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无花季节(二)

他又回到那个一居室的小单元,从退休那天开始,他和妻子一直分居。

小单元里此刻并不是空的,有一个女人在,在做饭,饭菜的香气使这个一向冷寂的空间多了一层温馨。苗林打开门锁,闻见饭菜香味,皱皱眉,对厨房说:“你为什么来了?”厨房的门口闪过一张喜眉喜眼的脸,那女人说:“给你做饭呀,怕你饥一顿饱一顿的拖坏身体嘛。”苗林一边往里走一边嘀咕道:“你也不怕影响不好……”正好这时厨房响起一声青菜落入油锅的哧啦声,把他的不满给遮盖了。

然后便吃饭。刚落座,那女人又站起来,从里间拿出一台小录音机。苗林问:“这干什么?”女人说:“怕你闷啊。”便按下按键,放出一只慢悠悠的曲子。女人听着,眼泪便盈盈地满了眼眶,看着苗林说:“想这样和你一起听音乐吃饭,竟想了四十年。”

苗林的心一下被打动了。他放下饭碗,那张白白净净的胖脸上闪过酸甜苦辣多种表情。缓缓地,他说:“我们都老了。”女人忙擦去眼泪:“不老不老,能和你在一起待一天也就够了。”说着,便为苗林夹菜。苗林吃着吃着,低声说:“把音乐关了吧。”女人问怎么了,他苦笑一下说:“这种浪漫情调我已经不习惯了。”女人愣了一下,没说什么,顺从地把录音机关了。苗林望着女人鬓边的几丝白发,心中有许许多多的话涌着。你当年进公安局这个门时只是个初中毕业生啊,两条粗黑的麻花辫子在打字室早晃动了多少年轻人的心啊,你今天竟也老了吗?你也到了揽镜悲白发的年龄了吗?苗副局长放下饭碗,抬起右手去摸女人的头发。女人的眼亮了起来,两腮现出几分嫣红。“你摸吧,你当年不就这样摸过我么?”女人喃喃地说,微微仰起头,等着爱情的重逢。可苗林的手却停住了。“当年……”他低低自语,手就那样举在半空。

女人没等到想得到的,有几许幽怨地看看苗林。见他发呆,以为他在回忆,便笑笑,没说什么。

默默地吃了饭,默默地洗了碗。当两个人并肩坐到沙发上时,苗林点起一支烟,自然地想起了一个问题:今晚让不让她回去呢?答案似乎是肯定而无疑义的。苗副局长一生清白问心无愧。可偏偏有一种隐隐的冲动在心的最隐秘处跳跃,把他的每一根神经撩拨得难以按捺。女人很自然地挨他坐着,为他织一件毛衣。那浑圆丰满的身体散发着一种成熟至顶点的女性气息,像一枚熟透了的桃子那样浓甜。苗林奇怪为什么过去在局里天天看到她也没有这样激动,莫非离职对自己来说竟意味着解放么?女人觉察到他的目光之后竟红了脸,说:“都老太婆了,干吗还这么看人家?”语气分明是娇嗔。苗林的胆顿时壮起来,刚要张嘴说什么,却偏偏有人敲门。

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苗林差点儿发了心脏病。

门外的人又敲。随后响起李振光痛苦的声音:“老苗,你开门啊,我非和你聊聊不可。我办了件错事……”

“怎么办?怎么办?”苗林吓得团团打转。“是……”女人倒镇静:“我听出是谁了。怕什么,开门吧。我就不能来串串门,看看老领导么?”“可是——”“有什么可是呢?我们不还要结婚的吗?”“不,那是另外一回事。”苗副局长竭力镇定了自己,认真地说,“我已经为我的清白付出了一辈子。我要和你结婚也只能是在离婚之后堂堂正正地办。我是警察,退了休也还是。我改变不了自己。让我像一个年轻人那样毫无顾忌地去**我做不到。”

女人望着他,定定地望着。敲门声又响了。女人叹口气走向阳台:“幸亏我也是警察,否则我不会理解你。”

关于蜂溪抢劫案的结案请示摆到了傅铁的办公桌上。傅铁看罢一惊:“怎么,主犯拘留十五天,从犯具结悔过……你们怎么搞的?睡糊涂了么?”

