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无梦生涯(三) 7

冯贵的老丈人很久没烧猪头了。老艺人改在小院里种茄子,一种白颜色的很少见的茄子,产量很高。这种产量高又白嫩的茄子在饥荒中充填着冯贵一家的肚皮。雪凤是个健壮的会生娃娃的女人。到目前为止她已生了两胎三个女儿,大女儿小名儿叫茄儿。

双胞胎女儿一左一右地叼着雪凤的**,雪凤说:“咱爸瘦了。”冯贵没吭声。他在做饭,双蒸饭,把蒸过一遍的米饭加水再蒸一遍。他早看出岳父瘦了,可他无话可说。昨晚他在整理户口底卡时昏倒了,是饿的。所长贺正荣用自行车把他驮回家来。今早他才发现制服兜里有两个鸡蛋,显然是贺正荣偷放的。兄弟的情意还在,他心里暖了一下。两个鸡蛋蒸了蛋羹,让雪凤喂了双胞胎。他没告诉雪凤他饿昏的事。

雪凤说:“我说的你听见没有啊,聋子!”

冯贵点头:“听见啊,可……”

雪凤又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你看着办。”

冯贵想了想:“好,休息了我出城钓鱼去。”

雪凤啐了一口:“呸!鱼?连蛤蟆都让人吃光了,还鱼?”

冯贵说:“那你说……”

雪凤果然胸有成竹,说:“你是民警,你管界有副食店吧?有粮店吧?你跟他们都熟吧?便宜点,弄点俏货,没什么问题吧?”

冯贵吓了一跳,话也利索了:“姑奶奶!你好敢出主意啊!这事我能干吗?我是民警啊,我有纪律……”

雪凤从孩子嘴里拽出**,愤愤地说:“纪律纪律!纪律是死的,人可是活的,不吃就得死!”

冯贵扔下饭盆就走。他这人内向软弱,关键时刻却也倔犟。说不通,好,我走。他走出房门,身后双胞胎哭成一片,他心疼了一下,只好咬住牙。抬头,却见老丈人在茄子丛中坐着,很疲惫的样子,全没有了当年耍坛子时的虎虎生气。

“甭吵。”老头儿有气无力地说,“吵有什么用?我都听见了……你没错……可这大人孩子的,唉……”

冯贵心里发堵,想叫一声爸爸却没张开嘴。他无话可说。中年的冯贵成熟得多了,尽管始终没告诉雪凤自己的过去,可那穿黑制服的历史终于开始在他小心谨慎的工作中淡化了。他现在不是怕,而是真心实意地不愿去做什么出格的事。他是党员了,党员的分量冯贵觉得非常沉重。他记得过去有句话叫“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他现在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他迷迷糊糊地往外走去。

身后又传来一声长叹,接着是“扑通”一声。

冯贵回头,惊异地发现老艺人已侧卧在茄子秧中间,白沫正缓缓从老头儿嘴角往外流。他愣了片刻,猛然意识到老丈人又犯了心脏病。他惊呼一声,急忙扑向老人,刹那间不知为什么心里闪过“这回完了”的预感。

雪凤挟着孩子从屋里扑出来,人没到哭声已先到了。

“别哭!快上医院!”冯贵厉声喝道。

雪凤的哭声立刻小了,她把父亲的头抱在怀里,泪珠便滴落在老头儿脸上。老人大概感觉到了,脸上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微笑。

冯贵飞跑去借三轮车。等他推着车赶回来父女俩仍然那样依偎在绿叶和白果之间。老头儿显出平静,半闭着眼睛。雪凤戚然说:“爸爸不行了……他说他哪儿也不去,他想……吃……猪……”

冯贵愣了,苦涩的滋味从胸腹间腾起,各种情感在脑子里交织成一张凌乱而复杂的网。半晌,他一跺脚,闯出门去。雪凤知道他去干什么,不知为什么更心酸更哀伤,搂住父亲那越来越软的身子默默流泪。

冯贵直奔管界的一家副食店,进门不说二话把经理拉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张了半天嘴才说出话:“有猪……猪头吗?”经理笑了:“老冯你说什么呢?猪肉现在都难见着,还提猪头?”冯贵如浇了一桶冷水。经理见他脸变了颜色,忙说:“黑市上也许……”冯贵斩钉截铁地回绝道:“不不!上黑市是违反国家政策的……你给我想想办法!”经理叹口气:“这样吧,有两根猪尾巴……”冯贵立刻说:“就是它吧,快给我……别和别人说。”

