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无奈生活

那两个牛犊般的保安员把那干瘪小子拎进派出所时,所长张建一、副所长陈劲林和年轻民警李刚正在进行一场非常不愉快的谈话。

话题是房子。李刚这几天正火烧火燎地缠着所领导要房子,说是哪怕房子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双人床呢,他可以把鞋脱在门外,进屋就上炕。

这种急切和这种无奈的幽默很自然地引起两位领导暧昧的联想。所长皱了皱眉,而副所长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李刚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出了许多意思,只装着不明白。事实上他也确实很急,也确实有说不出口的原因。他和女友萌萌恋爱一年,禁果里已尝过多次,自然也就放松了警惕性,不小心便有了结晶了。听说人工流产很疼,萌萌便犹豫,而日子便一天天滑过,终于错过了时机。萌萌只好抚摸着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就住房问题督催逼命,说我总不能把孩子生到大街上吧!李刚无奈,只好天天和所领导软磨硬泡。

今天早晨他在上班的路上到小铺里吃了两个油饼喝了一碗豆浆。出门时看自行车的老太太向他要钱,他不给,说你难道没看见我是警察?那老太太神色自若地说:如果你在执行公务,我当然不收费,可你现在是在吃早点。李刚气得要死,推车想走,老太太却抓住后车架不放。见周围的眼神大多是幸灾乐祸的,李刚只好掏了一角钱了事,心里的火苗子却腾腾地往上蹿。

他和两位所长的谈话之所以一开始便不和谐很大原因在于上班路上这个窝火的插曲,他的情绪很有些烦躁。副所长陈劲林看出来了,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他梗起脖子一口回绝:“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最不高兴的就是房子了。”陈劲林摇摇头,看所长一眼,便不再说话。

李刚便用手指关节嗒嗒地敲着桌面,探着身子问所长张建一:“张所,您给我个痛快话儿,有房没房?没房我打请调报告。”

张建一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话也像石头一样硬:“没房,就是没房。你爱调哪儿去随便。写报告吧,我马上批。”说着便把钢笔帽摘下来了。钢笔太旧,漏水儿,一下子把他的手指染蓝了,他气恼地撕了一张稿纸擦着。

陈劲林忙从脸盆架上摘下毛巾递给所长,同时对李刚说:“这就是你不对了。咱们公安局是有铁的纪律的,你怎么能这么对领导讲话?再说,公安局房子紧张你不是不知道,你参加工作那天不就给你讲明了?”

李刚听着,气鼓鼓地把脸扭向窗外,心想我当然知道公安局房子紧张,可我怎么会知道萌萌的肚子竟然那么容易鼓起来?

也就在这时,他透过窗户看到那两个保安员雄赳赳地押着一个脸色沮丧的男人走进了院子,又看到内勤民警肖丽迎上去在询问情况。对于派出所来说,这情景是司空见惯的,恼火的李刚当然不会很在意。他从窗外移回目光,看见副所长陈劲林也在往窗外看,眼神同样是冷漠的,显然也并没把外面的情况当回事儿。

所长张建一就没往窗外看。自从李刚闯进来谈房子问题,他便一直低着头,只把一脑袋花白头发摆在部下眼前,那头发之间有一层隐隐约约的细汗,在头皮上闪着零碎的光。他今天早晨心情似乎也很糟,他面前的那张白纸上划满了乱七八糟的圈圈道道,充分显示着思维的混乱和情绪的波动。这对于他这个老所长来说是很少见的,只是李刚由于心烦意乱而看不出来。副所长陈劲林肯定是看出来的,但他顺理成章地装作若无其事。

这三个年龄正好是老中青的派出所民警都没有也肯定不会意料到,走进派出所的两个保安员给他们带来的不仅是一个坏小子,而是一种灾难或一种厄运,一根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突然的转折的导火索。

也许这就是人的命运,一切都发生在突如其来之中。

肖丽推门走进办公室来了。她告诉屋里的人们,两个保安员是金七星集团的,那个小子是集团总部员工食堂的炊事员,被怀疑印制假食堂饭票出售,集团领导指示把人扭送到派出所来审查。

陈劲林脱口而出:“单位内部的事儿该找保卫处啊,怎么——”说到这儿突然住了口,仿佛是想到了什么。

肖丽说:“这小子是块滚刀肉,保卫处啃不动。他们集团老板说一”肖丽的话也说了一半,不过不是自己停住的,而是被所长张建一的手势给制止了。张所长终于抬起了头,于是大家发现他两只眼睛通红,像只疲惫的兔子。陈副所长马上想到昨晚所长并没在所里加班,脑子里不禁划个问号。张建一用沙哑的噪音说:“咱们办吧,反正是案子,谁办不是办……印假饭票该算什么?贪污?……李刚,房子的事咱们回头再说,你先把这人问问。”

李刚刚要梗脖子,陈劲林说:“李刚,你的三等功我们报分局了,说你材料软点儿。再拿下俩案子,材料不就硬了?个人三等功,分房子可有照顾。”

肖丽偷偷一乐,李刚没看见,他心里只有房子。听见副所长说,只好气哼哼地往外走,边走边说:“好,冲这个三等功,我一定把工作做好,可我结婚时要还没房子……”说着话,人已在门外了。

肖丽也跟出去了。陈劲林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老张,您放心,金七星给咱们房子的事儿,班子里没人会往外说,您该留一套就留。就算大家都知道了,谁又能对您说出什么来?”

张建一愣愣地看着副所长,半天冒出一句:“老陈啊,你聪明一世,就今儿早晨这句话最笨!”

金七星集团目前是这座城市里最声名显赫财大气粗的工商贸实体。它在这里的影响力有多大,有个几乎人人皆知的故事可做参考。说是有一天几位老板在宾馆里闲来无事,便比赛着吹嘘自己的实力。只有金七要的沈总在一旁不动声色。老板们便说,姓沈的你别不说话,不说话是不是说明你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呢?瘦小的沈总笑笑,指指电话说:“我拨一个电话,十分钟内王市长肯定赶到,你们信吗?”老板们愣了,继而有人摇头说不信。沈总便真拨了电话,然后摘下手表放在茶几上。那只劳力士“满天星”手表的准确是全市闻名的,当它的指针滑过九分二十五秒时,用手帕擦着汗水的王市长果然出现在房门口了。

从此全市的老板们便都佩服了沈总。

沈总近来集中精力做房地产,在海南炒高档公寓,也在本市承包康居工程,听说在海外也洽谈着项目。沈总的总部大厦就在张建一这个派出所的营界之内,民警们没少为金七星集团做些琐琐碎碎的工作。几天前,几个被集团炒了鱿鱼的工人到金七星总部闹事,张建一所长派了几个民警去解决了。事后沈总问派出所需要什么,张所长嚅嚅地说不出什么,常和派出所打交道的集团保卫处长笑道:“他们啊,最缺的是住房。”沈总便说:“那好,我们最不缺的就是住房。从刚完工的那几栋楼里给他们留三套。”事情就这么定了。

对于派出所来说,这是一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副所长陈劲林却另有看法。听了张所长兴高采烈的叙述,他只哼一声,说:“也许这不是好事儿,今后咱就算让他金七星给拿住了,让咱们办什么都得办。”

张建一犹如一盆凉水浇头,顿时也清醒了。可他又实在舍不得那三套房子。他手下三十几个生龙活虎的小民警,其中有多少像李刚一样对房子望眼欲穿的呢?再说,他自己也和老婆、儿子住着两间小平房,因为房子隔壁就是公厕,屋里的墙上都能抠下尿碱来。

