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无言寻找(三)

二十一

走进新新饭馆,你果然看见丈夫的生前好友小韩。

“嫂子?您怎么来了?”

小韩有一张清秀的脸,那脸上总挂着恭顺的微笑,过去当他到你家里去做客时如此,今天依然如此。只不过你从那恭顺后面看出了点别的什么,是警惕?还是……也许小韩依然还是小韩,可你和昨天的你却不一样了。不过今天你坚信改变的不是你自己,而是对方。发现这种改变使你感到悲愤,你不知自己还能从许许多多过去很熟悉甚至很亲近的人身上寻找到什么?对于刑警来说,这种寻找有时不是很痛苦么?

“出来办事,路过,吃点东西。”你淡淡地说。

“哦?那好,给嫂子来半斤烤肉吧?本店的韩国烤肉还不错。”

“行,随便。”

望着小韩手脚麻利地为你准备一切,你点燃一支烟。你在烟雾里审视这间小小的饭馆,却看不出什么。

烤肉的炭火炉在你面前飘散着木炭燃烧的烟味。小韩含着笑,在你面前坐下,殷勤地替你把鲜嫩的肉夹到炉火上。那肉顿时发出吱吱的呻吟,迅速地蜷缩着,仿佛在痛苦地挣扎,你注视着那颜色的由红变白,眼前突然叠印出丈夫血肉模糊的脸和李印花那腐烂着的躯体……

“我不吃了……”你哑声说,强力压下从五脏六腑中涌出的厌恶,“拿走……”

“您不舒服吗?……换点素的……”小韩仍是那么热情,转眼间,又把两盘素菜端了上米。

可你已经走了。

小韩端着菜站在那里发愣,那张清秀的脸上变幻着各种表情。

你在窗外盯着他的表情,又点上一支烟,泪水不知怎么便流下来。

二十二

那晚你做了一个很古怪很混乱的梦。

那仿佛是一片初春的草坪。那种碧绿的、娇嫩的、纤细的草。是早晨,大阳刚从熟睡中兴致勃勃地醒来,正用最大的热情抚摸着那草坪,把夜间悄悄来到人间的无数颗晶莹露珠拨动得亮丽无比。草间也许有一只蚱蜢,正精细而无休无止地梳弄自己的长须。空中也许有一只蝴蝶,正骄傲而懒散地展示着自己绚丽的翅膀。没有云,因为露水们还迷恋着大地而不愿到天上去,天便像一匹丝绸般的蔚蓝。而娴静的残月正悄悄含笑地归去。这时候你来了,你在梦里看见你自己来了,看见你自己那么圣洁那么怡然地来了……

你感觉到踏着草坪时脚底那柔软的颤动,你也呼吸到被露水和阳光搅拌得既湿润又温暖的空气。你穿着一袭纯白的衣裙,凉爽便透过它亲吻着你的肌肤。你飞得并不高,因为那只蝴蝶正掠过你的发际,还妒忌地瞪了你一眼;因为草叶正不断地碰到你的脸,像一只只小手滑过般地酥痒。你就像一只白鸟,掠过如梦如诗的清晨,无拘无束地寻找,寻找……

你寻找的人出现了,那是你梦寐以求的人。他坐在草坪上,披着一身金灿灿的阳光,微笑着向你张开双臂,等着你向他飞去,等着你扑进他的怀抱,等着你和他一起享受这令人陶醉的晨风与爱情。

于是你更急切地扇动翅膀,扑向你的爱人。可就在温情如水的一刻,却有一个冰冷冷的声音在天际中响起,像一颗黑而硬的石头,在爱湖中激起波澜。

“他是一个罪犯!”

你的翅膀突然折断,你跌进湿漉漉的草丛。原来这柔软的草也会扎人,它在你的肌肤上刺出一个个红色的斑点。你抬起头,茫然四顾,于是你又听到那声音的重复。

“他是一个罪犯!罪犯!”

“谁是罪犯?”你茫然地问。

“亲爱的,是我呀。”丈夫的声音。于是你又看到了丈夫那颗开裂的头颅。血淋淋的笑容是狰狞的,伸过来的可以称之为手的东西上垂着一根颤巍巍的肌腱。你惊恐地后退,无力地争辩着:“不!不不!你不是……你知道你不是的……”丈夫仰脸哈哈大笑,于是天便阴沉下来,草地开始在冷风中瑟瑟抖动。

