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青年女民警赵秀芝那俏丽的身影深深地印在治安股长刘海山的脑海了。

他几乎在一瞬之间认准了这就是自己要找寻的那个她,那个生活中的另一半。赵秀芝留在教养院工作,刘海山是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走在北京静寂的清晨街头上,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些神不守舍。

当年从北平逃出去,在部队上搞情报工作,认识过一个女孩儿。每次他去取情报,那个女孩儿都红着脸儿,从粗粗的大黑辫子里拆取出折的很细小的情报,然后交给他。他不知道也不能间这女孩儿叫什么。他们之间也没说上过几句话。他只是很奇怪那女孩儿为什么脸红?这么爱脸红的女孩儿又怎么干上了这么危险的工作?他们之间有过三次接触,第四次来和他接头的是个老头儿。他忍不住问那姑娘哪儿去了,老头儿沉了脸,说:“她死了,过封锁线的时候。”

那算不上什么恋爱。但是那粗黑的大辫子和绊红的脸庞给刘海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赵秀芝没有大辫子,她留着时兴的齐耳短发。她也毫无羞涩与拘束,反而显示出干练、果敢与活泼。

大辫子女孩儿的牺牲使他悲痛,但那是同志式的一种感情,悲痛促使他擦干眼泪,继续踏上战斗的征程。而今天的情感虽也有志同道合的成份,但更多了一种爱恋的冲动。

回到分局治安股,刘海山便已决定要常常去看看赵秀芝,要去向那个可爱的女同事表示自己的感情,要在不远的将来使她成为自己的伴侣。

决定了,心情便很愉快起来。他是哼着歌走进治安股办公室的,脚步也很轻快。

在办公室里迎门而坐的肖东昌却黑着脸,一副气愤难平的样子,和刘海山的喜悦恰成对比。

“怎么了老肖,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家?我他妈没家!”

肖东昌眼尖,早看出刘海山心情木错。这使他的情绪更加忿忿。人是很奇怪的,有时别人的情感会在自己身上产生相反的作用。

刘海山立刻小心翼翼地收敛了自己。从那次妓女闹事之后,他开始对这个搭档存了戒心,他开始学会了小心翼翼。从他的本意来说,他不愿这样做,可他也知道非如此不可。

他知道有时候―例如现在,他必须搭茬儿,可话又绝不可说得过多。他应该表现出关心,可这种关心不能太热。

我常以为人与人之间的介蒂隔膜勾心斗角是近几年才有的事,其实在刘海山他们那时早已初露端倪。

在美好与纯洁之间这多少是一种丑恶。

刘海山一边为自己倒水一边问道:“怎么了,又和嫂子闹误会了?”

“误会?我昨儿溜溜一宿在那儿封妓院训娘子,她可倒好,邀了几个姐们打了一宿牌!”

刘海山想笑,没敢。

“你说你个缝穷出身的主儿学人家资产阶级阔太太干吗?打麻将,那是咱们革命家庭干的么?”

刘海山劝道:“啤,劝劝嫂子,少玩就是了,甭生这么大气。”

“能不生吗?我是个要强的人,可这娘们儿,总给我撤劲。”

肖东昌停了一下,叹口气,看着刘海山说:“老刘,我比你大两岁,哥哥劝你一句话,可别忙着结婚娶媳妇,不是什么好事儿。小夹板儿一套上,想脱可难了。”

刘海山点头应着,心里突然一惊:劝我干嘛?这家伙看出什么了?再看肖东昌,果然那双精明的眼睛里有着没用嘴说的话:

刘海山,我早看出你和那姓赵的丫头起腻呢,小心点儿,女人可不好惹啊。

刘海山扭头往外走,他想躲开肖东昌,躲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尤其是现在,当他的心刚刚开始为爱情燃烧的时候,他不希望身边有任何不愉快发生。

年轻的治安股长希望自己面前永远是一片玫瑰色的温馨。

这想法很浪漫,浪漫得不像是一个公安人员的内心世界。可刘海山确实热情而单纯。在他的脑子里,共产主义、劳动、工作、爱情等等概念都发射着很灿烂的光辉。

一夜未眠,他丝毫没有倦意。走出办公室,他又走向新的工作了。

快要过年了。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小孩儿手里的红灯笼,满天爆响的二踢脚,把节日的喜庆提前带到了北京城。