陈劲林当时一瞥所长的脸色就明白了,马上转了口气说:“别想那么多,该要就要。我这也是瞎分析。”接着,他又郑重其事地给所长出了一大堆主意:如何如何向分局汇报,争取分局领导的理解和批准;如何如何在派出所内统一思想,合理地制订房屋调配方案,等等。尤其突出地告诫所长,这回一定要给他自己留下一套,他那两间小平房还可以让出来分配嘛,比如说可以把其中一间给李刚。

“那,大家肯定会有意见。”张建一心里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个好意见,可一张嘴却说出了另一种忧虑。

陈劲林叫道:“有什么意见啊?谁还不知道你的情况?全分局还有几个所长住你那样的房子?再说,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嫂子和侄子想想吧?”当时张建一的心动了一下,副所长很准确地挠到了他的痛处。妻子高淑萍有风湿症,那又潮又暗的小平房早就不适合她了。儿子一天比一天大,对自己家里的状况早已忍无可忍,甚至常常放了学不愿回家,说是家里还不如监狱呢。张建一所长想想自己几次有调房的机会都让掉了,这回自己留一套也确实无可非议,大家都会理解,便不再说什么,算是对副所长的建议默认了。

副所长陈劲林显然也算准了所长会默认,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可是他那一笑却让张建一多了心:这个精的连睡觉都似乎睁着半只眼的家伙,这么积极地让我留房子会不会有什么别的企图呢?张所长想起以前的桩桩件件,不禁对助手的殷勤划上了个问号。再说,陈劲林也说得不错,金七星给了派出所房子,派出所便欠了人家情。在今天这个错综复杂的社会里,这种情是好欠的吗?

这么一想心便又沉了下去。房子的事便搁下了,从那天起张建一所长便开始回避这个话题。陈劲林极其聪明,所长不提他也绝对不会往这个话题上碰。可他的沉默分明对一把手是一种催促:这事早晚得办,而且晚办不如早办,等全所民警都知道这三套房了,咱们当头儿的可就更不是东西了。

这一对正副职就这么心照不宣地过了好几天。这个所的政委患糖尿病,住院治疗去了,所里工作都压在他俩身上。又正逢“严打”冬季行动,也确实没时间坐下来议议房子的事。三套房门钥匙锁在所长的办公桌抽屉里,是一个希望又是一个负担,把张建一所长的眉头锁紧了。

这一拖就拖到了今天。今天早晨陈副所长再一次提到了房子,提得很自然,也很诚恳。张建一望着陈劲林的背影差一点便喊出来:“我他妈留一套房子有什么用?我老婆从今天起下岗了,现在她正在家里掉眼泪呢。烦心的事儿就这么一件接一件,我快受不了啦……”

几句话问下来,李刚便基本可以认定这个委琐的男人身上背着事儿,尽管这小子什么也不承认。现在的犯罪嫌疑人没有三两句话就搁口供的,都死扛。但不管怎么扛,民警也清楚对方是个什么东西,这完全凭一种感觉。

感觉到了对方在说谎,又不能不看着对方那死皮赖脸的样子和他磨,李刚觉得腻歪得如同踩了一脚稀屎,心里的火苗子突突地往上冒。

“你说不说?现在自己说了算你坦白交代自首。送你去了分局可一切就都晚了。你可想想清楚!”

“我有什么不清楚的?我没干,什么也没干,他们在给我栽赃。”

“成捆的假饭票在你屋里,这也是栽赃?”

“这正是栽赃啊。”那小子一双眼睛纯洁得仿佛是个孩子,口气则像是在给民警李刚上课,“您想想,诬陷我干坏事儿,当然得弄点假证据,对不对?”

李刚一时无话可说,想想,倒被这小子气乐了。真是块滚刀肉。李刚想着,在屋子里一个劲转圈儿。

当民警是李刚从小的梦想。这个梦并不浪漫,而是非常实际非常朴素几乎是顺理成章的。李刚的爸是工人,妈是工人,姐姐和哥也是工人,甚至他们李家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也都是工人。这些工人中还没有哪个是那种现代化大工厂的穿着干净而结实的工作服的工人,他们要不是街道小厂生产卫生纸的,要不是修理社里钉皮鞋后跟的。这样的上人似乎可以用句成语来形容,那就是“拾遗补缺”。李刚姐姐的工作更独特,她是京京毛掸厂的工人,这厂子目前仅有职工五名,手工生产鸡毛掸子。奇怪的是这厂子竟然总有生产任务,五名职工也还不至于断顿下岗。当然也不可能拿到什么高薪。在这么一种社会氛围和社会层次中生活的人们,平平安安朴朴实实得如同一块洗旧了的粗土布,如同一杯沏过又凉温了的淡茶水;如同一个凉馒头,吃着真顶饱,可又有那么点儿乏味。李刚最烦的就是这种乏味。他几乎不能容忍姐姐不认识任何一种轿车可知道用什么掸子掸车最好,他发誓要当警察,是因为警察的生活充满惊险和挑战;是因为警察可以管人,可以介入任何人的生活,可以最大限度地满足他一种居高临下的虚荣。

不错,像李刚这样抱着这种念头从社会走进人民警察队伍的青年人为数众多。这几年警察的工作日益繁重,警力不足是每一个公安局长都头疼的问题。招收民警虽然有严格规定和标准,但“拍拍脑袋算一个”的情况也不敢说没有。李刚考警校的时候就没达到分数线,但后来分数线降低了,因为达到的人不够招生人数。李刚算是侥幸入了警校,他那身警服使他在他那个生活圈子里至今是个骄傲。

萌萌也是因为这身警服才爱上他的。萌萌原来不叫萌萌的,叫王淑珍,她爸是浴池的修脚师傅,妈妈是家庭妇女。王淑珍是在和李刚确定恋爱关系那天翻了半天字典为自己改了名字的,她说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将是新的。

李刚其实很适合干警察。从小的平民化生活使他熟悉这座城市里的一切,他的社会经验明显地高于他的文化知识。当好一个基层民警,这似乎也很重要。他一分配到派出所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一样。他拼命地工作,并从中体验着愉快和幸福。他很快便成了一个工作狂,他欢欢喜喜地面对别人或许认为太繁重的工作。就像今天,尽管他心里窝着火,可他仍然二话不说地接了这个案子。

头脑简单的他完全意识不到今天这个案子会给他带来什么。

“说吧,不然咱俩就这么耗着?”他点上一支烟。从参加工作那天起他便开始吸烟,他认为警察必须吸烟。

那个委琐的小子眨巴着眼睛看他,突然一笑:“您是不是这么想的:我会哆嗦着跟您说给我根儿烟抽,然后就痛痛快快地交代一切?电影都那么演,对吧?”

李刚一愣,随即意识到对手在恶意地向他挑衅。他噌地站了起来,那张尖嘴猴腮的脸在他眼中变红了,红得仿佛充血。他真想对准那张脸狠狠地给上一拳,他已经预想到当拳头与那面颊接触时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对方显然看出了危险,眼睛暗了一下,马上便又挑战般地瞪大了。那种潜台词是很清楚的:你想打我?打吧!打呀?