年轻的预审员沉着脸不说话。预审处肖处长是个人高马大的胖汉,性格却懦弱如女子。此刻见傅铁问,脸上顿时出了汗,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

傅铁晃着审批表说:“是持刀抢劫啊同志们,虽然数额不大,可性质也绝不是这么说得过去的。你们是不是听见什么风了?”

肖胖子叹口气,挥手叫预审员先走。等小伙子出了门,他才悄声道:“振光副局长打了电话……你以为我愿意这样?”

傅铁大吃一惊。他想谁也想不到是李振光插手这事。正沉吟着,肖胖子又说:“开始我挺不乐意,可……他说吴书记正准备下批示解决他家的困难。他这一辈子勤勤恳恳干公安也真不容易,难道真老了老了的让他有家难回么?我心一软,就……”

傅铁无话可说。他怎么会不知道李振光有多难呢?别的且不说,整年一个人住单位,预审那边一忙就跟着盯班,光晕倒在预审室就有多少回?还有那份寂寞,晚上关了灯连个……要知道李振光这样熬了一辈子呀,从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熬成了半大老头儿。难道真的就这样继续往下熬么?

“你先放这儿,我琢磨琢磨。”傅铁只能这么说,很有点儿有气无力。

肖胖子见傅铁软了口气,话倒利索起来。他是和傅铁一块儿转业下来的,所以平日交情不错:“我说傅铁,要不然就这样吧,非常时期特殊情况,你也得为你自己想想,你可……还代理着呢。”

“别提我。”傅铁一下子火了,“我正他妈不想干呢。当官你以为是好事么?什么都得操心,对谁都得赔着笑脸,弄不好就把自己撂进去了。得啦,你忙你的去吧,让我再想想……”

哄走了肖胖子,面对着那一叠案卷,傅铁真想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想想这事怎么办,想想公安局长为什么总处于一种两难状态之中。可是不可能。现实是那么多变,社会是那么复杂,公安局又总是处于矛盾的焦点之上……他刚沏上一杯茶,桌上的对讲机里就传出齐放的呼喊:

“01,01,请马上到县医院!请马上到县医院!”

傅铁一惊,先想到是不是郑一凡……可马上他又反应过来了,如果是郑瞎子病故那不该是刑警队的事儿。齐放叫自己那肯定是有案子。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傅铁抄起对讲机一边答应一边往外走,心里不无恶意地说:让吴书记那个混蛋小子再蹲一天吧。

市医院里里外外一片恐慌气氛。

一个小护士到药库取药,在楼梯拐弯处突然被一男子在屁股上拍了一下。开始以为是好色之徒恶作剧,骂了两句见人已跑了也就没在意。可再走路便觉得疼,转眼间裤子后面已渗出一大片血迹。勉强支撑到急诊室一看,原来屁股。上被扎了个洞,挺深。

光天化日之下,人头攒动的公共场所之中,竟出了这样的事,也难怪医生护士和病人们害怕了。而且,人们都知道,这种事存这个小城里已是第四次发生。也就是说,很可能还会有第五次、第六次乃至很多次。

傅铁在现场见到沉着脸的齐放,一看便知道侦查工作进展不大。他们一起搭档了多年,彼此已经很默契。他没说什么,四下看了看。他那刑警的眼光立刻看出这里是个闹中取静的死角。这道楼梯一般只有医生护士才走,因为对面是药库,而再往里走是太平间和病理解剖室。也许连无关科室的医务人员也会有意无意避免走这儿,那么目击罪犯的人就不会多甚至可能没有。

齐放跟在他后面,转过楼角见四周无人才低声说:“我呼你不是来看现场的,这种现场不用惊动你。我呼你是为了告诉你,刚才医院方面告诉我,市委吴书记对这事很重视。”傅铁一愣:“怎么吴书记比我这个公安局长知道得还快?”齐放笑了:“人家医院当然把这事儿当大事往上报了,听说是卫生局长正跟吴书记那儿汇报工作呢。”傅铁轻轻跺一下脚:“还真他妈巧!”

