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誓队(下)

人们对刑侦工作普遍有一种误解,认为刑警生活整天都是电影上的那种轰轰烈烈,都是在刀光剑影、拳打脚踢之中度过的。人们心目中的刑警形象就是穿一黑风衣,举着手枪,脸上一点笑容没有的硬汉。刑警张曾经想扮这样的硬汉,可大肚子总把风衣顶起来,像口铁锅。人的整体形象不是硬汉,而是肥仔。刑警张只好悲痛地脱了风衣,死了扮酷的这份心。我们说过,刑警就是普通人,刑警的生活也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其实就刑侦工作本身而言,轰轰烈烈有,但更多时候是平平常常,是琐碎而繁复的奔波,是在希望与失望之间的不停的劳动。就像刑警张和李朋的挨家走访,要一家一家地敲门,一个人一个人地洵问,没有电梯的楼也要爬,没人在家就得去第二趟。也许甚至有时是肯定,就是劳而无功,就是白费力气,就是在结案报告上根本不可能写上一笔的一个小过程。还有蹲守,刑侦工作中必不可少的一种工作方式,完全就是守株待兔式的漫长等待。刑警张曾经参加过一次长达两个月、跨过新年与春节的蹲守,他是在一间公共厕所里闻着味儿过的除夕。李朋毕竟年轻,他热爱这职业,可他没经过像蹲守这样的磨砺,所以天天跑来跑去他就有点烦了,有点麻木了;他还不真正懂得,刑警的功绩,就是一个个平凡枯燥而且劳累的工作日累积起来的。

公安部的刑侦专家终于也飞到了本市,一下飞机就立即召开联席会议研究案情。这专家是个鬓发斑白的老人,一见面就令人肃然起敬,连老局长握手寒暄的声音都软了几分。参加会议的有省厅陪来的一位副厅长,省厅的刑侦专家,有以老局长为首的市公安局全体领导,还有刑侦总队、各分局的有关领导。会议刚开始,市政法委书记也赶来了,一进门就和专家、副厅长们握手,连连说自己来晚了一步,并感谢各级领导对本市公安工作的关心和支持。专家说:“别客气,咱们还是说案子吧。”

汇报案情的还是刑侦总队长。刑警张坐在角落里,偷眼瞧着会场上的一切动静。他其实不够资格参加这个会,可大案分队长丁非拉他来不可。丁说你也是老同志了,舍经验,就算帮我助助威。”丁的话有点不伦不类,开个会有什么威可助?张暗自撇嘴,可还是来了,他想听听专家怎么说。张确确实实是个好刑警,他的心思一旦扑到案子上,别的什么都可以不想。

公安部专家聚精汇神地听着汇报。当听到作案人每次都是盗车作为作案工具时,专家打断汇报细问每一次盗的什么车,从哪儿盗,用过之后如何抛车,等等。老局长坐在一边听着,心里一个劲揣摩这比自己还大的老头儿在想什么。公安部专家仰面望着天花板,半天不说话,也没有示意让总队长再说下去。大家也只好不说话,望着他。会场上一片肃静。良久,专家轻声问控制全市的被盗机动车了吗?”老局长心里一动,暗想果然有两下子,我怎没想到这招儿。脸上却不动声色,说:“巳经布置了,正在查。”专家笑笑,满意地说好,从工作上说是没什么漏洞了。”老局长偷看刑侦总队长,见那家伙的眼睛连一条缝隙都没有了。

专家说:“北京前两年也发生过抢劫银行运钞车案,就是靠查被盗机动车抓获作案人的,这是一条经验。”大家纷纷说,原来北京就这么做,好,好。老局长又看总队长,总队长慢吞吞地把目光投向大案分队长丁,丁当然明白,装着上厕所,出了会议室立即奔市局指挥屮心,下紧急通知要求各单位严控所有报失的被盗机动车,每天发生的机动车被盗必须立即报市局大案分队。指挥中心主任还有点犹豫,说下这样的通知得局长签字,丁就很夸张地说:“局长都在会议室挨公安部的大官儿骂呢,就为的这个事儿。我跟你说,这就是局长偷着让我出来发的!要不然,回头公安部的大官查起来这个事儿,局长下台,是你陪着还是我陪着?”

会议结束时已是半夜。丁在会议室门口迎住刑侦总队长,把一张通知电传递给他。总队长当然明白是什么,看也不看就塞进衣兜,匆匆地走了。

凡是老刑警都一点就透,从被盗机动车人手确实是事半功倍的一招儿。查“两劳”人员也好,查外来人口也好,都是全市撒网,大海捞针;都是常规招数,让人感觉有那么一点儿笨。至于动员全市人民之类,谁也知道那仅起个震慑作用,没什么实际效果。老局长从会议室一出来就不住地骂自己昏了头,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儿呢,这不应该是多难想到的事啊。他一阵风似的赶回办公室,前脚刚进门,刑侦总队长后脚就跟进来了。老局长迎头就问办了?”总队长点头,掏出那张通知给老头儿看。老头儿看了斩钉截铁地说不成,还得再细点儿,让下面把前几天的情况也报上来,好好分析一下。你再去下个通知。”总队长答应了往外走,老局长在他背后说:“老弟,警醒着点儿,公安部这老家伙不好对付。”

刑侦总队长这老家伙当然也不一般。人往往就是这样,事情千头万绪,有时候就蒙住了,就抓不住核心了;一旦被点通,就一通百通,思路大开。总队长回去就抽调精干力量成立了个小组,专门负责机动车这档子事。各单位把本地区这几天的失窃车情况一报上来,他就亲自带着这小组的人诸车进行分析。他说:“三辆作案用的车有几个共同特点,一、都是旧车,非常不显眼;二、又都是性能较好的车种,马力大,速度快;三、三辆车里有两辆是从修理厂偷的。现在,咱们就得根据这些特点,找出重点的失窃车辆,没准儿,咱就找着那家伙了。”

