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无歌之夜

2005年5月30日17时15分。

治安民警东方启明推开阿迪歌厅那扇钉了黑色皮面的大门时,门里一片昏暗,昏暗得使他无法辨认那影影绰绰晃动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他正发愣,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伴着酒气喷到他脸上的话震得他耳朵嗡嗡响。

“这么早就检查来了?我这儿就是有‘鸡’的话也得后半夜才开始卖呢。你这算戴罪立功吧?”

东方启明的脸一下子热了。他被老同学李迪扯着往里走,脚底下不时被台阶、椅子、地毯和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绊一下。

他被摁到一张可以转动的皮椅上。皮椅在他屁股底下呻吟了一声,仿佛不愿意让他坐。他的手里有了一听饮料,冷冻过的铝桶湿润而清凉宛如刚从游泳池里爬上来的女人的皮肤。

东方启明的脑海里闪过一具美丽的胴体,艳丽的泳装如火苗般一亮一亮的。心疼了一下。

他的眼前真的亮了一下,是小姐点燃了桌上的蜡烛。李迪的胖脸在烛光里很善良,泡泡眼里有一种关注。

东方启明不想接受这份关注,他把目光投入烛光以外的黑暗:“怎么不开灯?今晚上不营业了?”

“妈的线路坏了,连音响都烧了。算我倒霉。已经去叫人来修了。你怎么样?真去治安科了?”

“不去又怎么样?”东方启明不愿提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眼睛数着桌面上零零落落的瓜子皮儿。

李迪沉默。这个胖子很少沉默,沉默说明他有重要的话要说。东方启明知道他要说什么,把没开启的饮料揣在衣兜里站起身来:“今儿晚我第一次值班,五点半接班,我得走了。”他开始后悔进这个黑洞洞的歌厅,他原以为老同学李迪会同情他会给他一份慰藉,可他忘了李迪和他老婆申肖颖也是同学。没准儿这个胖小子当年还暗恋过有班花之称的申肖颖呢。

他往外走。李迪没送他,好像也没站起来。他边走边听见李迪叹了一口气:“哥们儿,这回你丫这事儿办的真不怎么地道。”

东方启明站住,转身。他不知怎么突然镇静起来,连眼前的景物也忽然变得清晰。他直视着那张胖脸,一字一句地问:“我这事儿办得怎么不地道了?再说了我办了什么事儿?”

李迪和他对视,一脸的惋惜和怜悯隐隐还有几分蔑视。这几分蔑视使东方启明的火腾腾地燃烧起来。他走向李迪,不声不响地冲对方的脸上杵了一拳。可他动作慢了,他的手在离目标还有半尺距离时被抓住了。李迪这个胖子这个可恶的歌厅老板身手居然不错。他站起来了,他仍然抓着东方启明的手而眼睛盯着对方扭曲的脸。他说:“你丫怎么这样儿?”说完,照东方启明的腮帮上揍了重重的一拳。

2005年5月30日17时27分。

走进治安科办公室时东方启明的牙床仍在渗流着腥甜的**。冰凉的饮料罐子在衣兜里坠着,使腰部感受着几分凉爽。这两种感觉就像此刻他想到李迪时的心情,舒适和憎恨并存。

带班的治安科副科长李长顺见他进门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这个动作使东方启明极为恼火。“您甭看表,我不会迟到。”他压着火气说,嘴一动腮帮子就疼。李长顺又抬起头来,这回是瞥他一眼而那目光如刀子般地叫东方启明一疼。这老家伙并没讲话,可他的不讲话更告诉东方启明许多要讲的东西:你诈唬什么?你有资格诈唬吗?告诉你让你调到治安科已经是对你宽大处理了。东方启明让这些无声的话噎得哑口无言。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进里屋躺到那张值班的**。脑袋挨到枕头的一刹那泪水溢满了眼眶。

那个火苗般的只穿泳装的美丽胴体又在他的泪水中浮现出来了,可吸引东方启明的难道仅仅是那肉体的芬芳吗?东方启明在心里悲愤而顽强地为自己辩护,他质问每一个人为什么忽视他的感情而只关注别的什么?他一再申辩说自己和她是纯洁的,可纯洁这两个字为什么那么令人难于接受?

也许这就是命。东方启明悲哀地想,苦笑着把嘴里的血和唾液咽下肚去。一扯到感情的事儿人们总爱说个缘字,其实这缘也许带来的就是痛苦,就是烦恼,就是一跟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的境地。妈的,这就是命。

可这事儿当初是怎么发生的呢?

是她来刑警队报到那天吗?韩队长把她带到自己面前,介绍说:“西门暮云,刑警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就分配到你这组吧。”身后的机灵鬼范辰哧哧笑道:“东方启明,西门暮云,怎么跟一副对联似的?”

于是大家都笑。韩队长也笑,他可是轻易不笑的。东方启明记得自己当时也笑了,笑的同时打量了这位刑警学院女高材生。当时的印象是,很漂亮,可漂亮就能干好刑警吗?

总之,当时他丝毫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心里只有那起案子,那起全市挂号第一位的系列抢劫、强奸、杀人案。为这起案子全体刑警们几乎已近半个月都没回过家了,东方启明也只是在梦里见过妻子申肖颖的脸,在电话里听几声她的声音。那时,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大学生在分队长东方启明眼里没有丝毫位置。

可是后来呢?东方启明翻一个身,正想把后来的事回忆回忆,李长顺却探进一颗花白的头来:“喂,别舒服着了,出现场去!”

