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50年的9月,北京破获一起震动世界的外国间谍武装暴动案。

这个案子是几乎一年之后才公布的。在我手头的公安史料中有这样的简短的记载:1950年9月26日,北京市公安局破获重大外国间谍武装暴动案,先后逮捕案犯李安东(意大利人)、山口隆一(日本人)等7名,并缴获军火武器、情报等大批罪证。他们妄图在1950年10月1日炮轰天安门观礼台,谋杀我国领导人。1951年8月

17日主犯李安东、山口隆一被判处死刑。同案犯马迪懦(意大利人)被判处无期徒刑。8月17日(人民日报)为此发表社论(斩断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魔爪)。

关于这起重大案件的来龙去脉,我费了很大气力才找到一篇名为(冒险者的悲剧)的文章。它似乎是篇报告文学,又仿佛是当事人的回忆录。我把它反复读了多遍,却发现它仍在一些关键问题上闪烁其词。

例如.谈到我公安机关开始这起案件的侦破工作时,只说“获得一件危及国庆节安全的重要线索”。如何获得的线索?没说。

再如,获得线索之后,只说“经过周密的侦察,日夜奋战,此案已侦察终结”,至于详细的过程,没说。

全文最大的篇幅笔墨,是用于列举敌特的罪行。

我对这种春秋笔法是理解的。经过多年公安题材的创作实践,我熟悉了公安部门对案件披露的各种纪律与规定。我知道,在层层帷幕的后面,是属于保密范畴的工作方法和技术。

当然,帷幕也掩盖了办案人的大智大勇,掩盖了人民警察的功绩。

但就这起案件来说,我注意这些隐秘之处也是有理由的。因为时至今日,社会上还有人持这样一种观点,认为这起大案在认定上不那么扎实,换句更明确的话说,这是一起冤假错案。

这种观点的存在,使我对这起案件极为注意和关心。

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便会浮现出那张潦草的但是很清晰的图画:天安门城楼;两个箭头,一个指着通常领导人检阅时所站的位置,另一个指向城楼的顶端。这是这起案件中最重要的罪证之一被认为是敌特们阴谋炮轰天安门的计划书和指示图。据消息灵通人士向我透露,这张图的发现极偶然极有戏剧性。敌特被捕获之后的搜查没有发现这张图,它是被一名侦察员偶然之中在废纸篓中发现的。当时这名侦察员奉命蹲守在敌特的家中。也许是出于无意,也许是责任心驱使,他在早已搜查过的房间里随便乱翻,结果立此奇功。

认为此案不扎实的人认为,正是这张图说明了问题,因为当初几个罪犯都交代说它是为了试验消防水压机而画的,没人承认这是炮轰天安门的计划。但是,(冒险者的悲剧》一文对此驳斥说:“古今中外,搞特务间谍活动的人,谁也不会明目张胆地露骨地说出自己的意图,总是用密码、暗语、代号做为表达特务间谍活动的工具或用一种公开的合法的形式掩盖自己的间谍意图。这是公开的秘密。”

说老实话,我同意这种说法。

也就是说,我不认为这起案件是所谓冤假错案。

即使对那张图有种种说法,但从几个罪犯家中搜出的枪炮,却是确凿的铁证。这起震动世界的大案的侦破,确是建国初期年轻的共和国卫士们创建的丰功伟绩。

让我们从那篇唯一的回忆文章(冒险者的悲剧)中摘录逮捕主犯的那一段落,这是该文中最精彩的片断:

“啪!啪!”责任区民警轻轻“p响一家的房门。

“谁?”从屋内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派出所查户口,开门!”

屋内传出一阵穿衣服的响动。

门开了。侦察科长带着三名干部走进屋内。

“你叫什么名字?”侦察科长审慎地问。

“李安东。”李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回答。

“哪国人?”

“意大利国籍。”

“我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向你宣布:你被捕了,请你签字。”这位侦察科长神情庄严,声音低沉,彬彬有礼。

李安东,瘦骨嶙峋,细高个头,秃顶,高颧骨,留一撮参差不齐的花白胡须,蓝色的眼睛射出一道仇视的光。

“我向你们表示抗议,你们非法逮捕我,我要向国际法庭控告你们!”李安东极力镇静自己,却掩盖不住那惶恐的神色,声音微微发抖。

“那是你的自由,李安东先生。”

李安东看了看周围,无可奈何地在逮捕证上签了字,带着惊慌不安和无限留恋的心情走出屋,被戴上手铐,送上了汽车。

与此同时,在同院的另一个住户内,演着同样的戏。

“你叫什么名字?”一名侦察干部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轻蔑的光。

“我叫山口隆一。”

“哪国人?”