听了总队长的话,专案小组的每一个人眼前都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人,一个他们要抓的人,正驾驶着一辆偷来的汽车,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鬼鬼祟祟地徜徉,通红而凶恶的眼睛紧盯着每一间银行的大门……深受鼓舞的人们,紧盯着那张失窃车辆的名单,一辆一辆地寻觅着疑点,寻觅着案子的突破口。紧接着,被挑出来的可疑线索立即又反馈回办案单位,各单位的刑警们又立即根据这线索追踪下去……

刑警张自然又被他的领导丁给推荐到这个小组来了。他有点儿哭笑不得,因为丁的过分热情和讨好。他也有点儿遗憾,因为他没时间再去查汉阳街那间出租房了。来小组报到之前,他盯嘱李朋一定再去看看,李朋笑道:“您放心吧。”张就说:“就你这态度我就没法放心。小李啊,刑警不比别的,你一点儿都马虎不得。”他给李朋说了老局长和胖子的故事,又说了一个他自己的教训。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一李朋笑您现在也不老啊。”他就板起脸喝斥道:“你严肃点儿!”他说,有一次他们几个人跟踪一个对象,他负责开车。对象进饭馆吃饭,他们在门外等。他等烦了,倚着车门把钥匙环套在手指上转着玩。突然,那家伙就出来了,他一愣,钥匙环偏就在这时候脱手飞了出去,而且一下子掉在了下水道里……刑警张语重心长地说:“小哥们儿,别以为这是赶巧了的事儿,这样的事赶巧一回,你一辈子都后悔。”

刑警张就这样在留下一段感人的故事之后去专案小组报到了。李朋应诙说是被这个故事感动一阵的他毕竟年轻单纯,有上进心,他认为张大哥是真心对自己好,是在真诚地帮自己。于是他决定第二天务必到汉阳街再去一趟。他确确实实地没有想到,也不会想到,这一去,竟是那样的恶运降临到他的头上。

第二天是一个好天气,很晴朗,也很热。已是初夏,偶然已经可以听见几声蝉的鸣叫。李朋已经换上了半袖警服,显得干净利落。他来到汉阳街那栋居民褛前时,一辆搬家公司的车正停在门口,两个工人正往车上搬东西。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就进了楼门,和一个抱着被子的男人走个对面。那男人中等个儿,见了李朋脸上冷了一下,就走过去了。李朋曾是个好管界民警,很自然很热情地就问了一声:“搬家啊?”那男人却不作声,快步走出去。李朋上楼,心里就动了一下这人,怎么不大高兴的样子?”想着,拐上二层,一个小个子下来,正是302室房东的儿子,李朋很熟,便叫道:“巧了,正要上你哪儿去呢,你那房,租给谁了?”小个子说是巧,我那房客非不想住了,今儿搬家。”李朋一愣,突然就有一种感觉涌起,心说不好,立刻转身向楼下冲去。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李朋啊李朋,是不是真又该着你露脸了啊。”

年轻的准刑警李朋抢出褛门的时候,那辆搬家公司的车已经启动。李朋大吼:“停车!”那车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加速。李朋急了,紧追不舍,大叫道:“再不停我开枪了!”事后有人分析,李朋没有枪,他这么说其实说明他并不是确认车上的人肯定有问题,他多少有一点儿吓唬对方的意思,也多少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可另外又有人分析,李朋那么急切地追下去,说明他是有感觉的,有蛛丝马迹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可是,分析归分析,李朋的真实心理活动却永远没人知道了,因为当李朋快追到那车的旁边时,车窗里伸出了一支冰冷的枪。

那晚刑警张喝得酩酊大醉,被同伴扶进家门的时候他还在哇哇大哭。张的老婆想把他抱到**去,但可想而知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工作,张那肥硕的身躯完全不听命令,老婆最后还是只能绝望地把他扔到床前的地毯上。张哭着说他才二十一岁呀,他不该死呀。我是个大混蛋,我干嘛非要他再去一次呢?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呀……”老婆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吓得也哭,夫妻俩哭得惊天动地。哭着哭着,张突然晃晃悠悠地起来往门外走,说是要去和谁拼命,最后倒在门边再也爬不起来。

红了眼的刑警们再一次凶狠地扑向大街小巷,扑向那个公开向他们宣战的特大号混蛋。这个混蛋不仅杀害了年轻的一一心想当刑警的烈士李朋,还毫不留情地将搬家工人灭了口。搬家公司的车是在郊外发现的,两个工人一个死在驾驶室里,一个死在距车50米外的田埂上。显然,混蛋开枪杀害李朋后,当即回头将开车工人杀死,然后驾车高速驰向郊外。停车后,早吓坏了的另一一个工人跳车逃命,又被他开枪打死。这混蛋枪法确实很准,50米外一枪毙命,狠毒与冷酷令人不寒而栗。

特别引起人们关注的是技术分队长提供的弹道检验报告,这次这混蛋用的枪支不是他三次抢劫作案用的枪,也就是说,这个混蛋手里不止有一支枪,已经铤而走险的他是个地道的危险分子。

汉阳街那居民楼302室的小个子房东成了唯一与犯罪分子面对面接触过的人。他惊恐万状而且疲惫不堪地被一批批的刑警们轮流询问着,他几次哀求刑警们说他已经说完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可以回家了吧,可都被刑警们拒绝了。有的刑警还算客气,说:“对不起,请你协助我们工作。”有的刑警就红着眼睛喝斥他说:“我们的人都牺牲了,你就不能协助我们一下?你以为你私自出租公房的事就完了吗?”最后,小个子绝望地被带到老局长面前,他在老头儿那充血的眼睛逼视下浑身不自在,只觉得气短心悸。老局长声音低沉地说我就问你一句,你觉得六条人命重要还是你那几个房租重要?”小个子哇地一声就哭出来:“您别说了,我都愧死了,杀了我我也不再做错事了。”老局长猛地拍案而起可我的小李朋永远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他的声音大得像一声闷雷,随后的嚎啕大哭则是倾盆大雨。