东方启明浑身的神经与肌肉一下子绷紧了。现场,对刑警来说是一个很平常又很刺激的字眼。

2005年5月30日17时50分。

警车无可奈何地排在长长的车队里一动不动。李长顺随手扭开收音机,一个慢悠悠的京剧唱腔在车里开始制造一种昏昏欲睡般的气氛。没开警笛,连吸附式警灯也没被按到车顶一卜去。东方启明想在这下班的交通高峰里得多长时间才能到目的地呢?这也叫出现场?他刚才曾经提出打开警笛超车过去,而李长顺却冷冷地说:“你还嫌交通不乱?”而一旁的技术员小丁却笑道:“一个自杀的,反正人也死了,你着什么急呢?”说话时眼睛里也似乎有一层别的什么意思。

这层意思使东方启明决定不再说什么。其实自从宣布他调离刑警队到治安科的那天起他已经告诫自己少说话多干活儿。一件“桃色新闻”什么时候也是人们感兴趣而同时又要表示出厌恶的,卷入这种事件你只能无话可说。

那回就不应该让那丫头和自己扮演什么恋人去当诱饵。真是鬼使神差。

可不让她去又让谁去?韩队长把她塞到这个组就有这个意思。而让别人带她去自己又不放心,对手可是抢劫、强奸、杀人的全料恶魔,万一有个闪失把小丫头喂了狼怎么办?

“你太小瞧我了。”那天他们走到大街上,西门暮云第一句话就是,“我在学院散打可是第二名,你也未见得撂得倒我。”

东方启明惊讶这丫头的直率与高傲,不禁多看她几眼。两门暮云确实漂亮,这种漂亮不在于她的相貌与身材而更多地在于她气质中的一种夺人的英气,一种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挺拔和清纯,一种从她整个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热烈与旺盛的健康气息。

他们那天在常发案的那座公园里找张长椅坐下。坐了一会儿之后西门暮云咯咯地笑道:“你说咱俩像搞对象的吗?”东方启明也笑:“不像。”西门暮云说:“咱俩倒真是对联了,那边一条儿,这边一条儿。咱们不像谈恋爱倒像谈离婚协议呢。”说着,她依偎过来,把头歪到他的肩上。

她的动作太自然了,她以前难道扮演过类似的角色?东方启明忘不了那种感觉,当时他仿佛又回到和妻子申肖颖热恋时的氛围之中。周围仿佛突然寂静下来,他那被依靠的臂膀感觉到一种柔软、一种滑润、一种温馨。

车子又启动了。突然的摇晃中断了东方启明的回忆。那个京剧唱腔仍然在飘浮,但淹没在破吉普车的喘息里,更显得缓慢而有气无力。不甘寂寞的小丁在问李长顺:“李科,你说这女人自杀一般是为了什么?”李长顺简短地回答:“爱情。”小丁笑了起来:“老李头儿你真逗,还懂爱情哪。”李长顺认真地说:“我怎么就不懂?女人假如被负心的陈世美甩了她不难过吗?”

东方启明的心像被扎了一下。他冷冷地插嘴:“要教训谁就直说,甭甩闲话。”李长顺像没听见,继续开他的车。小丁也不吭声。直到车驶过路口摆脱了堵车的长龙他才说了一句:“东方,你多心了。”

东方启明哼了一声。

2005年5月30日18时20分。

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女人,一动不动地悬挂在这个两居室单元的卫生间里。她很茁条,也许是因为悬挂才显得苗条,似乎人已经被拉长了一些。瀑布般的长发从她头的两侧垂下来,依然展示着一种美丽。她保持着一种高度的静止状态,这种状态告诉人们两个用恐怖和伤感写成的字:死亡。

李长顺很快地把整个单元巡视了一遍,他的例行公事中透露着机警和沉稳。巡视完毕,他挥挥手,示意把人放下来。

小丁凑上来手脚麻利地开始工作。掰开嘴看看舌头,抬起下颏验验索沟,然后便开始扒衣服,嘴里还不停地唠叨:“自杀,绝对是自杀,衣服穿得多整齐。瞧,还都是干净的,显然刚刚换过。”东方启明一眼瞥见颤巍巍的**从小丁手下被剥出来,忙扭过脸去。在他的感觉中这尸体仍然不是尸体,这女人仿佛还活着。

“家属呢?”东方启明听见李长顺在问,又听见小丁回答了一句:“楼下呢,那个哆哆嗦嗦的小白脸儿是她丈夫。”“叫他上来,他待在楼下算怎么回事?”李长顺说。东方启明扭头向单元门走去。这时小丁已为那女尸又穿上了衣服。东方启明发现女尸领口处仍然敞得过大便弯腰伸手为她拽了一把。他的手碰到那白皙的皮肤时抖了一下。

李长顺一直望着他没说话。

小白脸儿很害怕,他犹犹豫豫地不想上楼。可东方启明还是把他拉上来了。这位丈夫进门见到妻子的尸体便再也挪不动脚步,泪水扑簌簌地流过扭曲的脸颊于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当地的管界户籍警跟上来告诉大家:小夫妻双方的家长和单位都通知过了,人一会儿就来。李长顺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那位哭泣的丈夫。所有的人都不再说什么也一时没什么可说。大家各自选择了座位坐下,女尸在他们脚边安详地沉睡。东方启明想了一下到卧室找来一块毛巾,轻轻盖住了尸体那呆滞的表情。做完这件事他抬起头时正碰到李长顺的眼睛,那眼睛里略略有一点温暖。

2005年5月30日19时整。

墙上的挂钟悠悠地响了七声。

在尸体旁的等待真的很难捱。

李长顺掐灭了第四支烟头,开始对那个已渐渐平静下来的丈夫进行讯问。他的问话很简短然却很凌厉。

“是你发现你爱人上吊的?”