说着话,刑警们的工作也结束了,一行人等便到院里去上车。医院大院里有着三三两两的医生护士和病人,正神情紧张地议论这个事,见刑警们出来了,便围上来。一个胖胖的护士先说道:“警察同志,这次你们可得认真对待了,大街上发生这种事就够叫人害怕的了,这回闹到单位来了,我们人身安全还有没有保证?”她一带头,后面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就是啊,太让人害怕了。”

“你们抓得着这坏蛋么?”“别光一天到晚这罚款那罚款的,也办点真事。”说着,便招起一片笑声。

齐放的脸铁青,说不出话来。傅铁冲大家招招手,大声说:“请大伙儿放心吧,保卫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是我们的职责,这话绝不是瞎说的。我是副局长傅铁,主管办案,这个案子破不了我自动辞职。”群众嗷的一声喊了好,接着便鼓掌。

车子一出医院大门,齐放便扭脸对他的部下咬着槽牙说:“回去都给家里捎个信儿,从今天起不准回家,谁私自回去我扣光他的奖金。”

刑警们谁也没搭腔,都沉着脸。车子从喧闹的大街上驶过,各式各样的脸从车窗边掠去。齐放说:“妈的,我也不知怎么的瞅谁都像扎人屁股的混蛋。”

傅铁没吭声,他在想吴书记。

齐放挑了一个身边没人的机会给户籍科打电话,告诉妻子刘淑慧他得上案子,恐怕一时回不了家。说完这事又压低了嗓门指示妻子:回家有机会劝劝老爷子,吴书记儿子那档事可以松一码。

刘淑慧听罢想了一下,笑起来:“齐放你够自私的,是不是你听见什么消息认为自己要往上走那么一走了?”齐放说:“得了吧你,我走也就是副转正,用市委批么?我是为老头儿想。知道么,吴书记的老婆可是刚当的市委老干部处处长啊,像老头儿这级别的可正归人家管。”说到这儿正好有人进来,便含混两句把电话挂了。

刘淑慧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觉得这事还真挺严重了。她对自己这位老公公有一种亲如父女的感情。因为她是个弃婴,曾被父母扔到小城北面的小山上,当时刚出生三天。一个巡逻的派出所长捡到了她并送医院救活了她,从此她便成了这所长家的一员。这所长就是今天的齐志远。她和齐放叼着母亲的**一同长大,又由兄妹变成了夫妻。这样的老公公不比父亲还亲么?她能看着老头儿晚景凄凉而不动心么?

于是就想回家婉转地劝劝老头儿。到家一看,女儿在自己房间做作业,老头儿则在他的卧室里看着老伴的遗像发愣。刘淑慧眼睛热了,悄悄地到厨房去做饭。她知道老公公特怀念她那死去的婆母。老两口感情实在太好。越想她越觉得该照顾好老头儿。她永远记得婆母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说:“淑慧,你是吃我奶长大的,我把你爸交给你了。”喘了一阵气又说,“他爱喝两口,别让他多喝。喝时候他最爱的小菜是香椿炒鸡蛋……”说到这儿便咽了气。

想着,刘淑慧便掀开咸菜坛子,拎出一小把腌香椿来。香椿不是每个季节都可以吃到的,她便腌了许多备用。清凌凌的香味在厨房里飘散,触动了许许多多过去的故事。刘淑慧的婆母也曾是民警。“文革”那会儿被踢出公安局下了乡,后来到信用社工作。老太太极刚硬。那年有两个小伙子抢信用社,老太太面对匕首一脚把开着的保险柜门踢上,顺手又拧乱了密码。这动作当然激怒了罪犯,他们朝老太太肚子上捅了一刀,逼老太太打开保险柜。老太太只笑,说:“不。”那人便又捅一刀。老太太还笑,还说不。三刀,四刀,五刀,那两人自己先害怕了,害怕那喷溅的血和宁静的笑,于是匆匆逃走。老太太被送到医院时只剩了一口气。刘淑慧赶到医院时只来得及听到婆母最后的遗言。

出过这样英烈的家庭会在那些说不清楚的关系网中颓废么?有这样老伴的公安局长会稍稍弯一弯自己的腰么?刘淑慧搅着鸡蛋,自己问自己。她当然知道这一家失去的东西早已太多太多,像老爷子早不该只是个正处级公安局长了,像齐放也早就可以去省里读读大学干干公司什么的。可这一切,会有可能改变么?

