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形势总是不断变化的。

到了1952年的初春,宋局长说的那个“三反”运动,就在公安局内部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了。

那会儿的人们听说搞运动,大多数是心情振奋的。他们仿佛看到迈过一个又一个政治运动的台阶,年轻的人民中国正向美好的前景奋进着。

本来就天天亮到后半夜的公安局的灯光,这回是彻夜不眠了。

公安分局党支部会正在举行。这已经是深夜,小会议室的电灯笼罩在浓浓的烟雾之中。会显然已经开了很长时间。

正在讨论留用旧警的问题。委员们情绪似乎都很激动。

“我给这几个旧警总结了10个字,叫做奸懒馋滑坏、吃喝赊借偷。我反正是头疼死了。不能说没进步,可是,这些老毛病就是改不了。”

“我举个例子吧。其实这例子大家都知道,就那旧警带新警去扒窗户根儿的事儿。说起来我就脸红……”

“脸红是小事儿,腐蚀了新警是大事啊同志。”

“这个问题很有普遍性咧……”

肖东昌提高声音,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我们股那李振国,外号‘抄一把’,你们都知道吧?我告诉你们,这小子民愤大啦!什么都抄,大到衣服小到烟卷,有一回我听说抄了人家三把鸡毛掸子。你说这鸡毛掸子有一把不就够用了?三把!熬着吃?”

有人笑了。

宋局长用笔敲敲笔记本:“这人是够呛。这回内部三反,该好好敲打敲打他。”

肖东昌说:“他还有牢骚哪!说公安局真倒霉,一年整个七八回。看,不满嘛。”

大家议论纷纷。

宋局长皱紧了眉头:“还是思想有问题。你看呢?”他望着刘海山。

刘海山点头:“这个人出身寒苦,阶级本质应该说不错。但在国民党警察局里中毒太深了。这两年虽然有进步,但确实还有不少毛病。”

宋局长向:“你看该怎么办?”

刘海山沉吟了一下。他看看肖东昌,肖东昌却急忙把眼睛躲开。

刘海山说:“我看,应该通过这次运动,让他震动一下。我是说……狠敲打他一下。”

肖东昌忍不住了:“何止是敲打呀。依我看,该处理就处理。要是够枪毙的,咱们也不能手软。纯洁队伍嘛。”

大家纷纷赞成。

刘海山也点点头。

宋局长把本子一合:“那好,这个典型就算定了,和刚才定的几个人一起,通过三反运动过过火,换换脑子。老肖说的对,该处理就处理,不能一马勺坏一锅。纯洁干警队伍是巩固人民民主专政的大事,手软不得。治安股两位股长手就不软,有问题就揭出来,不护短,这样就好。今天也够晚了,会就开到这儿吧。”

刘、肖二位离开会议室,回到了治安股的办公室。

肖东昌笑道:“老刘啊,这儿没外人,你说句心里话,处理李振国这小子你是不是不那么大满意?”

刘海山说:“你说哪儿去了?我是党员,支部定的事儿我会不满?”

肖东昌不信,摇头笑笑:“你呀,不知道为什么总对这帮国民党警察拉不开情面。大概因为周栓宝过去救过你?”

刘海山正色:“这你就错了。还是那句话,我是党员,我知道怎么做。”

肖东昌突然地问:“那你为什么隐瞒李振国的事儿?”

刘海山。惊:“我隐瞒什么了?”

“他老婆是妓女,你早就知道。”

“这我是知道。可第一,那女人也是被逼无奈当了妓女;第二,他们是在封闭妓院妓女解放之后结的婚,那女人已经是普通的公民了。臀

“那有什么用?再怎么说她也是妓女。”

竺那为什么封闭妓院时我们叫她们阶级姐妹?”

“得得。”肖东昌伸个懒腰,往外走,“我这个过去拉车的大老粗辩不过你。我得睡了,明儿还得做开展三反的动员呢。”

刘海山摇头,无可奈何。

肖东昌从里屋又伸出头来:“哎,老刘,那个周栓宝过去和李振国是搭挡,准知道不少李振国的事儿,让他来个重点揭发重点发言,怎么样?’!

刘海山说:“你看着办吧。”

肖东昌说:“好,咱们一言为定。”他又把头缩回去了。

刘海山倏地产生一种敏感:也许要有一场纯洁队伍的清洗发生了。

该不该搞这样的清洗呢?他自己无法回答,只得回家问妻子。

赵秀芝坐在**逗小援朝玩。听了丈夫的话,回头对桌边正洗尿布的刘海山说:

“我说,你可得在大是大非面前站稳立场,可不能犯迷糊,啊?”

刘海山笑了:“又来了!你怎么跟你们政治部的主任似的?”

“别开玩笑,跟你说正经的呢。我琢磨这回运动之后,对旧警的问题确实要有大的处理。”

“你倒是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刘海山端着盆往外走,用玩笑掩盖心里的震动。

院里,王淑兰兴冲冲地迎过来:“哟,海山,你今儿怎么难得在家?正好,来来,嫂子给弟妹和孩子淘换了几个鸡蛋,壮壮身子,拿着。”

刘海山推辞:“大嫂,您看您老想着我们,这多不合适……”

王淑兰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不早说过,这孩子是咱们两家的?”

刘海山顺势伸出手:“那,那我就……”

他刚要接过鸡蛋,屋里传出赵秀芝的声音:“大嫂,您拿回去吧,我这几天鸡蛋都吃腻了。”

院里的人僵住了。

刘海山尴尬地笑笑,急忙去晾衣服和尿布。

王淑兰愣了一会儿,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好叹口气捧着鸡蛋回家。

她刚把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在小盆里,周栓宝垂着头进来了。

他看一眼妻子手里的鸡蛋。

王淑兰忙说:“给小援朝他们娘俩儿买的。可,秀芝说不要,吃腻了。”

周栓宝皱了一下眉。他一声不响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完,说了一句:“搞运动呢。我们那位肖股长,正动员我揭发振国。”王淑兰瞪大了眼睛,她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回到自家屋里,刘海山把空盆放进床底下。赵秀芝看出丈夫的不高兴,柔声说:

“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可你这人心软,我真怕你犯错误。”

刘海山仍是一声不吭。

赵秀芝叹道:“一个人犯错误太容易,有时候真是连自己都不知道。”

肖东昌是在和刘海山谈过之后,马不停蹄地找到周栓宝,要求他揭发李振国的。“记住,这是组织对你的考验。”肖东昌说,“你应该说是留用警里表现最好的,别让大家伙儿失望。”

于是周栓宝心里打着鼓回到家。

于是他又赶忙去找李振国。

北京的城墙历经数百年的风霜,早已是斑驳残破了。在城墙根儿的破房里住的人更都是些近乎一贫如洗的城市贫民。在这样一个破烂的小院里,周栓宝敲敲‘扇摇摇欲坠的门。

“振国,振国在吗?”

