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无花季节(一)

人就像一棵树。小芽出土时嫩得似乎可以滴下水来,随着年轮一圈一圈增多,枝叶便显出苍劲,皮肤也就皴裂开来。人便老了,鬓边堆出岁月的清霜。

人老了便变。变得爱感伤,变得爱回忆,变得更加珍惜生命和荣誉,变得又让人理解又让人不理解……

市委、市政府宣布调整市公安局领导班子这天天气挺好,热情洋溢的太阳把一切都烘烤得无限温馨。司机小任估计这么重要的会议一定很长的,便偷懒回司机班去凑一手牌局。不料一个震动全市的故事便发生了。

这个市其实就是昨天的县,因为沾了开发旅游的光便升了格。各级干部们都仿佛长了几分精神,腰也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市委、市政府下决心做大动作,拿公安局开了第一刀。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公安局长们心情黯淡。原一把手齐志远离职,退居二线做顾问。原二把手和三把手苗林、李振光离职退休,连顾问都没得做。原四把手兼刑警队长傅铁暂时代理局长职务。这个四十二岁的中年汉子望着他的前任们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齐志远没等市委吴书记讲完话便愤然离座,旁若无人地从肃穆静坐的警察们中间穿过去。走出礼堂门口,阳光在他的眼球上热烈地刺了一下,眼前顿时黑了一片,眼泪也滚了出来。他抹了一把,安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看清那辆白桑塔纳轿车孤零零地在操场上趴着,也有一种失落的寂寞。转了一下没看见司机,他的火更撞上来,腾腾地顶着喉咙。见跑机要的通讯员正发动摩托车,便吼道:“哎,哎,你过来!”通讯员不知道自己会被局长叫,自顾自地驾车要走。齐志远便跳起来:“叫你呢!聋了么?”

傅铁在会场里见老头子扬长而去,先是以为他方便去了,随即便意识到情况不妙,头便大起来。慌慌地追了出门,正瞥见摩托车拐出公安局大院,齐局长的背影在门口闪过。傅铁的汗下来了,冲进传达室给司机班拨了电话,开口便骂道:“你他妈马上给我滚回来!谁让你离开车的?人他妈还没走你小子就把茶凉啦!”

骂完摔下电话,心里翻翻滚滚地挺不是滋味。傅铁是老局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当然了解老头儿的复杂心情。他追出公安局大门,热热闹闹的街上早不见了摩托车的影子。傅铁想:这算怎么回事呢?老头子性子烈脾气暴,可也不至于这样甩手一走啊,人家市委领导还在台上呢,这影响多不好呢。老头儿真是晕了。难道人一到了这个年龄到了这个关卡就是这样?

傅铁望着大街点上一支烟。他估计这会儿齐局长的摩托车已经到了城中央的十字街头了。他无可奈何对自己笑了一下,心里说这他妈算什么事儿。

小城不比大城市那般万头攒动人海茫茫,这里磕头碰脸地似乎谁都认识谁,更何况一个大名鼎鼎的公安局长。市公安局那辆超期服役的破摩托车轰轰隆隆地从街上驶过时,许多惊异的目光便投向后座上那位青脸的瘦小老头儿。市计生委的胖主任正指挥人在路边刷标语,见状惊得眼珠几乎跌落下来,叫道:“老齐,你这是——”后半截话咽在嗓子里,因为摩托车已经远了,那齐局长似听见似没听见,竟没回头。

“堂堂的局长坐二等摩托?邪!”一个曾经因盗窃被齐局长抓住判了二年刑的胖子,用硕大的手指剜着鼻孔说。

这事一下子便在全市的大街小巷传开了。公安局本来就是个特敏感的单位。

只有太阳依然热情得像个孩子,欢欢地看着这一切。

副局长苗林则是散了会之后又逐科逐室地去告了别后才回家的。那时天色已晚,一群群暮归的乌鸦掠过天空,全不顾苗副局长的恶劣心情而自顾自地鼓噪。苗林又饿又累,胖而鼓起的两腮因总撑着笑容而酸痛。又因走到哪科总要喝人家一杯水,更觉得肚腹胀疼,呼噜噜地响。