“不……我回来敲不开门,就感到不妙,叫了邻居,把门……”

“你为什么感到不妙?”

“为什么……我爱人心眼窄,我担心她出事。她单位不景气,下岗了,拿百分之六十工资。”

“心眼窄就都自杀?你得说出具体迹象来,有什么事、她说过什么话,证明她要自杀?”

“我……”

“话又说回来了,你既然感到她要自杀,为什么不在家看着她?”

“这……”

“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上班。”

“谁能证明?”

“您去问我们车间的同事。”

东方启明觉得屋里的空气很闷。他坐的位置正在尸体的脚边,那两只呈八字形分开的纤纤细足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肉色的、薄薄的丝袜,由于血液淤积造成的紫色正从丝袜里缓缓地渗透出来,仿佛把屋里的空气也染成了紫色。紫色,紫色,紫色……紫色给了东方启明一种窒息的幻觉。他站起身走上阳台。

东方启明想起妻子申肖颖,他们刚刚恋爱的时候她总对他的工作十分关心,总爱依偎在他身边缠他讲那些或惊心动魄或悲惨绝伦的案件。有一回他举着双手让她看,说这双手刚刚提过两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是一起流氓械斗,残忍的杀手竟然把对方的头砍了下来一脚一个把它们踢进了阴沟。他们只好下沟去摸,摸上来再提着到水龙头下面去冲去洗。他说他洗得特认真,把那头鼻孔里的淤泥都给抠出来了。他的话和他的手把申肖颖吓得哇哇大叫,那晚她说什么也不敢让他用那双手来抱她爱抚她。东方启明回忆起申肖颖那受惊羔羊般的神态不禁微微笑了,他嘲笑自己当时真傻竟以为那些案子使自己充满了英雄气概。

后来申肖颖不再为惊险与惨烈而激动,她厌烦了案件、厌烦了等待、更厌烦了东方启明。她愤怒地扯着他的耳朵大叫:“我要的不是一头回窝就睡觉的猪,我要的是丈夫,是男人,是可以抱我亲我把我按在**的汉子!”

东方启明当时很奇怪。一向温文尔雅的妻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粗话。

后来他懂了。可是大概很可悲,他是在西门暮云靠到他肩上的那一瞬间懂了的。

他叹了口气。近来他常常叹气,因为他心里郁闷,叹气可以使他稍稍舒服一些。他改变一个姿势,收回撑在阳台护栏上的双臂,直起腰来抚摸着硌疼了的双肘。他的目光无毒识地扫过凌乱的阳台,突然被角落里一点白的东西所吸引。是什么呢?他弯下腰看清那是一团揉皱了的纸,便突然意识到他找到了某种他想找的东西。

你要离婚,你要抛弃我,我绝不答应!我要……潦草的字迹表露着一种绝望的心情,泪水浸泡过的纸沉重地牵引着人们的神经。李长顺把纸摊在那个丈夫面前,那小白脸儿惊慌地在警察们的目光下瘫软下去。东方启明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把它扔了。”可话一出口他已恍然明白了那颗脆弱善良的女人心。

谁也不说话。那个丈夫又无声地哭了。更响亮、更扯动心肺的哭声在楼道里越来越近,是女方父母到了。

“我那苦命的孩子呀,准是让那陈世美给害了……”

2005年5月30日20时15分。

李长顺仍在向悲痛欲绝的老人们和面无表情的单位领导们介绍着情况。他其实已经把从接到报案至今的所有细节讲了不下三遍,可失去女儿的老太太仍不依不饶地坚持他杀的观点,并指名道姓地说她的女婿是凶手。东方启明在一旁看着,很佩服李长顺的不动声色。他在刑警队时也常接触死者家属,可那时他在哭泣的人们眼中是救星是英雄,他们把为亲人复仇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这使他有一种自豪感。而现在。可怜的治安警们仿佛是与凶手沆瀣一气的帮凶,他们在老太太的手指与唾沫星子面前只有解释的份儿。东方启明受不了这个,他再次站起来走向阳台,他感觉得到李长顺的目光一直在他后背上盯着。

小丁也跟出来了,不声不响地掏出香烟递给东方启明。东方启明摇摇头,可小丁仍坚持地伸着手。这种坚持仿佛有一种和好与道歉的意味。东方启明只好从他手里抽出一根烟来。

两个人默默地抽烟。小丁却仍是耐不得性子,很快地便打破了这沉默。他说:“东方,你别怪我多嘴。咱们过去不在一个科可彼此都认识。我知道你小子一直挺棒的,可为什么……为什么掺和到女人之间去了?”

东方启明心底泛起一股别扭,可马上就无可奈何地释然了。警察嘛,都是直肠子,要他们不问你这件事才怪呢。可是该怎么回答?他盯着烟头那一点点火亮,像盯着自己的心。

小丁又说话了:“瞎,其实哥们儿也理解你。干咱们这行的,和老婆在一块儿的时间没有和同事在一块儿的时间长,真说不清和谁更亲。”

东方启明的心猛然一动。是谁说过类似的话?没错,几乎是一字不差。我听到过,我听到过这个话。对了,想起来了,是刑警队的机灵鬼范辰。那天晚上,在我的宿舍里,我终于抑制不住那种难耐的渴望,紧紧地把西门暮云那等待着的身体搂在了怀里。我们接吻了。那个吻,它像一把火骤然点燃我们的全部情感和欲望。西门暮云在我的怀抱中颤抖,她的呼吸和我的呼吸融合成一片热带季风……然而就在这时刻,门开了。是范辰,是兴高采烈继而目瞪口呆的范展。

后来我在楼道里追上他,这个平日妙语联珠的机灵鬼结结巴巴地说了如下的话:“我不会说出去的,我理解……干咱们这行,和老婆在一块儿的时间没有和女同事在一块儿的时间长,唉,难啊……”

范辰和小丁性格类似。我奇怪这一针见血的结论怎么都出于他们这种嘻嘻哈哈的人之口?

