周累了,回去歇歇吧?今儿个见你气色不错,我也放心了。”

刘海山实在忍不住了,一句话不说,推着周栓宝往屋里走。

肖东昌在背后自己找着台阶:“你们忙,我走了。甭送,有事找我。”

轮椅的小轮子在门坎上磕了一下,周栓宝的心一疼。

刘海山低声说:“老周,你甭听他的。我知道你喜欢这份差事,好好干,你是个好警察。”

周栓宝闭着的眼睛睁了一下:“好警察?怎么才叫好警察,你说得明白吗?”

刘海山想说,听党的话,坚决跟党走,立场坚定,爱憎分明,一心扑在工作上,就是好警察了。可一犹豫,话没说出口。

周栓宝长叹:“我不是个好警察,接二连三地跑人,完不成任务刘海山忙说:“又来了,这点儿事儿你怎么―”“不只是这点儿事儿,”周栓宝的声音高了一下,又低下来,“还

刘海山心里一动,还什么?这个老警察还有什么瞒着自己瞒着组织?刘海山毕竟是共产党员、侦察科副科长、他不可能不具有相当的警觉。他想:真的,老周尽管当年救过我和宋局长,可他毕竟干了那么多年旧警,也不可能不干一些错事。那么,换一个角度想想,他离开今天的公安队伍,是不是应该的?

肖东昌也许并不错,他的尖刻也许正是一种觉悟。

刘海山推轮椅的动作慢了下来。从外边乍一进屋,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黑暗里,周栓宝的声音有点苦涩:“肖科长考虑得对,我的腿就是好了,再干这行也难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盯不住劲?我是该换个差事了,也是该为自己想想了。”

刘海山没说话。他心里那杆称在向另一个方向倾斜。他想老周也许真该调动工作了。

周栓宝的又一次命运转折就是在这样一个似乎很突兀的情况下发生的。河流在这里突然转了弯,山峦在这里突然出现了峭壁。几句话,几个思想上的微妙变化,一个人的路就变了,连身份都变了。假如这天肖东昌没来看周栓宝,假如刘海山能力劝周栓宝打消改行儿的念头,我们这本书是不是该换一个写法?

当晚,当周栓宝被妻子王淑兰费力地挪上床去的时候,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没准儿,是件好事儿。”

“什么好事儿?”王淑兰放下丈夫的腿,喘着气问。

‘周栓宝一愣,把话岔开:“我说我的腿,有好转了。”

等妻子出去,他喃喃地说了一句:“海山,那个疤拉眼儿和王老牛,只好拜托你了……”

费力地翻一个身,一滴眼泪掉在床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