起雾了,浓得像水一样的雾,丈夫破碎的脸模糊在雾中……“我是罪犯,嫂子。”是小韩?你定睛细看,却辨不出男人的模样。

你战栗得像一棵风中的枯草,你早没有了片刻前的柔情。你只想扑上去,认清那个人,认清那个谜……

于是你醒了。

依然长夜寂寥。

二十三

对新新饭馆的蹲守一无所获。

你站在公共厕所的窗前,为了抗拒扑鼻的恶臭,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一个提着裤子的老太太进来,看见你吓了一跳,畏缩着想退出去。

“我不是坏人,大妈。”你没好气地说。

老太太端详着你:“挺秀气的姑娘,干吗躲在这儿抽烟啊,这都是中学那帮半大小子干的事儿。”

你哭笑不得地把烟掐了。

二十四

“我是肖劲,你太累了,今天晚上你不要去了,我已经做了安排。”

“我要去。”

“那平,这是命令。再说,你难道不信任我和咱队那帮弟兄吗?”

“我要去。”

“你可真倔!你这么倔的女人我可真没见过!”

“我不是倔,我只是要去工作。”

“工作也不在这一天两天,刑警的工作是永远干不完的,你难道想累死自己闹个解脱吗?”

“我挂电话了!”

“别别……好,不说别的。可是明天你要去法院,今天就别太累了,行吗?”

“齐艳萍那边有新线索吗?”

“我和她谈了,看来姓韩的确实不是好东西,可她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反反复复就那点儿男女的臭事儿……咱们办的可是杀人案啊,没铁板钉钉的证据哪儿成?”

“看来只有新新饭馆这条线索了。那,我必须去。”

“你真死心眼……再说,姓韩的认出你怎么办?”

“我不是弱智……”

二十五

从法院出来,你匆匆钻进一辆出租车,用贴了太阳膜的车窗遮起自己的眼睛,你不愿看见那穿了新衣服的小女孩在爷爷奶奶的怀里哭闹,你也不忍听见那稚嫩的声音焦急地寻找你。

“姨,姨,姨呢?”

于是你躲起来,让母性的潮汐在自己胸膛里悄悄平息下来。

“开车吧。”你低声说。

可司机没有动。你惊异地抬头,于是从后视镜里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嫂子,您真是活雷锋啊。”

“……”

“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养了好长时间了,和亲母女似的,可法院判给了爷爷奶奶,人家毕竟是亲的……算了,那孩子总算有个家了。”

“那孩子命苦,她有个母亲,叫齐艳萍。”你冷静下来,冷峻地回答。

“哦……”前面的背影动了一下。

“怎么,这个名字难道你不熟悉吗?也许,你熟悉她做买卖时的专用名字,姗妮?”

“嫂子。”小韩扭过脸,于是你敏锐而惊奇地发现这脸上的清秀早已被憔悴所代替,那一向怯怯的眼睛也布满了血丝。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嫂子,您看来都知道了……我正要找您。求您了,放我一马,行吗?这几天饭馆门外老有生人晃悠,我知道要出事……”

哪个毛头小子暴露了目标?你在心里骂了一句。随即冷冷地回答小韩:“韩跃,我告诉你,放你一马,那是不可能的。”

小韩叹口气,似乎无可奈何地垂下头。沉了片刻,他微微笑了:“何必呢,嫂子,抓了我至多也不过是个嫖娼。再说,把很多过去的事揭出来,大家都不光彩。”

你的周身感觉一阵发冷,你的那种预感从时隐时现的心灵深处又一次抬起头来。你抱紧双肩,仿佛在抵御,又仿佛在挣扎。你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不暴露出那难以控制的颤抖:“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这饭馆是大哥生前操持的,那几个女人也是大哥领来的。就连齐艳萍和我上床,也是大哥牵的线。”小韩扬起脸,是厚颜无耻的笑意。

你颤抖得已经抑制不住,心在喉咙口挣扎。你知道小韩在欣赏你的痛苦,可你不能不痛苦。

你推开车门,踉跄着冲了出去,你觉得窒息,你需要空气。

小韩也走下车来,殷勤地问着:“怎么,嫂子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哎呀,您脸色不好……”

咔嚓!猛然扣到他手腕上的铐子把他的笑容僵死在脸上,他面对着你喷火的眼睛脸色变得惨白。那一瞬间,他似乎没有了知觉和思想,他的肉体在手铐的束缚下变得萎缩。

啪!一个耳光;啪!又一个耳光。你把所有的憎恨、愤怒、绝望、痛苦、悲哀都集中到手掌上……

二十六

“你今天练得不错,心定下来了。”就应该这样,什么也不想。古语云:静极生动哲理精,真气须从虚无生;知道愈多思愈乱,内里常转无字经。

“我被停职了,所以没的可想。”

“停职?你犯错误了?”