一开,衣着朴素破旧的春莲出来了:“哟,是大哥·..…振国出去了,您屋里坐吧。”

周栓宝犹豫了一下,进了屋。

屋里也是又脏又乱又穷。连周栓宝都忍不住皱眉。

春莲慑喘地说:“大哥您坐:您、您有两毛钱吗?我给您买包茶叶去……”

周栓宝吃惊地看看春莲,春莲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家里实在是没钱。”

“怎么就弄成这样?你们两口子又没孩子……”

“我老有病,工厂的事儿就丢了。老家振国的爹又去世……”

春莲抹开了眼泪。

周栓宝忍不住说:“振国这小子,整天在外头抓吃抓喝,一点儿都不顾家,真是!”

春莲忙说:“家他还是顾的,可是……唉,他也苦啊,我知道他没大毛病,就是嘴馋点儿脾气坏点儿。是我,是我拖累了他,我是他的累赘……”

周栓宝还能说什么呢?他掏出几元钱,放下就走。

春莲追出来:“大哥……您找振国有事儿吗?”

周栓宝站了一下:“没、没事儿。”然后便稀里糊徐地出来了。出门站定,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来动员李振国主动检查,争取个好态度的。现在事儿没办成,明儿怎么交差呢?

站在城墙根儿,仰脸看看那高大然而破败的城墙,心里仿佛坠上块城砖,沉甸甸的。毫无目的地走着,猛抬头,发现自己竟信马由缀地走到东便门外的河边上来了。

初春,草还没绿,自己常坐的那段枯木就更加显得丑陋。河上还有冰,风吹来的脏土把冰面弄得暗淡,和人走马踏的土路面也差不了多少。总之,挺漂亮的一处乡村野景,让严冬给毁灭殆尽。今年春来得慢,就仿佛仍让冬天给压迫着缓不上劲来。周栓宝没心情感春悲秋,他望着河面发愣,心说:明天开会,就给他个一言不发吧。也许能混过去?

第二天的会叫民主生活会。一开始没人说话,气氛很沉闷。后来陆续有人发言,互相提一些意见,或是做自我批评。大家的态度都挺认真。

李振国仿佛自知毛病不少难以过关,便缩在墙角里。开会前,他向周栓宝表示了感谢,说昨儿那几块钱真救了命了。周栓宝笑笑,说:“以后学着点儿过日子,别难为春莲。”“春莲”两个字说得声音非常小,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李振国没说话,只点点头。

几个人发言过后,会议便冷了场。类似的会已开了几次,大家似乎已无话可说。主持人肖东昌只好启发动员:“怎么不言语了?接着接着,别冷场,发言呀?刚才几个同志讲的都不错嘛。接着说接着说,谁说?”

他看着周栓宝,周栓宝低着头。

“别冷场啊.这可是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咱们每个人都得好好洗洗澡,洗干净了轻装前进嘛。”

仍没人发言。’周栓宝也沉默。

肖东昌只好点名了:“老周啊,几个同志都讲了,你是不是也说说?

周栓宝只好站起来:“我……我说不好,就说一点儿吧。我给李振国同志提点儿意见……”

角落里正在吸烟的李振国手抖了一下,可他没抬头。

周栓宝头上微微出汗:“李振国同志,自从解放以来吧,还是、还是有进步的‘巡逻啊,查店什么的,都挺积极……”他突然看到肖东昌严厉的眼睛,忙改了口气:“但是,他国民党旧警的毛病老是不改,老犯,劝了多少回也不听,领导批评也不改。·有一回吧,我们俩巡逻……”

接下去他举了一些李振国抄吃抄喝的例子。

李振国的头低得更深了,手上的烟结了很长的一段烟灰。

肖东昌截断周栓宝的话:“我插一句啊,老周的发言很好,有针对性,摆事实讲道理。当然,还可以再深入。一些别的问题也可以讲嘛。”

这明摆着是让周栓宝说春莲的事。

周栓宝站在那儿,汗流滚滚。

一直在记录的刘海山忍不住说:“想不起来可以继续想,先说到这儿也行。”

肖东昌立即跟上来:“别介,最好是趁热打铁。周栓宝同志,你还用想吗?”

周栓宝被逼到墙角,一咬牙,只好说:“李振国还……还和一个妓女一直不干不净的,后来还结了婚……”

会场上响起了嗡嗡的议论,显然许多人很吃惊。

李振国猛地抬了一下头,眼里是怨恨的光芒。他没想到周栓宝会……

周栓宝看见这光芒了,他心里一疼,顾不得什么,说:“我就知道这些,完了。”

肖东昌瞪了周栓宝一眼,提高声音:“李振国同志,你不要以为你一直隐瞒了这件事,我们就不知道。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死孩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看一眼刘海山,“当然,你现在和她结婚并不丢人,她也是公民了嘛。可以前呢?她当妓女的时候呢?做为人民警察你和个裱子来往算怎么回事儿?”

民警们的情绪被煽起来了:

“就是,这种关系太不正常了!”

“简直是胡闹嘛!”

“李振国你得好好检查!”

群情激奋之下,李振国顾不上生气,他有点儿害怕了。

刘海山挥挥手:“同志们同志们,大家一个一个说。李振国的错误确实是严重的,咱们得通过这次运动好好帮助帮助他。治病救人嘛,大家多从思想上帮他分析分析。”

肖东昌又抢过来:“分局已经决定,李振国同志从今天起停职,接受组织的审查和大家的帮助。”

李振国震惊地站起来:“怎么?停我的职?”

周栓宝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心里说:完啦,振国你这回算完啦!

第二天,分局大院里贴了一张大字报,是几十名小商贩听说分局整顿旧警作风之后特意写来的一封信。信中歌颂共产党的英明伟大,支持人民公安机关的工作,对“抄一把”等旧警作风表示深恶痛绝。干警们三三两两地看这封信。刘海山也看了,而且深有感触。

这天晚上下班,他特意和肖东昌一起走。

“老肖,我得向你检讨、我确实有那么点右倾。”

“你认识了?这就对啦!右倾要犯大错误我早就说过。”

“群众的信教育了我,这些旧警不整整还真不行‘警民关系都破坏了。”

“哎,这回你看到根儿上想到点儿上了!”

’肖东昌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这种得意不像是为战友之间的相互理解,倒像是将敌人打倒在地了。‘

“怎么样?到我那儿坐坐?”

“这么晚了……”

“没事儿,让我老婆给咱们打两碗疙瘩汤当夜宵。我那儿还有瓶酒呢。”

肖东昌的家在一条离分局不远的胡同里。他们刚进胡同,就见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在跳着脚骂街:

“欺负到我们头上来啦?也不打听打听去,我们爷们儿是干什么的!敢和我们家乍翅儿?你老奶奶扒了你的皮!操你个十八辈的祖宗的!”

肖东昌像触了电,几步蹿过去,低声喝道:“你又他妈在这儿胡闹什么?回家!有客人来了。”

女人把火又转向了丈夫:“你还回来呀你个松头日脑的东西!你老婆让人欺负死了你还在外面现眼呢你!”

肖东昌跳起来:“我跟你说了,有客人!”