刘淑慧心头反反复复,手里却麻利地弄出了三菜一汤。倒好一杯酒,她到公公房里去叫老头儿吃饭,却突然发现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已歪倒在婆母的遗像前,扭歪的嘴角流着一条涎液,似乎在笑。半睁的双眼却已黯然无光。刘淑慧的头嗡的一声胀大了,“完了”两个字像电影字幕似的在大脑皮层上定格。她扑到齐志远身边,抓住那渐冷的手,眼泪成串地跌落下来。

呼啸的救护车把齐志远送进医院,急诊室忙作一团。隔壁观察室**的人终于被惊动,欠起笨拙的身体往外看。问清是齐志远突发心脏病后,他的脸变得惨白,一言不发地躺下了。

这人是前副局长苗林。

苗林从那晚送走了失望的女人和痛苦的李振光之后便不舒服,浑身无力,忽冷忽热,头也晕眩得厉害。他自己认为是让李振光给吓着了,医院诊断是脑供血不足,于是便住院观察。因病房爆满,故暂住在观察室里。

下午那女人来看他,刚为他削了一只苹果,妻子便飘然而至了。女人红了脸,勉强敷衍几句便走了。妻子看看那只渐渐变黑的苹果,冷笑一声说:“何必呢,我又不会吃醋。”苗林沉着脸不说话,妻子又说:“不过我奉劝你一句,我们离了婚你和她也不会好过,她只会走我的老路。因为一切的原因都在你,没有女人会忍受你这种职业化的封闭和古板。”

如同五雷轰顶,苗林呆了。病情随之加重,主治医师在他身边一直坐到很晚才敢离开。现在,干瘦但结实得只能用钢筋来形容的齐志远也躺在他隔壁了。似乎他们几个一从岗位上下来便都开始面临厄运。也许,干公安的人真的不能离开那份劳累和紧张。这工作就像一针兴奋剂,它可以刺激得你精神抖擞,却在不知不觉中耗尽了你的精血,一旦离开它人就要垮下。

苗林下了床,自己举着输液的吊瓶,挪到急诊室的门外从窗子往里看。他只看见一堆忙乱的人影,还有冲门口伸着的病人的两只脚。那脚呈八字形分开,显得毫无生气。苗林的眼不禁湿了。他不想再看,悄悄地转过身去。这时急诊室的门正好开了,一位医生走了出来。他看见苗林,吃了一惊,问:“您怎么爬起来了?上厕所么?”苗林摇头,问医生:“他怎么样?会不会……”医生说:“病情暂时倒还稳定,可……还难说。”说完匆匆走了。苗林愣了片刻,举着吊瓶的胳膊有点酸,便回了隔离室躺下,睡不着忍着。朦胧间,听见门外有人说话,是齐放和刘淑慧。刘淑慧问:“案子有眉目么?”齐放说:“有个屁,说起来真窝火,我这是刚从现场回来,印刷厂那儿,上中班的女工下班,又让人扎了一个,还是屁股上。第五起了。真他妈敢顶风作案。”刘淑慧说,“那你去吧,这儿有我。”

齐放问:“你一人行么?”刘淑慧便叹口气:“行不行的又怎么办?谁让咱们都是警察。”苗林听着,心里真的有点儿酸,可也有几分羡慕。看人家老齐的孩子,真是将门虎子啊。可我呢,闺女见了警服就皱眉头,儿子来信连问他这个爸都不问,都是跟他们那妈学的。有了知识有了本事就看不起这个又穷又苦又挨骂的职业了。真是,自己当初干吗非娶这个弹钢琴的女人呢?一辈子,就这么凑合一辈子……

离职的苗副局长就这样一会儿想想齐志远,一会儿想想自己,一会儿又想想妻子、恋人、儿女……翻来覆去的一直熬到天明,熬到几只调皮的麻雀跳上观察室的窗台。在这一夜里他反复审视自己那颗一向很平稳的心,从心的角落处拾起许多苦辣酸甜。

对于傅铁来说,目前形势非常严峻。第五起流氓扎人案发生之后,市委吴书记的红色桑塔纳轿车拐进了公安局的大门。绛红的车身在太阳下十分耀武扬威,把市公安局那辆白桑塔纳压得暗淡无光。

吴书记是个外表书生味很浓的人,但沉下脸时却有一种极冷峻的雾气在金丝眼镜后面浮动。他在傅铁的办公室里轻轻地踱来踱去,话无高声却字字冷硬:

“我们总说让群众有安全感,可实际上呢?现在全城人心惶惶;我们总说要创造良好的投资环境,可实际上呢?哪个外商愿意自己的太太女儿让人家扎屁股?失职啊,同志。”

傅铁极想说我们没他妈闲着。可看看角落里齐放那通红的眼睛,没说出来。

吴书记继续踱步,继续往外蹦着冷硬的话:“我没来这个市之前,一直听说你们公安局是面旗。特别是反腐倡廉方面,很过得硬。可破案是公安局的中心任务,这个任务完不成,这面旗上就要抹黑。”

傅铁心里一动:妈的,这个节骨眼提反腐倡廉干吗?讽刺我?提醒我?什么叫红旗上抹黑?借题发挥么?转弯子说话么?这年头共产党的干部怎么也学会了这个?