李刚不知不觉攫紧了拳头。

对方的目光自然也就落到了他的拳头上。

可是李刚没有伸出手去,参加公安工作两年了,领导反复地进行教育,不得刑讯逼供,不得动手打人,李刚毕竟是听得多了,不能不有所顾忌。过去遇到调皮捣蛋的主儿,罚他蹲墙根儿、上背铐,甚至趁黑暗处用胳膊肘捅一下子是有的,可公开地抡拳头还没有过。民警李刚犹豫了。正因为犹豫,心里的火发泄不出,胸口处憋得十分难受。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畏缩,而只是看到了挑衅,更无异于火上浇油。

迟疑了好一阵,他的拳头落到了桌子上。呼的一声,笔和纸都颤抖了一下,对方也似乎眨了下眼睛。

“我给你半小时你再好好想一想!半小时后要再……别怪我不客气!”说完,李刚推开门走了出去。

再在屋里看着对方那双眼睛,他会真的忍不住了。

副所长陈劲林正在院子里张罗着去拉煤。刚进冬天时派出所买过煤的,可能是因为冬季“严打”大家都长时间泡在所里的缘故吧,反正那煤是烧不到春天停止取暖了,还得去买两车。

李刚从屋里出来时陈劲林看见他了,什么也没说。有什么好说的呢?陈副所长很明白一点:不可能的事情不要和属下瞎叨叨,什么安慰、鼓励、表扬……都宁缺毋滥,多了就不值钱了。就像李刚吧,此时你安慰他几句,再让他耐心地等等房子,有用吗?

何况陈劲林自己今天心情也不好,他只不过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别人看不出罢了。

内勤肖丽跑来,说该出去工作的都出去了,只剩下几个内勤,还得盯着柜台办户籍,没人跟副所长去拉煤。

陈劲林面无表情地看看肖丽,说:“你跟我去。”

肖丽暗暗叫苦,可只好答应。

陈劲林转身便钻进了130卡车的驾驶室。车是和街道办事处借的,中午前必须送还。他的动作对肖丽来说是明白不过的催促,肖丽忙说去换件衣服,匆匆地跑回女宿舍。

这时张建一所长来到了卡车边。陈劲林一眼就看出他有话说,忙推开驾驶室的门。张建一看他一眼,先递上一支烟,陈劲林接过点上,仍然用眼睛询问着对方。

他知道,既然所长主动找到他了,话不会不说。

张建一吸了几口烟,把烟雾都喷到了驾驶室里,然后才缓缓地说:“你嫂子……也下岗了,在家哭呢。”

陈劲林点头,心里飞快地把对方的下文猜测出几种,脸上可不动声色。

“挺好的厂子,也不知怎么就垮了……说是让劳模、先进工作者为厂分忧,带头下岗……妈的。”

副所长想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看看所长的脸色,没说,只是学着所长的样子,狠狠地吸烟。

张建一闭上了嘴。他大概是想听听副所长的,可他当然也明白,陈劲林不会轻易表态。他只好在沉默一阵之后主动问对方:

“能……给想想办法,安排个工作吗?哪怕是扫地?”

陈劲林在心里苦笑起来。他知道所长实际上不是在求他而是在求他妻子。副所长的老婆是星星饭店的人事部经理,安排个扫地的职位还有问题吗?可是,陈劲林说不出口的是这几天他天天和老婆吵架,昨晚上他和他的被褥枕头一起被扔到了客厅沙发上。他的脖子到现在还因睡沙发而隐隐作痛。

妻子厌烦了他这份又苦又累又不挣钱的工作,命令他调到饭店保卫部去。陈劲林舍不得脱这身警服,他和妻子之间的矛盾迅速激化。

今天早晨,妻子梅若红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不交请调报告,就不要再回这个家……

想到这些,陈劲林不禁伸手摸了摸衣兜。衣兜里有两张折叠好的软软的纸,那是他早写好的请调报告。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可以背下来。他又想到了妻子那张很漂亮的脸,那脸上总有一丝笑容而笑容背后仿佛有一层冰。

他不禁颤抖了一下。

所长张建一很敏感地觉到了副所长的颤抖,他琢磨着副所长为什么要颤抖,可琢磨不出。他叹一口气,把烟掐灭,抬头看看肖丽一边扣着大衣扣子一边向这里走来。

他推开了车门,正准备下车,陈劲林却忽地抓住了他的手:“假如我们做一个交换,行吗?”

所长愕然:“交换?什么交换?”

副所长苦笑:“我为嫂子联系工作,你在我的请调报告上签字。”

“请调报告?”张建一大大地吃了一惊。他真的想不到陈劲林会提出调动工作。他了解陈劲林,这人尽管心眼多,却对公安工作有着极深的感情。要知道,陈劲林是烈士后代,他的父亲是本分局最——

副所长想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看看所长的脸色,没说,只是学着所长的样子,狠狠地吸烟。

张建一闭上了嘴。他大概是想听听副所长的,可他当然也明白,陈劲林不会轻易表态。他只好在沉默一阵之后主动问对方:

“能……给想想办法,安排个工作吗?哪怕是扫地?”

陈劲林在心里苦笑起来。他知道所长实际上不是在求他而是在求他妻子。副所长的老婆是星星饭店的人事部经理,安排个扫地的职位还有问题吗?可是,陈劲林说不出口的是这几天他天天和老婆吵架,昨晚上他和他的被褥枕头一起被扔到了客厅沙发上。他的脖子到现在还因睡沙发而隐隐作痛。

妻子厌烦了他这份又苦又累又不挣钱的工作,命令他调到饭店保卫部去。陈劲林舍不得脱这身警服,他和妻子之间的矛盾迅速激化。

今天早晨,妻子梅若红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不交请调报告,就不要再回这个家……

想到这些,陈劲林不禁伸手摸了摸衣兜。衣兜里有两张折叠好的软软的纸,那是他早写好的请调报告。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可以背下来。他又想到了妻子那张很漂亮的脸,那脸上总有一丝笑容而笑容背后仿佛有一层冰。

他不禁颤抖了一下。

所长张建一很敏感地觉到了副所长的颤抖,他琢磨着副所长为什么要颤抖,可琢磨不出。他叹一口气,把烟掐灭,抬头看看肖丽一边扣着大衣扣子一边向这里走来。

他推开了车门,正准备下车,陈劲林却忽地抓住了他的手:“假如我们做一个交换,行吗?”

所长愕然:“交换?什么交换?”

副所长苦笑:“我为嫂子联系工作,你在我的请调报告上签字。”

“请调报告?”张建一大大地吃了一惊。他真的想不到陈劲林会提出调动工作。他了解陈劲林,这人尽管心眼多,却对公安工作有着极深的感情。要知道,陈劲林是烈士后代,他的父亲是本分局最早的刑警队长,牺牲在一个杀人犯的刀下。而现在,陈劲林居然要调动,而且……

肖丽已走到车前了。小姑娘隔着车窗看见两位所头儿面色沉重,知趣地停住了脚步。陈劲林打着火,低声说:“你大概在想姓陈的这小子真卑鄙……好了,我是开玩笑,你当我什么没说好了。嫂子的事儿我一定帮忙。”张建一摇摇头:“什么卑鄙不卑鄙,咱们一样,身上压的事儿太多,已经顾不了是不是卑鄙了。”说完,便下了车。