真的,一忙起案子来,我往往一星期甚至半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回家时也肯定是疲惫不堪倒头便睡,连搂一下老婆的力气也几乎不再有。而和西门暮云呢,我们白天黑夜地在一起摸爬滚打。仅为了抓那个抢劫、强奸、杀人的恶魔,我们就整整乔装了一星期的恋人,每天都要勾肩搭背地在大街上公园里去转悠。转悠到后来我们已经自然得从感觉上就是一对儿恋人了。案子破了之后队里放我三天假,我终于可以轻轻松松地回家过几天正常生活了。然而当我在**抱住申肖颖的时候,却感到她特意喷洒的香水是那么的呛人。我当时还真没想到那是因为我闻惯了西门薯云脖颈间淡淡的温馨。

东方启明把已经熄灭的烟头扔下楼去。

屋里,李长顺终于把老人们安抚住了。死者的丈夫和单位的同事们开始用床单包裹尸体。老人们又开始哭,哭声惊动了东方启明和小丁。小丁说:“走吧,这趟活儿该结束了。”

东方启明却想:一个年轻而美丽的生命也结束了。

2005年5月30日20时45分。

仍是李长顺开车。没开收音机,也没人说话。李长顺大概磨累了嘴皮子,从那个两居室单元出来就一声不吭。车子路过阿迪歌舞厅门口,东方启明看见那豪华的门面依然昏黑着,老板李迪那狗熊似的身影正在昏黑中晃来晃去。他显然很急躁,他歌厅的电路显然还没修好。他的阿迪歌舞厅今夜将没有歌声。东方启明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忽而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当年的婚礼,醉醺醺的李迪像老爸爸似的把娇羞的新娘申肖颖拥到他面前,诈诈唬唬地叫道:“你丫艳福不浅,今后可得好好服侍我们班的这朵花啊。”气得东方启明把他揪到门口,冲着他的耳朵切齿道:“你兔崽子是不是喝多了?”

恍然如梦。那时的好朋友今天下午还在他的腮帮上揍了一拳。

车突然停了。小丁从瞌睡中睁开眼,问:“怎么,撞人了?”李长顺哼了一声跳下车去,匆匆地走向马路对面的小花园。“他干吗去了?”东方启明问。“谁知道。”小丁回答。他的语调使东方启明觉得其实他知道李长顺的去向只是不说。东方启明便也不再问,跳下车去活动坐麻了的腿。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夜晚。天气不冷不热,没有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的香气。一对儿恋人说说笑笑地从东方启明身边掠过,留下一种很湿润的气息。看见那男孩儿肩上的救生圈,东方启明知道他们是去游泳了。按说这时候游夜泳还早了点儿,可这帮小孩子真胆大。东方启明眼前又闪过穿鲜亮泳装的胴体了,那个形象将在他脑海里留到永远。

那时他和西门暮云已扮演了整整一星期的恋人。最后这天晚上他们几乎绝望了,于是两门暮云提议说咱们去游会儿泳吧,也放松一下神经。东方启明知道这公园里有一个游泳池,可没带游泳裤怎么游呢?西门暮云却显然早有准备,她脱了白色的连衣裙便露出了那红似火苗的泳装。那鲜艳的红把青春的胴体突出得分外美丽动人,东方启明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他想提醒女部下说还有两个小组在暗处隐蔽着呢,他们此刻一定存惊叹着欣赏着同时挤眉弄眼地传递不可明喻的暧昧信息。可他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西门暮云已轻巧地翻过紧闭的栅栏门纵身跃入空无一人的泳池了。

她跳水的姿势真美。

后来……东方启明还没来得及想后来,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突然扑到了他的腿上,把他吓了一跳。他低头看那小狗,小狗也用天真无邪的小黑眼睛看他,小小的红舌头一卷一卷地舔着自己的鼻子。东方启明忍不住笑了,小狗见他笑便也高兴地吠起来。马路对面,李长顺和一个中年妇女向这边走着。李长顺边走边说道:“去登记吧,限养也是为你好。我查了材料了,毛毛属于北京犬,是可以养的。先去登记,回头钱不够再来找我。”他的语气很柔和,东方启明从没见过这个半大老头儿有过这种的柔和。那妇女点着头,扬声叫道:“毛毛,来。”那小狗便欢蹦乱跳地跑过去让女人抱起,悄悄地走了。

李长顺目送妇女走远才钻进汽车发动油门。在轰鸣中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她就剩下这条狗了。”

2005年5月30日21时30分。

小丁不甘寂寞,到别的科找人打牌去了。东方启明到锅炉房去打水,听到分局后院一片喧闹,立刻意识到是刑警队要出现场了。几乎是本能地,他扔下暖瓶就要往外跑。刚迈出一步,一个念头像锤子似的把他砸醒了:站住!你已经不是刑警了。

懒懒地继续打水。开水冲灌到暖瓶里哗哗地响。他踮起脚尖往后院望,望见刑警队的小楼里飞奔出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强烈的灯光从楼里泄出来,把每个身影都烘托得高大而清晰。当那个他想见到又怕见到的身影出现时他闭了一下眼睛,两颗泪珠立刻从紧闭的眼睑中被挤了出来。

等刑警队的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出大门院子恢复平静之后东方启明才走出锅炉房。他走回治安科办公室时见李长顺正猫腰在脸盆里洗手。他满手的油污说明他刚刚鼓捣完那辆破吉普车。那车刚才在距分局大门还有二百米时再也不肯走了,是他们三个人把它推回来的。