刘海山肩披雪花,兴冲冲地走过北京的街道,来到妓女集中学习的场所―教养院。他来看望赵秀芝。

踏上台阶,他看到赵秀芝正在堂屋里指挥妓女们唱歌。

他站住了。看着赵秀芝那青春活泼的身影,听着妓女们唱那首《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宋局长和肖东昌边说话边从后院过来。老宋一眼看到刘海山,忙示意肖东昌不要出声。两个人摄手摄脚地走出去。 肖东昌回头看刘海山,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出了大门,宋局长哈哈笑起来:“老肖,想不想吃喜糖?”

肖东昌说:“想当然是想啊,可是,工作这么紧张,个人的私事……该放一放吧?”

宋摇头:“呢,这是什么话。革命夫妻嘛。老肖,咱俩当回媒人?” 。

肖东昌勉强地应着:“行啊……哎,宋局长,我又打了一份离婚报告,不知您看了没有?”

宋局长收起笑脸:“老肖啊,你那理由不充分嘛。”

肖东昌急忙说:“充分,充分。我和她感情不和,她思想太落后!”

宋局长看看他,幽默地说:“我看,用你的话说,个人的私事,先放放吧。”

肖东昌张口结舌,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宋局长走了。

屋里,赵秀芝在教妓女们唱一首(姐妹们站起来)的新歌。她唱一句,那些妓女们跟着唱一句。赵秀芝教得非常认真,不时加上一两句带启发教育性的说明。

她的身影几乎使窗外的刘海山陶醉了。而偏偏在这时,他身后响起一句怯生生的报告:“报告!首长……”

刘海山回头。站在他面前的是春莲。她拿着扫帚,显然是出来扫雪的。

刘海山笑笑:“我不是首长。你有什么事吗?”

春莲慌慌地说:“我、我知道您是分局的。我想向您报告……我和分局的……李振国,他是我相……啊不,他是我未婚夫。我想求求首长,能不能宽大我这回,我进窑子是让人卖的,我不是自己愿意……”她哭了。

这个妓女显然是有病乱投医了。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的错误,她的心里只有她的振国哥。

刘海山皱起了眉头。尽管他对肖东昌歧视留用人员的想法做法有不同意见,可他对眼前这件事仍然本能地觉得反感。

他间:“你说什么?李振国是你未婚夫?”

“是。”

“那么他常到妓院找你?”

“是。”

“你要求我们怎么宽大你?”

“别……别送我去劳改,成全我和他。我今后绝不做对不起他的事儿,首长。”

刘海山想了一下,很严肃地说:“第一,我们本来也没想送你或者别的谁去劳改,这是谣言,你不应该相信;第二,共产党不是国民党,我不会因为你认识我们一个警员就给你什么照顾,我们不做任何拘私枉法的事情;第三―”他停顿了一下,慢慢地说,“我劝你断绝和李振国的这种关系。他是共产党、人民政府的公安人员,你要为他好,就……”

“不!”春莲激烈地叫起来:“不!我不能!他是真心对我好的呀,我也……”

“可我们有纪律!”刘海山截断她的话:“纪律,你懂吗?李振国要在革命队伍里保住他这个岗位,就必须和你一刀两断。我说的够清楚吗?”

他说完,似乎不敢再看春莲,匆匆走出去,刚才满心的温情已全被破坏了。

春莲哭叫:“不!我说错了,算我没说好不好?”她瘫坐在雪地里,从心底为自己的冒失后悔。

赵秀芝被哭声惊动,跑出屋,正好看到刘海山的背影。她看看春莲,想想,追出去。

大门外,她叫住刘海山。

“怎么回事儿?她和你谈什么?”

刘海山显然心绪烦躁,勉强忍住,把刚才的事儿说了。

两个人在飘飞的雪花里默默地走。

赵秀芝突然说:“你做的对。公安机关是党的最忠实的专政工具,我参加工作那天听罗局长讲话就是这样说的。我们必须有铁的纪律。不然,怎么能说是最忠实的?”