回到家打开单元门,便听到悠悠的钢琴声,知道从市立一中退休的妻子又在教钢琴课,便想到吃口热乎晚饭的可能性不大了。妻子原是特级音乐教师,退休后招几个孩子在家教琴,每次上课时必不做饭。苗林去了趟厕所,出来后进客厅坐到沙发上,见小孩子专心致志地练习着,妻子耐心地讲解指教,却是头也不同,便想:“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慈祥呢?”这个念头一出,原来想好的话便懒得说了。愣了一阵,腿脚缓过点儿劲了,便一声不吭地出门去找吃的。

苗副局长原想说的话是:我退休了,不用顾什么影响了,离婚吧。

苗林在灯火阑珊中走到市中心大街上,这里的小吃夜市正是红火的时候。卖拉面的,卖馄饨的,卖汤圆的,卖火烧夹肉的……大呼小叫,热气腾腾。他正要了碗紫米粥喝着,却有人在肩上一拍,回头一看,却是另一位刚卸任的副局长李振光,手里还托了碗山西刀削面。

二人心照不宣,都不说什么,肩并肩站在道边吃起来。

苗林年轻时上过大学,在地下斗争中入团、入党,解放后调进公安局,常以自己是文化人自诩。李振光却是乡村治安员出身,土生土长的农民子弟。日常工作中二人总有些不大不小的隔阂。可现在他们处于同病相怜的状态,不知不觉中便亲近了许多。

安慰了肚子,苗林掏出烟盒。两个人点了烟,苗林便引着往人少的地方走。他有心计,小城人嘴杂,凡事都谨慎为好。走着走着,到了城东的大桥上。月亮升起来了,大概受了白日太阳的影响,也亮晶晶的很精神。

河滩下有几个嬉水的孩子,笑声在夜风里似远似近,很醉人。可偏偏二人都没这心思。扔了烟头,李振光闷闷地说:“刚去市医院,看了回郑瞎子。看一回少一回啦。”

郑瞎子大名郑一凡,公安局调研科长。写了一辈子调研报告、局长讲话、工作总结之类,把眼写坏了。上周一夜他倒在办公桌上,喷射而出的血把一篇写了一半的文字弄得无法辨认。送到医院后确诊为癌症,已是晚期。

苗林缓缓地掐灭了烟头,叹道:“真是……人啊……”

李振光说:“咱的下场没准还不如他呢。他好歹算以身殉职,咱给他往上争争,没准弄个烈士。可咱呢?特别是我,干了一辈子公安,老婆孩儿还在乡下种地。咋就没顾上给他们弄个农转非呢?”

苗林心里咯噔了一下。真是,公安局长是有权的,可他们这几个,这些年谁把权力给自己用了一点点呢?市公安局一直是廉政先进单位。也正因为这,他们这几个老家伙稳稳地坐了几年交椅。可现在,市委领导说,正因为先进,在队伍年轻化上更受带个好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啊,公安局在这个问题上也该是一面旗啊……

苗林打个冷战。河风入夜还是挺凉的。

他愣了一会儿,强笑起来,问李振光:“今晚上你怎么着?别回宿舍了。分给我的那个一居室小单元原说给闺女结婚,结果至今还空着。咱俩今晚一块儿忍一宿吧?弄点酒?”