电话铃响。东方启明接电话,一个女人沙哑的嗓音:“找李长顺。”东方启明说了句:“老李电话。”便走进里屋,刚才的身影还在他眼前晃动。

李迪给他的那听饮料还在桌上放着。显然已经不凉了,铝桶外面密密一层水珠使它像个哭了半天的小孩子。东方启明打开饮料慢慢地喝,听着外屋李长顺接电话的声音:“是我……又怎么了?我在值班呢……家长会你就去呗我没工夫……废话!这个老师怎么这么说,小孩儿打架也怨当爹的?我就不去……”

2005年5月30日22时整。

撂下电话李长顺就没好气地吆喝东方启明跟他巡查歌厅去。东方启明知道他有不痛快的事便也不说什么跟着就走。

现在他们便走进了阿迪歌舞厅的大门。本来一下车他就犹豫了一下,他实在不想再看见李迪那暗含着蔑视的眼睛,可转念一想有什么可怕?我现在是分局治安科巡查歌厅,该害怕的应该是他。于是,便进来了。

歌厅里仍然晃动着昏黄的烛光。李迪迎上来,一见是他们二位脸色就一变,让过李长顺拉住东方启明的胳膊就往外走。“哥们儿,今儿你不能来。”他很正经地说,神色很庄重。东方启明无名火起,挣扎着叫:“我告诉你,这会儿我不是你的同学而是分局治安科的民警,你不让我进门你可小心后果!”说着话两人已来到门外,李迪松了手,低声说:“申肖颖在里边。”东方启明一下子愣了。

“她来干什么?她也学着泡歌厅?”

“咱班几个同学,见她心烦拉她来散散心。”

东方启明不说话了。他感到很累,感到很别扭很委屈。他想走,可抬不起脚。想喊,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他就那么愣愣地站着直勾勾地盯着李迪的胖脸。他脸上的神态显然使歌厅老板觉得可怕而又可怜。李迪叹口气解释说:“可不是我的主意。我可不想落个乘人之危见缝下蛆的名儿。是……”他的话没说完,因为他的解释反而捅开了东方启明心里的那道闸门,使那股憋闷了太久的洪水喷泻而出了。他劈面抓住李迪的领口,像愤怒的野虎般地吼叫起来:“你们凭什么这么做?你们有什么资格这么做?为什么没人听听我的解释?好像一切一切都是我的不对都是我的罪过!你们知道是谁先提出的离婚吗?是她!是她!不是我!你们知道是谁先把谁推出家门的吗?也是她!把我像破抹布似的扔出去了!这是我的错吗?啊?就算我有错,就算我对她照顾不到,可我在干什么?我嫖娼了吗?我赌博了吗?没有!没有!”

李迪的脸白了,他拼命地掰东方启明的手企图从这个尴尬的境地中解脱出来。他躲避着东方启明通红的眼睛,竭力地争辩着:“你冲我嚷什么?有什么事你去对申肖颖说……再说你解释了也没有用,你和别的女人的事是假的吗?你对你老婆照顾不到也是……”“别的女人?”东方启明冷笑了,他笑得十分瘳人,他的笑让实际上比他强壮得多的歌厅老板打了一个寒战。“别的女人?你知道吗?就在那些有钱人在你这个歌厅里搂着你那些小姐找乐子的时候,就在申肖颖舒舒服服在家里睡大觉的时候,我和你们说的那个女人在干吗?我们在拼命!和带着枪拿着刀的家伙拼命!和背着几条人命的家伙拼命!我们他妈的为什么?为了让那些大款玩得痛快,甭管他们的钱是骗的是蒙的!为了让家家户户都睡得安稳不做梦,也管不了他们之间谁是好人谁是孬种!别的女人……你们一口唾沫就可以把人淹死,就可以下个定义说谁他妈的不是东西,可你们谁愿意有人把刀架在你们脖子上让你们交出钱来还要交出老婆?真有那时候你们又该来找我了,真有那时候你们也不敢说我这不好那不对了。人就是势利眼!就是王八蛋!王八蛋!”

东方启明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跺着脚大骂。他已经忘了一切,他只想宣泄,像把心彻底翻一个底朝天的那样宣泄。李迪那张惊慌失措的胖脸在他眼前晃动着,晃来晃去似乎不再有五官而只是一张圆形的白纸。他想把这张纸捅破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宣泄使他浑身松散下来像一座冰山的坍塌。他不再骂了,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他想睡,想一觉不再醒来。他觉得有人抓住他的胳膊而他不想去看这人是谁。

2005年5月30日23时10分。

“喝酒吧,喝醉了回去睡觉,心里就不烦了。按说有‘五条禁令’呢,值班不该喝,可下半夜不会有什么事了,算你休息,有事由我来顶着。”

这是今天晚上治安科副科长李长顺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东方启明忍不住多看了这个花白头顶的半大老头儿几眼。以前他并不了解这个不苟言笑的人,他只知道这人干了很长时间的特行科,专管巡查旅店,调到治安科时间也不算长。他还听说过这人查旅店有不少绝招,睡着觉的一屋子旅客他瞄几眼就会从中拽出个潜逃犯来。他还知道的就是这位治安科的现任副科长对自己很蔑视。他明白这并不奇怪,连李迪那么一个歌厅老板都看不起自己何况一个吃了几十年公安饭的老警察。警察是疾恶如仇的,他们不会容忍任何落在那身警服上的哪怕极微小的一点灰尘。从进了治安科的门那天起东方启明便有意和李长顺拉开距离,实在躲不开了他就用同样尖刻的话来反攻。他豁出去了。反正我也背上了一个永远不会卸去的黑锅,只要我还在公安局干就必须面对人们的指摘和责难。这样的事放在别的单位例如一个什么三资企业也许只是一个茶余饭后的笑话,可在公安局它就是一个严重的涉及人的品质的大问题。东方启明没想到李长顺此刻的语调竟是如此和善,而他那张沧桑的脸上也并不再是冷冰冰的。东方启明那熄了火的大脑和心都十分呆滞,他顾不上想这是为什么而只是把酒一饮而尽。

