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无花季节(三)

市财政局把公安局的一份购买警械器材的请示退了回来,理由是没钱。关于市公安局领导班子调整配备的方案,也压在了市委组织部,问了两次都说没研究呢。傅铁到市委参加个会议,在楼道里碰上办公室主任老邸,刚要打招呼,老邸竟旁若无人地去了。也许事情并不复杂,财政局是真没钱,组织部是真没时间,而老邸是真的眼睛不管用。可人们联系了吴书记小儿子被劳教的事情就不能不敏感。傅铁心里尤其别扭。说不愿当官却也不假,可哪个男人又没一点进取之心呢。难啊。一觉得难,人就懒懒的,可公安局的事又不容你懒。刑警队在大街小巷已蹲守快一个星期了,一个个小伙子都急躁不安,连化了装做诱饵的女刑警小马在街上晃得都骂上了极脏的粗话。傅铁赌气扎到刑警队不出来了,决心和年轻人同甘共苦。

可局里有那么多事等着他这个代理局长。郑瞎子郑一凡终于咽了最后一口气,傅铁从蹲守的现场直奔医院。瘦弱的遗孀抓住他的手,哭着说:“我不要抚恤金,我虽然穷可也没饿死。我只为我们老郑要一个荣誉要一个名声。当警察这一辈子,他难呀。他不图别的只图一个好名声呀。”傅铁被哭得心头绞痛,当场拍胸脯说:“我一切照办。我和老郑一样是警察,不让老郑安心闭眼我就是混蛋。”

扭头便找齐、苗二位商量。正好二位都在医院住着。郑瞎子的事他们都已知道了,而死亡对于上了几十岁年纪的人来说是最恐怖的事情。他们都没敢去看郑的遗孀,且心情都很沉重。听了傅铁的汇报,苗林叹口气说:“一个人就这么一辈子啊……老齐,你看怎办?”他仍然极慎重的,一把手在自己就不发表意见,但他的意见已经在他的语气中流露了。齐志远想了一会儿,说:“能办到的,就都尽量办吧。老苗说的对,人就这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傅铁答应了,义问二位老局长身体如何。苗林说自己快出院了,可老齐还得观察一段。齐志远便无可奈何地笑道:“人他妈不服老真不行。”傅铁发现老头子过去的锋芒锐气在病了一场之后竟减了许多似的,不禁暗自感叹。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渐渐便聊到工作。傅铁其实早嘱咐自己少打扰老局长,可事到临头话便憋不住,一来二去便都说了。齐、苗二位听着,脸色渐渐严峻,屋里空气也沉重了。

这是间干部病房,有电话的。齐志远便慢慢下地,拿起了电话机。他拨号时没人在意,直到他说出找吴书记时傅铁才悚然一惊,忙叫:“老齐,您——”齐志远做个斩钉截铁的手势截了傅铁的话头,一刹那间他又有八面威风的局长架势了。吴书记接了电话,齐志远便说:“我汇报个事。蜂溪抢劫案是我病之前做的决定,其中有个从犯吴彬自称是你的儿子。我想你作为市委书记知道应该怎么做,就没找你核实。如果有什么不妥是我的责任。完了。”不等对方说什么他便挂了电话。想那吴书记此刻一定是目瞪口呆了。

苗林摇头说:“你这是何苦?还这么莽撞。”

傅铁却感动得几乎落泪。颤抖着嘴唇,他说:“老齐,您不老。真的!”

齐放心里窝了一团火,既是因为抓不到人而着急,也是因为对傅铁产生了不满。齐志远给吴书记打电话的事已经风言风语地传开了。这天齐放抽空回家换衣服,便对妻子刘淑慧发开了牢骚:“没想到傅铁这人也够阴的,调唆咱们老爷子给吴书记打了那么个电话。这不把老爷子给撂进去了么?再说,我也得跟着倒霉。”

刘淑慧一边收拾着丈夫的脏衣服一边说:“你也没弄明白是咋回事,先别瞎说。咱老爷子那脾气你也知道,沾火就着。”齐放说:“正是因为这我才怨傅铁。沾火就着,那不就正是傅铁点的火?”刘淑慧一时也无话可说,想想也有几分别扭,便沉了一会儿才说:“算了吧,反正事也出了,咱们家也就落一个公正无私的好名声吧。”齐放冷笑:“名声好了,可别的都耽误了。”刘淑慧便点着丈夫的鼻子说:“我说你自私还真没说错。”