女人这才看见他身后的刘海山,哼一声,扭头径自回家了。

“你!”肖东昌气得浑身发抖。

刘海山只得劝他:“算了老肖,嫂子今天不痛快,我就不进去了。夭也不早了,别跟嫂子吵,早点儿睡吧。”

肖东昌长叹一声。这个一向精明干练的人突然露出了内心复杂的情感:“我跟你说老刘,我一提离婚大伙儿就说我见异思迁,喜新厌旧,你今儿算看见是怎么回事儿了吧?当年拉洋车送情报,光棍一个老不是个事儿,娶一个吧,就娶了这么个母老虎!你说我这日子……”

刘海山也没法说什么,拍拍肖东昌的肩,扭头走了。

肖东昌气鼓鼓地蹲在地上。最近几天他本来是很满意的,一切事态都是在按他的意思发展。

可今晚,女人在刘海山面前表现出的粗蛮仿佛是一根闷棍砸在他头上,把他砸得十分地痛苦。

“大丈夫也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啊!”他慨然长叹。

赌气地,他起身往回走,他不想再进这个家,再看见那个粗野的女人。

李振国感到万念俱灰。

这几年来他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是因为他从心底就隐隐约约地埋藏着一种想法:警察不就该是这样吗?不许沾一点儿便宜还当警察干什么呢?

所以他总改不了。

今儿个他真有点儿想改了,可似乎已经晚了,没用了。

他只有用酒精来压抑心里的恐慌与绝望。他一杯一杯地灌自己,小煤油灯的火苗随着他倒酒的动作摇曳着,映照着春莲惊恐的脸。

春莲劝他:“别喝了,成吗?”

李振国凄凉地笑:“我倒想喝呢,还有吗?”

他慢慢扭过脸看着春莲,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春莲,让你跟我……受苦了。”

“振国哥……”

这温柔的娇慎的叫声让李振国一震,显然使他又想起了过去。他愣了愣,说:“别这么叫我,我这个哥太窝囊,太不争气,你应该骂我、恨我……

“不……”春莲带了哭腔。

李振国的眼睛在灯光中闪烁着:“春莲,你身体不好,自己得多注意。别哭了,流眼泪伤身子。”

春莲点头。

“隔壁陈大爷那儿,我欠他三元钱,别忘了还,你替我想着点儿。”

春莲愣了一下,点点头。

“你工厂的事由儿丢了,也真是的……赶明儿身体好点儿了,再找份儿事干。现在都是不劳动不得食,我就担心你这个。”

“振国哥,找事儿也得你去找呀。”

“我?”李振国又惨笑了:“能指上我?我是个大废物,大笨蛋!我这样的人活着也多余!”

春莲已觉出点儿什么,她抱住李振国苦苦地哀求:“振国哥,你可别胡思乱想,没谁说你是笨蛋,我更不会说……有人说你有毛病,咱改,咱改了不就行了吗?”

李振国的眼睛湿润了。他紧紧抱住春莲,又突然松开,猛地起身向门外冲去。春莲急忙去追,在门坎上绊倒,急切地喊:“振国哥!你去哪儿呀?”

跌跌撞撞地,李振国爬上了城墙。

那时的城墙在北京应该说是高处了,往下看,护城河水在万家灯火下闪动着点点波光。那时的北京还不大像座都市而很有些乡村风味。尤其是在城墙边儿上。

李振国向城墙下望着,泪水从脸上缓缓地流下来,许久,他闭上眼睛,准备往下跳……

他的胳膊被人抓住了。

是周栓宝。他气冲冲地喊:“你这算怎么档子事儿?这算逞英雄还是装孙子?扔下春莲你就走?哦,你倒放心!要摔不死呢?让春莲养着?”

李振国的勇气一下子泄了,一屁股坐在城砖上:“大哥!我没法儿活了!”

“怎么就没法儿活?好好检查检查,不就结了?别弄这故事儿,让春莲多担心。我刚去你家,她快哭死了,都!”

“我对不起她呀……”

“唉!”周栓宝挨着他坐下:“要说你办那些事儿,是差点儿劲。”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见了馄饨摊儿,不知不觉就喝一碗,扭头走了想起没给钱,回去吧,又觉得不好意思。”

“这就是旧警作风啊。”周栓宝说完又自嘲地笑了,“妈的,我倒给你上起课来了。”

“大哥。我知道共产党好。修龙须沟,斗南霸天,整一贯道,样样都为老百姓。不说别的,要不封了妓院我和春莲也到不了一块儿。可我这人没出息,长成的歪脖树,正不过来了。我这么下去不是也给共产党抹黑吗?”他停了一下,声音低下来:“我就是不放心春莲……

周栓宝掏出烟递给他。两个人抽着烟,两个火亮儿像两只萤火虫。

“大哥,春莲就托付给您了,您多费心吧。”

“说什么话?你还想死呀?你得挺起腰来,熬过这一关,以后好好干。”

“我还能干吗?这行儿还能让我干吗?”

周栓宝一愣,无言以对。

两个人沉默半天,李振国又低声说:“大哥,那天会上你一提春莲的事儿,我从心里恨你,你不是不知道我们俩那点儿苦哇。后来我想明白了,你也是没辙。”

“你能明白这个,我就知足。”周栓宝叹道,然后,他拍拍李振国的肩,“走吧,回家,别让春莲为你着急了。”

“得,回家。”这会儿李振国乖得像个孩子。

周栓宝把李振国送回家后自己也回了耳垂胡同。夜已很深,街上已没了行人。轻轻推开自家院门时,他正听到小东屋里婴儿的哭声。

他那本来挺沉重的心一下子松了。

他站在院里,像听音乐似的听着那哭声。

他又听见海山的声音:“他又饿了吧?你再喂他几口。”

赵秀芝的声音:“不喂他。真急人,工作这么忙,他又断不了奶,累死我了。”

周栓宝觉得自己这么听人家小俩口窗根儿不大成体统,忙回自己家了。

王淑兰还在等他:“振国没事儿?”一句话勾起烦恼,周栓宝哼一声:“没事儿?差点儿自杀!”第十三章

清晨。宋局长办公室。

宋局长正在吃早饭:玉米面粥和咸菜。刘海山和肖东昌敲门进来。

刘海山问:“宋局长,您找我们?”

肖东昌却先看看桌上:“哟,宋局长,怎么就吃这个?没让伙房给您热个馒头?”

宋局长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直接问刘海山:“海山,你住那个小胡同有个叫乔占魁的?”

“有,解放前是个职业小偷,他小儿子乔云标正在强制劳动。”

“他是烈属?”

“是,他的大儿子乔云林,上个月在朝鲜战场牺牲了。”

“哦……还有个作家,叫丁维全?”

“有,是区文化局的副局长。宋局长,这两个人怎么扯到一块儿了?”

宋局长从抽屉里拿出两封信:“乔占魁和丁维全的爱人各写来一封揭发信,你们看看吧。”

刘、肖二人各打开一封信看,不约而同地叫出来:“周栓宝?”

宋局长点头:“说的还都是一件事。”

刘海山说:“宋局长,这事其实大家都清楚的。丁维全同志的女儿的死实在是意外,周栓宝不可能故意纵放抢匪。”.