这小饭馆李长顺显然常来常往,他根本就不用点菜,笑眯眯的老板就都为他准备好了。李长顺只要求加了二两装的二锅头。现在二锅头那醇正的香味就在他们之间缓缓地飘散着,把两个人之间那点距离仿佛给浸泡得变软了拉近了,也把他们的眼睛渐渐变得朦胧起来。

“东方,”李长顺喝一口茶,把烟盒推到东方启明面前,“别怪我多嘴。你和你老婆,到底怎么回事?”

东方启明把酒杯举到眼前,嘿嘿地笑了:“什么怎么回事?我知道怎么回事?我上案子了,连轴转,回不了家。那天终于抽空回去说换换衣服,她说她要离婚。”

“开玩笑吧?”

“也许。可这玩笑开大了。”

“你该哄哄她。”

“怎么哄?警车等在楼下,去河南驻马店抓人,大家伙可以等,案犯也等吗?我只能走。她说,你走了就别回来。”

“这里面肯定有事儿,你没问清楚。”

“也许吧……”

李长顺再次给东方启明把杯子倒满。小饭馆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小老板在柜台后面抽烟,不时往他们这边瞥一眼。女服务员在店门口站着啃指甲,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记得咱们九点多钟回来时碰见那女的吗?”李长顺低头转动着茶杯,缓缓地说,“她男的也是咱分局的,搞政侦的,和我是一块儿从部队下来的。”

他忽然不说了,只是转那小玻璃杯。杯里的茶洒了出来,在桌布上洇出一片渍印。

“就那个抱小狗的?”东方启明合含混混地问,他的头有点发晕。

“那年,她丈夫也是上案子,几个星期没回来。她怀着孕,自己搬粮食缸的时候流产了。正躺在炕上,男的回来了。也是换衣服,去外地抓人。脏衣裳扔下刚要走,她说,你走吧,走了就别回来。”

小老板睡着了,拉着轻轻的鼾声。女服务员拉不着客人,找把椅子坐着打哈欠。城市的夜已经很静了,偶尔有辆出租车驶过,在静寂里划开一道喧嚣。

“后来呢?”

“男的不知道女的流产,走了,再也没回来。车翻了。”

东方启明知道自己喝多了,因为李长顺的脸在他的感觉中已经一阵模糊一阵清楚,声音也渐渐变得遥远起来。他想问后来呢可张不开嘴。他想吐。酒和菜在他的身体里翻腾着,他的脚却似乎总想离开地面飘浮。他醉了。

李长顺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他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视点仿佛落到了很远很远的什么地方。他已经忘了东方启明的存在,他的话此刻是在对自己说。

“他换下的脏衣服她把它洗了,叠整齐了放在枕头边上。永远放在那儿。然后每隔三天洗一遍,洗完了晾干了叠好了再放在那儿。一直到今天,她仍然这样做着。她说她后悔说那么绝情的话,她必须一辈子为他洗衣服赎自己的罪,直到死……”

他看看趴在桌上的东方启明,感慨地说:“做警察的老婆不容易,多为她们想想吧,别一句话就……”

2005年5月31日零时整。

东方启明在做梦。

可这梦太清晰,清晰得仿佛就是昨天就是刚才发生的故事。

西门暮云在泳池早自由自在地游着,他奇怪为什么在如此黑瞎的泳池里那件泳装却仍然那么显眼。他盯着那跳跃的火苗在黑色的浪花间时隐时现,紧张的神经却渐渐地松弛下来,仿佛那个抢劫、强奸、杀人的魔鬼已不存在于眼前的世界了。这真是一个宁静和谐的夜,他伸直双腿仰望了一下夜空,他已许久没注意过的月亮正在天际垂下一缕银白色的光来。

梦里的东方启明清楚地记得那时他没有想到他的妻子申肖颖,他不愿意去想,他在下意识地逃避。接下这个案子是申肖颖提出离婚之后。从去驻马店抓人回来他便马不停蹄地上了这个案子,一直也没回家去。他不敢回去也不愿回去,紧张的案子和假扮恋人的温馨奇怪地搅和在一起,吸引着东方启明的身心。他竟有些不愿破坏这种意境。

一种逃避和一种拖延有时是解决问题的灵丹妙药,可它也会造成不可弥补的永久的过失吗?

就在东方启明沉浸在泳池边的很浪漫的氛围之中时,一把刀子顶住了他的腰。

“叫你那个小美人儿上来。不然……我看了好半天了,她可真美。”

沙哑的如同砂纸擦过金属般的声音,几个受害人都强调指出过的声音,是他,是那个恶魔!

东方启明一动不动:“干吗叫……你要钱我可以……”

“叫!”声音变得凶狠了。同时东方启明凭感觉判断出那家伙已蹲在了长椅背后。

他想突然袭击。

他想毁掉又一个女孩儿。

东方启明冷笑了。他扬声向泳池叫道:“亲爱的,来吧,咱们该回家了。”

“好的,我就来!”

