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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头发蓬乱、浓妆艳抹的女人闯进公安局大院,扑通一声跪倒在楼门前。

“你们抓我吧!你们送我去劳改吧!我不是人,我是鸡!我害了太多人了……这回害了……自己的儿子和……我脏啊!你们快把我枪毙了吧……”

颤巍巍追到她身后的传达室老头,伸手想抓她的肩膀,却停住了。他被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吓住了……

公安局承受着来自方方面面的巨大压力。任何好与不好的消息在这座中等城市中的传播速度都是惊人的,一个正派女子被当作妓女错杀,人大代表表示了震惊和愤慨,市委领导批示责成公安局总结经验教训。到了夜晚,单身女人们不再敢上街,种种的责备、讽刺、谩骂……泼向了每一个穿着警服的人。甚至,张副局长那个同样性如烈火的老伴,拒绝给老头子做饭,说:“你们改粮食局了吧,除了会吃还会什么?”

在王德亮局长缺席的党委会上,老张说到这件事时,会场气氛浓重而压抑。

沉默许久,一向不多说话的陈副局长轻轻地开口,语气略带几分凄凉:“死者的母亲,昨天夜里自杀了。一个瘫在**的老太太,天知道她是怎么拿到刀的……”

大家心里都咯噔一下。除了年轻的田副局长,几个人都知道那孤苦的老人差一点儿成了王局长的亲家母的,心里都很别扭。

“我们应该怎么办?”肖仁昌主任推推眼镜,有点茫然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

田昭副局长欠身从老张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笨拙地点着,吸了一口。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顿时涨红了,两腮也鼓了起来。看得出,他在强忍着生平第一口烟带给他的剧烈咳嗽。

值班员一头闯了起来,脸带慌乱:“局长……”

“又怎么了?”老张回头,“说啊。”

“纺织厂的女工跑咱们局来了,已经把门口堵严了。带头的是……”

张副局长一个箭步扑到窗前,他立刻就看到了许秀花那张大脸盘子。

“妈的!”他狠狠地一拳砸在窗台上,扭头就往外走。

“我们都去吧。”田副局长跟着。老陈犹豫了一下,见肖主任也走出去,便叹口气跟了上来。

和上次围攻市政府不一样,这次女工们没有喊口号,她们只是阴沉着脸默默地站在那里,这种阴沉其实更可怕,它营造了一种悲愤而沉重的氖围,它仿佛在平日繁忙热闹的市公安局大门口笼罩上了一片黑色的乌云。每一双眼睛都是肃穆的,每一张脸都饱含悲戚。公安局长们的脚步在这种凝重的空气中越走越慢,那条百米左右的路此刻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变得不通畅了。当他们终于走到女工们面前时,他们从感觉上已经明白自己是失败了。

一个警察没能让他所保护的群众感到安全,那不就是失败吗?他们羞愧地躲避着女工们的目光,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们和他们身后走出的民警们都沉默着,公安局大院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安静。

大脸盘子许秀花先打破了这种安静,她的声音是沙哑的:“我们不是来闹事的。”

张副局长做了个无力的手势。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我们只要求公安局抓住那个杀人狂,为冯淑慧报仇……为了这个,工厂倒闭,我们失业,我们都认了……”

“我们在工作……”老张低声说。

“她不应该落个这样的下场……”许秀花的声音哽咽了。许多女工在抹眼泪。“让市政府拆了纺织厂吧,去盖宾馆、盖饭店……盖什么都成。只要让小冯闭眼。我们听政府的,政府也得为我们做主啊!”

没有人吭声。女工们垂下了头,把眼泪藏了起来。公安局长和民警们也垂下头,他们心如刀绞。

“许秀花!你……”老张叫道。

“老张,”大脸盘子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落下来了,“你下个令,让大江回来破案吧。你就告诉他,只要他破了这案,我许秀花不会和他离婚……”

老张哑住了,他说不出话。

“大嫂!”田副局长叫了一声,也哽住了。

许秀花依次看看局长们,又回头看了看纺织厂的姐妹,然后,缓缓地,跪下了。一个一个,女工们都跪下了。

公安局的人们、领导、民警、传达室的老头,泥塑般地伫立着,面对着跪倒一片的女工们。他们看到,在女工们背后,站着一个穿病号服的老人。那老人脸色是惨白的,却站得很直,很稳。他大概已经来很久了,他大概也是羞于面对女工们才躲在她们身后。他的视线越过跪着的人们,和他的部下做着沉痛的交流。他仿佛在问:还记得我们的责任吗?

他的部下迎着他的视线,肃立。

许秀花顺着张副局长的目光回过头来,叫:“王局长……”

王德亮点头,命令道:“大家都起来,起来!”

女工中引起了一阵低沉的议论,她们就犹犹豫豫地,有的站起来了,有的还跪着。

王局长激动地说:“姐妹们啊,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是人民警察,你们这么跪着,让我们这脸,往哪儿搁!”

他几步抢到许秀花面前,把她拉起来:“起来吧,要不然,我跪下!”

不知为什么,许秀花觉得嗓子一热,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她哭得非常响,非常放肆,那张大脸盘子上满是泪水和鼻涕。她抓着王德亮局长的袖子,摇啊摇的,却只是说不出话。她的哭传染了女工们,她们一个一个站起来,一个一个开始哭,哭得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