齐放就那么窝着火离开家奔了蹲守现场。五次妇女被扎的现场都在小城的南半部,所以案情分析会上大家推断作案人肯定就隐藏在这一带,于是便日夜不停地在这一片蹲守巡逻。这办法似乎笨一些,但对付这种明显有变态心理的家伙不失为良策。另外齐放还布置了在这一带的单位、居民区进行摸底调查。齐放是从小在公安局院里滚大的,天生就是块刑警的料子。他骑自行车拐上南大街时,老远就看见打扮得花枝梢展的女刑警小马扭扭地在路上走。他没和这小丫头打招呼,在路边一个小酒馆找到两名男部下。三个人都没说什么,因为没什么可说。齐放端起一杯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像有一种往火炉上泼水的感觉,咝咝的热气顺着嗓子眼直往上冒。这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几次发案都大约是这个钟点。几个人都把脸沉着,隔着玻璃窗看见小马又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齐放的心突然一动,因为他看见马路对面的公共汽车站牌下有个人影一晃。那边没有路灯,人影和浓黑的夜融为一体,极不好辨认。然而齐放还是认出了那是个人。他马上想到来班车已过这人干吗还在车站站着?接着他便发现那个人在移动,移动方向与速度都与路这边的小马相同。难道今天有戏?那可真是老天有眼了。齐放掏出对讲机呼叫路两头埋伏着的另外两个小组,同时率两名部下悄悄闪出小酒馆的门。小马的倩影在前面忽明忽暗。他们屏着呼吸顺着墙角紧紧盯着。这时的情景就好像小马是一只雌兔,垂涎的狼和警觉的猎人都瞪圆了眼睛。

马路那边的人忽然折转方向过马路了,动作像一只偷食的猫。正在这时一个部下踢响了一个可口可乐的空罐子,不算太响的声音还是惊动了过马路的人,于是他发现了黑暗处的埋伏,毫不犹豫地扭头往回走。齐放骂了部下一句索性腾身向那人追去。那人于是撒腿就跑。齐放大喝一声“站住!”同时路尽头也闪出了包围过来的刑警。那人见无路可逃便停住了,路灯的光芒下照出一张挺年轻的脸。

“你跑什么?”齐放一边问一边打量这小子,发现特征和几个受害人介绍的差不多,心中不禁暗喜。那人倒也不慌,说:“我以为是抢劫。我害怕。”齐放冷笑道:“你怕什么?我看你也不像大款。我们是公安局的,你身份证呢?”那人忙说有,伸手在身上**。齐放冷眼看他,总觉得他那姿势有点别扭,有点发僵。看着看着,心里猛然一动,突然伸手推那人一把。那人蹬蹬倒退两步。齐放大喝一声:“地上是什么?”几个人定睛一看,原来刚才那人脚下踩着把锥子,想来那五个女人屁股都是这玩意儿扎的了。

小马弯腰去拾,那人突然从怀里掏出把刀子朝她砍来。齐放手疾眼快,一脚将那人踢个踉跄。几个小伙子上去就把刀夺了,把人铐了起来。

齐放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冲上去照那小子脸上就是一拳,跟着又是两脚。他万万没有想到一脚踢断了这流氓的一根肋骨,于是,新的麻烦接踵而来。

市公安局调研科长郑一凡的追悼仪式开始时隆重而有几分凄凉。因为傅铁曾去市委请一位领导参加而被办公室主任老邸挡了驾。傅铁说这是家属唯一的要求,老邸却说级别太低领导去不合适,你们就代表了吧。言语倒是很沉重的。郑一凡的妻子听了也没说什么,只嘤嘤地哭。

于是郑一凡的战友们沉着脸在蒙蒙细雨中开始向死去的调研科长告别。火葬场的灵堂内外充盈了太多的警蓝色,显得凝重而压抑。因此当市委那辆红桑塔纳在灵堂外停稳时大家眼前都不禁一亮。傅铁迎住吴书记。吴书记握住他的手仍然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刚听说。我还是来了。”

这两句话很短而且语法上似乎也不那么规范,可傅铁听懂了。他也低声说:“您来就好。”

苗林出院回家,正式向妻子提出了离婚要求。

妻子在琴键上弹出一个低音,淡淡笑道:“怎么,真要另寻新欢了么?”