宋局长点点头。

肖东昌却说:“恐怕也不可能这么早下结论。群众写揭发信是信任咱们,更是信任咱们党,咱们应该相信群众。”

宋局长又点点头。

刘海山说:“可是……”

肖东昌说:“这可是什么?我建议先调查。”他看一眼刘海山,“恐怕就冲一位是副局长的爱人一位是烈属这一点,咱们也得认真对待。”

“是啊。”宋局长说:“我是先和你们二位吹一下风,回头让人事股派人去了解一下。”他见刘海山还想说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我看处理这事的原则应该是,既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坏人。”

刘海山只好点头。

肖东昌嘴角隐隐有一丝笑容,他似乎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

两个调查人员当天就到胡同里了,他们和派出所民警在胡同里找人调查情况。王淑兰匆匆地赶来,在胡同里迎住他们,热情地打招呼:“小陈,下片儿来啦?听说你来我马上就过来了。”

民警向调查人员介绍:“这是这一片的治保主任王大嫂,她爱人就是咱分局治安股的老周。”

查人员本来笑着的睑僵了一下,两人对视一眼。

王椒兰热情地问:“同志有什么事吗?我带你们去,这一片几个小胡同我都熟。”

调查人员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只是随便走走。”说着,便匆匆走了。

王淑兰被弄得莫名其妙。

在茶馆里,马宽正招呼客人,民警把调查人员带了进来:“马大叔,这是分局的同志,找您了解点事情。”

墙角里正倦缩着打吨的乔占魁激凌一下子睁开眼。由于大儿子的死,他显得有些憔悴了,可憔悴中更多了一种暴躁和蛮横。

他一下子蹿到前面:“是调查周栓宝那小子吧?”

民警皱起眉:“老乔,你先回家,回头有事自然会去找你。”

乔占魁瞪眼:“回家?我才不回呢! 回去也是看老婆哭哭啼啼。我大儿子死啦,在朝鲜,我现在是烈属!”

马宽摇头,可插不上话。调查人员显然被“烈属”这个头衔感动了,忙让乔占魁坐。

乔占魁却不坐:“告诉你们,那揭发信就是我写的。妈的,老周这小子就是和国民党特务串通一气!你们坐你们坐,我去叫丁局长,那回死的就是他闺女。”

说着,他便蹿出门去。

马宽忙对调查人员说:“同志,这人的话您可不能听。按说我不该背后揭人短,您知道他过去是干什么的吗?小偷,三只手!这人呀,整个一滚刀肉!”

调查人员只是微笑,不吭声。

乔占魁急乎乎地敲4号的门:“局长!局长哎!来人调查周栓宝啦!快去呀。您闺女那回事儿可得说道说道啦!”

王淑兰正好走到耳垂胡同口,全听到了。她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愣在了当地。4号门开了,丁维全皱着眉站在门里。乔占魁却不管不顾,一头闯进去:“快去吧局长,申冤的时候到啦!”王淑兰趁机快步跑进3号院,赶紧把门关上,脸色刷白地靠住门板。

正在小屋火炉上热奶的赵秀芝闻声探出头来:“怎么了大嫂?”

王淑兰勉强笑笑:“没事儿,累了。”

马宽的茶馆里,马宽正和调查人员说着,丁维全和乔占魁进来了。

乔占魁介绍:“这就是那闺女的爹,丁局长。”

丁维全说:“我叫丁维全,区文化局的。不过也是挂个名儿,主要是写东西。”

两个调查人员忙恭敬地站起来寒暄让坐。

丁维全苦笑一下:“这件事过去两年多了,我实在不愿再提它。可我偏偏又是最有发言权的人,我只好出来说几句。”

所有人都以不同的心情注视着丁维全。

丁维全说:“那天的事情你们可能都知道了。周栓宝同志那天的所做所为没有错误。跑了一个抢匪不怨他,他不可能一个人追俩。我女儿的死也不怨他,他已经尽了他的力。最后,抢匪也是他打死的。”

乔占魁叫起来:“哎局长,你这是―”

丁维全根本不回头,只摆一下手。乔占魁讨个没趣,不说话了。

调查人员问:“可是丁局长,有一封揭发信是您爱人写的。她

丁维全一愣:“她?那件事使她很受刺激,一直精神上不大正常,连班都没去上。她的话不能信的。”

调查人员点头.看来全明白了。

晚上,下雪了,挺大,小胡同不一会儿便被染成洁白。

顶着雪花的刘海山刚进家门,周栓宝提着酒瓶跟进来了。

他的情绪明显不太好,勉强笑着:“回来啦?不困吧不不困陪我喝两口酒?”

刘海山惊奇地间:“春节还没到呢,怎么现在就想喝酒了?”

周栓宝说:“喝酒还分过节不过节?想喝就喝叹。”他对**的秀芝说,“弟妹,抱歉了,打扰你和孩子。”刘家夫妇对视一眼,他们都看出周栓宝有心事,秀芝笑道:“咱们这行儿的人都不怕熬夜,你们喝吧。海山,柜子里还有半袋花生,拿出乘和周大哥下酒。”说着,她轻轻拉上床前的布帘。

周栓宝感慨地点头:“你还叫我大哥……唉,我不配你们叫啊。”

刘海山直接了当地说:“老周,调查你的事已经过去了,今天下午支部已经做了结论,没你的事。别难过了。”

周栓宝笑笑,摇摇头。

两杯酒,两个人一饮而尽。再倒上,慢慢地抿。

窗外,雪静静地下。

周栓宝忽然说:“海山,那会儿,你一个人住这小屋,冷冷清清的,现在也一家子人了。真快。”

刘海山点头:“是快。解放都两年多了。”

“日子快,人就老得快。”

“谈什么老?你才多大?

"28怎么了?心老

沉默。

“海山,我跟你掏句心窝子的话,我真不想干了。”

见刘海山要插嘴,周栓宝伸手阻止住他。

布帘后面,赵秀芝屏息听着。

“可我下不了决心脱这身衣裳。也真逗,过去我不爱穿这身衣裳,可现在·..…海山,你干时间不长你还不体会,干咱们这行,上瘾。跟抽大烟似的,也知道是个苦是个累是个窝囊,烦上来也恨不得抽自己耳刮子,可瘾上来就没辙。”

又一口酒,花生皮扔了一桌。

“说实话解放前也一样。刨去跟国民党干的坏事不提,好多事儿也让人上瘾。给乡下人指个道儿,给打架的劝个架,警察嘛,干的就是这个。干了,心里就舒坦。”

“我知道。上回抓那个假磨刀的,口供一突下来,老周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心想这辈子干公安真干对了,打死也不干别的了。”

帘子后面的赵秀芝微微笑了。

“是啊,这就是命,拴上这行你就甭想跑。过去咱没觉悟,解放了咱也一点点有了,这就叫光荣感吧?晦,其实说白了就是得对得起良心。 良心是什么?就是对着枪口你也不能跑,就是顶着大火你也得上去救去。”

周栓宝有点激动了。

小援朝翻动起来,秀芝赶紧拍他。

两个男人又沉默了。

许久,周栓宝说:“丁丽那个事儿让我这心老是一揪一揪的疼。多好的闺女,就那么一下死了,流那么多血……说实话,抓不住那个睑上有疤的家伙我死了也闭不上眼!”

他把酒一饮而尽。又倒,刘海山拦住他:“大哥,别喝了。”

“干吗不喝?喝了心里痛快不是?我听说我们这样的都要调出了,这回我想不想干也没用了……”

刘海山心情复杂:“大哥,我不是说你,旧警里面确实有很多问题,不处理不行。”

“我知道我知道,我全知道·一我知道这么做是应该的,李振国说的好,共产党确实是为百姓服务的好党,可我不争气,不应该给共产党抹黑……我也是……”

“大哥!”刘海山脱口而出,“转业名单里没有你的,你放心吧。”

“不是转不转业的事儿……周栓宝有点醉了,“是……是我掏出心来跟你说,我是真心想跟着共产党走啊!”