正想着,预审处肖处长冒失地推门探进硕大的头来,一眼瞥见吴书记,头上顿时见了汗:“哦,有事……我待会儿再……”傅铁一招手:“不是外人。老肖你是要那起抢劫案结果么?我批了。”

说着,他伸手把办公桌上的卷宗抄起来,自自然然地往门口走,自自然然地说道:“主犯马小波报捕,从犯吴彬、唐志义劳动教养。你抓紧时间办手续吧。”

他听见吴书记的脚步一下子停了。他一直在竖着耳朵听那脚步声。他看见肖胖子的眼睛里先闪过惊异后透出笑意。傅铁突然觉得浑身变得无比轻松。

吴书记僵硬地立在那里,双手仍然背着,两脚一前一后,像个被一下子断了电源的机器人。傅铁不看他。回到办公桌前,眼睛垂着,很诚恳地说:“吴书记您放心吧,案子我们一定会破。你看我们齐放同志,他爸爸,就是老局长齐志远同志,这会儿正在医院抢救,生死还很难……可他昨晚只去了医院半小时,剩下的时间都在岗位上。我们干公安的什么也不怕,不怕苦,不怕死,不怕误会不怕难,不怕让人看不起,就怕破不了案……老齐他们这辈子就这么交给公安了,现任是我和齐放这一拔儿,将来还有年轻的……”

他的话说着说着已不是原来的话题,而是一种发泄一种感慨。齐放在角落里站着,肖胖子在门口站着,吴书记在屋子中间站着,傅铁在办公桌边站着……四个男人站成四尊凝固的雕像,办公室里的空气也似乎不再流动。

正午的阳光从窗外泻进来,悄悄地切割着沉重的气氛。

许久,吴书记眼镜后面的冷雾渐渐融化,化成两团水。他缓缓摘下眼镜擦着。人们便发现他原来有一双凸出而混浊的鱼眼。这鱼眼使他顿时没了市委书记的尊严而变成个普通人,就像新华书店那个卖了半辈子书的老头子。这感觉使警察们和他之间有了些亲切感。门口的肖胖子甚至不忍心再看他而扭过头去。吴书记的鱼眼掠过每个人,茫然而无助。“你父亲……”他问齐放,声音仍很低。

齐放忙说:“吴书记您放心吧,他挺得住。”于是大家又没得说了。

那晚傅铁和齐放一起喝酒,喝到烂醉。

齐放说:“你小子行,像个警察,也像个局长。”

傅铁说:“警察就行了,别提他妈的局长。我就想不能让罗大可那小子看笑话。局长,别忘了我是代理的,而且这回我还能有那奢望么?”

齐放拍拍傅铁的肩:“拿局长做赌注,你成。我承认,我办不到。我这人经不住**。”傅铁又喝了一杯,面如冬枣,说:“那是因为你有点自私。”齐放也干了一杯,大叫:“说他妈你胖你就喘起来了?”

于是二人大笑。

齐志远觉得自己仿佛在爬山,极累,而且有一种呼吸不畅的感觉。胸痛,一种隐隐约约的而又无时不在的疼痛。山路崎岖,两边悬崖峭壁。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在空谷中叩响着悠悠的回音。这是哪儿?我为什么要上这儿来?他问自己,却无答案。他仿佛是非常茫然地在走,在爬山,没有目的地,也不存在任何理由。可他就是不想停下来,多累也不想停。他此时除了机械地挪动双脚已没有任何别的欲望与要求。

山路没有尽头地蜿蜒着,云雾时聚时散。我为什么要来爬山?他再一次问自己,并苦苦地思索。仿佛是来找老伴?可老伴为什么会在这儿?我本来似乎是在与她交谈啊,似乎在和她说我退休了当顾问了,可怎么忽然一下就……真累。心情也沉重。一直有一种空空****的感觉。我这是怎么了?