“不。”苗林郑重地摇头,“我不会再结婚。你说的对,没有谁会忍受我。住院这一段我认真想过了,她当年喜欢我和你喜欢我一样,因为我是个活跃的小伙子。可今天我不再是小伙子,更不活跃,甚至出了公安局大门连朋友都没有。你和她都没有理由再喜欢我了。”

妻了的手停止在琴键上,慢慢地扭过脸,看着丈夫的眼睛说:“你不后悔么?”

苗林笑笑:“当年我的领导让我负责隐蔽工作时全国正搞肃反,我是从心里觉得这工作光荣义神圣。领导说你必须全身心投入,必须牺牲你的娱乐和你的休息时间,因为敌人是没有上下班的。你还必须隐姓埋名,少出头多工作。我就毫无怨言地这么做了。开始也不习惯。想唱想跳想摸篮球,还想和朋友们去郊游,可没时间啊,又有纪律……后来……后来不用说了,反正,我不后悔。只是苦了你。”

两双眼睛久久地对视着,沧桑的岁月从这目光的交流中走过。许多真挚、许多哀怨、许多琐琐碎碎的故事都被这目光揉搓了。泪水渐渐盈满了。妻说:“不能不离吗?”苗林愣了一下,终于咬咬牙,“还是离吧。为了我的名誉,你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妻子长叹:“你为什么是个警察?我为什么又偏偏喜欢浪漫?”

这真是悲剧。妻子出生于省城一个富商之家,从小爱唱爱跳喜欢钢琴。在大学读书时疯狂地爱上了合唱队长兼篮球健将苗林,并在恋人的启发下和家庭决裂。然而过去可以抛弃,性格却无法改变,她一辈子都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女人。她会忍受丈夫几天几夜地不回家吗?她会忍受疲惫不堪的丈夫不吻她一下便鼾然入睡吗?她会忍受丈夫对贝多芬、施特劳斯越来越明显地茫然和冷淡吗?这一辈子,他们越来越像陌路人,越来越对彼此的差异无可奈何,他们都没有错,今天都应该说是功成名就不枉负一生。可是……

“早就该离的,”苗林喃喃地说:“我亏欠你太多,生大儿子时,我在乡下破案子。生闺女时,我又在牛棚里。难怪儿子和我不亲……我连作业都没帮过他们。”

妻子淡淡地一笑:“这算什么呢?你知道,我对你最失望的是哪一回么?是那回我的论文发表,我让你看,你却捧着它睡着了。那回,我哭了半夜。”

苗林的胖脸红了,心里真的不是滋味。低声地,他说:“我很内疚。所以……”妻子打断他的话:“可我现在不想离婚了。”“什么?”苗林惊讶地张大嘴巴,“为什么呢?”妻子脸上浮着近乎凄凉的微笑:“最好的人生都错过了,还有什么必要?凑合了一辈子何必临了分手?既然你不想和她结婚,那我们就再凑合下去口吧。我们老了,生命已经太短暂……”

苗林听着,慢慢地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渗出来,流过长了第一块老人斑的手背。

本着从重从快的原则,扎女人屁股的家伙以伤害罪、流氓罪被逮捕并起诉到市法院。然而刑警们庆祝胜利的酒劲儿还没过去,那家伙指控公安局刑警打人致伤的消息便传到了市公安局大院。而且证据确凿,有医院诊断为证。那家伙确实断了根肋骨。

齐放被停职。

齐志远是从市委办公室主任老邸嘴里听到这消息的。老邸代表市委来医院看他,寒暄之后便扯到工作,进而便扯到最近中央号召开展反腐倡廉活动,等等。说着说着,便说到刑警队打人说到齐放被停职,说到公安局出了违纪问题真是可惜了,十几年的廉政先进啊。齐志远听着,脸色渐渐阴暗,继而胸部爆发出惊人的绞痛,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傅铁闻讯赶到,铁青着脸冲老邸低吼一声:“滚!”老邸的脸原是白的,腾的一下红了,叫道:“哎你这个同志——”话没说完,傅铁的手指已戳到他鼻尖上:“滚!”老邸只好气呶呶地走了。

幸亏是在医院,幸亏医生护士抢救及时,半个小时后齐志远重新睁开了眼睛。他盯住傅铁,问:“这是真的?齐放的事?”傅铁点点头。老头儿便又问:“打算怎么办?”傅铁咬咬牙,迎住老局长的审视,说了四个字:“实事求是。”齐志远缓缓地点头:“好,好个实事求是。”便不再说话。