刑侦总队长是了解老局长的,他知道这个性情中人会有一些时间沉溺于悲痛之中,可工作不能停,特别是犯罪嫌疑人肯定已成惊弓之鸟,他再有什么脱不开身的人或事此时此刻也必须逃命了,因此,必须立即掐断本市与外地的一切通道,防止其外逃。他的小眼睛难得地瞪大了,两道目光也怒气冲冲地逼视着每一个人。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坐阵指挥,把人们支使得团团转。他面前一个当烟灰缸用的大号铝饭盒,已经塞得满满的都是烟蒂;每一个从他屋子里出来的人都会呛得不住地咳嗽。咳嗽过了的人们,立即就奔向各自的工作;他们像棋子一样安放到全市的每一个角落,钉在那里,警觉而愤恨地盯着每一个人。

同样愤恨而警觉的刑警张率领他的小组扎在汉阳街那栋居民褛的302室。他们把这里像过筛子似的搜了一遍又一遍,一张纸片、一个烟头也不放过。他们在洗手间的纸篓里找到一只用过的安全套,就是这个令人作呕的东西,第一次确认了窝住在这里的这个家伙就是抢劫银行巨款的人,因为里面的精液和面罩里的头发DNA检测认定一致。也就是这个东西,更激起刑警们的怒火,因为它分明地告诉他们,这个混蛋在疯狂杀人、抢劫的同时,仍然醉生梦死花天酒地地生活着甚至挥霍着。刑警张那胖乎乎的身躯在302那并不宽敞的空间晃来晃去,他愤慨而咬牙切齿地对同伴说:“不把这样一个王八蛋抓获归案,我他妈的就不干刑警了!”

小个子房东被按在大案队一点儿一点儿地回忆着他的房客的一切,几天后,他终于被宣布结束询问了。这之间,根据他的描述搞了一张模拟画像,这个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终于在刑警们的面前清晰了起来。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体态适中,面像平庸,鼻子眼睛没任何特点,而且据小个子说他沉默寡言;他自称姓马,河南人,租房时出示了身份证,但小个子记不清他叫什么,因为当时他痛快地交了一年房租,小个子只顾了高兴了;小个子记得这里曾经有来过女人的痕迹,还不止一个,可既然已收了钱,小个子从来没想过干涉房客的自由。

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样,胶着状态一旦突破,形势便势如破竹地急转而下了。就像河堤上有了洞,瞬间洪水便会决堤而出了;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张牌倒下就会产生不可逆转的连锁反应。还是那句话,谁知道冥冥之中一切是如何安排的?模拟画像发出去,监狱先有了回应,此人很像去年释放的一个人犯,姓闾,叫闾大河,进监狱的前科就是抢劫。接着,一个歌厅坐台小姐到公安局自首,说她接待过这个人,就在几天前,她还在302室向他卖过,她说这人很大方也很温柔,缱绻之际这人说过他姓闾,当时她还笑过说咋还有姓“驴”的,那人便说那我姓马吧,反正都是畜生。”闾大河这个人一纳入侦查视线,情况更是接二连三地摸上来了。他确实当过兵,曾是连队的优秀射手;出狱后,他在一家汽修厂工作,这正是修那辆旧捷达的厂子;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出狱后和父母断绝了往来;他曾说过,他这辈子算是活着干死了算了……

先前刑警们的分析基本上都证实了,否认掉的有两点,一是闾大河不是六指,这充分说明人在高度惊恐的状态下观察事物的准确度多么有限;二是闾大河不赌博。但这一点有些人不同意,因为没人能证实,只是没人见过他赌博而已。还有一点仍是一个谜:没人能证明闾大河除去妓女之外和其他人有交往,那么就是说,他是一个人作案的,没有同伙。可刑警张对此持怀疑态度,他认为应该有两人以上合伙作案,根据是:一、有人目击,闾大河第一次作案时车上是有人接应的;二、闾大河有两支以上的枪支,没人帮助的话他的枪哪来的;二、302室没有搜出赃款,也没有任何线索,那么他的钱哪去了?大案分队长丁说也许他全嫖娼了?或者说他就是赌了。”张就轻蔑地瞟他一眼,说一百多万都嫖了?那他就得每天三顿伟哥侍候着,你以为他真是畜生?”丁有点恼羞成怒地反驳道他还不是畜生?他还不是畜生呀?”张便平静地说你这是偷换概念。”

丁气愤地挥手叫道:“出去,你们都出去!”把小刑警们都轰出去之后,他指着张说:“胖子,我和你没仇啊,你干嘛老和我过不去!”张说我没和你过不去。”丁说你看你那态度,啊?告诉你,我知道你以为我抢了你的位子,可我问心无愧你知道吗?”张一听笑了你不是和张仁吃了鱼翅?”丁一下子泄了气你知道?”张点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丁无话,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不解释了,你爱咋说咋说吧。”张也无话,半晌,低声道没意思,还说案子吧。”

也就不作声。两个人都愣着,彼此尴尬地冋避着眼神。窗外是个阴天,要下雨的样子,灰暗的天光和他们的心情很一致。许久,张忽地笑了一声,说哎,老丁,你说这闾大河这会儿还在本市吗,我感觉他没跑。而且,我觉得他那爹妈不对劲儿,这么大事,他们的反应太平静了。”

张的话题转得很巧妙也很自然。他传递给丁一个信息,这也是他曾多次传递过的信息,那就是他们不会决裂,他们仍是战友,是一个锅里抡马勺的同事,是可以一同讨论甚至争论案子的。张其实自己也讨厌自己这样,干嘛老这么不依不饶的,你就是出了气,又能怎么样?刑警应该是心胸宽:“的嘛,不能总小肚鸡肠地耍心眼。可话是这样说,见了丁那唠唠叨叨的样子他有时又忍不住火儿。丁当然明白了张的意思,脸一红,讪讪地笑道:“是啊,是啊,咱们又想到一块去了。”话虽这么说,他心里也是没有丝毫的高兴,他厌烦透了张的这一套,因为他也知道张是经常会耍这一套的。冷嘲热讽之后,准是不尴不尬的和解,说是不小肚鸡肠,其实心里总别着劲。他们就仿佛是隔膜太深又没离婚的一对夫妻,对方就是自己心里的一个死结。丁看着胖乎乎的张,心想:“操,这案子完了,恐怕我得调走了。”

其实丁不知道,此时此刻张想的是:“下次竞聘上岗的时候,我会不会也去请头儿吃鱼翅呢?”