苗、李两位副局长亲亲热热往回走的时候,局长齐志远在家接了电话。打电话的是市委吴书记,他问老齐上午怎么回事?是不是对组织决定有意见?齐志远大着嗓门说:“上午是有意见,可现在想通了。我齐志远是不服从组织决定的人吗?请市委放心,我一准儿当好这个顾问。”大概吴书记觉得他这个弯子转得忒急了些,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齐志远便不耐烦了,说:“哎呀,你他妈还不知道我这个脾气?”吴书记原是地委书记的秘书,搞文字出身,还真挺不习惯齐局长这个脾气,只好笑笑,安慰几句把电话挂了。

齐志远的独生儿子齐放是刑警队的副队长,见老头子放了电话,便不满地说:“您可真会制造新闻,连我那个在农机站的同学都打电话问你爸干吗坐个摩托车上街示威?是不是又要搞严打了?您这么大岁数怎么还这么个炮仗性子?”

齐志远其实在街上让风一吹就清醒了,心说自己也是老党员了干吗这么小肚鸡肠?不就个官帽子么?不戴它还不担责任呢。可当时没好意思让通讯员再转回去,只好硬着头皮招摇过市。这会儿听了儿子说,脸有点热,便打开电视调大音量装没听见。

齐放还要说,妻子刘淑慧拉他一下,便闭了嘴。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声对妻子说:“你说老爷子他也不想想,这么撂台人家傅铁会高兴么?我可还得在人家手底下干呢。”

刘淑慧也是警察,在户籍科管内勤。她说:“算了,事儿也出了。傅铁也不是那种人,不高兴会怎么着?”

齐放哼了一声,不再说这事,说是有案子还要研究,走了。

齐志远看了一会儿电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便问正在织毛衣的儿媳:“淑慧,我这个人是不是常会办错事得罪人?”刘淑慧心中暗笑,嘴上却只含混道:“干公安嘛,哪有不得罪人的?昨儿我一个中学同学来求我给他妈妈转农业户口,我说不行,顶回去了。今天在街上碰到,就连看我也不看了。”齐志远听了忙正色道:“这你做得对,不该办的是不能办,公安人员得有原则。”接着便说起自己以前如何如何,把刚才的话题忘了。

刘淑慧的目的也正是要扭转老头儿的话题。她太了解自己这位性烈如火又心地坦**的老公公了。此刻见已无职无权的老爷子仍一脸严肃,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酸溜溜的说不上是可笑还是可怜的感觉。借口去接上书法课的闺女,便撇下老头儿走了。

下了楼,正见那辆熟悉的白桑塔纳刚刚停稳,从车上走下来的是提着对讲机的傅铁,心里便有几分别扭。脸上却笑起来:“嗬,访贫问苦来啦。”傅铁忙说:“什么呀,给老爷子赔礼道歉来啦。”刘淑慧说:“用你赔什么礼……不过老傅,恭喜你了,今后可别为难我们小兵子呀。”傅铁笑起来:“拿我开玩笑么?我愁着呢,这几百号人,可不是好扒拉的。”刘淑慧说:“看看,刚升了官话都变了。扒拉,可不,像我们这样的也就是扒拉来扒拉去么。”一句话把刚升了官的代理局长给僵住了。

愣了片刻,刘淑慧又缓了语气:“说正经的,你可不能忘了我们老爷子——”傅铁忙道:“那怎么会?”刘淑慧一摆手:“我说的不是生活上的照顾,是体谅他的心。他干了一辈子公安了,紧张了一辈子,指挥了一辈子,地位乍一变你以为好受么?他这种人呀,早卖给公安局了。”

傅铁愣了愣神,看看刘淑慧,没说话,只叹口气。

一个公安局长确实不是好当的。公安局是一个极特殊的单位,它对国家和政府负着很大的责任,也拥有很大的权力。可又不像部队那样超脱。它需要和老百姓打交道,它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深深地探入老百姓的生活,摔制着、影响着老百姓们,同时又被老百姓的喜怒哀乐困扰着。它是政府和百姓之间一架极富感情色彩而又包含复杂内容的桥,它隔开了二者又连接了二者,使一个社会从此有了一种稳定。也正因为如此,从事公安工作特别是公安领导工作的人,都该是极有城府和经验的人,他们本人就该是一部包容社会的书。