刘海山笑笑,没吭声。

赵秀芝问:“怎么你好像不高兴?”

刘海山说:“没有……只是……看着那个女人的眼泪,我有点儿……”他苦笑一下,“我这人心软,是吧?”

赵秀芝捶他一拳:“心软!这可不是心软,是思想毛病,立场不坚定。”

“好大帽子!”

“反正你脑袋也大。”

“多大?这么大?”刘海山比划一下。

赵秀芝咯咯笑了:“那是锅盖!”

刘海山被她的天真活泼感染,微微笑了。

一群孩子扯起一串鞭炮,震耳欲聋的炮声和欢笑声响成一片。

看着这欢乐的场景,刘海山犹犹豫豫地说:“小赵,你说,做为共产党员公安战士,立场当然要坚定。可是,人情、感情,这些东西还要讲吗?”

赵秀芝歪头想想:“人情感情都是有阶级性的呀,上党课讲过的,你这个老革命忘了?”

刘海山低声说:“可现实不是课本……”他的话淹没在欢笑里,一群打雪仗的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

赵秀芝乐了。她擞个雪球,向孩子们扔去。孩子们吱吱哇哇地叫,用雪球向她反击。一时间,已分不清哪个孩子更调皮。

春莲带来的短暂的不快消逝了,刘海山真心地笑起来,把自己的疑惑也和雪球一起抛了出去。他想:今天我一定要向她求婚,让她答应嫁给我。她一定会是个好媳妇,活泼可爱,而且政治觉悟高。

“不打啦!不打啦!”抵挡不住的赵秀芝向孩子们求饶,银铃似的笑声清脆悦耳。

刘海山鼓足了勇气,向她追去。并肩走着的时候,他说:“小赵,我和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赵秀芝扬起美丽的笑脸。

大年三十的晚上。

周栓宝值完勤,在热热闹闹的鞭炮声里回家。进门,见妻子王淑兰正一个人包饺子。

“回来啦?”

“啊。”

“没叫振国来吃饺子?”

“叫了。可今天春莲那儿允许探视,他奔那儿了。”

"1号马大哥也叫了吧?”

“忘不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哎,对了,还有海山.也叫了?”

周栓宝刚拿起一个饺子皮,手停了一下。

“怎么了?”

“哦……他和市局的小赵正筹备结婚呢,忙不过来。”

王淑兰的热情马上来了:“结婚?谁家的闺女呀?怎没听你说起过?”

周栓宝笑了:“又是你那套磕儿!人家是革命夫妻。”他显然不愿再提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哎,放浴水的缸预备好了么?”

王淑兰说:“放心吧。今年解放了,好日子来了,我得把财运攒得足足的。记住啊,破五之前不准往外倒脏水啊。”

“得令!”周栓宝的心情也因过年而好起来。包着饺子,他又想起刘海山了:“哎,我说,海山结婚,你得给他大小备份儿礼物。”

“那还用你说!”王淑兰瞪他一眼,“我早想好了,绸缎的咱买不起,鲜亮的花布,扯两床被面咱还出得起。海山还不就是你兄弟。”

“兄弟。”周栓宝笑了,笑得有点儿复杂,“我这个当哥的快跟不上趟哄。”

正说着,院门一响,接着响起刘海山的声音:“老周!大嫂!我来。

王淑兰惊喜地叫:“海山,是海山!”

周栓宝顾不得说话,忙迎到门口:“你看,挺忙的……”

“再忙也得来啊,何况还有事儿呢。”刘海山进屋,一边和王淑兰打招呼一边说。

“什么事?”周栓宝正倒水的手一停。

刘海山说:“不是工作,你别急。”他笑了,笑的得意而又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和小赵一商量,今儿就算把事办了。”

“办了?”王淑兰瞪大眼睛,“今儿个?哪会儿?”

刘海山笑:“哪会儿也不哪会儿。今儿她值班,我们呢,反正也领证了,也就不办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糖,“老周、大嫂,喜糖!”

