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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级突然来了命令,田昭副局长提前结束了挂职锻炼,回原单位工作。王德亮局长思索了一阵,决定晚上为田副局长饯行。

在夜色中,市公安局党委会的全体成员悄悄地离开单位,步行到了后街上的一家餐馆。下午,局办公室为领导们在这里订了一个单间。

敬酒。田昭推辞了一下也就喝了。席间的气氛不太热烈,也不是依依惜别的感觉,倒仿佛大家都有点神不守舍,包括将走的田副局长本人。

张副局长大概是为了活跃气氛,起身为田昭倒酒,说:“小田,今天你得放开了喝。你这一回去,前途无量啊。喝美了,什么时候当了领导,你也不会忘了这顿酒。”

政治处肖仁昌主任也附和道:“是啊,最后一顿酒了,喝好了也算加深印象。”

田昭副局长淡淡地笑,端着酒杯站起来,看着王德亮局长:“王局,这杯酒我一定喝。不过,我想得喝出点名目。我心里有许多话,想借着这杯酒说说。”

王德亮心脏有毛病,不敢喝酒,让服务员热了杯杏仁露在手里捧着。他望着田副局长那深邃的目光,点了点头。

田昭把酒杯轻轻放下,久久地沉吟着。几位公安局的领导都不说话,等着他开口。小田来这座城市挂职一年多,他们始终未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关系,始终有着一种似有似无的隔阂。人与人就是这样,等级、地域、生活习惯、性格……都影响着彼此的关系。此刻,他们一点儿不知道这个有着研究生学历的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会说什么,他和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一个眼神便会彼此沟通的感觉。

田副局长终于说话了。他再次端起酒杯,语气十分沉重:“这第一杯酒,我想为冯淑慧喝。尽管我没有见过活着的她,但是,她让我认识了中国社会。”

一饮而尽。

所有在座的人心都一疼。王德亮局长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柔弱的身影了,他的眼睛涩起来。

田昭又为自己倒上酒:“这第二杯,我想为全局的民警喝。是他们,让我认识了中国警察。”

张副局长呼地站起来:“小田,这一杯,我陪了。”

两个人又是一饮而尽。每个人看着田副局长的眼睛都亮亮的。

田昭的眼睛更像是汪着水。他又为自己倒上酒,说:“我,是个书呆子……”他无限感慨地摇着头,“从家门到学校门,再到机关门……我不想离开你们,真的,我甚至写好了报告。我想,我应该留下……”

王局长站起来:“小田,你还是回去,在那里,你可以做更多的事。”

“可我放心不下那案子,放心不下那纺织厂。过去,看简报看材料,有许多这样的案子和这样的工厂,可没这么大的感受。现在,我觉得,”他仿佛有了几分醉意,拍着胸口,“这里边,难受!真难受……”

大家都默默地喝酒,感觉和田昭的心在贴近。是啊,大家都是警察,都穿了这身衣服呢。

田昭又灌下一杯酒:“我就是有一个问题不明白,那个混蛋黄德标……我们到底应该放了他,还是处理他?我们是警察啊。王局长,我不怕您笑话我年轻、脆弱,这一年多,我哭过好几次!纺织厂工人在市政府门口骂咱们公安局,我又……”他竟然哽咽了。

张副局长低声骂道:“妈的,我干了三十年了。现在,我也糊涂。”

陈副局长叹口气:“老张,难得糊涂啊……”

王德亮局长拿过酒瓶,为自己缓缓地倒上一杯酒。清冽的酒液散发着香气,吸引着大家的目光。他举着酒杯,对田昭说:“小田,我敬你一杯。你痛苦,我也痛苦,可有了这种痛苦,咱才是真正的警察。这种痛苦,是你来咱们这儿这一年多最大的收获。心里有了这种痛苦,今后的路你就知道该咋走了。就为这个,这杯酒,咱们干了!”

“干了!干了!”大家都站起了,纷纷地附和。此时此刻,他们都觉得有一种悲壮在心里缓缓地升起来,缓缓地涨满了他们的胸膛。他们知道,这世界会有许多问题没有答案,眼前的路也仍然没有尽头,他们仍将在职责的痛苦中挣扎,可他们,早把自己置之度外了。

“再拿酒来!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张副局长豪迈地吼叫着,拍着田昭的肩:“小田啊,今天,我知道了你是条汉子!”

田昭神色奕奕:“我也是警察呀!”

王德亮笑了。从黄德标事件发生后他第一次笑。是酒精的作用,也是气氛的感染,更是一种心情的放松。让一切都见鬼去吧,他想,路再难走,我王德亮也什么都不怕。

天蒙蒙亮的时候,市公安局的领导们醉醺醺地回到单位。当他们摇摇晃晃地走下各自的汽车时,一个黑瘦而肮脏的舅子从晨雾中向他们走来。

“我抓住他了。”刑警队长赵大江的声音沙哑得像一只破锣,但出奇的平静。

局长们站住,酒醒了一多半。他们看着赵大江,赵大江也看着他们。刑警队长的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兔子。

“我抓住他了。”刑警队长重复,看着田副局长,“田局,你说对了,他不是个风月场的老手,他只是个下岗工人,心理变态……我已经蹲了他十几天了。”

局长们突然像年轻人似的欢呼起来!

只有王德亮,他有几分茫然地看着赵大江:“你不是在分离培训……”

赵大江一笑,笑得自得,而又有几分凄凉:“我白天没耽误一节课。”

王德亮看看在擦着眼镜的肖仁昌主任,突然明白了。

他猛地抓住两个部下的胳膊,泪水刷地流了下来!

这时,天亮了,太阳悄悄地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