傅铁原来只管破案,整天风风火火地奔波在外,甚至十几天不回市局露面也无所谓。现在不行了。早晨起来他揉着熬红了的眼睛羡慕地看着齐放招呼刑警们登车而去,心里无可奈何地计算着今天三个会议的内容。上午是和政治处研究警衔的颁授,下午和内保单位治安负责同志见面,晚上呢,还得和几个人碰碰新领导班子的选拔问题。

心里这样反反复复地核算着,从食堂捏了油饼边吃边往办公室走。路过值班室门口,值班员正举了电话记录出来:“正好傅局长,蜂溪派出所来电话,说抓了伙抢劫的,让派车去接。”傅铁惊异道:“这么早?”值班员便笑:“这是一帮上早班的贼吧?”说笑着,傅铁丝毫没意识到这是一次严峻考验的悄然到来。

他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一是对辛勤工作的蜂溪所同志们表示个慰问,二是也表明一下自己仍然事必躬亲的作风,三也是确实有点手痒。他特别渴望那种把手铐锁到罪犯腕上的一刹那的快感。反正政治处的会定在九点开,跑一趟完全来得及。

蜂溪便是使这个县升格为市的新开发的旅游区。一条山溪从高低错落的峰峦间千回百转地流淌,溪边处处野花盛开,引来无数蜜蜂飞舞,故名蜂溪。只是无法预测旅游的人一多还会不会有蜂。蜂溪派出所是治安所,小院便坐落在蜂溪边一个罗圈椅似的山坳里,日日夜夜听得见溪水的吟唱。吉普车在院门口停稳,傅铁刚一跳出车门,便见所长罗大可笑模笑样地迎上来了。

“哟,怎么局长还亲自来了?”罗大可也是个老民警了,为人城府很深,此时的话说得似乎有点弦外之音。傅铁不接这个话茬,径直问抓的人在哪儿?罗大可一指专门关押人的小屋:“仨,都在那儿呢。真是穷疯了,抢了个进山拜庙的和尚,那能有几个钱?”

傅铁一听,也觉得这事好笑。松了口气,便转而表扬罗大可他们动作迅速,工作认真等等。罗大可不置可否,只笑笑。那笑容里似乎还有什么话,让人捉摸不定。

民警们把三个年轻得似乎连奶味还没褪的小子押上车,罗大可便说:“傅局长您看还有事么?没什么我该带人进山巡逻了,听说今儿省里有人来旅游,得盯着点儿。”这意思分明是逐客了。傅铁也不好说话,一瞬间感到自己代理局长之后有许多人的态度都变化了,不禁感叹不已。吉普车拐出小院,顺溪边公路曲曲弯弯地走,不时有兴致勃勃的旅游者迎面擦肩而过。一只蜜蜂撞进车窗,惊异地飞了一圈,又嗡的一声去了。这时傅铁便听到后座下蹲着的小青年里有人嗫嚅地叫他:“傅……傅局长!”

傅铁一愣。后座上看押民警怒气冲冲地喝道:“闭嘴!傅局长是你叫的?”看那小伙子眉清目秀的,眼神里分明是乞求,傅铁便制止了民警,问:“你认识我?”那小伙子说:“我姓吴……我爸……叫吴森忠。”

傅铁的心忽悠一下,他看到另外两个小伙子分明露出了嘲笑的神情。那自称姓吴的小子见傅铁发愣,便又说:“我刚和派出所的大叔说了,可他不信……我真姓吴,吴书记是我爸。”

傅铁一下子明白自己被罗大可那老家伙给撂进去了。他现在面临着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他知道罗大可的行动代表了许多基层民警的心理,看你这个刚代理了的局长能否正确处理此事。他眼前又浮现出罗大可那笑模笑样的脸,那笑容的内涵实在是丰富。傅铁觉得浑身有一种麻酥酥的不自在。他瞥一眼那小子冷冷地回答说:“我不认识什么吴森忠吴书记,更不认识你。”然后便扭过头不说话了。