“是的,打人。”

“不该不该真不该。我们练功之人的目的在于防病祛病、养心健身、延年益寿,岂可用于打人?何况你是警察。”

“好了好了,您说这么多不是让我乱心吗!练不好您又说我……”呼——吸——呼——吸——

二十七

敲门声。从门镜看看,是肖劲。

“请进。不过,不要大惊小怪。”

肖劲照例在这套单元房里转了一圈。面对空****的房间他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叹了口气,“坐吧,茶给你放地上……只有这两把椅子是结婚前我自己买的,没舍得扔。也幸亏没扔。”

“涛涛呢?”

“放我妈那儿了。”

你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两个人面对面地沉思。两杯清茶在地板上飘着热气,热气里有许多细微的飞尘。静悄悄的。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有必要。我不能在一个用肮脏钱筑造的安乐窝里生存,那样我受不了。”

“可你想过没有,也许你的丈夫是被诬陷的,也许他是因为发现了小韩之流的罪恶而被灭口的,也许他还想过揭发检举……你过去是总把人往好处想的,你今天为什么不继续保持你善良的而且很可能是正确的思维呢?”

“我现在不可能再那样善良,现实已经教会了我残酷。”

“不,那平,让我们就事论事。你说,我分析的难道没有可能吗?”

你沉默了。你俯身去端地板上的茶,借此掩盖你的犹豫。是的,刑警队长说的对,我的丈夫,我的那么温存那么能干的丈夫,会是一个人面兽心的罪犯吗?他会背着我去玩弄别的女人,去利用这些女人的肉体挣昧心钱,在法律的利刃上把自己的小命作为抵押吗?

他死了,一切也许将成为永远的谜。人生又有多少这样的谜呢?作为谜底的寻找者,我们命中注定能有几成胜算?这,难道就是刑警生涯的悲壮?

你把迷茫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一个阴沉沉的天空,正下着雨,没有别的色彩,窗棂分割出几块沉重的铅灰。偶然有一只湿淋淋的雀儿飞过,像在灰色中划过的一道泥痕。

“韩跃怎么处理了?”

“刑事拘留审查。”

“他交代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说?”

“那饭馆到底是谁开的?我丈夫?韩跃?还是别人?”

“照主是个老太太,也是房主。出面租照和房的,是他们俩。”

“难道真的死无对证?”

你喃喃地说,忽然在一刹那间觉得自己垮了。你觉得全身每一个关节似乎都在缓缓地滑脱,你觉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渐渐地冷却。你感到自己在像一摊泥似的酥软下去,生命在陷入沉睡,眼前一片空白。

“这不公平,这真的不公平!我苦苦地寻找,可也许永远没有答案。我要为亲人报仇,可结果却是这样凄惨……我累了,我想睡觉,真的想睡觉……”

朦朦胧胧之中,你感到刑警队长向你走来,抓住你的手。他在说什么,可你听不见,你只看见他的嘴唇在动。他的手温暖有力,你紧紧地抓住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缆绳。泪水流下你的脸颊,滴落在两只握紧的手上。那是谁?谁在安慰我?是他吗?是丈夫吗?不,不是……你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沉入睡眠。你觉得自己飘浮起来,无声地在房间里游动。你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你微笑着。

时间在你的沉睡中逝去……

当你醒来时你已没有时间的概念,你裹在地板上的被褥堆里仰望着仿佛突然遥远起来的天花板。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两把椅子和两只茶杯,似乎有人在那里促膝谈心。

可没有人,只有你自己。

二十八

“说,李印花到哪去了?”

“我不知道。她在我饭馆里当服务员,因工资问题吵了一架,就走了。”

“是实话吗?”

“是实话。”

“可上次我们有人找你了解情况你为什么不提供李印花的事?”

“谁找过我?我怎么不记得?”

“装傻?”

“哦……您说那平找我那回?她是问那个死了的司机马小波,又没问李印花。”

“你除了提供卖**嫖娼窝点还干了些什么?”

“我没提供什么窝点,那帮小丫头办的臭事我不知道。”

“狡辩!这是齐艳萍的证词,这是另外两个在你那儿干过的女孩的证词,你还敢说不知道?”

“好好,就算我提供了窝点,可我没干别的。”

“真的吗?”

“真的,真没干别的。”

“好,姓韩的,告诉你,我会有证据的,会的!”