西门暮云的声音清脆悦耳,即使在梦里听来还是那么动人……

东方启明一下子醒了。

他在颠簸的吉普车里。

“老李……我们去哪儿?我……头疼。”

李长顺开着车说,“顺路,去趟南城根派出所,他们抄了家娱乐厅,抓了伙赌博的。你甭下车。”

2005年5月31日零时20分。

南城根派出所所长搓着手皱着眉向他们介绍情况:“今晚上也不知怎么了,都搅到一块儿啦!刑警队要掏个窝子,听说是伙贩枪的,哥几个都穿着防弹衣去的。我这儿得派人跟着。东边彩云饭店又有个首长警卫任务,又得派出一拨人去。巡逻的这会儿偏掏出这么伙赌博的来。添乱……”李长顺拍拍所长的肩:“不这么忙你也不会叫我,怕我抢了你们的功啊。”所长咧嘴笑:“你这老家伙说哪里话,全局一盘棋嘛。”李长顺扔过一支烟去:“得了吧,谁不了解谁呢。”

李长顺看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她不会有危险吧?东方启明跟着李长顺他们往派出所后院走去,心里翻翻滚滚地流动着忧虑和思念。当风言风语传开之后,刑警队韩队长找他谈话时他便承认自己爱上了西门暮云。他觉得刑警的性格就不该藏着掖着,即使是罪过也该挺着胸承担下来。他还告诉韩队,他是在把那个抢劫、强奸、杀人恶魔制服的那一刹那爱上西门暮云的……

那天西门暮云从泳池里上来湿淋淋地往东方启明这边走,边走边咳嗽了两声。东方启明一听这咳嗽就乐了,因为这是他们事先规定好的信号。西门暮云太聪明了,她已经从东方启明的招呼中悟出了端倪。顶在东方启明腰上的刀子又加了一点力,东方启明知道这是罪犯在警告他当心自己的小命儿。这家伙已几次赶跑怯懦的男人然后糟蹋无助而绝望的女人了,那些胆小鬼显然使这家伙更有点儿得意忘形。西门暮云还从从容容地往前走。东方启明已听见身后那恶魔急促的呼吸知道这家伙就该动手了。果然,顶在腰上的刀子一松,那家伙忽然跃起从椅子后面蹿过去直扑西门暮云!几乎是同时东方启明舒臂翻腕抓他的胳膊,却嘶啦一声扯下了半只袖子,那恶魔充分表现出了急切与贪婪。东方启明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呵斥,再看那恶魔却已趴在穿泳装的西门暮云腿边了。女刑警那修长的腿此刻就是一根无敌的铁棒,那家伙刚要翻身而起时正被西门暮云一脚踢在脸上。东方启明纵身赶到,把手铐扣在恶魔腕上的一瞬间爱上了威风凛凛的女刑警西门暮云。

事后,西门暮云告诉东方启明,她是猜到那个家伙一定很狡猾才想出游泳这么一招的。“一对儿恋人天天待在长椅上?那像恋人吗?恋人就该天天有点新花样儿。”西门暮云说,脸上是得意的流光溢彩般的笑容。东方启明也笑,说:“最后一天我们的演出是最成功的。也许……”他看看对方,“那已经不是表演了?”

当时西门暮云没有说话,只是眼波一闪。

这就是见异思迁吧?他常苦笑着问自己。

后院一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靠墙站着五个男女,沮丧是他们共同的表情。听见脚步声他们惊恐而鬼祟地斜眼向门外看。而李长顺在迈进门槛的一瞬间却停住脚步继而急促地向后转了。

“我不进去了,让东方帮你们……”他说,语气有点异样。“怎么了老李?”所长惊异地问,揪着李长顺不放。“唉!”李长顺摇摇头刚要解释,屋里已经有个男人颤颤抖抖地叫了:“李……李科长,您……”

那男人急忙转脸向墙不吭声了。

李长顺示意东方启明出来,然后很艰难似的低声说:“那小子……是我儿子的班主任……为人师表啊。你该怎办怎办,甭搭理他。”

东方启明没有说话。尽管他的头还在隐隐作痛,可他已敏锐地捕捉到李长顺眼中的一丝痛苦和犹豫。他突然想到今晚,不,昨晚李长顺接的那个电话,立即意识到了这中间可能会出现的故事。他的思想活动显然也被李长顺看破,他在东方启明肩上一拍,说:“记着,别想别的。”

东方启明只好点头。李长顺看看他又看看所长,想说什么却没再说,转身走了。

所长等李长顺的背影消失在墙角,马上抓住东方启明的胳膊:“我说,这话按说不该讲,可……我非说不可。你能放那小子一马就放一马,或者弄得聪明点儿,起码让那小子以为咱放了他一马。”“为什么?”东方启明问。“为……”所长犹豫了一下,“李长顺这家伙和老婆关系一直不那么太好,独生儿子可是他们之间一根重要的线儿啊。这线儿要是断了,你说……”东方启明避开所长的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

屋里的男女们见没动静又开始蠢蠢欲动,而且活动的中心就是那位班主任,他显然是此刻他们大伙儿眼中的一棵救命稻草。东方启明从窗户里看着他们在窃窃私语,问所长:“老李他怎么得罪他老婆了?”“得罪?”所长摇摇头,“咱们这些人,哄老婆还哄不过来呢还敢得罪?老李原来在特行科管旅店,每天是夜里上班啊,你说,时间长了老婆愿意吗?有人说,那别的行业人不也上夜班吗?是。可人家要不是有个倒换,要不是活儿轻松白天可以哄老婆去。可咱们呢,哪个夜班不累得跟孙子似的?”

2005年5月31日2时30分。

他们终于可以回治安科躺一会儿了。

小丁在外间的单人**睡得鼾声如雷。东方启明本想给刑警队打个电话问问出去的人回来没有,看看电话机,终于没有打。

打了电话,又该怎么问?