齐志远喜欢傅铁。傅铁代理局长既是顺理成章也是齐老头儿力荐的结果。苗副局长当时就曾推荐过蜂溪派出所的罗大可。齐志远和傅铁都是侦察兵出身,都打过仗,一个在朝鲜一个在中越边境。这一点使他们很有些相通的地方。

听说吴书记的儿子参与抢劫被抓,齐志远的第一反应和傅铁不谋而合。管他呢,证据确凿,抓了就抓了。再说,吴书记从地委调来时间不长,家属还都住在招待所里,这小城里认识他们一家的人并不多。谁知道这小子会不会是冒充的?傅铁向他汇报,他便拍着傅铁的肩说:“该怎办怎办,你做主就是。”随即也就把这事扔到脑后了。他现在是顾问了,说话做事得顾着这个身份。…上午研究警衔的会他没参加,去市医院看郑瞎子了。

郑瞎子郑一凡已经昏迷。他那瘦小的妻子在病床边愁苦地坐着,见了老局长眼泪便禁不住地往下落。齐志远知道这女人是小学教师,已经两个月没领到工资了,家里还有个病婆婆和上学的孩儿,心头不禁一酸。他性子烈可心肠软,见不得这生老病死孤儿寡母的景象,忍不住责骂自己为什么早没想到照顾一下老郑,真是用人太狠啊。马还得吃草呢。他和哭泣的小学教师相对无语,病房里一片沉沉的空寂。就在这时候司机小任悄悄进来告诉他有人找。

他奇怪谁竟会找到医院来,出门一瞧是市委的办公室主任老邸,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邸热情地和他握手,像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似的。然后问他身体怎么样,家里如何如何,小孩子还乖吧,等等。齐志远说什么小孩子,我儿子的孩子都上小学了。老邸便说我问的就是你孙子呀,齐志远说可我没孙子只是有个孙女。两人便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齐志远正色道:“我知道你找我干吗,这说明那小子倒真是吴书记的儿子。可惜是抓的现行,我无能为力,谁让他自己折腾到这份上呢?”

老邸说:“老齐呀,吴书记可是什么也没说,你别误会。该怎办怎办,这咱懂,我就怕你不该怎办怎办呢。”

几句话把齐志远倒说得疑惑了。莫非这老邸和吴书记有仇?来个落井下石?不对啊,平日见他和吴书记亲近啊。齐志远是个直性人,一时竟绕住了,眨巴眼不知该说什么。

老邸笑盈盈地,随即不再提这个事,转而问老齐干吗来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齐志远照直说了,老邸便要求去看一下郑一凡同志。齐志远不能阻拦,老邸便进去,瞻仰遗容般地转了一圈儿,肃穆地和家属握了手,然后一溜烟地去了。

直到坐进汽车,齐志远也没咂摸过味儿来,忍不住自言自语:“这个老邸,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倒是司机小任机灵,嘻嘻一笑说:“这您还不明白么?他只要让您知道那小子真是吴书记的儿子,目的不就达到了么?”齐志远还发傻:“可真儿子假儿子我也不能徇私枉法呀。”小任倒不耐烦了:“哎呀,像您这样的现在有几个?老邸以为您不过是在公共场所唱高调呢。”

齐志远不吭声了,半晌突然骂了一句:“他妈的!”

老邸是个很能干的人。在找到齐志远之前他已找了苗林,是在城边上的一个养鱼场里。苗林正学着钓鱼,可钓线垂了十分钟不动便急躁不安,恨不得把线扯了。正在压着心头之火,对老邸自然便起了反感。但他是个不爱喜怒溢于言表的人,只淡淡一笑:“你找错门喽,我已退休,连公安局大门都不进了。”