二十九

在秋风吹落第一片脆弱的树叶时,你去看望了那个苦命的女孩儿。

你没有走进那个小院,你只是在院外那棵老槐树下静静地听着孩子的呢喃和笑声。你从那笑声里感觉到孩子已开始了新的生活,于是你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就在这时,那片树叶悄然落在你的肩头。

你拈起那片树叶。它并不显得多么病弱,却不知为什么第一个走向冬天。叶脉里分明还有生命在涌动,叶梢上还残留着几分绿色的娇嫩。是因为不再留恋这个世界?还是为了使别的同伴再在枝头上多存活几天呢?

你悄悄地走了。你最近觉得活得非常轻松,仿佛一切痛苦都已被埋葬,仿佛昨天的记忆已在一场暴风雨中被冲刷殆尽。你不再做梦,梦里的血似乎已是非常模糊的印象。你在这座城市里游**,像一个无所事事的腰包鼓胀的闲女人。你知道了新开张的时装店价格已远非你刚进公安局时的标准;你也知道了在公园里有一个乡村马戏团在表演大变活人;你看到那座中外合资的大饭店已经封顶;你也听到了哪位“大款”娶新娘子时放的足有一小时的鞭炮……你突然感到原来这城市依然如你梦幻般的昨天那样色彩纷呈。

没人注意一个女刑警在人海里的思索与观察,没人注意一个刚强而感情丰富的女人是否在欢乐或哀伤。你在城市加快的生活节奏中穿行,锤炼和冷却着你那颗女刑警的心。

你走出小院所在的那条胡同,有几分茫然地四顾。你知道你不会再来看那个苦孩子。你为她做了你应该做的,你不愿意让别人包括孩子的爷爷奶奶再回忆昨天那一幕。孩子长大了会记得那个抱着她度过几个病痛之夜的阿姨么?可记得与不记得又说明什么呢?

你站了一会儿,走向公共汽车站。你想回家,回那个依然空空****的家。你突然想起潘美辰那动情的歌声: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你奇怪那个长发的台湾女孩儿何以会有这么深沉这么缠绵的情感,是她经历过许许多多令家庭与心灵破裂的故事么?

你踏着歌声回家,踏着自己的心情回家。在你家的楼前,你看到队里那辆警车,心跳顿时加快了速度。是有新的案子?还是小韩终于低头认罪了?你疾步跑进楼门,急促地按着电梯的按钮。电梯停在九楼不动,是值班电梯工又在聊天吧?你急不可待地冲上楼去,向十五层的家扑去……

一层,又一层……腿开始发软,心跳得厉害,汗也流了下来,可家越来越近了……

你终于看到那扇熟悉的门了。门半掩着,肖劲的大嗓门从门缝处传来:“厨房的,准备的怎样了?”

“好啦!就等主人回来了!”

“队长,局长会来吗?”

“没问题,别看老头子不言不语的,他可关心那平了。”

“肖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妈妈的生日?”

“我们全队的叔叔阿姨都知道的……”

你终于迈不开腿了,不是累,而是……你顺势坐在楼梯上,把滚烫的脸和泪眼埋在双手里。不是案子有了突破,你很失望;可失望之后心头又滚过一阵热流。这热流催动着你心灵深处的一种渴望,那渴望像春天的和风一样拂过你的身心……

你坐在楼梯上悄悄地哭,心想:没必要要什么答案了,没必要了……

三十

半个月后。

脸色苍白的预审员和脸色同样苍白的刑警队长在预审室门外相对而立。

“招了吗?”

“没有。什么也不说。”

“嘿!那……光凭证据和证词,能按杀人罪起诉吗?”

“据我的经验,够呛……对不起。”

“没什么,这也不怨你。”

刑警队长在预审员的肩上拍了拍,转身向外走,走得很慢,很疲惫。他想起女刑警那平。

那平此刻正在湘西的大山里追踪一个被通缉的罪犯。刑警队长在想等那平回来该怎样对她说?

“喂,伙计!”身后传来预审员干涩的声音。刑警队长回头。预审员平静地说道:“你知道这姓韩的小子为什么不说吗?”

“……”

“他有癌症,晚期的。他活不了多久了。”

刑警队长惊异地张大了嘴巴:“那,取保候审?保外就医?还是……”

“我不知道……不过,老天爷给他的惩罚不也够狠了吗?”

“不!那不一样!”刑警队长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涨起红晕,“我要看的,是他被押上刑场!我不希望什么老天爷的惩罚,老天爷算什么?他有本事让天底下从此没有犯罪的,也省得我们没黑夜没白天地……”

他突然不说了,愣愣地,两个人就那么对视着,天在悄悄地亮起来,昨天就算过去了,而新的一天又在大模大样地来临。其实,昨天和今天和明天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有生命在时间的推移中衰老。

刑警队长慢慢地转身,向门外走去,向越来越亮的天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