刘海山被感动了,连连点头。

“我得抓住那个疤拉眼儿,给丁丽那闺女报仇……可是,可是我又害怕呀!”

“大哥,你怕什么呢?”

“我怕……”周栓宝欲言又止,喝干了杯中酒,定定地看看刘海山:“晚了,该睡了。”说完就走。

刘海山追出屋,周栓宝已走进自家屋里,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

雪还在下。

赵秀芝跟出来,把棉衣披到丈夫肩上。

刘海山望着雪地上的脚印,低声说:“当年,叛徒出卖了我,是他冒着风险跑回来给我报了信,又替我去通知老宋……”

赵秀芝说:“我相信他的话,我也相信他不是坏人……可是,可惜他是旧警。”

两口子在雪地上站了很久。

故事讲到这里,我想我应该向读者们介绍一下当时的全面情况了。

在公安史料里,有这样的记载:通过“三反”运动的考验与审查,在留用警察中暴露了“奸、徽、馋、滑、坏,吃、喝、赊、借、偷”以及“松蔫奸带丘八”等旧警察作风问题。它严重地腐蚀了新民警,离间了警民关系,严重地损害了党和政府在群众中的威信,削弱了公安机关的战斗力。为此,市局开展了全局性的反旧警作风。发动全体干警和广大群众,对旧警作风进行彻底坦白和检举揭发。各分局先后召开大会,形成反旧警作风**。

据这份史料透露,为纯洁首都公安队伍,在这次反旧警作风中,全市共清洗掉旧警2249人,其中逮捕法办50人,开除106人,

资遣、遣散464人,退休51人,转业处理1758人。

据我掌握的不准确的数字,当共产党接管国民党北平市警察局时,接收的旧警是13000多人。

两年多的时间,这个数字肯定在不断减少之中。我们可以想象得出:会有一些有血债的有重大历史问题的人被镇压,会有一些不愿给共产党干的人自动离开这支队伍,也当然会有其他一些因素造成的减员。也就是说,到1952年3月这2249名旧警被清洗掉的时候,我们无法统计出它占全体旧警的百分之多少。

其实也没有必要去算,2249人,这绝对该算一次大动作。

它充分表现了共产党要坐稳自己江山的决心和魄力。

当然会有人骂这次清洗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但只要有些政治头脑的人都知道,这次行动是必要的。

让我们回到我们的故事中。

正如刘海山告诉周栓宝的,这次清洗的名单中没有周栓宝,可周栓宝仍然在思想上经受了一次巨大震**。

首先是妹夫的被遣散回乡。

两口子来向周栓宝告别。哑巴妹妹叭在桌上呜呜地哭,哭得周栓宝夫妇心里酸酸的。妹夫家并不远,顺义,一个叫龙湾屯的村子。可老北京人一向认为只有城墙里边才算北京,故而两家人颇有生离死别的架式,仿佛这一去就是海角天涯了。木访的妹夫说:“哥,脱了这身衣裳也不错,回家种地挺好。”

妹夫红了脸,说不出话。

周栓宝也不说话。他想说,这都是命。想想不妥,没说。

就这么着,哑巴妹妹抱着孩子,跟着自己丈夫到那个叫龙湾屯的地方去了。

接着是目睹了多年搭档李振国被逮捕法办。

按说这“抄一把”并没什么大罪恶,可他的所做所为又最让街面上的群众深恶痛绝。开批斗公审会那天群情激奋,群众―大多是这条街上的小商贩、店铺伙计、车夫等等,他们扬眉吐气地振臂高呼:

“反对国民党旧警作风!”

“拥护公安机关的决定!”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在人群中的周栓宝两眼痴呆呆地看着已被宣布逮捕法办的李振国,看着李振国脚上露着脚趾头的破布鞋。那双布鞋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大……

他就那么痴呆地挤出人群。

一时间,李振国已被押走,人群欢呼着蜂拥跟去,街面上只剩下个周栓宝。

他愣愣地站着。突然,蹦出一句话来:

“海山,那个脸上有疤的家伙,你替我抓吧。’,

这一瞬间,他下定决心,不干了,不当这份差了,不能干了。

可这决心只保持了半天,连写辞呈的时间都没给他,又被动摇了。因为刘海山动员他写入党申请书。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盯问:“让我写、写入党申请书?’

“对啊,现在正是时机啊。”

刘海山确实认为现在正是时机。大批旧警被清洗,留下的自然是被认为不错的可以教育、使用的,这时表示一下自己的进步,不是大有益处?

他是真诚地为周栓宝着想。他以为旧警尽管被清洗了许多,但其中必然也有能够成为新的坚定的人民公安战士的材料,而周栓宝就是这样的材料,或者说应该是这样的材料。

他希望他的周大哥跟上形势跟上队伍,像其自己所说的,跟着共产党走。

周栓宝那不想再干下去的决心就在这一刹那动摇了。他盯问刘海山:“你真信任我?觉得我能行?”

“对,”刘海山点头,“当然信任你?”

“你觉得我要写了申请别人不会笑我?”

“干吗笑?这是好事儿啊,您那。”

“那别人也会像你这样信得过我?”

“别人……”刘海山犹豫了一下,“你只要好好干就是,别人早晚会信任你。”

这话倒也对。

周栓宝思忖了一阵,说:“海山,我谢谢你孟可你让我再想想。”

刘海山知道他心存疑虑,也不勉强。‘

人生就是会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小转折,仿佛是司机在行驶中不经意地打了一把方向盘,或稍稍地愣了那么一会儿神,车子就拐进了一个不该拐的路口或错过了该拐进的那个路口。

辞职这念头其实本来也不牢固,因为它与周栓宝的另一个念头―为丁丽报仇为自己雪耻相冲撞。只是在一时间,此念头压倒了彼念头而已。现在,刘海山在彼念头的土壤上施了肥水,使其又蓬蓬勃勃地生动了起来。

疑虑在周栓宝心头缓缓地退缩。

是啊,我干嘛要辞职?干吗要主动退出呢?有海山给我做主,我又怕个什么?海山还动员我入党呢,我不能给脸不要脸。

写不写入党申请书可以再琢磨,这个职先别辞了吧。周栓宝下定了决心。于是他重又选择了一条很艰辛的路。

换了便装,周栓宝偷偷地去看春莲。

春莲傻了,绝对地傻了。打从李振国被带走,她就不吃不喝,不哭不笑,痴呆地坐着。

在这个可怜的女人心里,她的振国哥就是她的命。

从小,他们在一口井里吃水,在一座山上打猪草。六七岁时,她就在过家家儿时扮过他的新媳妇儿。

长大了,话说的少了,也不能再你一口我一口啃青玉米了,可那种双双拜堂的想象却愈发地在心里强烈起来。一个眼神和一个微笑,彼此都会想好几天,心里甜好几天。

一直到被捆进窑子,那个嫁给振国哥的念头也没断过,总盼着有个杀富济贫的侠客一脚瑞开窗子飞进来。这个梦当然被粉碎了,粉碎的同时她的处女血染红了臭哄哄的床单。

自杀过。上吊,跳楼,都让人发现了。花了钱的老钨当然不会让她轻易死掉,怎么着也得捞回本钱。

后来她自己也断了轻生的念头。不是因为习惯了荒**,而是因为有一天她的房间里闯进个蓬头垢面的爷们儿,是来找她的振国哥。

那天李振国被“大茶壶”们给打出去了,可临出门时他大喊:“春莲,你等着,我不会扔下你!”