陈劲林一愣,随即想到所长大概又在说留那套房子的事儿,他忽然想:也许让所长别为自己留房子更好,不然这个老实巴交一辈子的家伙会把自己折磨坏的。

肖丽爬上车,一个劲儿看副所长的脸色。

130卡车呜呜地呻吟着,拐出派出所的大门。陈劲林全神贯注地开车,强迫着自己把一切烦恼抛在脑后。只是脖子在他搬动方向盘时总会一下一下地疼,把往事从内心的深处不停地扯了出来。

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陈劲林常常想派出所特别像六一儿童节游园会上的提线木偶,有那么多的线牵扯着控制着它的行动。也许是一件小小的烦心事,便会引出一个很严重的后果。这样的例子不少了。例如说那次几个民警去蹲守一个逃犯,长时间的蹲守使民警们都十分烦躁而疲惫,他们无奈地蜷缩在吉普车上,而司机站在车边百无聊赖地玩着车钥匙。他把钥匙环套在手指上转动,转着转着不小心那钥匙便飞了出去,正好掉进路边的阴沟里。恰巧在这时那逃犯发动了他的昌河面包车,民警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绝尘而去。这个逃犯是残酷而凶狠的,他在这次逃脱之后又杀了两个人,最后在外地被击毙。那两个无辜的死难者会想到一只小小的钥匙环送掉了他们的性命吗?当然这问题很有些复杂。但民警们却永久地为此自责。

陈劲林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情,逐渐学会控制情绪压抑感情。这当然要付出代价,妻子梅若红就为他的古板而表示过厌恶。然而,人毕竟是感情动物,谁会没有点拉不断扯不清的瓜葛呢?

副所长陈劲林驾驶着130卡车向燃煤供应站驶去,他不知道自己正驶向又一个麻烦。

金七星集团的保卫处长向沈总汇报工作之后,沈总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听说总部职工食堂出了个印假饭票的?”

保卫处长急忙站住,毕恭毕敬地把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并说人已送到派出所了,派出所正在查。

“害群之马啊!”沈总感慨着,“这种人金七星不能留。我们正在向跨国集团的规模努力,企业形象是极为重要的。转告派出所的同志,不正‘严打’吗?打就是了。”

保卫处长唯唯诺诺退出沈总的办公室,马上回保卫处,给派出所打了电话,保卫处长原也是民警,脑子很灵活,常在公务之余倒腾点小生意,后来感觉二者之间总有矛盾,扔下铁饭碗下海吧又心有不甘。再后来便进了金七星。这么大企业,饭碗相对还是稳定的,可对自己干点私事又不予过问,保卫处长觉得这是自己人生的最佳选择,因此对公司对沈总忠心耿耿。他的电话是所长张建一接的,他转达了沈总的意见,又拐弯抹角地暗示出另一层意思:金七星待派出所不薄,派出所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

张建一听着电话半天没吭声。有许多话在他嘴边翻滚着,可他张不开嘴。他想责问一下对方:什么叫“关键时刻”?出了个贪污饭票的就成“关键时刻”了?这不是夸大其词吗?他还想回对方一句:拿了你们三套房门钥匙是不是派出所就欠了你们的账?话里话外大事小事总得牵扯这房子呢?

他当然不敢说。吭哧了半天,才缓缓地说道:“你老兄不是不懂啊,你们保卫关系在市局经保处,这事儿该他们管。最不济也得报分局……”可他的话没说完保卫处长就说了:“老张你可不能推卸责任啊!再说沈总也是为你们着想呀,他说了,让派出所多破个案子,回头他们还能多拿点儿奖金,看,沈总多关心你们。”

保卫处长一方面是拉大旗作虎皮,习惯于一口一个“沈总”;另一方面也是真心爱戴沈总,他觉得沈总说话就应该像“文革”那会儿的“最高指示”。

张建一笨嘴拙腮,说不过保卫处长,另外他觉得话已说到这份儿上再辩解什么也没用了。在搁下电话的同时,他突然想应该托保卫处长给自己老婆在金七星集团安排个工作。可转念一想,他又为自己羞愧:妈的,有病乱投医。真要把老婆弄人家那儿去,派出所真成了给人家看家护院的也无话可说了。公安局是执法机关,总得有自己的独立性啊。

可这独立性现在要保持起来可真难哪!三套房子,三套让民警们盼蓝了眼睛的房子,分局就是解决不了,你就得乖乖地接人家递过来的钥匙。张建一感慨着,望望窗户外面,见李刚正一个人在院子里抽烟转磨,不禁心里多了几分怜悯:这小子,也难啊。

推开房门的一刹那,派出所长打定了主意,就是老婆跟自己离婚儿子离家出走,这房子我也不要了。

站在台阶上,他喊一声:“李刚!”

李刚扔了烟头,走过来。

“不是让你问案吗?怎么在这儿转悠?人呢?”

“那小子,死扛。我让他再想想。”

李刚一脸的不高兴,勉强地回答着所长的问话。张建一所长在他心目中曾经有一个很完美的形象: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吃苦在先,享受在后。可当民警们悄悄风传金七星集团给了派出所几套房子,而所头儿一直闷着的时候,李刚心中的偶像轰然坍塌了。他去过所长的家,也感动过所长那两间小平房的破旧问题,而现在他认准了所长在准备为自己留房子。他无可奈何地安慰过自己。唉,人家是头儿,留就留吧,只要有我一间平房就行。可看来所长似乎没这个意思,他的不满便与日俱增。

“抓紧办,人家集团老总催了。”张建一说。

李刚冷笑一声:“他催管什么?分局长催还差不多。我们又不是他姓沈的雇的打手。”

这话很戳张建一所长的痛处,他一下子忍不住便瞪起眼来:“你费什么话,办案子抓人是给姓沈的办的?不是,是为了老百姓。”

唱高调!李刚在心里驳斥着所长,可嘴上不敢说,扭头就往关人的小屋走。他觉得血液仿佛在血管中加快了流速,头像喝醉了酒似的有些昏沉沉。

在他背后,所长张建一的心悠了一下,他从李刚的眼睛里看到了愤怒,他想这小子可别火顶脑门惹点儿事情出来。他想喊住李刚,和缓一下口气再叮嘱几句,可也不知怎么了就没喊,反而转念想:随他去吧,我这个破所长当的真累,真窝心。

有一点凉凉的东西落到所长的鼻尖上。他抬起头,才发现下雪了。细碎的雪花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想打人的冲动又一次像潮水般地升涨起来,汹涌地滚过民警李刚的大脑。他推开门便盯住了那张灰白而委琐的脸,那脸此刻仿佛是他一生见到的最令人厌恶的东西了。

那小子忽地挺直了本来塌着的腰板,仿佛把全身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他这个动作也使李刚很反感,李刚从这个动作中理解到的是一种戒备和一种敌意。

“你他妈到底说不说?”

脱口而出劈面而来的脏话表明了李刚的愤怒。对手显然感觉到了火药味,他迟疑了,犹豫了,眼神里闪过了思想斗争的轨迹。他显然在想该不该交代,也许在一瞬间他还自己劝了自己一句:说了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民警李刚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小子,他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暴露出的某种信息。他抓住了这种信息,本能地意识到应该利用这种信息来突破对方的心理防线,到此为止李刚的思维推测是正确的,然而接下来的李刚却不知不觉地犯了错误。

他逼近对手,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继续以严厉的语言试图将对手压进一个死角:“别在那儿瞎眨巴眼睛!你认为你编出两套瞎话来就骗得了我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变的我一看就明白!赶紧说,别找不自在!”