老邸在两位局长那儿都未收到满意效果,便想到了李振光。当然他知道最应该找傅铁的,可他有意把这位代理局长让过。老邸认为,托门路找人办事应该找那说话最管用的人,但对这种人又必须找那最能令其听话的人去说话。这理论说起来相当地绕脖子,但用俗语解释很简单:让儿子办事得找儿了他爸。目前傅铁的“爸”就是这三位刚离职的老家伙。他傅铁敢落个“人刚走茶就凉”的罪名么?敢冒三位老家伙不力保他正式升任局长的风险么?所以虽然齐、苗二位都未明确答应什么,可老邸仍然充满信心,相信自己的话对上述二位会有影响,也相信李振光会好说话,因为自己手里有令李振光垂涎的诱饵。

一想到这些,老邸便忍不住微笑。

李振光正在公安局后院伙房边上的小菜园里生闷气。这其实是个不应该生气的日子。阳光很柔和的,风也仿佛是嫩嫩的婴儿的小手,轻轻地拂过人的脸。李振光生气是因为昨天他回了一趟家。他家住在城南十里远的村里。到家后他对老婆和孩儿们说自己退休了,不当公安局副局长了,家里顿时像遭了雷击般地起了混乱。小女儿哇的一声哭了,随即捂了嘴就跑。儿媳却冷笑了一声,扭身回自己屋还锁了门。李振光知道这是为什么,心头涌起一阵苦涩的浪头。还未说什么,儿子已把碗筷一拍,怒喝了:“您这是怎么了?闹了半天就这么光棍一根地下来了?成啊,光荣啊,可我妈跟我妹子怎么办?我算他妈耽误了,成了家,这辈子铁杆儿当农民了,可——”话说到这儿,儿媳早在屋里嚷了:“你铁心当农民了?我可没答应呢。也罢,趁着没孩子,明儿咱就上乡政府,离!”儿子顿时像挨了棒子似的蔫了,一双阴毒的眼睛只瞪着父亲。李振光看看妻子,见那凌乱的白发问也挂着幽怨和愁苦,只好撸腿走了。原打算商量啥时候搬回去住,也没说。

老邸找到他时,他正蹲在萝卜缨间抽烟。闷闷的烟雾包裹了他,使他像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老邸自自然然地招呼他,和他一起蹲在那儿闲扯。扯来扯去说到吴书记了解他的困难,很同情他也很钦佩他,吴书记甚至还说过这样的话:像李振光同志这样廉洁奉公的好同志,我们不照顾谁照顾?老邸说话很艺术,他惯于把话题扯远了再适当地收回来,还惯于把完整的话拆散了插到废话里而去说。李振光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两件事:一是吴书记有意责成傅铁解决自己家属的户口问题,二是吴书记最疼爱的小儿子因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进了拘留所。

他听明白了老邸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于是老邸打道回府。

李振光在菜园里蹲到天黑才起身。他反复地把一只蚂蚁放到萝卜梗上看它慌慌张张地爬到叶梢,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只蚂蚁筋疲力尽同时对这个愁眉苦脸的老农恨之入骨。李振光起身后拖着麻酥的双腿去打了个电话,打给市局预审处的肖处长。

李振光在职时分工主管预审处和看守所。

在下来的这几位前任领导中苗林应该是最悠闲和生活最安逸的。他那个艺术氖围很浓的家庭在公安系统是很少有和很受人羡慕的。妻子是在省里有点名气的钢琴教师,女儿也受母亲影响上了省音乐学院后留校任教。大儿子更了不起,在美国搞电脑呢。苗林吃穿不愁,却不知为什么总和这个家格格不入。

在养鱼场折腾了一天,最后仍是人家给用网打了几条鱼充数。苗林提着欢蹦乱跳的鱼看看,无声地笑了,顺手把鱼给了来接他的司机。司机挺高兴,开车进城之后殷勤地问苗副局长去哪儿,不想苗林听了把脸一板:“去哪儿?当然回家。”可司机把车拐进南大街,苗林又让他停了,说散散步。司机刚要开走,苗林又喊住他,把刚买的一副进口渔竿塞进车窗,然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