再出现在她面前,振国哥已是警察,“只要让我常来看我妹子,有事儿好商量。”

他大刺刺地对老鸭说。老鸿堆起笑脸应道:“您这什么话说的,您随意,随意。”

第二天老鸭便提出网开一面,糊弄性病检查的要求。

李振国应了,也办了。

晚上,当春莲第一次如愿以偿,把自己交给振国哥之后,轻声说:“那些有病的姐妹哭着接客,咱……是不是太缺德了?”

李振国沉默,沉默之后是哭泣。男人的哭泣更令人感受到绝,望和悲拗,春莲什么也不敢再说。

他们能够在一起了。

他们付出的代价太多太多,这种相聚对他们来说弥足珍贵。

春莲学会了欺骗自己麻痹自己,只要能不时搂住振国哥的脊背,能接受他那销人魂魄的亲热,她不在乎振国哥在外边干什么,也不在乎有多少认识或不认识的男人贪婪地享用自己。她会在喘息之中把男人想象成振国哥,这种想象能使她激动使她狂热,从而使她成为艳红楼最让缥客留连忘返的妓女。

振国哥是她生活的全部,除此之外她封闭她的所有感觉器官,什么也不关心,什么也不问不管。

她于是又成了艳红楼最听话的妓女之一。

后来就是解放,就是妓院被查封,她成了普通公民。如作梦一般,她和振国哥成了夫妻。

夫妻生活如她的梦一样美丽,却又有她梦中没有的琐碎。吃喝穿戴过去都有人管,现在都要自己操心。且不说别的,那些过去吃起来很香的吃食,现在她发现她一样也不会做。而说到买,钱呢? 于

过去李振国给她拿到艳红楼的多是些小玩意儿,现在拿回家的却是白菜、豆腐和虾米皮。

当妓女好?还是当主妇好?恍然间,春莲常常不知何去何从。

到工厂劳动,为志愿军缝军服军被,两天手就磨出了血泡,半个月就腰酸腿疼,领了一个月工资后,她不想再去。

李振国只是皱了一下眉,说:“不去不去吧,我养活得了你。”

现在,当周栓宝来看春莲时,春莲正在后悔自己不该好吃懒做把生活的重负扔给李振国,从而导致了今天的悲惨结局。春莲不吃不喝,不哭不笑,她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应该怎么办,她的眼前是一片漆黑的绝望。

周栓宝悄悄地进门,很有点儿鬼鬼祟祟的样子。他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不该来,他应该站稳阶级立场。他尽管参加革命时间不长可也懂了立场是怎么回事儿。可从另一方面说他又觉得自己非来不可,他对李振国有一种掺杂着同情、负疚的很难说清的情感。

他一眼就看出春莲已是奄奄一息了。他急忙册开了揉碎了地给她讲道理给她吃宽心丸。

春莲似听非听,只是不吭声。

周栓宝无计可施,只有长长地叹息:“唉,你这样儿……赶明儿振国回来,要是见不着你这个人,只见着一间空屋子,他可怎么活?”

春莲的眼珠动了一下。

周栓宝一见,觉得有门儿,忙继续往下说:“弟妹我敢跟你打保票,振国是明白人,他不会硬着脖子跟政府干。再说,就为了你,他也得好好表现,争取早一天回来。可你想啊,你要毁了自己,他准不活了,那不等于你害了他?”

春莲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没劲儿。周栓宝忙去扶她,她却哇地一声哭起来。178第十四章

当我们故事中的主人公们挣扎在他们的恩恩怨怨之中的时候,一场将永远载入这个星球史册的战争正在进行,那就是美帝国主义挑起的朝鲜战争,和中国军队的抗美援朝赴朝参战。

对于耳垂胡同的居民们来说,这场战争对他们最直接、最痛切的感受就是乔家大小子乔云林的牺牲。

传说,乔云林是在一次激战中用身体掩护了战友而被子弹击中的。这个感人的故事在胡同里不胫而走,而烈士母亲的悲痛欲绝更让老街坊们啼嘘不已。

其实善良的人们并不知道,这故事是乔占魁编造的。

来通知乔云林牺牲消息的军人告诉乔占魁,他儿子是在一次敌机轰炸中牺牲的。

他们那个山头被成吨的炸弹削低了两米,所有的战士都血肉横飞。乔占魁落了泪,有生以来第一次落了泪。泪干之后,他严厉地告诉两个老婆,就说儿子是为了救人而牺牲的。

非常奇怪,做了半辈子小偷的乔占魁也有着一种自尊和虚荣。正是源于这种自尊与虚荣,他想把儿子的形象树立得更高大些。目的当然是为了自己。儿子反正也死了,活人却要在这个完全不适应的新社会里生存下去,那么就让死人为活人的脸上贴贴金吧。我乔占魁不再是小偷了,我现在是烈属,而且我儿子比黄继光、罗盛教也不差分毫。

他的心里当然很悲痛。贼也是人,而人总会怜惜儿女,有着舔犊之情。他真的化悲痛为力量了,他告诉两个老婆:今后,咱得当自个儿是人上人地那么活着。他还到公安机关去申诉过。说他大儿子是烈士,就该照顾他这老迈之人,把他小儿子乔云标放出来。有关部门还挺重视,派人调查。可在农场劳动的乔云标不争气,偏偏此时此刻把管教干部家的大米偷了敖粥喝,提前释放当然告吹。

乔占魁便红着眼,在胡同里招猫逗狗,调皮捣蛋。

于是他便又招惹得老街坊们厌烦了,可大家念他儿子的牺牲,纷纷对他敬而远之。

乔占魁成了一个找不到对手的挑战者;孤独而悲愤。

出于小偷的天性,他最恨的当然是警察。他每每对周栓宝与刘海山们冷眼相向,并每每想出许多整治人家的损招。可他并不敢真干,他当然知道这个社会已不允许他这样的人自由行动。

愤恨便在他心里淤积着。

对于他的大老婆来说,儿子乔云林是唯一的希望,失去了这希望便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因此,这女人仿佛已是行尸走肉。

对于他的小老婆来说,儿子乔云标是唯一的宝贝儿,宝贝儿在劳改农场吃苦,这懒惰的女人便更徽惰,整天头也不梳脸也不洗。

于是姐俩抱头大哭。

生活在这样一种氛围中的乔占魁也真的很难过很难握。他渐渐地开始把仇恨转向这个新社会转向共产党。他在黑暗里咬牙切齿,恍档吮档地揉着那对儿保定铁球。

周栓宝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邻居乔占魁向他投来的恶毒目光,他正全身心地投入一起凶杀案的侦破。

治安股本不管破案,但这案子发生在他负责巡视的那条街上,而且很有点离奇,所以宋健刚局长点名让他参与破案。

肖东昌把局长的决定传达给他时定定地看了他半夭,说了一句话:“别给咱们股丢脸,也别给你自个儿丢脸。明白吗?”.