傅铁走出病房,迎面碰上红着眼圈儿的刘淑慧。刘淑慧劈头就问:“你知道那天齐放为什么憋了一肚子火?”傅铁问为什么,刘淑慧说:“是为你,为你怂恿我们老头子给吴书记打电话。”傅铁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便酱红了脸庞。问:“你相信我是那种人么?”刘淑慧定定地看着他说:“我不知道。有的人地位变了品行也会变的。”傅铁说:“有的人是会的,可我不会,我宁可不当这个破官儿。我不跟你多解释,多解释倒像我表白自己了。我就告诉你一句,我是跟你家老爷子学当官的,你说我会不会干那操蛋事!”说完,怒气冲冲地往外就走,心里乱哄哄的不是滋味。

这是个大晴的天儿,傅铁走出医院大楼时眯着眼睛,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跳,头也昏沉沉的。他昨晚又熬了一个通宵。化工厂旁边几个村的农民把工厂砸了,说他们污染环境,地无法种了人也无法活了。事态平息下来已是天亮,鲜灵灵的太阳丝毫振奋不起代理局长的精神。此刻又是这么一出,这个破官儿还真是没法干,烦,真烦。傅铁把自己扔进桑塔纳,冲司机小任没好气地喝道:“开车,挑没人的地方跑,爱上哪儿上哪儿!”

小任开着车在郊外疯跑了一个下午,苗林和李振光这两个老头子在傅铁办公室门外碰了锁头。

苗林拉了李振光来为齐放说情。

苗林近来有些变了。自从和妻谈判之后,虽然还住在那小单元里,但时常回家走动走动,坐在沙发上看妻子教钢琴课,或是拎个菜篮悄悄下楼到农贸市场买菜去。他又买了副渔竿,到城外渔场去过两趟,第二趟竟提回一条三两左右的鲫鱼来。兴趣是慢慢培养的,他对别人说也对自己说,挺有个退休老干部的派头了。

可听到齐放被停职他动了心。他和齐志远多年搭档,感情深远,尤其佩服老齐那股子憨直。再者,从对自己儿女的几分失望,转而对齐家父子的羡慕,久而久之便对齐放很有几分喜爱。他知道这件事对齐志远是个多大的打击,他不敢相信齐老头儿会经受住这打击。复复杂杂的感受在心里翻滚了几天,他决定豁出这张老脸和许多年的清正名誉,为齐放说一句话。

李振光则想得更简单:打人是不对,可没打好人啊,批评教育也就可以了。所以苗林一找他,他就来了。

可傅铁不在,没人知道他哪去了。李振光说:“这小傅可真逗,怎么也不给值班室留个话?局长嘛,找不着还成。”说着便想让值班员开电台呼傅铁。苗林不动声色地想了想,拉了李振光下楼去了。

到了院里正碰上市委吴书记从那辆红桑塔纳车上下来。两个人对视一眼便迎了上去。寒喧几句之后,苗林淡淡笑道:“这是为处理齐放而来吧?”吴书记推推金丝眼镜说:“不是。我来找傅铁,让他陪我到医院看看老齐去。”苗林说:“我听说老齐又犯病了,挺重。自然是为了齐放的事了。”吴书记听了看看他,又看看李振光,不说什么,点点头往楼里走。李振光叫了一声:“哎,小傅不在。”吴书记停了一停,便转回来,又看一眼苗林,看一眼李振光,思忖了一下,才慢慢地低声说道:“你们两位老同志可能认定我会借齐放同志打人这件事挟私报复了,可你们错了。我儿子吴彬的事我绝没有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我以共产党员的身份起誓。有人到公安局来活动,我分析是我爱人背着我干的,我批评了她……”说到这里他出了汗,很艰难的样子。于是他摘下眼镜来擦,于是他那双凸出的鱼眼便暴露无遗,眼球很湿润,仿佛是泪。

苗林叹口气,说:“你干吗和我们说这些?我们……”吴书记忙说:“我知道你们会不信,这个年代很多人是太为自己想了。说实在的我也想过为儿子……可在你们这面廉政红旗面前我那样会永远良心不安。我要去看老齐,是想和他说说这些话的。过去说他也许不信,可今天说他该信了,因为他和我有了一样的痛苦。我们都知道在大是大非面前该怎么做,可儿子毕竟是儿子……”

他的嗓子里似乎有痰,说到这儿哽住了。愣了愣,便戴上眼镜,把一切想说的话都藏到镜片后面去了。他又是一个书生气很足的市委书记了。他钻进汽车,像钻进一个可遮蔽一切的蜗壳。他就这样走了。