“日本人。”山口隆一惴惴不安,用低沉的中国话回答。

“你被捕了,请签字吧!”侦察干部宣布。

山口隆一沉默了片刻,拿起笔,在逮捕证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他什么也没说,表情很冷淇。他被戴上手铐,低着头,带着沮丧的失望的情绪被架上了汽车……

我们突出介绍这起重大案件的目的,在于说明那个时代和那段历史。

我不敢确凿地推断这起案件是全国开展镇压反革命运动的直接契机,我只能说,它与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绝对有些内在的联系。

就在这起大案破获后的第20天,即1950年10月16日,公安部召开第二次全国公安会议,传达布置了(中共中央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明确提出,要对反革命分子实行杀一批、关一批、管一批,对外国反革命分子赶一批的政策。

红色的铁腕自此开始行动。

仅据我们手头的统计数字,至1952年底,北京共逮捕反革命分子3506名,处决940名。

940颗人头落地,换来的是北京社会秩序的大大安定。

那么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在这场血与火的大搏杀中在干什么呢?

做为警察,他们当然都在忘我地投入战斗。而做为普通人,做为北京这座古老城市的居民,他们都一如既往地生活着。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喜怒哀乐一样也不少。刘海山和赵秀芝已在耳垂胡同3号安下了他们的小家,紧张的工作之余他们在这里享受着甜蜜而俭朴的婚后生活。警察和普通人一样,既然有爱情当然也会有爱情的果实。到1951年的夏天,镇反运动正在**之中时,这果实哇哇坠地了。我们便从这时继续我们的故事。·

我们回避镇反带来的某种肃杀气氛,只来讲我们的主人公的生活。

瞄瞄的汽车喇叭声惊动了正在胡同里扫地的王淑兰,她转脸看见一辆美式旧吉普车正拐进胡同口,顿时高兴地笑起来,扬声冲院里喊:“老周,老丁,她们回来啦!”

闻声从3号出来了周栓宝,4号出来了丁维全,都笑逐颜开地迎上来。连马宽也来凑热闹,只有2号院门紧闭。

车停稳,下来了两个女人:赵秀芝和丁妻,各自抱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人们立刻围上来了。

小胡同里一片欢笑。

“添人进口是大喜事儿啊,恭喜!恭喜!”马宽作着揖笑道。

丁维全笑着答应:“谢谢!”二周栓宝问:“是闺女还是小子?”

赵秀芝答道:“大嫂生了个女孩儿,可漂亮了!”

丁妻抱紧孩子,冷冷地接了一句:“我女儿叫丁丽,这也是她姐姐的名字。”

一句话说得冷了场,周栓宝尤其尴尬。丁维全忙说声对不起,把妻子扶走了。马宽叹道:“栓宝,别怨她,眼看着自己亲生骨肉让人打死,那滋味不好受啊l’’

周栓宝苦笑一下,点点头。

王淑兰忙把话岔开:“别让秀芝在这大风地里站着啦!快回家快回家,进了屋也好让我看看咱们儿子!”

一行人拥进院里。那间空了许久的小东屋现在是刘海山和赵秀芝的家了,门窗上还有稍稍褪色的红喜字。

马宽很礼貌。没进屋,寒喧两句又去照顾买卖去了。周栓宝站在院里,扒着玻璃窗看。屋里,王淑兰扶赵秀芝上床,然后打开褪裸,欣喜地看着孩子,啧啧地称赞。

窗外,周栓宝说:“哎,你抱高点儿,让我也瞅清楚啊!”

赵秀芝笑:“老周你真逗,进来看呀。”

周栓宝摇头:“别,别,月子里,别给孩子招来病吾的。”

他掂着脚尖看,看得高兴,脸上笑成一朵花:“这孩子,真富态,肥头大耳的。哎,起名儿了吗?”

赵秀芝说:“他爸说了,咱们正抗美援朝,就叫援朝吧。”

“援朝?嗯,这名儿不错。”

王淑兰在孩子脸上亲一口:“援朝,我的好宝贝儿……”

周栓宝急了:“哎哎,你那脏嘴,把孩子脸都蹭脏了!”