周栓宝当然明白,心沉一下,什么也没说。

这案子发生在一天半夜。北京的春天爱刮风,这个夜晚便是朔风呼啸的一个夜晚。

风非常之大,大得仿佛有千军万马冲过北京的街道,大得仿佛所有房屋都在风中颤抖。大杨树刚长出的嫩叶被一把一把地持掉,哗啦哗啦地拽到住户的窗户玻璃上,时不时地把人从梦中惊醒。醒了,便感到口鼻处都是极细的沙子,屋子里也弥漫着一股子干呛的味道。

就在这样一个夜里,在城乡结合部的一间临街的碎砖头房里,有个孤老头子守着油灯抽烟。

他睡不着,所以干坐着,衰老的心在风声中沉浮。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有人喊救命,喊得非常之惨。

他一哆嗦,正惊疑地想起身看看,哗啦一声,一个男人突然破窗而进,整个上半身一下子趴到了窗台上。本就不结实的窗权被撞个粉碎,碎玻璃随着风溅了一地。这镜头在几十年后的武侠影片里司空见惯,在当时却把老头儿吓得够呛,一泡老尿哗地灌满了裤档。

他愣愣地看着那人。那人一动不动地趴在窗台上,血正从嘴和鼻孔里缓缓流出,显然已是不行了。

窗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消失在大风里。

风从破窗户里灌进来,把老头儿吹醒,他忙忙慌慌地去报了案。

市局和分局的刑警们勘查了现场,发现这撞进临街窗户的死者有四十上下,小瘦个儿,装束上看像是个京郊农民。他身上致命的伤是从肛门捅进去的一刀。那刀很长,直捅进他的胃。

这地方是城郊,在老城墙的外边。北望,老城墙盗立着,仿佛为这惨死的人而优伤。南边,拐出街口就是菜地、麦子地。天亮之后风已略小,被将光了叶子的杨树有气无力地晃动着。

做为治安股的人,他本没必要来。破案有刑警协助有管界派出所。可这一片儿他常转悠,所以他觉得他该来。工作还分份内份外吗?能帮一把忙也好。周栓宝一向这样做。

在菜地旁的土路上他们发现一辆大车,可没有拉车的牲口。大车没牌照也没什么特征,只是车帮上有两个被刮掉的毛笔字,细看写的是“联社”。车上有血迹,还有两件引人注意的东西:一张旧报纸,从折叠的痕迹看是包什么窄而长的东西的,大伙儿马上想到了那把捅进肛门的刀。一条农村常见的大裤档旧棉裤,脏兮兮地落满了尘土。

“大概是抢劫杀人。现在大牲口可值钱啊。”市局刑警大队一位老侦察员说。周栓宝提起那条棉裤看了看,说:“这棉裤不是死者的。也许……”他没往下说,可意思大家都明白。

“你怎么认为它不是死者的?”那老侦察员说,语气里显然有些不服气。

“死者身高不足一米六,”周栓宝说,“您瞅这棉裤,又肥又大,一米八的人穿上还得长呢。”他又抖擞了两下,向大家展示着,“看出来了么?这家伙还是个罗圈儿腿。”

大伙儿看着,都点头。

大概就是因为对这条棉裤的准确分析,市局刑警大队向分局点名借调周栓宝参与破案。宋局长立刻点了头。于是,肖东昌对周栓宝说了那样几句话。

周栓宝没意识到这次去参加破案对他来说预示了什么。他也根本不可能意识到,在他的面前,一个新的命运转折在悄悄为他设下埋伏。

天机不可泄露,我们也不再多说。

我们只想说,许多事情看起来是偶然的。假如没有发生这起离奇的案子,假如这案子没发生在周栓宝熟悉的地面上,假如周栓宝那天晚上没有值班,那么他就不会涉足这起案件了。

但偶然中又绝对有着某种必然。在这个故事中,必然就是周栓宝那种特有的干警察养成的认真与谨慎。不管什么事,他绝不会让它从身边溜走,他必然会认真对待。

这就表明他身上的许多故事必然发生,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警察周栓宝走着一条警察命中注定要走的道路。

他到侦破组去报到。他把这事看得很重也很平常。早晨上班临出门的时候,他才对妻子土淑兰说了一句:“我要上个案子,这几天不见得回来了。”

王淑兰正忙着为趴在水池子边呕吐的赵秀芝倒一杯热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你忙吧,家里也没什么事儿。”

赵秀芝又怀了孕,王淑兰的心思都在她身上。

周栓宝就走了。

案子这时已经有了点儿眉目。在火车站大车排子车联社查清了死者,他姓于,人称老于头,自称为大兴县人,不久前和一个大高个合伙带一辆大车加入联社。驾车的是一匹大青骡子,据老于头讲车和骡子都是“奶妈抱孩子―人家的”。

周栓宝奉命带一名年轻侦察员去大兴县秘密侦察。

市局刑警大队长对他说:“破案是一方面,让你这老警察带带新同志是另一层意思。我早知道你,经验多,心里有数儿。”

周栓宝咧嘴笑了一下,觉得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大兴县在当时的公安机关眼中,是个情况复杂的地方。早在抗日时期,敌我就常在这儿拉锯。从历史上说这一带又常有土匪出没。虽经过前两年的镇反,可谁又能保证没漏掉个把坏人呢?

秘密侦察就是防止出意外。

周栓宝带上侦察员小徐,装扮成农民骑上自行车奔了大兴。情况确实不那么乐观,这儿的群众似乎多少还心存疑虑。调查死者不难,谁都知道这姓于的不是什么好鸟儿,一个月前赶回过辆大车肯定不是好来的。可问到那个嫌疑很大的大高个儿,大伙儿便语焉不详了。问急了,一个老头儿反问:“你们到底是干啥的?”

周栓宝盯住老头儿的眼睛,笑着反问:“您看呢!”

老头儿挪开眼睛,半天冒出一句:“你们到小王庄瞧瞧。别的,我说不出啥。”

于是,他们去了小王庄。

小王庄在永定河的堤岸边上。站在村口,永定河水便在不远处反射着初春的阳光,刺着人的眼睛。

该着他们立功露脸。在村里转了一圈儿,还没找着人打听消息,村路上,摇摇摆摆走过来个人,身材魁梧,又高又胖,明显的罗圈儿腿,背个粪筐。

周栓宝登地一下站住,心砰砰地跳起来。是他吗?像。那么,怎么力、?

小徐虽然年轻,但也看出苗头,急切地低声问:“就是他吧?抓吗?”

周栓宝镇静一下自己:“不行。你看这人警惕性挺高,大清早背个粪筐,可没见他捡粪,分明是巡风。再说,咱没证据……”

小徐盯着那个人踌珊的脚步,突然说:“咱从现场取的足迹石膏模型,在客栈呢,我取一趟?”