闾大河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转眼夏天就到了,河边的柳枝今天还是嫩黄色,转天就浓郁了许多,一场雨下过,柳叶就像一串串深绿色的箭头,把长长的枝条直坠在河面上。闾大河系列抢劫案的侦破工作长时间地处于停顿状态,自然界的蓬勃只能让人们更加气急败坏。闾家所有的亲属和社会关系都被刑警们盯牢了,可却从没见他们有过什么鬼祟行动,他们老老实实地生活着,而且明显因有闾大河这么个不争气的亲人而表现得相当俯首帖耳。闾大河的父母尤其平静,老头儿每天早起遛鸟,上菜市,打太极拳;老太太一天不出门,只在傍晚去立交桥下扭大秧歌。在此时的暮色里,刑警张倚着立交桥的粗大桥墩,一边擦汗一边对助手说:“天天这么瞧着,我他妈的都会扭了。你说,这老两口子是不是不正常,儿子是背着六条人命的凶犯,他们能这么有闲心吗?”

确实,闾家老两口的所作所为明白地告诉刑警们,他们是知道儿子的下落的,而且他们还知道闾大河现在很安全。这让刑警们怒火中烧,可又无可奈何。现代刑侦讲的是证据,没证据什么也瞎扯。看来闾家人也明白这一点,他们从容地面对刑警,他们的从容等于对刑警们宣布:“你们抓不到我们的把柄,哈,说啥也没用。”

市民们的议论倒少了下来,城市仿佛在归于平静。一是因为时间长了,大家的新鲜感淡了,有点审美疲劳;二是天气渐热,治安热点转移,打架斗殴耍流氓等街头案件成了人们的新话题;三是聪明的老局长抓住了这个契机,指示宣传部门大张旗鼓地打出了“把警力摆上街头”的口号,一时间大小媒体都是破案故事,生就把闾大河的事给冲淡了。但是,全市所有的刑警们没有一刻忘了这个案子,烈士和受害人的血把这个案子深深地烙在每一个人心里了。

而在这个时候,刑警吕却犯错误了。

在侦破闾大河系列抢劫案的同时,在全市撒网平地抠饼的过程中,市公安局各单位破获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案子。用刑警们的行业术语说,这叫“拔出萝卜带出泥”。刑警吕这时便参与了这样一个案子,一个带黑社会性质的团伙案。这晚他们接到命令,从内勤抽几个人参加行动。有情报说这个团伙今晚会在一个酒吧聚会,酒足饭饱后他们准备去砸一个对头开的饭馆。抓捕分队盯了这个团伙很长时间了,今天是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由于对方人多,所以才要求内勤出人支援。刑警吕的疯妈这几天正犯病,昨天刚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砸了,然后被吕送进了精神病院。吕很烦,便主动要求带队参加行动。这晚的行动偏偏很窝火,因为这个团伙不知为什么临时改变了计划,那个不起眼的小酒吧整晚上冷清得像座破庙,除了一个大概因失恋而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外再没进去一个人。刑警们只好撤销了行动计划,一个个悻悻地不知揍谁一顿才解气。内勤有个小丫头就说:“我们去唱回歌吧,当内勤一天到晚窝在家里,没意思极了。”带队的吕就说行,去。”吕的心情肯定是很灰暗的,母亲的病,行动的扑空,大概还有那个破破烂烂的家,都不会给他好心情。他肯定也希望放松一下自己,他也确实需要放松一下。他带着他的内勤兄弟姐妹们进了一家小歌厅,包了一个单间,又要了些饮料,然后开唱。

刑警吕在吼了两首歌之后觉得小腹发胀,便走进洗手间方便。刚刚拉开裤子拉链,一个喷着酒气的汉子站到了他旁边。两个人不经意地目光相碰,都笑起来,原来这人就是他那个朋友。

“你咋在这儿?”“操,我咋就不能在这儿?”“你是警一一”刑警吕急忙阻止住这家伙的大喇叭嘴:“打住打住,你这一嗓子全歌厅都听见了。”两个人不再说话,全神贯注地撒尿。尿完,吕一边洗手一边问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朋友说不怎么样,还没戏。”吕就打量着他说你不会耍什么花招吧?”朋友不说话,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地冲手,又大张旗鼓地洗脸,漱口。吕靠住洗手盆的台面,抱着肩冷笑。朋友又一本正经地梳头,半晌,忽而笑了问你们找闾大河是吧?”吕的脸沉了你还知道什么?”朋友便骄傲地说我当然知道喽,有什么我会不知道的呢。”

事后刑警吕回忆说当时他太想破案了,不然凭他的一贯细心他不会忽略了对方眼里闪过的那一丝狡黠。他揪住那家伙,不让他走,逼他必须说清楚。那家伙便正经起来,说:“別问我从哪儿知道的,反正闾大河没走,他就在本市。”吕说废话,这不用你说,我们都知道。你说新的我不知道的。”那家伙就眼珠一转反问道你们今天干什么,抓闾大河?”刑警吕顺口说道有个团伙,本来在那边的酒吧要闹事。”朋友点点头,说:“我认识姓闾的,这人和他的姓特相符,就是一驴,倔驴。他恨死你们警察了,他抢银行其实我觉得就是冲你们来的,钱倒是第二位的。不过,目前我真不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我们过去有来往,后来掰了,我不喜欢他。”他说的很一本正经,难得的像真事儿,吕也就信了。两个人聊着出了洗手间,那家伙说还有事,他得走;说放心,他一定帮刑警们找着姓闾的,然后,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刑警吕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混蛋正是今天他们本来要打掉的那个团伙首犯的亲哥哥。这个城市真是太小了。