赵秀芝笑了:“海山说了,打我怀孕,大嫂就忙前忙后的,这孩子呀,就是咱们两家的。”

王淑兰感叹:“海山哪,就是心眼儿好,我和老周这么多年了,一直也没个孩子……”她眼圈红了,忙自己揉揉,“得啦,什么也不说啦,我那儿还熬着小米粥呢。我得看看去。”

她忙忙慌慌地出屋,跑到厨房忙活。周栓宝跟过来,问:“哎,没买只鸡呀?”

王淑兰瞪他一眼:“你以为我是傻子?早炖上了。”

周栓宝想想:“海山还不知道自己当爸了呢。”

刘海山这会儿正在前门附近的胡同里转悠。这里,鳞次栉比的净是些小旅店。隐约地,“锯盆儿啊,锯碗啊……”的吃喝声悠悠扬扬的。

差不多每家小旅店或其他店铺门口的伙计都和刘海山打招呼,显然,他和他们都很熟识。

又是一家叫连升店的小旅店。矮胖的掌柜的热情地招呼:“刘股长,忙着呢您?”

“啊,掌柜的也忙啊?”

“不如您忙,不如您忙……您屋里坐坐?”

刘海山信步走进小店,四下巡视。掌柜的忙不迭地要彻茶,被海山拦住。·

“别忙乎,我不喝水,你又不是不知道……哎,上回布置防火的事儿,都预备了吧?”

“预备了,预备了!”

掌柜的赶紧让海山看水桶、沙子等灭火用品,又让他看墙上的标语:“防止火灾,人人有责。”

“这是您的字?”

“见笑,见笑,瞎抹咕……”

“哪里,字写得真不错。”

掌柜的被夸奖,笑逐颜开。

刘海山往外走,脚下突然踢到一条板凳,低头一看,是条绑着磨刀石的条凳,,崭新的条凳。

掌柜的忙把它挪开。

刘海山随口问:“谁的磨刀凳?”

掌柜的说:“客人的叹。前儿个,刚从张家口来的。”

刘海山点点头,往外走,走了几步突然站住,想想,又走回来,端详那条凳,然后伸手摸摸条凳下面。

“这客人叫什么?”

掌柜的忙拿来登记薄,翻给刘海山看:“诺,韩风鸣。”

刘海山点头,若有所思。

门口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刘海山抬头一看,是肖东昌,骑跨在自行车上,脚踩着地。

肖东昌问:“不是你老婆今儿出院吗?怎么还不回去看看?”

刘海山说:“巡视巡视。你这是去哪儿?”

肖东昌推着车,两个人并肩走着。

肖东昌说:“分局通知开会,我这是刚从下面赶回来。”

刘海山忙道:“那我也回分局。”

肖东昌捶他一拳:“得啦,今儿特殊,你回家吧,哎,生了个什么?”

刘海山笑:“我还不知道呢。”

肖东昌说:“盼个儿子吧,别跟我似的,闹个赔钱货的丫头。”

刘海山说:“哟,老肖,你怎么还这观念?姑娘好啊,姑娘是娘的小棉袄嘛。”

肖东昌撇嘴:“是,是娘的小棉袄,可我他妈是爹啊!”

他那北京油子腔儿又出来了。

刘海山间:“姑娘起名儿了?”

肖东昌说:“酶,叫婷婷,停住了得了,下一个可别再是’r头。”

刘海山笑着摇头。

肖东昌骑上车:“我先走了,回去替我问秀芝同志好―”他突然地刹住车子,

提高声音冲路边厉声喝道:“李振国逻”

刘海山一愣,扭脸望去,这才看见李振国和春莲正站在路边一个摊子前面。李振国手里举着个显然刚从小摊上抄的瓷花瓶。

“放回去!”肖东昌命令。

李振国汕笑,把花瓶放回摊上。

摊主忙陪笑脸儿:“晦,不值几个钱的玩意儿,同志拿着玩吧。”

刘海山赶过来:“李振国,你这个‘抄一把’的毛病怎么还不改?”

肖东昌冷笑:“哼,你以为现在还是国民党时代吗?走,你跟我回分局!”