周栓宝暗暗高兴,小徐这小子挺聪明。在作案现场,技术人员从马车旁的菜地里提取了足迹石膏模型,临来大兴时小徐执意把它背了来。

“好,你跑一趟,我盯着他。”

小徐应声去了。周栓宝看看那人已拐入小巷,忙跟上去,在那人刚踩过的足迹边蹲下来,假装系鞋带认真地看了一眼。这一眼,使他的心放了一半:这小子,连作案时穿的鞋都没换。

不用模型,那足迹早深深印入他的脑海了。周栓宝是个有心人,在办案过程中不会放过任何痕迹。

他和小徐在邻村一个小客栈落脚,小徐跑一趟大概得十几分钟。这十几分钟里,周栓宝找个暖洋洋的墙根儿晒太阳,这案子对他来说已是十拿九稳。

小徐赶到。模型与足迹对比,完全一样。“就是他作的案!”小徐兴奋地说。“哎,别太高兴,他还只是嫌疑人。”周栓宝压抑着心中的喜悦给小徐泼冷水,他觉得该让年轻人学会沉着。

小徐心领神会,悄悄拨了自己车上的气门芯儿,然后坐到周栓宝车上,两个人迎着胖子骑去。

到了胖子面前,两个人跳下车。

“借光二哥,能借气筒子使使吗?”

“怎么,车胎扎了?”

“是。真他妈邪性,怎么这平平的地就扎了呢。”

胖子不语,上下打量了两个人一阵,然后才说:“你们问对人了,我还真有气筒,等着,我给你们拿去。”

两个人看看胖子走进小巷,拐进一个砖门楼。小徐说:“这家伙成份不低,住的房不错呢。”

说着,胖子已走出来,手里拿着气筒子。

装模作样打了一阵,当然不进气。胖子在一边看着,说:“这胎扎了,看样子打也白打。”

周栓宝问:“这村有补胎的吗?”

胖子摇头:“没有,补胎得去镇上。”

小徐把气筒子还给胖子:“谢谢。”

胖子咧嘴一笑:“没关系,常出门免不了求人。”见二人推车要走,他似乎随口又问了一句:“二位是做什么买卖的?”

“做啥买卖。”周栓宝回答,“家里种着几亩菜地,出来淘换点儿菜种子。”

“哪村的?”

“固安那边,刘家堡。”

胖子不再问,脸上很平静。他的这种平静确实迷惑了警察周栓宝。

当年的通讯工具可不像今天这样发达畅通。小徐只有骑车回城去搬兵,周栓宝自己留下来监视嫌疑人。他找了这个村的干部。接待他的汉子自称是村长,听了他的要求马上为他和胖子家对面的住户说好,为他在这家门板后面放了条板凳,使他可以在门缝里盯着胖子家的门楼。房东大嫂还为他倒了碗开水,怯怯地间:“你是―”“公安局的。”周栓宝笑着说。大嫂眼里闪过一丝惊异:“村长带您来的?”

周栓宝点点头,便把注意力放到门缝上去了。

时间便开始一分一秒地过。天气还凉,坐久了觉得腿冷噢噢的。周栓宝算计一下时间,小徐赶回城里汇报完情况、办好手续就得中午了,立马儿往这儿赶,抓了人再回城天也就是擦黑。换句话说,今天这案子也就可以宣告结束了。他心里不禁一阵高兴,这案子开始时虽然蹊跷,可破案过程总还算顺利。我周栓宝总算不是废物。海山会怎么说呢?局长老宋会怎么说呢?还有那肖副股长,他……

一想到肖东昌,周栓宝的心不禁一冷。也正是因为这一冷,周栓宝的脑子里突然地冒出一个问题:这么长时间了,这胖子为什么没有动静了?

周栓宝刷地冷静下来,这似乎有些不对。

周栓宝没有手表,但他估计此时已近中午。做为一个乡村中的农户,在这一上午的时间内,总该有人下地、担水、喂猪,等等。一点儿动静没有这说明了什么?尽管天冷,周栓宝还是顿时出了一身热汗。

他强迫自己冷静,把和小徐早晨从客栈出来以后的过程一寸一寸回忆。突然,心中猛地一动!

如果真是那样,可就……

周栓宝一跃而起,三步并做两步冲进堂屋:“大嫂!你实话告诉我,你们那村长和对门儿是不是有啥关系?”

大嫂正从缸里舀水,手一抖:“你,你怎么这么问?”

“你说实话,没事儿。刚才见你一听我是村长带来的,有点儿……说呀大嫂,到底怎么回事?”

那大嫂思忖片刻,在衣襟上擦擦手:“好吧,我实话告诉你,我们村长是对门儿的叔伯弟弟。”

周栓宝只觉得眼前一黑,头嗡地一声蒙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有一股火腾腾地往上顶。常年打雁.今儿让雁啄了眼!大江大河都过来了,小阴沟里却翻了船! 肖东昌那张冷冰冰的脸又在周栓宝眼前浮现了,他不禁打个寒战。

他顾不得那位大嫂正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也不顾小徐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回来,他蹭蹭地冲出大门,直奔对面的院落!院门虚掩着,他一脚把它端开!院子里果然没人,三间北房里也没人,灶膛里似乎微微地还有些热气。周栓宝匆匆绕过房子,见后院的院墙有一处坍塌的豁口,豁口上有着新的蹬蹭痕迹。他冲到那豁口前,永定河就在他眼前200米处流淌着,哗啦啦随风摇动的芦苇使他无法看见河的全貌,而只看见芦苇缝处一点一点晃动的河面反光。像针一样的光亮刺疼着他的眼睛。

就那么眯着流泪的眼,普察周栓宝翻过院墙,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向河滩,走向芦苇**。他自己也知道这几乎是徒劳的,可他必须这么做。完全不用想什么,完全是一种本能。200米的距离没有多远,很快地便嗅到了芦苇那鲜腥的气味。他的脚踩到水了,水很快渗透他的鞋,冰凉的春水锥着他的脚骨头,把一股寒气自下而上送遍他的全身。他茫然四顾,眼前除了芦苇还是芦苇,城市出身城市长大的周栓宝面对芦苇束手无策。他犹豫了一下,又向前迈脚,脚落地时咯吱咯吱地响。

周栓宝此刻可以说完全乱了方寸,突如其来的情况把他一下子摧垮了。

北京人爱的是脸面,警察珍惜的是荣誉。又是北京人又是警察的周栓宝,此刻有一种**裸羞愧难当的感觉。

更重要的,跑了一个罪犯,就是给社会留下一份危险。这一点,他太清楚了。没有手表,周栓宝估摸时间大概已是正午刚过的时候了。小徐大概正气喘吁吁地向刑警大队长汇报,人们也大概正兴高彩烈地准备出发逮人,而周栓宝却办了一件极不漂亮的事情。

他的浑身便这样忽冷忽热。

他也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走进了芦苇**。

他一点儿也没想到,那个沉静得似乎不可思议的胖子正在那等着他,正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以一种猫戏弄老鼠的心情在恭候他的追踪

周栓宝是老警察了,可一直不怎么干刑警的行当,他对于追捕的经验还是少而又少。他有心计,有智慧,刑警大队看中他的也正是这点。然而他和他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干刑警有时需要的是一种直觉,一种靠多年经验培养而成的直觉。周栓宝走进芦苇**时便没有这种直觉。这便导致了他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