那个团伙首犯和他主要的亲信立即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刑警吕的那个朋友。这小子尽管曾经很帮过公安机关一些忙,但这次在亲情和法律之间仍然选择了前者。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几天后抓捕分队又接到情报说这个团伙在某个晚上又将聚在一起闹事,于是刑警们再次出击。这次一切顺利,小流氓们就好像专门凑在一起等着刑警们的到来。可是,没抓到一个团伙头头儿,落网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家伙。刑警们此时才知道自己上当了,才知道团伙首犯们已经潜逃,而且这帮孙子故意把手下的喽罗们扔给了刑警。这会儿,他们不定在哪儿偷着乐呢。

情况报给老局长,老头儿大发雷霆,下令追查从哪儿漏的风声。我们前面讲过,这年头儿内奸已不稀奇,老局长不能不多想一些,也不能不就此严查一下内部。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这回没有内奸,却是刑警吕无意中走漏了消息。

本来这事是很难查得清楚的。谁也不知道歌厅洗手间里发生的事,了解内情的人又都跑掉了。大概那混蛋朋友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估计刑警吕即使明白过来也不会张扬这件事的。可是,凭他的水平他永远不会正确评价一个真正的刑警,几天后,刑警吕在找他而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情况下,恍然想到了事情的真相,便立即向领导报告了。

老局长把刑警呂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老头儿没有想到的是吕居然很坦然。他面对老局长垂手而立,平静,安稳,似乎心中没有一点波澜。他向老局长简简单单地汇报了一下事情的经过,然后便说:“都是我的责任,我愿接受组织上给我的处分。”老局长原来想发的火一下子都憋住了,愣了半天才问你怎么搞的,怎么就没了警惕呢?”吕说是命运。”这话和他当年在电视台说的一样,却更显出沉重和无奈。他的平静完全是一种心如止水的绝望,是对命运的顺从。他的话和他的态度让老局长完全地不知所措了,上级的发火很多时候是受下级态度的左右的,下级越显得委屈,越要争辩,上级的火就更大。老局长最不懂也最没招儿的就是吕这样的态度,他觉得自己的怒火好像一支射出去再也没下落的箭,一切顿感索然无味。他沉默了半天,才说:“又是命运,你一个共产党员,咋这么信命?”吕不吭声,老局长只好叹口气,挥手让他走了。

吕走后,老局长想:“也许这家伙说的也有道理呢,不然,怎么这事都让他赶巧碰上了呢?在刑警的一生里,又会有多少这样赶巧的事呢?”

烈士李朋的追悼会很隆重也很别致。隆重自不必说,市里的领导来了不少,省公安厅也来了一位副厅长。致悼词的是市委政法委书记,他用深沉的语气高度评价了李朋的勇敢和牺牲精神。他那富有感染力的话使会场上不少人潸然泪下。其实李朋的烈士称号评定是费了点周折的,有人说他冒冒失失地送了命,不应该评烈士的,老局长一听这话就拍了桌子,把面前所有的人都臭骂了一通。于是,李朋终于成了烈士。这过程当然需要一点时间,追悼会也就是因此而多了点别出心裁的。宣传部门的人说,为了让所有人都永远铭记烈士,这个拖了一些时间的追悼会必须有点特色才好。老局长同意了他们的创新,于是追悼会上多了一个内容,当人们依次去向烈士遗体告别时,一支肃穆的合唱队唱起了一曲特意创作的无伴奏合唱。这是一支忧郁而沉重的歌,反复吟唱的副歌部分婉转低回,充盈着思念和哀伤,然后渐渐升高起来,又带出了昂扬的**。每个人都沉湎在这歌声之中了,仿佛一切都被这歌声过滤了,只留下一时纯静如水的心灵。老局长已经泪流满面。刑警张阴沉的胖脸上没有表情。技术分队长毕竟是女孩子,早已哭得像个泪人了。

这时,却突然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张仁副分局长哭着跑出人群,冲上前去和合唱队员们一一握手。一时间,大家都愣了一下,仿佛觉得这举动有点过分,可又不可能去制止。本来一直对着合唱队拍摄的摄影机,就这样把张副分局长的激动都拍下来了。他一直流着泪,每握一只手就转身向人群敬一个礼。他那清秀的面容当天晚上就成了电视上最感人的画面,也成了公安局上下议论的话题。

几天之后市局党委研究各分局领导班子成员配备,议到张仁时,老局长就想起了追悼会上的那一幕,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他问大家:“你们说,这家伙那天是怎么搞的,他以为自己是谁?”有人打圆场道一直管刑侦,他失去个年轻部下心里一定很难过。再说,那天那首歌也实在感动人。”马上又有人反驳说:“再难过也不能丢身份嘛,一个分局长,太爱出风头了不好。再说,他张仁是另一个分局的,上台握手也轮不着他啊。”老局长想了想拍板说这人先不议了,看看再说吧。”说实在的,从老头儿本意讲,他是不喜欢张仁这个爱哭哭啼啼的干部的,他觉得张仁实在不像个刑警。

可他没想到,从第二天开始,就不断地有人找他为张仁当说客了。有的人很委婉,拐弯抹角地说了天气如何好,说了儿女如何不省心,又说到美国打伊拉克是多么的不正义,把老局长说烦了,才说到正题,说张仁同志是多么的能干,等等。也有人单刀直入,上来就说张仁这样的干部不提拔是公安局的一大损失。老局长被大家说蒙了,也说火了,在又一次党委会上就气愤地问是谁把研究干部的事泄露给张仁的。他的问话没人回答,大家都打哈哈,都说这年头,中共中央开会都不怎么保密呢。老局长就正色道:“好,你们不是说不出来吗,那么这个人我永远不用,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说客一下子就没了。老头儿耳边一下子就安静了。几天过去,老局长自己却疑惑起来,这张仁难道就这样死心了?不会吧?这天晚上,张仁所在的分局报上来一份情况,某汽修厂丢失一辆刚修好的桑塔纳2000,而这辆车被发现在一个停车场里放着。老局长的心咯噔了一下子,闾大河这个名字立刻又从记忆中浮现出来了。凭着老刑警的直觉,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激动和强烈的预感。他马上让指挥中心通知了刑侦总队长和其他有关人,立即赶到分局开现场会。当老局长的车拐进分局大门停在办公褛前时,为老头儿拉开车门的就是张副分局长。