仿佛有人在叫我,是老伴吗?是儿子和儿媳么?迎面驶来一辆摩托车,轰轰隆隆地叫,通讯员问:局长,回家么?我真累,有车坐当然好。可那车一下子坠入山涧了……

齐志远激灵一下子睁开眼。

雪白的天花板上晃动着炫目的阳光。

原来是在医院。这么说我没去爬山,也没死。

齐志远疲倦地吁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胸部真的在隐隐作痛。刺鼻的药味儿里有一种冰凉的感觉。

“爸,您醒了?”是儿媳的声音,疲惫中带着惊喜。

“嗯,我死不了。”齐志远说,但只是嘴唇微动,没有声音。这才明白自己真是病得不轻。

刘淑慧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忽而想给公公点水喝,忽而又想跑去报告医生。最后决定先给老头儿擦把脸,免得灰蒙蒙的不好看,万一回头市委、市政府来人看他呢,该给人家一种不至于太难看的印象。刘淑慧心细,又真心敬爱公公。

齐志远软软地躺着,随儿媳做什么。他在想,真是老了,这才退居二线,就病了这么一场。那天还赌气坐摩托车在街上招摇,也真够冒失的。在梦里那辆摩托掉进山涧了,这是不是一种预兆呢?一种淡淡的凄凉漫过他的心头。案子,工作……统统离我远去吧,我齐志远真的老了。就像一棵老树,再也开不了花结不了果了,只能那么默默地站着,抖擞着苍老的枯叶。而下一回,也许我就永远不会醒来了……

温热的湿毛巾轻轻掠过他的额头,他布满皱纹的额头。他趁机把憋着的泪水释放出去,他快憋不住了。

李振光来看齐、苗二位。齐志远正睡着,他和刘淑慧说了几句话便到苗林的病房来。苗林终于从观察室搬进病房了。两个人对面坐着。苗林见李振光穿一身旧的没有领章肩徽的警服,黑瘦的脸膛像极了进城卖菜的老农,便笑问:“老李,怎么晒得这么黑?”李振光说:“我把后院那片园子承包了,种菜呢。”苗林吃惊地问:“你怎么干这个?傅铁也就同意?”李振光淡淡地说:“我坚持这么的,他也没法。”苗林还想说什么,李振光抬手制止了他:“我知你想说啥。我离不开公安局,离了也没地儿去。只要让我常听见警笛响,也就知足了。”苗林苦笑:“贱骨头。”李振光说:“你不贱?甭说大话,你的心思我都知道。”

苗林心说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这辈子牺牲了多少吗?电视上一演警察就是什么误了和女朋友约会呀,忘了带孩子看病呀,扯淡,浅薄。我上大学时是合唱队队长、篮球健将,英语说得滴溜转。干了公安,特别是一分管隐蔽工作,歌不唱了,球不打了,朋友也不来往了。慢慢地连当年爱我爱得神魂颠倒的老婆也嫌我封闭、古板了。我自己也知道我多不招人爱,我仿佛已经有多少年连笑也没有大声了。

“那,你家那边……”苗林暗自感慨着,问李振光。李振光脸苦了一下:“唉,算了,不想那么多吧。傅铁处理了吴书记那个小子,吴书记还会给我办什么特批手续么?傅铁做得对,我又能说啥?”苗林沉默了片刻,说:“也许吴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李振光说:“可那是他的亲儿子。”二人便都沉默起来。

天便在这沉默中暗了,太阳在西山边垂着,留恋地望着世界上的一切。苗林突然一拍床边,说:“老李你说咱们这辈人吧,这辛辛苦苦几十年,是得到的多呢还是失去的多?”李振光直着眼想了想:“老苗你知道我是个大老粗,甭跟我弄这些感伤啊、回顾啊啥的。咱都是一棵老树,长直了长歪了反正也这样了,怎么也算是块材料吧。我说了我知道你咋想。其实甭想。和老婆离婚,和她结婚,不得了?”苗林吓一跳:“你说谁?”李振光笑:“你说我说谁?”“你怎么知道我和她?”“那晚我看见阳台上……”“你眼倒毒。”

“我是干预审出身啊,眼不毒行么?”

于是二人又沉默。后来苗林叹口气:“我知道我老婆说的对,我和她结婚也不会好过,没人受得了警察这套生活方式。”李振光叫起来:“可你忘了她也是警察呀!”

苗林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