李振国垂头丧气,只好跟着走。

春莲拉住他:“哎―”

肖东昌蔑视地打量春莲几眼,扭头走了。

李振国看看刘海山,又看看走去的肖东昌,一跺脚,甩开春莲走了。

春莲对刘海山哀求:“刘股长,振国是错了,求求您饶他这一回。”

刘海山面无表情,看看春莲,也追上去。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突如其来地发生着,而且跌宕起伏一件接着一件。本该回家去看看自己的妻子和新生儿的刘海山,此时只好随着肖、李二人回分局去。

他不能不回去。他知道肖东昌肯定要大发雷霆,而且这火一发起来难免不出偏差。再说,李振国的行为也着实让人生气。

留用旧警们近来频频在纪律作风等方面发生大大小小的差错,很令刘海山感到优虑。

有些人刚解放时夹了一阵尾巴,可时间一长便又露出来了。

三个人都紧绷着脸,一声不吭地回到治安股办公室。

肖东昌把自行车钥匙丢在桌上,愤愤地叫:“两年前,你们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啊?今天你还想这么着?还想欺负小商小贩?还想拿棒子打拉洋车的?啊?你做梦 ,,

李振国垂手而立,乖乖地听着。

刘海山见肖东昌越扯越远,而且话越说越离谱,忙插进来:“李振国同志,你当人民的公安战士已经快两年了,这两年里关于纪律作风我们反复地讲,可你,为什么始终听不进去?”

肖东昌喊:“你耳朵塞鸡毛了你?”

刘海山忙拦住他:“老肖,你让他自己先说说。”

肖东昌气哼哼地坐在桌子上。

李振国慑慑地:“不是……那什么……我今儿想始钱,可那老头儿,他非说……”肖东昌跳起来:“人家有病?非白他妈送你一花瓶?”李振国说:“肖股长.您别骂人……”

肖东昌喝道:“骂你?撂解放前我拉洋车那会儿我非宰了你!”

刘海山忙拦住他,严肃地对李振国说:“道理好像不用给你多讲了吧?你好好想一想,写份检查明天交给我。”

李振国苦笑:“又写检查……”

刘海山说:“让你写检查难道委屈你了?”

肖东昌又插上来,手指着李振国的鼻子:“就是!写检查已经是便宜你了,依着我―”

李振国忙说:“得得,我写,我写行了吧?”说完,他夹尾巴狗似的溜出去。“你小子什么态度?”肖东昌不依不饶,追出门喊。

“行了老肖,你也消消气。”刘海山忙把他拉回来,“老肖,留用警的事儿咱倒是真该研究研究了。”

肖东昌斜了斜眼睛,哼了一声。那意思是:你今儿才说研究哇,晚了!依着我,早治兔患子们了。

刘海山当然明白这意思、笑了笑没说话。

夕阳从窗户斜射进来。

肖东昌忍了一会儿忍不住绷着脸说:“同志,这事儿写份检查就完啦?依着我,怎么也得停职反省!”

刘海山说:“李振国这个问题是严重,但他这一段工作还是有进步的,基础本质也不错。我想让他先写检查,回头在股里当众念一下,下一步再观察―”

肖东昌截断他的话:“观察!观察!又是这一套。同志,我可提醒你,你可别右倾了。”

刘海山一愣:“右倾?”

肖东昌说:“干咱们这行的,可容不得犯错误。犯了,你就一辈子抬不起头。话说回来,错误是怎么犯的?还不是右倾?”

刘海山被说得哑口无言,等他缓过神来,肖东昌早走了。

“我右倾?”他自言自语,“我右倾吗?不是我提出要研究教育留用警吗?我怎么右倾了?这个老肖!”

他走出办公室。楼道里早不见了肖东昌的身影,不知道这个怒气冲冲的主儿跑哪儿去了。刘海山一回头,看见李振国规规矩矩地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一张纸。

“写完了?”

“写完了。”

“这么快?”

“老写,”李振国苦笑,“都熟了。”

刘海山哭笑不得地接过检查,看了两眼,叹口气:“检查写熟了有什么用,毛病你是一点儿不改。” .

“我想改……”李振国争辩,“今儿确实那老头儿死活不要,我一我才就坡下驴了。”

“那你这还是对自己要求不严呀。”

“那……是。”

“李振国,”刘海山苦口婆心地开导他,“你可是穷人出身,只有共产党来了你才翻身解放,才和你媳妇团圆。家里搞土改了吧?分地了吧?没共产党成吗?应该怎么做还用我说吗?共产党管得是严,咱人民警察队伍就又加上个‘更’字。可不严行吗?能打下江山来吗?能让穷人过上好日子吗?”