一看到这个人,老局长心里就动了一下。他盯住张仁看,却看不出什么。张仁清秀的脸仍然清秀,表情也平静如常,只是灯光下一晃,老局长看见他眼睛里满是血丝。老头儿便问他是不是很忙,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一直盯这辆车呢。”

老局长心里就热了,他明白,这么长时间了,能够锲而不舍地盯着失窃车辆不放,是需要一点毅力的,看来这张仁还是个有心人,工作上咬得住牙。再看张仁,就不显得那么讨厌了。他坐到会议室里,张仁为他沏上茶,说:“您最喜欢的普洱。”老头儿脸上的线条就彻底柔软了下来。

会议开得很紧凑。张仁副分局长汇报了情况,他说这辆车是大前天丢的,汽修厂当即报了案。他说分局马上就布置查这辆车,结果今天就发现了它。他还说:“现在已经安排人把车看死了,绝不允许放过一个可疑人。请市局指示。”

老局长发现张仁今天很低调,说话的门气极谦逊。但是,他汇报的内容也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是他张仁的工作有了结果,出了成绩。因此,他的汇报一完,刑侦总队长便笑着说张仁你可以啊,这回说不得你要露脸了。”张仁急忙说哪儿的话,是分局刑警队他们”老局长挥手截住他的话头,单刀直人地说:“我分析,这次有戏。”一句话,像一声雷,会场一下子炸了,人们的眼睛都亮起来。老局长环顾四周,胸有成竹地说:“一、一般说被盗车都是立即销往外地,不会在本地停留;二、就算是小毛贼偷车开着玩,那一般又不会往停车场停车,开够了不定扔到哪儿呢。从这两点看,这辆桑塔纳2000是不是有点名堂?那么说第三,闾大河那么长时间不露面了,他是不是也该忍不住了呢?”会议室里没有一点声息,人们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老局长。沉默,老头儿在卖关子。他喜欢这样的寂静。总队长当然知道他的喜好,也知道该自己说话的时候不能不说话。此刻,他眯缝着他的小眼睛,低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他既然不走,就必定还要作案,现在,是时候了。”

“对!”老局长狠狠一拍桌子,把烟灰缸差点儿拍到地上去:“他妈的,闾大河这个王八蛋,和咱们玩了这么长时间的捉迷藏了,现在,该收场了!”

不约而同地,大家鼓起掌来,每个人都兴奋不已。那么长时间了,这案子就是一块乌云,沉重地压在大家的头上,现在,终于有曙光出现了。

老局长摆手让大家安静,然后说甭激动太早,得抓住这小子才算数呢。”

会散了之后,老局长把张仁留下,表扬道:“你还行,这么长时间,搁有些人早懈怠了。”张仁听见说,眼圈又红了局长,您别表扬了,我工作没做好,心里有愧啊。”老局长皱眉道:你看你看,你不能不哭吗。”张仁说我这是真心啊,局长。我这人能力不强,又不是一直干刑侦,经验也不足,干起工作来真是……可我是真想把工作干好啊。”话说到这儿,老局长也只好说:“你干得不错,继续努力吧。”张仁把老头儿送出门,又诚恳地说:“局长,我知道关于我有些传言,我相信党,相信您。而且,我希望您甭听那些乱七八糟的,我呢,还是那句话,干好工作。”

老局长坐上车,心想:“这张仁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也许,还是我的看法对,这人有毛病,可是,还能用。”

官场就是这样,阳光下的正常规则有,见不得阳光的非正常规则也起作用,甚至有时这非正常规则反而更会操纵一切。这东西太复杂了,它包括着人与人之间所有的利益、情感、偏见、关系、好恶……它会让不懂这一套的人在官场上碰得头破血流,至少是晕头转向。老局长是个直肠子的人,心里想什么就憋不住,他关于张仁的认识便很快又流传出去了。于是,又有说客上门了,不过这次大多是说张仁不好的。有人说张仁心眼儿极小,一句玩笑话他能记人一辈子;也有人说张仁惯于阳奉阴违,从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老局长真的感觉晕头转向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听谁的。

更让他心烦的是那辆桑塔纳2000,日子一天天过去,居然没人碰那辆车。全局上下议论纷纷,有人甚至更直截了当地说老头儿一辈子打雁这回让雁啄了眼了。老局长也多少有点动摇。按说老头子是不该动摇的,可是,人总归是人,人有时就是战胜不了**。从省厅传来可靠消息,组织部门很快就真的要来考核老局长的工作了,也就是说老局长要真的调整职务了,要升官了。这样的关键时刻,自认为意志如钢宁折不弯的老局长,心却一下子摇摆起来。再看到下边报上来的各种材料,签字的笔就有了犹豫。半夜,睡不着,便打电话给刑侦总队长,问你说,那辆车是不是闾大河偸的?”总队长睡意朦昽,说你想说啥?”老局长暗想你这家伙准是装儍,便说:“我不怕你笑话,我有点儿吃不准了。”总队长似乎有点醒了,语气郑重起来:“老兄,这会儿,心要定。”

闾大河确实耍了个花招儿。当然,这一切都是破案之后的分析了,因为闾大河不会告诉刑警们任何东西。那辆桑塔纳2000应该是这家伙偷的,可他偷这辆车不是用于作案,而是一个烟幕弹,一个专门用来吸引刑警注意力的诱饵。可想而知,他把刑警分析得也是十分透彻的。他知道刑警会盯住被盗机动车,他便偷一辆这样的车给他们看看。他一定是盯着那停车场的,当他发现刑警已把那儿包围时他一定乐得要死。接着,他偷第二辆车,一辆过去他不会动的好车,刚刚上市的宝马。他这次偷好车肯定有要跑的想法,他打算一旦作案成功立即开宝马逃窜,他知道公安局没有一辆车追得上宝马。应该说他的梦想是很容易实现的。