不能再给西门暮云找麻烦了。

中国人对于男女之间那点儿事总是很敏感的,也许是因为压抑得太久反而这一根神经太够活跃。哪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很平常的话,也会有人分析出个子丑寅卯,引串出许多的幻想、联想、畅想。刑警也是人。而刑警们长期过着一种与正常人不同的生活。小伙子们对于分队长与女刑警之间的微妙感情变化洞若观火。

他们不是坏人,他们不肮脏,然而他们是血肉之躯,男女之情自然会激发他们的兴趣,会在他们那雄性十足的心一下撩动一丝奇妙的欲望。

你便放纵了自己:反正人家也这么说了,就这么着吧。你便鼓舞了自己:都挑明了的事,有什么关系呢。你便也把自己引入歧途了:再忙再累也渴望着爱情渴望着女人……

男人,即使是当刑警的男人,也需要女人。

何况西门暮云尽管是羞答答犹犹豫豫的,也终于没有拒绝。

事情便发生了,复杂了,难以收拾了。

东方启明痛苦地下定决心不打电话。他走进里屋,倒在**的时候在心里责骂自己是个懦夫。他想强迫自己睡去,可自责显然使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因而难以闭上眼睛。他翻了个身,看见李长顺正在对面**坐着抽烟。

“老李,怎么不睡会儿?”他问。

“睡不着。”李长顺笑笑,“在特行干了十几年,越到夜里越精神。”

东方启明点点头,没再往下问。其实也不用问,他自己不也是习惯熬夜的吗?警察都是夜猫子。

“你睡会儿吧,这一宿够累的。”

“没事儿。我也不是初学乍练。”

李长顺扔过一支烟来,仿佛思忖了一下才说:“东方,早听说你在刑警队挺能干的,今儿头一回和你共事,不错。我干了十几年特行,眼毒,你几个动作几句话我就把你看透了……可惜呀,东方,你不该搅到那种事儿里去甭管有多大理由……”

东方启明沉默,他不知说什么好。

“干咱们这行和别的人不一样,好多事儿得学会忍……”李长顺掐灭烟头,把空烟盒扔到墙角的纸篓里,“我特愿意值班,有事儿干。要不然在家里可难受了。一间半平房,我睡不着在**烙饼太影响他们娘俩,赌气我就上大街上坐着数星星去。”

李长顺笑了笑,笑得很苦。

“坐在大街上有时我也想这辈子够冤的,连和老婆亲热都得抓空儿。夜里我上班白天她上班,中间跟交接班似的想干点儿什么,可儿子又在跟前,总觉得像**。久了,那股子热劲都没了,见了老婆都无动于衷了。”

东方启明听着,盯着香烟的那点儿光亮在黑暗里燃烧。外屋,小丁仍然拖着长长的鼾声。

“老看电影电视什么的,一写警察就是他妈什么误了约会呀,忘了带儿子看病呀,扯淡。警察心里那点儿苦谁也不知道。”

东方启明笑了一下:“可你还说要忍。”

“是啊,要忍。不忍怎么办?穿着这身衣服呢……我那个战友的老婆,就那个三天洗一次丈夫衣裳的,有一回我去看她,差一点儿就睡在她那儿了……我知道她不想让我走,可我也知道她想她丈夫,不然她不会对着那几件洗发了白的衣服掉眼泪……我也真想留下,可是……忍吧,忍一忍就都过去了……”

外屋电话铃响了。小的丁的鼾声骤然停止,接着便听见他在精神抖擞地接电话了。

“治安科。什么?精神病人?河中间的小岛?蒙谁呢哥们儿,护城河里哪儿有岛……什么,清淤之后留下的……唱了半夜了,河边别墅区的大款们受不了了?我说哥们儿,找俩会游泳的过去把疯子拽回来不就得了?什么?让疯子拿砖头给砸回来了……该!谁让你们自甘堕落给大款看家护院的……”

李长顺冲外屋吼了一嗓子:“说话注意啊,别瞎咧咧!”

小丁在外屋吃吃地笑了一阵:“行啦,天亮再说吧……着什么急啊,反正天也快亮了。”

2005年5月31日4时整。

南城公安分局总值班室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睡眼惺忪的值班员接到刑警队的紧急报告:

刚刚在南城根派出所管界耳勺胡同八十五号破获一起贩枪大案。经过枪战击毙案犯一名,抓获案犯三名,缴获该团伙从边境倒卖来的制式手枪三把,子弹一百发,钢珠枪七十五把。在枪战中,女刑警西门暮云表现英勇,光荣负伤,现已送医院急救,目前仍未脱离危险。

值班员和东方启明是夜大法律系的同班同学。在他急急忙忙去叫醒值班局长的时候就想:要不要给治安科打个电话告诉东方启明一声呢?

说实在的他有些犹豫。

与此同时,歌舞厅老板李迪正把几个男女同学送出他那依然黑乎乎的歌厅大门。一边往外走他一边连连地作揖:“得罪得罪,既没唱了歌也没跳了舞,实在让几位扫兴了。改天吧,改天我一定再为大伙儿单开一场,一定让大家尽兴。来来,我开车送各位——”有人调侃道:“算了,我们几位打的,你还是送申肖颖吧。”话音一落便引起一片笑声。

很端庄很矜持的申肖颖只淡淡地笑,轻轻地说:“算了,我想走走,歌厅里太闷。”李迪忙说:“那我陪你?”申肖颖望望东边天际的一丝鱼肚白,说:“我从来没玩过通宵的,想不到这会儿真是东方启明了。”胖胖的歌厅老板便一愣,沉了半天才讷讷地问:“你还忘不了他?”

女人没有回答。李迪便觉得这个没有歌声的夜真他妈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