李振国连连点头称是,他在刘海山面前从来都规矩得很。

“得了,回去吧,你媳妇准等急了。回去再好好想想。”

“是,股长。”

李振国往外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股长,您的话我爱听。我这人倔,跟我嚷嚷我还真不买帐。”

“嚷嚷也是为你好。”刘海山说,“不嚷嚷,你爱听,可你不改也是白搭。”

“我一定改、您慢慢瞅着我。”

周栓宝家的院子。天色已晚。

周栓宝坐着小板凳,一边择菜一边抽烟。

王淑兰端着盆尿布从海山家出来,一边往绳子上搭一边说:“这海山还不回来,大礼拜天的,哪儿那么忙?”

周栓宝说:“快国庆了,哪儿能不忙。告诉你,下礼拜起,我也得停休了。”

门一响,乔占魁探进头来:“哟,两口子说知心话哪?我呆会儿再来?”

周栓宝皱眉:“你废什么话!不过你得小点儿声,人孩子刚睡着。”

乔占魁进院:“得,小点儿声。我得跟周大公安人员汇报点儿事儿,求个方便啊。”

周栓宝沉下脸,他知道这家伙没好事。正所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乔占魁自顾自拉过个小板凳,坐下了。

他是来给儿子求情的,他的二小子乔云标让公安局收容了。

也许是因为那次被周栓宝抓住又放了;心里多少受点触动.乔云标这小子后来变得老实了许多,一直没上街作案。这倒让他那老贼父亲乔占魁看不上眼了。

“小子,”老爷子揉着铁球,这样喝斥儿子,“你不能总让爸爸养活着,对吧?这程子咱们家钱粮可是吃紧。”

“爸,”乔云标说,“我怕让人抓了。”

“嘿!怎么这么熊啊小子?”

“不是,”乔云标转转眼珠,想出搪塞父亲的理由,“我哥不是上朝鲜了吗?我要是现了,不丢他的脸?”

乔占魁语塞。他想起大儿子走后,街坊四邻仿佛忘了他是小偷,对他的那股亲热劲;想起街道上干部们对他嘘寒问暖的关心,心里不禁也泛起一种不知是什么滋味的感觉。

他这个职业小偷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别人的尊重,倒觉得很新鲜。

父子俩就这么熬了一段儿,·后来乔占魁终于忍不住,想出个让儿子化妆成叫花子的主意。

“共产党都同情穷人,,见了叫花子都不嫌弃。这样好。”他说。

乔云标翠不过爸爸,犹犹豫豫地披着麻袋片儿上了街。当他从个老太太兜里掏出个钱包时,他的害怕他的扰豫和他的自责都消失了,他立刻又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偷了。

人学好难,可学坏极容易。

正赶上北京市政府刚刚讨论通过了(北京市处理乞丐暂行办法》,其中规定人民警察对街头乞丐应随时可以收容。

一个认出他的小贩跑来耳垂胡同,给乔占魁报了信儿。

乔云标那个懒妈顿时背过气去,被大老婆掐人中弄醒之后便嚎陶大哭。大老婆瞪妹妹一眼回自己屋了。乔占魁在院里转了半天磨,一跺脚,来求他一贯看不起的警察周栓宝。

在周栓宝面前,他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终究有点不好意思地讲了来意。周栓宝听罢站起来:“这事我管不了,就是能管我也不管,我不能犯错误。”

“看看,看看,”乔占魁也站起来,“破尿盆儿,你还端起来了。街里街坊的,你真忍心看我们云标去劳改?”

“不是劳改,是收容。上面公布了乞丐处理办法。你呢,偏让云标装成乞丐上街掏包去。收容了算好的,要是掏钱包抓住了更轻饶不了。”

“可我们云标才14岁。”

“你们云标干那事儿可不像14岁。”

“喝,我琢磨我这嘴就够损的了,没想到你姓周的比我嘴还损。我可告诉你,我们老大云林可在朝鲜打仗呢,我是最可爱的人他爸!这帐怎么算?”

周栓宝叹口气:“就冲这个,我不计较你,你请回吧。”

乔占魁恨恨地看着周栓宝,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好。”

我们这里要顺便交代一下,乔云标这次进公安局再出来已是几年之后的事情。当乞丐被收容自然不会蹲大狱,问题是警察在乔云标身上搜出了钱包和现款。

该着乔云标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