可是他偏偏不知道面临升迁的老局长此刻格外的谨慎和勤于思考,不知道老局长在打电话之后的凌晨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在这个只有几个人参加的会议上,经过认真的讨论,大家得出了一致意见,这个意见竟然和闾大河的计划不谋而合。

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了。谁知道人世间会有多少这样的故事,一个看上去毫无关联的因素,却左右了另外一起大事件。就像是一个士兵的一次意外走火,却打下了一架波音飞机。闾大河更不会知道这些了,他只想着在这个城市再作最后一次案,然后远走高飞。刑警们不知道,闾大河的钱巳经有了安排,他自己此时此刻身无分文,他必须要再干一次。所以,当他在深沉的夜色里小心翼翼地打开宝马车门的时候,突然亮起的灯光和灯光下闪亮的枪口真的把他吓了一跳。

“闾大河!”刑警们的吼叫是愤怒的,也是骄傲的。“举起手!下车!”

闾大河的心一下子凉了,凉到底了;接着,他的大脑又轰地一下子热了,热得像是谁点着了一把火。他急了,他知道自己到了玩命的时候了,他根本来不及想警察是怎么掌握了他的行动的,他只想着要冲出去,冲出去就是活,冲不出去就是死。他敏捷地躺倒在车的前座上,伸手打着了火;他听见了枪响,他知道警察已奉命可以将他击毙;前挡风玻璃碎了,粉碎的玻璃洒了他一身,他被这冰凉的碎裂更激起了怒火。他一下子坐直了,大吼一声,红着眼睛径直向着前面冲出去!他看到前面有辆旧车,他知道那是警察安排用来拦截他的。可是宝马毕竟是宝马,那车一下子就被他撞到一边去了。当然,他的车也稍稍地改变了一下方向,于是,闾大河看到前面的灯光里有一个穿着防弹背心举着手枪的胖子警察。

按事先的设计,刑警张的位置本来是该在闾大河的侧面,他该利用这个有利位置将闾打伤,当然,也考虑了如果闾反抗就可以将其缶毙。但谁也没想到一下子张却和闾大河面对面了,张就更没想到。他的脑子轰地一下,汗就下来了。他一下子就看到了而且看清了闾大河那凶神恶煞般的面孔。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飞快地缩短,闾大河的脸像恐怖电影里的镜头一样被迅速地拉近了。张本能地想到了开枪,可他的手指刚抠紧了扳机,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就是打他,他也撞上我了。”就这短暂的一瞬,就这一秒钟的犹豫,刑警张就完全处于危险之中了!在和闾大河这样的凶恶罪犯的较量上张就输了一步了!而这一步,却是完全可以要命的啊!很奇怪的,刑警张一时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他的耳边是一片寂静,仿佛所有的声音一下子都忽地从他身边离去了,都一下子背叛了他的耳朵和他的心。他一时间竟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人的心是用各种声音来填充的,没有声音人就没有了心,没有了勇气和力量,没有了生命的内涵,没有了一切。刑警张愣在了原地,他仿佛只有束手待毙了,只剩下了等待死亡的一种绝望。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并不是不可战胜。

于是张明白了是丁在最危急的关头把他从闾大河的车头前推开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丁猛然扑到他身上,两个人一起从死神面前摔了出去。张愣头愣脑地看着丁,丁也看着他,并且咧开流血的嘴冲张笑。张问闾大河呢?”丁说死了。”张又傻呵呵地问怎么死的?”丁还没来得及回答,老局长已经扑上来,一把抓住张的肩膀,摇晃着叫道你呀,你个王八蛋咋就呆住了呢?你他妈的吓唬我啊?”刑警张愣愣怔怔地,不理老头儿,只问是闾大河吗?是闾大河吗?”丁说是他,是他,我们终于抓住他了!

身背六条人命的罪孽深重的闾大河确实死了,他是在丁扑向张的那一刹那被周围的刑警们乱枪打死的。所有的刑警在那一刻都开了枪,愤怒的子弹把闾大河打成了一团烂肉。那辆倒霉的宝马在撞到又一辆汽车之后停了下来,第一个冲上去的竟是技术分队队长。这个愣头青姑娘从刑警们的腋窝下钻了进去,拉开车门就尖声大叫道是闾大河,已经打死啦!”同时,她动作敏捷地伸手从闾大河怀里抻出了一支手枪。那手枪已上了膛,在闾的怀里揣得有一股温热,也有一种油腻。分队长又叫道:“就是他!这枪就是他作案的枪!”这丫头的声音因兴奋有些微的颤抖,却也透着一股骄横:“弹道检验报告我都能倒背如流了,我一看就知道!”

老局长的声音也流露出少有的喜悦快,快!丫头啊,你把现场一定给我做扎实了,咱要向省上,向公安部,献礼呢!”

“瞧你老头儿美的,我知道啊。”丫头仍然那么放肆,笑靥里却有了几分女孩子的娇憨。

整个现场被无数的灯光照得一片光明,也呈现出少有的一团混乱。这样的混乱,要在以往老局长是绝不允许出现的,他对现场的要求是绝对的安静和绝对的秩序。而今天,老头儿是乐蒙了,他点上一支烟,倚着他那辆奥迪的车门,笑嘻嘻地看着人们在忙乱着。技术人员在分队长的指挥下翻腾着宝马和闾大河那团肉;宣传部门的人也来了,也在拍片子摄像地忙碌;开过枪的刑警们更有一种充满自豪的兴奋,他们也在人群中横着膀子挤撞着,大着嗓门争论谁的一枪是最关键的。技术分队长不客气地把他们轰开,可他们很快就又忘情地拥到警戒线以内了。