周栓宝乐了,一拍海山:“你呀,可真可以,这就算办啦?洞房呢?”

刘海山说:“这就要和您二位商量呀,我打算还搬这院来。”

“还住那间小屋?”周栓宝问。

刘海山点头。

“好!海山,我什么都不说了。”周栓宝又在海山肩上一拍。

大家都笑。王淑兰乐得手足无措:“看看,看看,连礼都没来得及备。海山你这可真让嫂子为难了。”

“送什么礼呀,嫂子,吃您这顿饺子.我就算受礼了。您还记得吗?我那会儿在这院住也赶上回过年,也在您这屋吃的饺子。”

“当然记得,我还告诉你,今儿这饺子和那年的饺子可不一样,那年咱穷啊,素饺子。今儿个,我搁了半斤肉呢!得,你们哥俩先聊,我煮饺子去。”

王淑兰喜洋洋地出去了。

周栓宝打开箱子,拿出个布包着的小笔记本:“海山,送你这个,算结婚礼物吧。”

“什么啊?”

“当这些年巡警,随便记的。有地面上的黑话,也有些流氓组织的情况,办案子的想法。你拿着参考吧。”

“大哥!四个字:雪中送炭!”

“哪儿啊,我那也是瞎嘲嘲。”

外边,响起一阵又乱又急的鞭炮声,打断了谈话。

“前头院乔家。闹腾着呢。”

“就那个贼王?”

胡同里,乔占魁腆着肚子站在台阶上,他身旁站着他的两位妻子。忙着点炮的是他二儿子乔云标。他那17岁的大儿子乔云林则远远站着。

乔占魁喊着:“云林,跟你弟弟一块儿活泛活泛,别那三脚瑞不出个屁的样子,大过年的。”

乔云林往前走了两步。

周栓宝家。鞭炮声稀了,刘海山说:“老周,我还得跟你打听个事儿。就是李振国和那个妓女……”

周栓宝猛地一愣:“你知道了?”

刘海山言词委婉而语气很重:“你不该瞒我,其实瞒我不要紧,你不该瞒着组织。”

周栓宝有点急了:“可他们……他们和别人不一样!他们俩从小就是一村的,光屁股就在一块儿玩,长大了自然就相好。春莲家太穷了,养不活那么多张嘴,就把姑娘给卖了。”

“干吗不把她给李振国?不是也解决一个人吃饭?”

“唉!问题是李家也穷啊,拿不出那份财礼。而那几个钱,就能救了一家子呀!”刘海山沉默了,半晌,点点头:“我懂……在老家,我爸要是吃得上饭,也就不出来革命了。”

“振国听说心上人给卖了,差点儿就疯了,追着信儿就奔了北京。可还是晚了一步,春莲下了窑子……你知道他们怎么通个大姑娘卖身吗?把只猫放在她裤腿里,然后用小棍打那只猫,生生让猫把春莲的腿……反正当振国找到她下落的时候,她已经在艳红楼里接客了。”

周栓宝很激动,划火点烟的手在颤抖。

外屋,王淑兰一边下饺子‘边歪着头听。饺子在锅里翻滚着,像她的心情。

“那,后来呢?”

“后来,振国一跺脚当了警察,就为了不花钱能常常去看春莲。他的心凉了,也碎了,人整个变得吊儿郎当,还染了一身的坏毛病。118我看他胡做非为不是不说他,可是,说着说着我心就软了。怨他吗?他和春莲原来都是好孩子,现在,一个当了窑姐儿,一个是臭警察。”

“这得怨旧社会。”刘海山说,“就像(白毛女)里说的,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就怕―”周栓宝脱口而出。

“就怕什么?”

“就怕……”周栓宝鼓鼓勇气,“就怕这鬼变不成个人啊。”

刘海山一愣,他仿佛从周栓宝的话里听出点儿什么意思,一点很耐琢磨的意思。

“今儿,振国又去看春莲去了。”

“那,”刘海山也脱口而出,“他不怕让分局的人认出来?”

“春莲呆的那所,管理干部都是别处抽调的。哎,海山,你……你对李振国?”