冯贵回家时雪凤已把老艺人挪到**去了。冯贵二话不说下了厨房。他帮老丈人烧过猪头,此刻依样画葫芦地把猪尾巴用佐料烧了起来。那猪尾巴在酱汤的翻腾中抖动,像冯贵抖动的心。终于,香味出来了,尽管这香味终不如老艺人当年烧的猪头,但它究竟是香的,这香味从厨房里飘到房里,垂危的老人鼻翼颤动了一下。雪凤的心呼呼跳,她拉着爸爸的手大叫:“爸!爸呀!”老头儿真的缓缓睁开了眼,颤颤巍巍地说出了他一生的最后一句话:“不……不如我……不如……也凑合……给孩子……吃……”

冯贵冲进房来,正看到老头儿的手猛地往下一滑,咽了气。

雪凤说:“你骗不了爸,他知道你没找到猪头……他临死你还骗他。”说罢恸哭。

冯贵叹口气,坐到门槛上。

饥荒像一片阴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时,也就快散了。

翠宝没熬到头,死了。死去的还有贺正荣的老母亲,她不愿拖累日忙夜忙的儿子儿媳,悄悄去了。

贺正荣右胳膊上戴着黑箍,到分局参加民警大会。

分局长老马站在台上,激动地挥着手:“同志们,天灾人祸吓不倒我们中国共产党人,我们今天仍然在这个世界上站着!饥荒有什么了不起的?封锁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人撕毁合同又怎么样?我们不照样建设社会主义嘛!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党中央说了,困难已经过去,前途无限光明,社会主义建设新**就要掀起了!”

掌声雷动。

贺正荣的眼睛潮了。他鼓着掌,望着前排的冯贵也在鼓掌,同时还在抹眼睛。

“都不容易啊!”贺正荣想。

赵忠普没有再娶。他苍老了许多,坐在仓库值班室里常常发呆,不知想什么。嫂子家他再没去过。

可赵忠普到底还是男人,而且是那种很难归纳到好男人中的男人。邪恶像一颗沉默而极有生命力的种子,在他心里闷闷地孕育着,一旦时机成熟便会蹿出芽来。有个女人到仓库偷东西被他抓住了,那女人嬉笑着解开了衣襟。他眨巴两下眼睛把女人搂了过来,从此那值班室里多了几分风流,直到被几个好事者踹破了房门。

那年月这种事是很被人看重的,何况那女人的丈夫在边境线上当兵。赵忠普被打个半死送进派出所,昏迷中他睁开肿胀的眼皮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心中暗道:“丢他妈的大人了!”

贺正荣板着面孔,叫人给赵忠普松了绑,先送他进了禁闭室。

冯贵走进所长办公室,问:“听说二哥……”

贺正荣说:“谁的二哥?老冯,你可要……”

冯贵脸一红:“对对,我说错了……这家伙怎么能这么干呢?真是!”

“老是那套旧警察作风不改。”贺正荣愤愤地说,“吃喝嫖赌……这回好了,闹吧,折腾吧。”

冯贵试探着问:“你说,该怎么处理呢?”

贺正荣看看窗外,低声说:“你说该怎么处理?人家女方是军婚啊……”

这时,一个年轻民警走进来,异样地瞟瞟两个人,说:“那家伙点名要见你们二位所长。”

贺正荣愤然地咬咬牙,走出去。冯贵跟着。他们来到后院,禁闭室的小窗上正伸出赵忠普那青肿的脸来。他瞥见两位盟弟,苦笑道:“甭费口舌,送我去分局吧。”

贺正荣沉着脸不说话。冯贵说:“你呀……”下面不知该说什么,便住了口。赵忠普咽口唾沫,说:“我他妈不是人……别的什么也甭说了。反正光棍一条。”贺正荣扭头就走。冯贵看看赵忠普,叹口气,也走了。

回到办公室,冯贵试探着说:“其实,这事儿……我们可以不管。民事案件嘛,可以去法院起诉……”

贺正荣的眼睛从水杯后面抬起来,两道冷冷的光直盯在三哥的脸上,盯得冯贵心头战栗。冯贵早就感到自己和四弟之间有了某种距离,这距离说不清道不明却使冯贵感到很累。所长与副所长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今天这种距离感忽然以赵忠普为契机变得明朗了,这更使一贯小心谨慎的冯贵恨不得抽自己一顿。不用贺正荣再说什么,冯贵已默然地缩到自己的角落里,这分明表示他不再有什么意见了。

贺正荣当然明白,但他仍想把话说得更明确些。他知道这位三哥心地善良,但藏在善良后面的是软弱。他得把话砸死。于是话说得极简练,却让冯贵永远难忘。

他说:“正是因为这件事咱们可管可不管,才要管。宁可让一些人说咱们多管闲事,也不能让人家说咱们眼开眼闭。心不硬当不了民警,你软了就会有硬的来管你。”

冯贵沉默无声。

下午,赵忠普进了分局拘留所。再后来,他蹲了大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