刑警张回家了。

巳是凌晨两点,刑警张推开房门时把他老婆着实吓了一跳,因为老婆从来没有见过他不西服革履而穿防弹背心戴钢盔的样子。老婆一直没有睡觉,在等着他,可没想到等回来的他是这么一个模样。老婆手足无措地围着他转,一个劲问他是怎么了。张说自己没怎么,说饿了,要吃饭。老婆便给他拿来了馒头和新煮好的茶叶蛋。茶叶蛋的香味唤醒了张的心,他慢慢地从头上摘下钢盔,慢慢地环顾他熟悉的家,慢慢地想起了父母、姐姐和双胞胎妹妹,想起了许多人,然后,慢慢地就淌下泪来。

老婆见了就抱住他,轻轻地说别怕,我在这儿呢。”

闾大河系列抢劫案结案表彰会开过的一个晚上,刑警张和刑警丁凑在一家小酒吧里,喝了许多酒,也说了许多话。

他们现在是患难之交了。张说我欠你一条命。”丁就说:“胡说,咱们是战友,谁也不欠谁的。要说欠,我还欠你一个分队长的位子呢。”张一听就脸红了,就指着丁说:“你丫真没劲,又说这个。”两个人于是又喝酒。张说咱说好了,今天不醉不归,别回头又拿嫂子说事儿。”

这是一个晴朗的月夜,月牙清晰得仿佛是被谁刷洗过,一片清辉就无拘无束地倾泻了一地。小酒吧的落地窗外就是江水,一派散碎银子似的光亮飘飘摇摇地渐行渐远。丁的目光有些迷离,仿佛自言自语:“天气好,朋友好,酒也好,这日子,还有啥要求的。想起那会儿拼命想当这个队长,也真好笑。”张说你怎么又这么想了?实话和你说,从死神面前走了一回,我也理解你了,想当官,也没错。人的命,真的就这么一回,现在这社会上,把这一回不能当回事儿的,除去咱们刑警还有谁呢。你看老局长,要去省里了,精神头儿都不一样,刑警干到他这份上,才真值了。”丁说你说是不是怪事,生死都不怕了,干嘛还想当官?”张瞪大眼睛说:“死可以不怕,但要死得值啊。”丁就问:“那你说李朋值吗?”张一下子无语,半晌,举起一杯酒,轻轻地一饮而尽,说你干嘛又提他呀,提他我心疼。我那天要是不催他,他就不会死了。”沉默。又说:“太年轻了,怎么也是不值。”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喝酒,静静地看窗外的江水。真的,在今天这个可以说是缤纷多彩的社会里,还有哪个职业像刑警一样充满了凶险和大起大伏的跌宕呢?那么想当刑警的小李朋,刚开始摸到刑警的门坎,就奉献出了最宝贵的生命。那么热爱自己职业的刑警吕,却被命运捉弄得伤痕累累。也许张仁副分局长再努力也真的不像一个刑警,那他的仕途也许就会永远坎坎坷坷。当刑警,你就注定牺牲很多,就算是工作上一帆风顺的技术分队长,那个抽烟喝酒大嗓门儿说话的假小子,立过三次二等功,当过全国优秀人民警察,又怎么样呢?先后三个男友离她而去,她早就凄凉地宣布真的准备好当一辈子女光棍了。

“那天,你干嘛先走了?”丁问,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张看看他,心想你这人真是不懂事,人家不爱听什么你问什么。”他不说话,给两个人倒满酒。丁其实不是不懂事的,所以问了一句也就不再往下说,和张碰杯,然后干了。张恍然大悟,知道他们其实真是心灵相通的,他没什么必要回避这个话题,但也没必要解释。他们都曾和死神擦肩而过,他们彼此应该是坦**的。

走出那间酒吧的时候,两个刑警都有点儿多了。他们脚高脚低地走下酒吧的台阶,丁一个劲儿嘱咐张不要自己开车,不要违反“五条禁令”。张不耐烦地说:“你哪儿都好,就是啰唆。我今天就没开车!和朋友喝酒开车最操蛋了。”丁笑起来,笑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忽而,他又收住了笑,问:“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你猜闾大河为什么作案,又为什么不离开本市?”张一下子站住了,眼睛里的迷蒙立时退去,眼神凛冽了起来。他冷冷地看着丁,把丁看得不自在了,丁就说:“干嘛这么看我,我又不是闾一”张就不耐烦地说:“你往下说呀,废什么话。”丁就说:“其实我也是猜测,因为闾大河的妈住院了,癌症,今天已经报了病危。”

张眼睛里的亮光熄灭了,他低下头,半天才说:“这就是说,闾大河抢的钱都是留给他妈治病的?”丁点头而他妈却一直没去看病,一直坚持到她的独生儿子闾大河被我们击毙。”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怜。老太太天天还去扭秧歌,那得是多大的毅力。”丁说那也是一种信念,只要她儿子没事,她就没事。所以闾大河一死,她也完了。”丁笑起来,又说也够悲壮的是吧?”“悲壮什么?”张叫起来六条人命哪,还有李朋。再说,难道那笔钱,国家的钱啊,就那么归了他们家了?”丁说可一切都是猜测,我们没有证据。”

张一下子沉默了。

两个人默默地走着。张又说其实还有一个没有答案的谜,就是闾大河到底有没有同伙?我始终认为,他是有同伙的。”张站住,沉重地说道:“这个人,或者说这几个人,至今还逍遥法外,至今还在我们这个城市的一个角落里冲着我们得意地冷笑呢。也许,闾大河那个可怜的妈并没花上那笔钱,那笔钱是这帮混蛋在挥霍呢。闾大河的妈,应该说也是死在这些人手里。”

他们看着夜色里的城市,城市是他们熟悉的,他们在这儿生在这儿长,他们在这儿成为刑警。可这个城市真是他们可以掌握的吗?这个城市又有多少秘密是他们该知道而不知道的呢?“走啦走啦,该回家了,老婆还等着呢。”张突然叫起来,然后给了丁一个狗熊式的拥抱,招手叫了出租车,旋风似的跑了。丁看着出租车的尾灯远了,笑骂道这小子,真醉假醉?”

那小交通警顿时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