李刚的声色俱厉完全是心情造成的。恶劣的心情如同暴雨过后的江水,总是在狂怒地寻找堤坝上的薄弱之处,常常任很不起眼的缺口处喷射而出。民警李刚现在有一肚子的江水和怒火,他这样的审问方式便是劈头盖脸式的强攻。他忽略了对方的反弹,他没想到他的攻击会在对方的防御之盾上以更强烈的方式反击回来。

对手本来已经动摇,李刚本来可以因势利导,而此时此刻对手因李刚的强硬而关闭了自己,把自己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块更强硬的石头。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我是什么东西变的?你说我是什么东西变的?我是什么东西变的你也就是什么东西变的,你当民警也不能骂人啊!”

李刚暴怒。

“喝!你他妈敢这么对我说话?”

“是你先骂我的,我进了派出所可也不能平白无故挨你的骂!”

“现在是我审问你,没你这么撒泼的资格!”

“谁撒泼了?你当警察的得讲道理。”

李刚从办公桌后面蹿出来了。他的眉头直立起来,两只眼睛仿佛喷着火。他那身警服因他猛烈的动作而显得仿佛膨胀,仿佛已罩不住他起伏的胸肌和蹦跳的腱子肉。他两步便冲到了对手面前,一把抓住对方的胸襟把他从凳子上拽了起来!

“你——”拳头举起来了。

“李刚!”

非常及时的一声断喝来自窗外,是所长张建一。他到底因为不放心而追过来了,于是隔窗看到了民警李刚的莽撞。及时的制止避免了一次违纪事件的发生,却也把民警李刚那一腔的怒火再次地压抑、积攒起来了。

李刚悻悻地放下拳头,把那小子推回到凳子上。

所长张建一见状没有进屋。他只是张了张嘴,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可又没说。就那么愣了一会儿,见李刚不再动作,便转身走了。

他本该把李刚叫出来批评几句的。

李刚也等待着被叫出去挨几句批,可没等到。他隔窗看见所长转身向办公室走去,也看着越米越密的雪花飘飞着,心里觉得很别扭。

那差点儿挨了一顿揍的男人从惊恐中缓过劲儿来,在凳子上坐直了,一服一眼地窥视李刚的神情。

李刚知道他在窥视自己,他讨厌这种窥视,冷不防地,他冲那男人大吼一声:“看什么看?还想找揍?”

那人一激灵,随即讨好似的露出几分笑容:“同志,您别发火。这事儿也不怨你,我也欠揍。可是,我真的没干坏事儿。我一个做饭的,我能干什么呢!”李刚不说话。他不敢说话,他知道自己,一张嘴肯定又是大发雷霆。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得忍耐。

“其实,您也不容易。”那家伙越发自如了,他竟跷起条二郎腿,侃侃而谈了,“整天这么忙,什么人都得应付,纪律呀制度的还那么多,这身衣服也不好穿。”

“您结婚了吗?没有吧?房子不好解决?手头不富裕?我也不富裕。妈的,这年头儿钱就像一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媳妇逼着我登记,她怀孕了,三个月了。”

李刚看看那晃动的三根手指,心里暗暗地骂:“妈的,咱俩怎么一样没出息?”

那男人的眼神迷茫起来:“可我怕结婚,我没钱。没钱给她买白金钻戒,没钱雇‘卡迪拉克’接她过门儿,我怎么办?”

李刚哼一声:“你印假饭票!呸!犯法都犯得那么下作!”

男人警觉起来:“你这是往套儿里引我。我再说一遍,我没干那事。”

李刚的火气又上来了。这小子真是块滚刀肉,软硬不吃!他气得搓搓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小子也搓起手来:“你这屋怎么这么冷?为什么不生火?”

李刚起身往外走:“派出所没煤了,你凑合着吧。不忍挨冻,你就老老实实交代!”

他走出屋子,把门狠狠地摔上。

燃煤供应站在城市北边的一个小山坡上。陈劲林把车停到煤堆旁,到业务室交了款开了票,再走回来,煤堆已被雪染成白色。肖丽正像个孩子似的伸手接着雪花。

“你还小点儿……”副所长嘀咕了一句,转身对煤堆旁站着的几个工人扬了扬手里的单子:“谁是负责的?装车吧。”

那几个工人浑身乌黑,但仍看得出是进城没几天的农民工。他们呆滞地看着陈劲林,没人吭声。

陈劲林皱起眉头:“都哑巴了?谁是负责的?”

有个工人开口了,一嘴的河南腔:“没负责的。俺们不管装车。”

肖丽奇怪地问:“为什么?你们不就是煤站的人吗?”

那人又说:“俺们有分工。俺几个是做蜂窝煤的。”

肖丽乐了:“做蜂窝煤的……这会儿你们不是没在做吗?装装车,还累死你们了?”

那几个人互相看一眼,仍然摇头。

无名火从陈副所长心头冒起,他暗想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别扭。他晃着手里的单子,不耐烦地说:“我们是派出所的!让你们干就赶紧干,磨蹭什么!”他用眼睛的余光看见肖丽诧异的神色,他知道小姑娘在奇怪自己的失态,他陈劲林从来都是不动声色从没这么无来由地发火。

“派出所”三个字的威慑力看来也有限,有两个年轻的动了动身子,又被那为首的拦住了。

“这样吧,你给点儿钱,”那人居然笑眯眯的,“给了钱俺们就给你装车。大雪天儿的,部不容易。”

妈的,又是钱!这个世界上除了钱还有没有别的?陈劲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仿佛这个浑身乌黑的家伙捅到了他的痛处。他一直认为自己和妻子之间的距离就是金钱拉开的,自从梅若红调进饭店拿到五干元月薪之后他们就不再是平等的了。他知道妻子也意识到了这种尴尬的差距,他也明白妻子急于让他换工作正是为了消灭这种差距,这说明妻子还爱着他。可是,陈劲林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敏感地认为夫妻问的距离一经产生就将无法消灭,就像一条被填平的沟,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可地下的一切都乱套了。这使他很痛苦,也使他对有关金钱的一切话题深恶痛绝。

他看看肖丽,马上想到这小姑娘身上也不会有多少钱。

陈劲林愣了一下,眼球转了转马上想出了办法。这办法是带着一种报复心理的,这种报复心理产生的快意使他冷静了下来。他斜了对方一眼,见那人仍锲而不舍地伸着手,便冷笑着问:“你们要多少?”

那人回头数数自己的部下:“俺们六个,一人十元吧。”

“不少吗?”陈劲林的笑容愈发和蔼起来,和蔼得使对方都愣住了:“少……不少吧?您要愿意,多给也成。”

一听见钱,呆滞的表情都活跃起来了。几个民工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表示意见:“就十元吧,几铁锹的活儿。”“加五元吧,哥几个也辛苦一回。”

陈劲林听着,笑容突然地没了。他把大衣猛地一脱,甩到了煤堆上,露出里面整齐的警服。他突然间从一个亲切甚至有点儿低声下气的顾客变回到威风凛凛的派出所长了。他暴雷似的大喝一声:“暂住证呢?都拿出来!”

几个得意忘形的民工一下子呆若木鸡,他们在一瞬间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就错在忘了自己是什么人。

“快!暂住证!办了没有?办了赶紧拿出来!”

那为首的堆起笑脸:“办了办了,俺给您拿……”

“都办了?”陈劲林冷笑,眼睛扫过每一张脸,伸手拽出一个最年轻的来,“蒙我你们还年轻点儿!你肯定没办暂住证,你在这儿干活儿是违法的!”

