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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局民警都疯了。

他们铁青着脸扑向全市所有的歌厅、娱乐城、洗浴中心……他们把一个又一个失魂落魄、衣冠不整的男男女女从每一处阴暗的角落里揪了出来,然后毫不留情地把封条贴在这些场所的大门上。仿佛是一阵旋风,仿佛是一场地震,整个城市被民警们、保安们、联防队员们……搅得鸡飞狗跳,连空气都似乎狂躁起来。

连政治处肖仁昌主任都自告奋勇地上街了。那晚,他铁青着脸从一家歌厅的包房里拽出个小个子台湾商人来,老板追着说情,说这台湾人有来头,市里领导都买账的。还说这台湾人和公安局——肖主任没听完就急了,他摘下眼镜往茶几上一摔,叫道:“我是八百度的近视加散光,摘了眼镜我他妈谁也不认识!”那老板吓傻了,半晌才哭咧咧地叫出一声:“姐夫——”肖主任甩手就走。

紧跟着,第二天,市政府果然来人问台湾人的事,值班局长老陈连眼皮都不眨,干脆地回答:“没这个人,保证没有。”扭脸就通知治安处赶紧放人,并把问话记录统统调来,一股脑塞进了碎纸机。傍晚,王德亮局长从市政府匆匆赶回来,在楼顶上找到正打太极拳的老陈,问起此事,老陈仍然面不改色:“错了吧?没这个人啊。”

王局长见他拳打得如行云流水,也辨不出他的话是真是假。细想想,暗暗佩服老陈的定性,奇怪自己为什么就做不到这一点。想着,转身下楼,回想起市政府领导那一张张严肃而含着责备的脸,心情又沉重起来。

秘书在楼梯上迎住他,低声道:“刘副市长来了。”

他心一沉。刘一民这么火急火燎地从市政府追了来,实在是罕见的。那个台湾人果然神通广大吗?他竟然能如此的把大陆官员指使得团团转吗?王局长站住,竟莫名地有一点紧张。他当然不会让秘书看出来,只挥挥手,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除了刘一民副市长,竟然还有王凯。

见到父亲进来,王凯起身,低低地叫了一声:“爸……”

刘一民副市长却只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他是个工人出身的副市长,然而此时已从他身上找不出什么工人的痕迹了。西装、领带、皮鞋,都不花哨然而做工考究,搭配得也十分得体,俨然是领导干部的标准扮相。也许,唯一能暴露他的过去的,是他那直率甚至有点大大咧咧的说话方式。此刻,他劈头就是一句:“老王啊,你可给市里捅了娄子了!”

王局长有点心跳,表面上不动声色:“值班局长查了一下,我们没收过这个人。”

“这话你也信?”刘副市长有点激动了,“现在有多少部下报喜不报忧啊,老伙计,你说你们公安局这统计那分析的都准吗?”

“你扯远了吧?”

“好,算我扯远了。可黄德标先生手里攥着你们民警开的罚款收据呢!你以为台湾人不懂法律?”

王局长被对方的咄咄逼人也激火了,他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懂法律他还去嫖娼,罚款收据说明什么?说明他很光彩是吗?”

刘副市长无言。两个准亲家对视,都窝着一肚子火。

王凯过来打圆场,和缓着口气说:“爸,您不知道,黄德标这会儿已经上飞机回台湾了,临走他通知了市政府,撤资。几个亿的资金呢,就这么没了。”

几个亿!王德亮局长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王,”刘一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你知道这几个亿我可以做什么吗?我可以盖一座饭店和一家超市,我还可以在郊区找个地方重建纺织厂,现代化的。可现在,都没了!”

王凯看着父亲轻轻地补充一句:“本来计划把纺织厂的工人都重新安置的……”

王德亮心里极不舒服。这是一个令人十分沮丧而窝火的结局。他盯着刘副市长,一时说不出话。而刘副市长,大概要的就是公安局长的这种尴尬,他叹口气,把语气放缓:“老伙计呀,市里那批不景气的企业,把我的肠子都愁断了啊!怎么办?只有引资,不给他们输血他们一个也没法活!就说纺织厂吧,工人们到市政府闹了几次了,每闹一次我的血压都……老王,你记得吧,我也是工人出身啊。”

他说得动了感情,眼眶竟有些发红。他把手伸到王局长眼前,让王局长看他手上的老茧。这是他的保留节目,他常常这样让人看,仿佛当过钳工是他的骄傲。那老茧其实早已看不出什么,只略略地有些褐斑而已,但王德亮局长仍然心头一颤:难道,真是我错了吗?

刘副市长开始给公安局长上课。从中国加入了WTO,到本市的经济体制改革;从党政分开,到大胆引进外资……他表面上仿佛是很随意的,有点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其实王局长渐渐听出来了,他把真实意思都揉碎了打散了一点一点地讲出来了,而这中心意思就是:公安局思想跟不上形势,拖了全市改革开放的后腿。

王德亮局长的火气渐渐又升起来了,他截住刘副市长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么依着你,就开红灯区呗,就让那帮鸡随便折腾吧!”

刘一民停住话头,久久地盯住王德亮,半天才说:“老王,你误会了。”

王德亮差点儿蹦起来。又是官场这一套!仿佛什么都说了又仿佛什么都没说!现在这官儿怎么都当成了这样,仿佛永远披着件半透明的塑料外衣!一切都变得闪烁其词,变得躲躲闪闪!可是,谁又看到了被塞在水井里的冯淑慧!

“我不管什么误会不误会,我只知道,公安局长的职责是维护社会治安。如果这也错了,那么,我辞职!”王局长一字一顿地说。

王凯的嘴张大了:“爸……”

“维护社会治安不仅仅是抓那儿只鸡!你就不能想得深一点远一点!”刘一民又站起来,“辞职,你吓唬谁啊?老王,我是为你好,更是为这座城市好。你不信等着看,纺织厂投资没了,工人们又得闹!他们不会为了你的维持社会治安放过市政府!”

刘一民说完,怒冲冲地走了出去。

王德亮觉得腿发软,心脏也跳得厉害,他撑住桌角,不让自己倒下去。他觉得在儿子面前倒下是一种耻辱。

“你为什么不走?”他向儿子,语气冷冷的。

“爸……”王凯迟疑着。

“你走吧……只是,我希望你别忘了小冯。”

王凯的眼睛暗了一下:“爸,您太固执了。”

“我知道。”王局长看着儿子苦笑了一下,“一个公安局长是不能不固执的。我面对的一切,太复杂了……”

三天后,正如刘副市长所说,纺织厂的女工们果然再次到市政府门前上访。她们这次除了继续要求市政府解决纺织厂倒闭的问题,还有人指责公安局迟迟不能侦破纺织厂女工冯淑慧被杀案件。有人在人群中激烈地指责道:难道公安局在包庇罪犯不成!

许秀花不在人群中,她真的到乡镇纺织厂去了,很忙。

袁媛也不在人群中,她被收容劳教了。

人们闹了许久方才散去。市政府门前留下许多被人们恶作剧般丢弃的废纸片,风一吹过,雪花般地飞舞起来,多少有几分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