“我们还找傅铁么?”许久,李振光问苗林。苗林抬头望望天,又低头看看地,慢慢地说:“我们老了,真老了……”

转眼到了冬季,又转眼到了大年三十。

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的雪把县城包裹起来,仿佛一个俏丽的少女转眼成了丰腴的妇人。她穿一袭洁白的冬装,兴致勃勃地扭动着迷人的身体,向人们显示她凸凸凹凹的曲线。

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三个退下来的公安局长聚在李振光的单身宿舍里,摆开一桌不太丰盛但很实惠的酒菜。

齐志远出院后不敢喝酒,端了杯可口可乐说:“过了年,我就算把顾问这个帽子摘了,无官一身轻,和老苗钓鱼去。傅铁这小子不错,新上来的罗大可啊、肖胖子啊,也不错。咱们——”苗林笑吟吟地指着他说:“哎老齐,可是你立下的规矩,今天不谈工作,只过年。”齐志远一愣:“好,不谈工作就不谈,本来也不该咱们谈。说别的。”三人都笑。

天南地北地扯了几句,便冷场。说什么呢?除了工作,除了这份几十年风风雨雨的工作,似乎还真没的好谈。默默地听着远方忽紧忽松的鞭炮,苗林幽幽地长叹:“唉,咱们呀,都是再也开不了花的树,只剩下一堆老叶子了。过去花开得旺时,人人都夸好花好花。这会儿,没准该敲敲咱的树干,说,这几棵老树,该伐了吧?”三个人又笑。齐志远说:“你说的也不全对,开过了花,咱还结果呢。”李振光说:“可结过了果,咱就像这会儿,光剩下杆儿啦。”苗林笑:“也许咱开的是‘谎花’,不结果。”三个人又笑,笑得前仰后合,齐志远边笑边说:“管它呢,反正咱开过花了。”

于是苗林提议大家说说自己办过的案子,说这就是咱们开过的花。李振光先说,我办第一个案子时还是治安员呢,有个小子偷了头猪。齐志远便说刚解放时剿匪如何如何,还捋起裤脚让苗、李二位看早已看过多次的伤疤。苗林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问:“还记得从南山碾子屯挖出那个特务的事么?”李振光一拍桌子:“当然记得,我的初审嘛,他——”苗林说:“那是我第一次抓错人。”李振光一下闭了嘴,屋里一下子沉寂下来。许久,齐志远说:“可后来是你坚持为他平了反。”苗林点头:“那是朵实实在在的‘谎花’。”这回,谁也没笑。

正在这时门开了,几片雪花随着来人飞进屋来,携着一片寒气。来的是齐放和刘淑慧两口子,刘淑慧打开抱着的书包,掏出一只饭盒,打开,是热腾腾的腌香椿炒鸡蛋。齐放似比以前瘦了些,显得有几分深沉了。他受了处分之后自己要求调离公安局,声称绝不给公安局抹黑。现在他是蜂溪宾馆的保安部长,西服革履的,让他原来那些刑警部下眼红。两口子不多说什么,知道多说会搅了老人们的兴致,放下菜便告辞。齐志远喊一声:“雪大,别摔了。”齐放从门外回一句:“摔过了,不怕。”

苗林尝一口鸡蛋,赞道:“老齐,你有福气。看我那儿女,在美国的,大概早忘了中国年了,连个电话都没打。在省城里的,跟男朋友去广州了,也见不着影……”李振光的脸沉下来,猛嘬了一口酒说:“老苗,你该知足了,孩子有出息,比什么不强啊。我呢,回家都怕儿子宰了我。”说着,红了眼圈儿。齐、苗二位看着他,一时也不知劝什么,沉默间想起许多故事来,酸涩便涌上心头。

雪还在悄悄地下。积雪压音,天地间仿佛安静了许多,连鞭炮声都稀疏了。李振光闷闷地说:“下一代会像咱们这么死心眼么?”齐、苗二位都不回答,各想各的心事。窗玻璃上突然红了一下,不知是谁放了一只烟花。

雪下了一夜。

当第二天早晨市公安局长傅铁陪着李振光的妻女推开小屋的门时,三个老头儿挤在那张拼了两条凳子的单人**睡得正香。

大清早便赶了二十里路又说了许多话的公安局长又冷又饿,可他看着老头儿们突然觉得心里满了,满得要溢出来,满得要形成无数条小溪,缓缓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