“别说了,”刘海山知道自己失言,“我们别说这事了,成吗?”

外屋的王淑兰趁机把饺子端了进来:“得哄!头锅饺子二锅面,你们哥俩先吃着。哎,你去揪头蒜。”

周栓宝应着走到院子里。王淑兰悄悄跟出来。

“哎,你说,海山他会整治振国和春莲吗?”

周栓宝看看妻子,又隔窗看看海山,没说话。

那两个鸡蛋,那被肖东昌摔碎的两个鸡蛋,一直是两块石头,在周栓宝心头压着。

丁丽的事发生之后,这石头变得更沉重,坠得他的心仿佛在撕裂般地疼重。

强烈的自责使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抓住从他手边溜走的那个抢匪。那家伙眼角处有条疤,他已经牢牢地记住了。他明白,要实现这个愿望,要平复自己心中的愧疚,就必须当警察。而肖东昌和肖东昌所代表的一部分人的偏见,使他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一种隐隐的威胁。

当然,这是一种羞侮,一种对他的自尊的伤害。

周栓宝,做为警察的周栓宝,近来心情复杂而沉重。

他送刘海山出门的时候,乔家父子还在门口放烟花呢。在璀璨的烟花中,他感觉到了乔占魁那冷冰冰的眼睛和乔云标那贼溜溜的眼睛。

送走海山,他不言不语地在自己院里也点了一挂鞭,为的是驱驱晦气。

然后,他在毛主席像前点上了一对儿红蜡烛。过去这对儿蜡烛是点给财神的,现在,他心里信的只有毛主席。

他相信在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下,日子肯定会一天天好起来,也相信这个社会也会一天天地进步。进步这个词儿是他新学的。可这种信念越坚定,他的心就越烦乱而且沉重。我总得做点儿什么呀,最起码我得将功补过吧,可是,我行吗?

别人相信我吗?

总这么想来想去,他那生理上的前一段有所缓解好转的毛病又严重了起来。而**的失败又使警察周栓宝多了一份心理负担。

新年了,新的一年该怎么样呢?

周栓宝和妻子王淑兰相对无语,默默地听着远远近近的鞭炮,看着时针向新的一年滑去。

“咱守到天亮?”

“嗯。图个吉利。”

“快两点了,你不再点补点儿?”

“那什么……给我烤个馒头吧。”

妻子起身去了。周栓宝半仰在被垛上,静静地看着那两根红蜡烛跳动的火苗儿,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儿。

妹夫,老实木访的妹夫,在另一个分局的派出所当警察的妹夫,前两天挨了处分。妹妹生孩子,妹夫管片儿的居民们攒了份儿礼,妹夫便收了。怎么收的又怎么退了回去。妹夫昨儿来拜年时蔫头聋拉脑的。

“这是你的不对。”周栓宝说妹夫,“一再地强调纪律,这咱且不说,当年你穿上这身衣服时我怎么跟你讲的?得对得起自己。”

妹夫说:“可那是老街坊们的一片心啊,共产党难道不讲人情?”

周栓宝急忙制止:“瞎说!这是两回事儿。”

妹夫愣了半夭,窝窝囊囊地说:“共产党真好,可也真严,我受不了。”

周栓宝吓一跳。他想起李振国也常说这句话,不禁惊然。

妹夫走了,始终垂头丧气的。

送妹夫出门时,周栓宝不知怎么就想起那两个鸡蛋,当时心就往下一沉。

现在,心仍然是沉的,不因过年而轻松半点儿,也不因刘海山的来访和即将搬回耳垂胡同而欢愉片刻。

当警察,心就是重啊。

周栓宝有点儿自嘲地对自己说。

王淑兰进来,端着烤得焦黄的馒头和两碟儿典型的北京年菜:豆酱和炒酱瓜丝儿。

周栓宝坐起来,慢慢地吃。王淑兰坐在他对面,望着他出神。片刻,王淑兰苦笑了一下:“唉,这要有个孩儿在跟前闹腾着,多好,省得这么冷清。”

一句话,把馒头噎在周栓宝的嗓子眼儿,让他半天说不上话来。

过年,过年,过了半天还是那么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