那小伙子的脸尽管蒙着一层煤灰仍然能看出刷地一下子白了,嘴唇也哆嗦起来,什么也说不出。

“别走!”陈劲林又一声断喝,把一双正悄悄移动的脚步给钉死在了地上,“想他妈溜?没门儿!”

为首的民工到底年长几岁,会一点儿见风使舵,急忙说道:“同志,别、别……我们马上装车。回头,我带他俩去办证,保证不耽误。”

肖丽一直在旁边暗笑,这时也瞪起眼睛:“回头再办?晚啦!你们这些人就是属算盘珠的,不拨不动。不查到你头上你还不办呢。”

陈劲林一摆手:“甭跟他们废话!暂住证事小,‘严打’事大,谁知道这两个人是不是逃犯?先带回去,审查!”

如同凉水滴进了热油锅,这群民工一下子炸了。求情的,阻拦的,乌黑的脸上都是一片急切。那要被带走的小伙子竟吓得哭起来。陈劲林被他们包围着,心里的那种快意迅速地膨胀,浑身都觉得舒畅起来。他板着脸,皱着眉,不停地推搡着冲到他跟前的肮脏身体,连脖子的隐痛一时都忘记了。

陈劲林犹豫了一下。

他问自己:你这是不是没事找事?这点屁大的事闹大了好不好?可这思忖仅仅是一瞬间马上就被他自己推翻了。精明的副所长断定自己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对方手里,而且他那终于从烦恼中恢复起来的心情也不允许他退缩。他一本正经地对老头儿说:“放心,我们不会冤枉好人,可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人我得带走,有问题说问题,没问题补办了暂住证就让他们回来。难道你信不过吗?”

派出所长张建一第一次在工作时间溜出派出所办私事。他是犹豫再三才鼓起勇气这么干的。工作几十年了,就是一个人下管界走街串户,他也从没顺便干点儿别的。可是今天,他实在不放心妻子高淑萍。

他们夫妻俩部属于那种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人。他们两人的奖状、荣誉证书之类摞到一起得有一尺多高。张建一了解妻子,让她下岗待业等于是彻底粉碎了她的精神支柱,事实上,昨天晚上高淑萍已经哭出了“不想活了”之类的话。张建一苦口婆心地劝了整整一夜,脑子里却不停地想:换了我怎么办?假如不让我上班了我能忍受吗?肯定也不能。

早晨起来,他强迫撅着嘴的儿子请一天假在家看护妻子,他怕妻子真的想不开出点儿什么吓人的事情。这不是杞人忧天,妻子的年龄已进入了更年期,本来就有点儿烦躁不安喜怒无常。他再三向妻子保证尽快解决她的工作问题,这才得以脱身上班。陈劲林给他的答复虽然痛快,他却仍然不放心。考虑再三,他溜出派出所,去妻子的厂子试图为妻子说说情。

骑车出了胡同口,他又停下了。想了一阵又回了所里,换了身便服再次出门。穿警服办私事,而且是求人,他觉得别扭。

他几乎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悄悄离开了派出所。

没有像往常外出开会或工作时那样,要叮嘱一下内勤民警,要交代一下自己的去向,要……所长张建一颇有些心烦意乱,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阴沉的雪天会发生些什么。他当然不会未卜先知,但由于心情不佳,他忽略了一些本该注意的细节。

例如,两次走出派出所大门时,他就没有注意到那个和他擦肩而过的挺着肚子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的脸阴沉得和天气一样,她显然是找事儿来的。在接待室,她只说了一句:“找李刚。”内勤民警正忙着为个老头儿办户口,便头也不抬地顺手往院里指了一下,女孩儿便也不吭声,径直往里走。站到院里那棵大槐树下,她运了运气,清脆而尖利地喊了一声:“李刚!”

民警李刚的烦躁不安就是这种隐约的预感所一天天酿成的。他不愿成为同伴们的笑柄,不愿让人说没结婚就怕老婆,更不愿让同事们看出他在萌萌身上留下的杰作。可他实际上是真的怕萌萌。萌萌在一家美容院当领班,每月工资都可以上两干,是李刚的两倍。“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警校学习时读过不少书,不知为什么李刚偏偏记住了这么一句,而且刻骨铭心。

萌萌站在大槐树下的姿势是骄傲的、气势汹汹的,明显地是来问罪。她其实是个长得挺漂亮的姑娘,漂亮姑娘一旦发起火来更有一种震慑力量。李刚远远地看见她,心里又是气又是怒:这不是要我难堪吗?女人啊,真是没道理可讲!脸上却堆起笑来,打招呼道:“你怎么真来了?路滑,万一——”萌萌却似笑非笑地说:“我不来,孩子真要生到大街了。”

李刚不敢多说什么,他仿佛觉得有无数双眼睛正从窗子里、门缝里……在看着他们。他急急地拉着萌萌往所长办公室走,可这里锁着门;副所长办公室,也同样地锁着。萌萌笑起来:“你们这头头脑脑的,都躲到哪儿去了?是不是你给他们通风报信了?”

李刚压着火说:“这是什么话?我今天一早就和他们谈,后来又来了案子就去问案了,我哪里知道你来?你也真是的,说来就来……我不是不让你来吗?”

萌萌瞪起眼睛:“难道是我的错吗?我肚子里是你姓李的种,你不负责任难道还有理了?你已经很对不起我了,我不说什么就是了。我挺着肚子自己跑,你还埋怨我!”

说着,眼圈就红了。

民警李刚束手无策。他可以冲被审问的对象拍桌子,可以和领导瞪眼睛,可在萌萌面前总觉得矮了一截。他妈妈曾叹着气说:“没想到我儿子也是个怕老婆的。”他那做鸡毛掸子的姐姐在一旁劝道:“谁让咱家小刚不如人家呢。”

姐姐的语调里有无限伤感,李刚当时听出来了。他的姐夫自从在鸟市摆了摊位卖鹦鹉之后,便看不上姐姐了,姐姐在娘家发感慨时眼眶还一片乌青,那是姐夫打的。

李刚觉得自己十分悲哀。

真的,自己真是一无所有。也许凭自己这身警服可以冲别人瞪瞪眼睛,可以少交一角钱的存车费,然而回过头来再想这一切是多么荒唐多么空虚。荣誉感是有的,可荣誉感能顶饭吃能顶房子住吗?荣誉感也许在别人看来会像老酒,越陈越有滋味;可在此时的李刚心里却像啤酒,搁久了就已变出了酸味。他望着萌萌,心里翻滚着各种各样的苦涩,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明知是气话,可李刚仍然觉得像挨了一棒子,头嗡的一声便大了。他追了几步,想伸手拉住萌萌,可不知为什么勇气一下子泄了个精光。萌萌的脚步也停了一下,仿佛是等待着他的阻拦,但没有等到,这便更激发了女孩儿的勇气,她加快脚步走出派出所的大门,同时流下泪来。

一辆卡车从她身边轰轰地驶过,拐进派出所的大门,卡车在薄薄的积雪中辗出两道黑色的车辙,污烂的雪泥正仿佛是人们的心情。

那个正被审查的干瘪小子就是在这么个时刻搓着手走出办公室的。他的出现非常不合时宜,他脸上那种满不在乎的无赖神态瞬间便点燃了民警李刚的满腔怒火。形势急转而下,事件骤然发生,派出所长张建一如能预料到这一切他绝不会贸然离开派出所。

李刚像暴怒的狮子,扑向了委琐的家伙。用巴掌,用拳头,用脚……思想已凝固在大脑皮层上,李刚的眼前除了那张淌血的扭曲的脸之外已是一片空白!卡车猛地停在院子中央,副所长陈劲林推开驾驶室的门向暴虐的场面奔去。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鼻青脸肿的家伙已经倒下,而李刚的大皮鞋正狠狠向那小子的肚子踩去——“住手!”陈劲林的脸白了,他大声地叫起来,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非常刺耳。

被从煤站带回派出所的两个乡下小伙子莫名其妙地在小屋里被关了半天一夜。他们不知道这二十小时内这个小小的派出所部发生了些什么。他们被那个神色紧张的小女民警推进小屋时也就中午十二点吧,他们看见一个民警在殴打一个小个子男人,这种殴打对于他们来说带来了恐惧可没带来丝毫不满,他们大概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他们觉得恐惧只是因为他们自己面临着挨打的危险。然而他们没挨打,甚至从此竟没人过问他们两个,直至第二天早晨他们被放走为止。

副所长陈劲林及时制止了民警李刚的违纪行为。他抓住李刚的胳膊时觉得这小伙子浑身发烫,而且在剧烈地颤抖。他的脑子不禁转动了一下:这小子为什么气成这样?仅仅是因为房子吗?当时的情形不容副所长再想,因为李刚还在他手里挣扎着,试图再次扑向呻吟着的被打者。而那干瘪小子已完全顾不得再耍无赖,只是一个劲儿地承认是自己印制的假饭票,求警察大叔放他一马。

陈劲林使出全身力气按住李刚,命令肖丽把卡车上的两个小伙子送进小屋,然后又让闻声赶来的内勤民警把挨打者弄进屋去。民警们去搬动那瘦小的躯体,那小子便杀猪般地号叫。一个有经验的老民警露出忧虑的神色低声对陈劲林说:“可能有内伤,肋骨大概……”

“所长呢?”他一边拽着李刚往自己屋走,一边问。民警们都摇摇头,谁也说不出所长张建一的去向。陈劲林心里打个问号。他把李刚按到椅子上,劈面把条凉毛巾扔过去:“真该拿凉水浇浇你的头!看你小子都干了些什么?”

李刚愣愣地看看他,突然把毛巾捂在脸上,无声地哭了。

陈劲林一愣,叹口气说:“哭什么?大小伙子哭哭啼啼的好看吗?哭要能解决问题,我和你一块儿哭。”

脖子忽然又感觉到隐隐地痛了。副所长想到自己昨天晚上其实是哭过的。在长沙发上,抱着自己的被子,听着闹钟滴滴答答地走过受伤的心。妻子那居高临下的神态在面前晃动着,夜色则把男人的脆弱掩盖得严严实实。

“你到底还是年轻啊。”陈劲林慨叹,“抗不住事儿,其实当警察就得能抗事儿,什么都得忍着抗着。不然,你就会咔吧一声。自己折了。”

李刚动了一下身子,不吭声。

陈劲林也不再说话。聪明的副所长在飞快地考虑此事的事后工作,最重要的是得让那小子服帖,要恩威并施,把这件对于派出所来说很严重的违纪事故大事化小。看来印假饭票他已经承认了,可他身上的伤……

陈劲林反复地思索着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对于这类违法乱纪的处理,公安机关历来是严厉的。副所长想象得到分局纪委甚至市局纪委的干部们那一张张冷若冰霜的脸。但是,不在基层干的人是体会不到基层那种错综复杂的,一团出自基层的乱麻往往在上级机关那里被简单地视为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只需用快刀——甚至不是快刀去切就是了。“快刀斩乱麻”是一句很痛快的俗语,然而真正用快刀斩过的麻除了掺在黄土泥里去抹墙,根本干不了别的。副所长陈劲林非常清楚这个道理,他知道这团乱麻必须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择,上下左右前后都要照顾到。他看着哭泣后渐渐冷却下来的李刚,试图从眼前的乱麻中择出一个头绪。而恰恰在这时,肖丽推门进来,为屋里的人带来一个可以缓解情绪的台阶。

“李刚……”小姑娘只叫了这么一声,见李刚捂着脸,便把话和目光都转向了领导,“陈所,小林胡同十五号来电话,说四楼有个老太太,钥匙撞在门里边了,急得不得了,让咱们……想想办法。”

“真添乱……”陈劲林话是这样说可语气分明是欢迎这件事的发生,“李刚,你的管界,你去一趟吧。”

李刚不动。

“快,跑一趟,帮群众办点儿好事,你也顺便消消气。”

肖丽看一眼他那通红的眼睛,忙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摆弄办公桌上的那盆文竹。

“去吧!群众求咱们是信任咱们……所里的事儿,我盯着。”副所长的话虽没明说,可意思大家都明白。

李刚当然也明白。他一声不吭地站起身往外走。陈劲林和肖丽的目光都追着他的背影,于是他们发现外面的雪已越下越大了。

天阴沉得如一块铁,仿佛也为发生的事而烦恼。

“陈所,那俩民工,我……”肖丽试探着汇报。

陈劲林根本无心听这个,他烦躁地摆摆手,制止住肖丽的话头。刚才冲着李刚挤出的一脸微笑蓦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懊丧和气恼。不管怎么说,一起很严重的违法乱纪事件已经发生,它将在整个公安局掀起轩然大波,而且必然会影响到这个所两位所领导的前程。陈劲林早在刚看见那个鼻青脸肿的小子的时候就已经看出了这一步。这在他那原本就已乱如碎麻的心情上又添了一道恶心。现在,他哪里还有心管什么没办暂住证的民工。

肖丽见状,只好退出。在这个小姑娘看来,没有所领导的话,那两个民丁只好在小屋里委屈一下了。

陈劲林愣愣地坐着,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所长张建一和金七星集团的保卫处长同时在派出所门口下了车。不过,一个是自行车,另一个是汽车。

张建一刚刚在工厂碰了钉子。厂劳资科长接待的他,只三言两语地把困难一摆,他就无话可说了。出了厂门,扭头看见厂子办公楼前停放的两辆崭新的奥迪轿车,不禁骂出声来:“妈的!倒闭倒闭倒出汽车来了!”

这样的遭遇当然不会使他有好心情。看见保卫处长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自然也就觉得腻歪,几乎不愿意主动和对方打招呼。保卫处长看出他心情不佳,便先笑眯眯地开了口:“怎么,这么大雪还出去?当警察真是不容易啊。”

张建一更不高兴了,忍不住说:“你小子才离开公安局几天?也褒贬起警察了。”

保卫处长收敛了笑容:“我正是站在警察立场上才说这话,别人,谁管你警察累死不累死!”张建一把自行车搬过门槛:“这大雪天的,你又来干什么?检查工作?”

“没事儿,随便走走,不知不觉就绕到你这儿了。”保卫处长若无其事地说,跟着所长张建一往门里走,他那件羊绒大衣落了几粒雪,轻轻一抖便都滑落下来,绒面上不留一点痕迹,不像张建一那件警服棉大衣,早已湿了半截。张建一把这种区别看在了眼里,同时也感觉到对方似有似无的一种倨傲,不禁暗暗叹一口气。

两个人走进院里,先看见的是那辆130卡车。所长张建一发现车上没有装过煤的痕迹,心里动了一下。可还没容他进一步思想,一个悲惨嘶哑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

几个民警跑出来,想把挨打的人扶起来,保卫处长把眼一瞪:“别动!这事得说清楚,这么打人可不行!”

陈劲林也从屋里出来了,他已恢复了镇静,只是腮帮上不时有条肌肉跳动一下。

“处长,是您派人把他送来审查的——”他的话暗藏机锋,说得很慢。

保卫处长也不是傻子,他立即把话反驳了回去:“可是我并没让你们把他打成这样!”

挨打的人适时地喊了一声:“救命啊——”陈劲林不客保卫处长再说什么,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办公室走。下面的话只能关着门谈,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法开口。保卫处长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可他执拗着不肯抬腿:“金七星对你们派出所不薄啊,不是还给了你们……你们不能这么来办金七星的事!你们违纪不说,我们的企业形象受多大影响?”

张建一所长的脸又刷地一下子红了,仿佛血液又一下子反扑到他的面部。许多话在他嗓子眼翻滚着,可他一时说不出来,只好用眼睛反驳着狐假虎威的保卫处长:这又碍你企业形象什么事了?你给了我们几套房子就成了太上皇啦?你脱了警服才几天,就一点不顾及警察的苦衷了?你这么指手画脚的,是想解决问题还是想把事情闹大?

保卫处长读懂了张建一所长的眼睛,把咄咄逼人的气势收敛了几分。他顺着陈副所长的手动迈了一步,同时压低声音说道:

“老张,这事不怨我说你,恐怕将来不好收场的是你们。”

张建一的怒气一下子泄了,化成一腔的无可奈何。他后悔早晨不该对李刚那么强硬,不该派李刚去问这个不大不小的案子,更不该擅离职守给李刚留下了犯错误的空隙。李刚啊,李刚!你小子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想到李刚,就有李刚的消息传来,而且是坏消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坏消息如霹雳在人们头顶炸响。这个坏消息是一个浑身哆嗦的中年妇女带来的。保卫处长的话音刚落,她便两眼发直、披头散发地冲进派出所的大门,向僵在雪地里的人们喊出结结巴巴并且语无伦次的话:

“快!快!民警同志……掉……下来了!从……楼上……”

“掉下来了……掉下来了……”那中年妇女似乎处于一种迷乱之中,她两眼直勾勾的,只知道喃喃地重复着。

张建一所长急火火地,问:“谁?谁掉下来了?”

陈劲林副所长低声回答:“李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在向越来越远的地方飘去,而纷纷扬扬的雪花却仿佛越来越大,渐渐在他眼前织成一片惨白……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我真的该离开公安局了。

十一

第二天早晨那两个农村小伙子被放走之后直接奔到煎饼车子前面大吃特吃了一顿煎饼果子。他们早就饿透了,饥饿使他们的思想停滞。当他们吃饱之后,他们才开始分析自己的遭遇并渐渐感到莫名其妙。他们当然不知道派出所出了什么事,所以他们也琢磨不出个子丑寅卯。一个小伙子说:“算了吧,没理咱就算咱命大,咱回去做蜂窝煤吧。”于是他们便走了。

当他们在轰隆作响的机器边吹嘘他们的历险时,读过法律夜大的煤站主任向法院提起了诉讼,指控派出所非法监禁。

同时向法院提起诉讼的,还有印假饭票的小伙子。他是坐了金七星集团沈总的高级轿车去法院的,他牢记着沈总接见他时说的话:“你是犯了错误的,但你的错误只能用法律来惩治,而不能让个别人的拳脚来处罚。”他向法院出示了医生诊断书,出示了挨打后的照片,甚至提供了一件血衣。

法官提起那件血衣时紧皱着眉头。

副所长陈劲林在这天晚上到所长张建一家,两个人憋在张建一儿子的小屋里密谈了半宿。出来后两个人眼睛都是红的。张建一的妻子高淑萍默默地为他们倒上两杯酒,他们互相看一眼,碰杯,一饮而尽,然后副所长一跺脚走了,而所长一屁股坐到桌边,流下两行泪来。

那天的第二天陈劲林找到分局纪委,把一切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他说是他早晨和李刚谈的话,谈得很不愉快;随后又是他强迫憋着火的李刚去问案,造成李刚动手打人。而在煤站与民工口角一气之下把人监禁起来的也是他,而且由于他去拉煤未能及时制止李刚的违纪行为。李刚去为老太太爬窗户取钥匙也是他派的,所以造成李刚失手坠楼死亡他也有责任……至于所长张建一,那天请假,没上班。

分局纪委派人调查,全所民警口径一致。只有女民警肖丽,只一个劲儿哭,拒绝回答问题。纪委又找到金七星的保卫处长,他愣了许久,说:“是这样的。”

分局长定定地看了他一阵,仿佛想看出点什么,可没办到。陈劲林善于掩饰自己,分局长是知道的。他看着这个一向精明的部下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去,心里想:他妈的真是无可奈何。人无可奈何,事无可奈何,生活无可奈何。

就在分局长找陈劲林谈话的同时张建一所长召开了全所民警会。会议桌上摆着那三套房门钥匙。沉着脸的民警们决定,留一套房子给李刚的未婚妻萌萌,剩下两套退回金七星集团。所长张建一收起钥匙,冲大家鞠了一躬,哑着嗓子说:“我谢谢大家。”

可是当他去萌萌家送钥匙时却遭到了拒绝。萌萌哭着说:“我不要住房,我只要公安局承认李刚是烈士,等我儿子长大了我好告诉他是烈士后代。李刚是为老太太取钥匙才摔死的,他是你们所里派去的,他就应该是烈士。”

张建一所长想提起李刚违纪打人的事可又无法开口。他想着李刚这么一个生龙活虎血气方刚的家伙竟就这么一下子死了,也真是可惜。听说那个把钥匙锁在门里的老太太脾气很古怪,死说活说不许李刚破门而入,要求是门要打开而又不能有所损坏,逼得李刚只好去爬阳台,结果……张建一所长奇怪的是李刚为什么没冲老太太发火?为什么乖乖地就走向了危险?

刚刚冲嫌疑人拳打脚踢的蛮牛怎么一瞬间变成了绵羊?

人啊,真的是很复杂。也许正是人的复杂才使生活复杂起来,复杂得令人无可奈何。

张建一所长离开萌萌家之后路过星星饭店,远远地就看到他的已卸职的副手陈劲林穿着一身北洋军阀似的服装在门口站着。张建一急忙躲开了,他不愿意双方彼此尴尬。他听说陈劲林离开公安局进了星星饭店可没能如原来所说的当上保卫部经理,而是当了门卫,原因是饭店的上级主管部门发了话:一个违法乱纪的警察能当部门经理吗?这个上级主管部门不是别家,是金七星集团。另外,张建一还听说,陈劲林已向妻子提出离婚。

派出所长张建一投向饭店门卫陈劲林的目光是沉重的,沉重中含着深深的内疚。他又记起那晚陈劲林对他说的话:“你不能离开公安局,你太老实,太耿直,离开公安局你会吃亏。而我能离开,离开我可以照样生活,大概还能活得更好一点儿。为了咱们俩的后半辈子,你让我把事儿揽起来吧!”

陈劲林现在活得算不算好一点儿?张建一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蹬上自行车走了。他看看正躲进大楼背后的夕阳,不打算回派出所了。他想去街口看看,妻子高淑萍在那儿摆了个小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