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赵忠普的刑期未满,而整个中国已变得炽热起来。街头上仿佛一夜间冒出了许多戴红袖章的人,精神抖擞地走来走去。凡可利用的墙壁都贴上红红绿绿的大字报,浓重的墨迹令人触目惊心。

公安局被砸烂了,接管了。

接管公安局的先是一帮学生,几天之后换了上边哪儿来的工作组,随后又是军人。军人们进驻的时候冯贵正巧在分局院里看大字报,他目睹了铁青脸的军人怎样气宇轩昂地走进去,也目睹了分局长老马怎样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他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幕,被宋局长拍过的肩头起了一阵麻苏苏的感觉,不禁脱口而出:“这现在到底谁专谁的政……”

分局内部开始造反。这样那样的战斗队成立起来了。老马被隔离审查,他的名字被倒过来写还打了大红又。刚当上户籍科长的贺正荣也被人点了名揭了老底,说他是“没改造好的伪警”云云。

有一天一群小将打死了一个老地主,不知为什么把死尸拉到分局来了,且不让再动。于是尸臭在酷夏的分局大院里洋洋得意地弥漫,叫几个年轻女民警哇哇地呕吐。

那天冯贵想起了当年自焚的胖子,他心里又涌起一种对死亡的莫名感觉。死尸在太阳无情的暴晒下膨胀,凸出的无神眼珠给人一种狰狞的印象,仿佛这老地主当年催租催债时就是这个样子。冯贵亲眼看到有一天那尸体突然爆裂,一堆蠕动的蝇蛆和花花绿绿的肠子一起喷薄而出。臭味使好几个人晕倒。军代表终于忍无可忍调来了戴防毒面具的防化兵。

冯贵从此得了头疼病,疼得厉害。他总恍然觉得那死尸仍然停放在院子里,甚至会冷不防听到死尸发出的怪笑。他变得虚弱,不敢黑夜走过分局的大院。

这一天他又犯了病,整个脑袋似乎炸裂般地疼痛。雪凤心疼,让他不要上班了,请个假。可冯贵记得今天是队列训练,是军代表上任后的新创举,不去哪行。于是便撑起身子出门。茄儿今年已九岁了,极乖巧,见爸爸步履蹒跚忙过来扶了一把。冯贵心中一暖,头疼便好了些,笑着对雪凤说:“咱这丫头,多好。”雪凤哼了一声,不说话。

冯贵硬撑着到了分局,队伍已在操场上集合了,嘁口令的军人傲然地站在队前,冷冷地看着面前的民警们。冯贵挤进队伍,挪来挪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刚站定便听到炸雷般的一声“立正”,这声音针似的刺着他的耳膜,使他的头又嗡的一声疼起来。

今天的训练科目是向左向右向后转。其实转向不难,难的是要求向左时要喊“毛主席万岁”,向右转时要喊“打倒刘少奇”。操场上的人们转来转去,那口号声便此起彼伏,颇显示出忠诚和热情。初秋的太阳仍然毒,不动声色地悬在天空,仿佛在审视人们的狂热程度。每双脚都在地上踢起干燥的尘土,每个身躯都在咸涩的汗碱中腌泡着,每条喉咙都虔诚地呐喊……突然,整齐的“打倒……”声中出现了一个突兀的高调,不仅高而且咬字极清晰,清晰得每个人都听出那是一个极被崇拜的称呼,清晰得每个人都激灵打个寒战!

短时间的但是像死一样的沉寂之后,喊口令的军人怒吼了:“谁!是谁!”

“……是他!”一个年轻民警像避开瘟疫般地跳出好远,颤抖的手指点着,变了音的嗓子极像一只刚会打鸣的小公鸡。所有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齐刷刷地转动,于是人们看到了冯贵。

冯贵此刻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任何意识都已消失。所有的神经、筋肉、血管似乎都在紧缩,缩成一个死硬的结。他看见人们都远离了他,都流露着看怪物的目光,都在喋喋地说什么。可他听不见一点声音,他仿佛被罩在一个无形的、隔音的玻璃罩子里。突然间空白的思维中蹦出两个字,就像电影结束后银幕上打出的字幕:完了。

他的双臂被铁钳般的手抓住,还有人在后面按他的头。谁在混乱中踢了他一脚,正踢在他的踝骨上。疼痛使他骤然清醒,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血红。冯贵此刻已不是冯贵,他突然像受伤的猛虎一样发出了痛苦而凶猛的长啸。人们一愣,他便以惊人的气力挣脱了撕扯,从踉跄的人们中间飞蹿出去。“跑啦!”人们惊呼,有人便去追,可冯贵已经消失在办公楼的楼道里。

“追啊,别让反革命分子跑了!”喊口令的军人斩钉截铁的下着命令,人们忙蜂拥着向楼门口追去。操场上已经响起了激动人心的“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冯贵”的口号,有些人是很会抓战机的。

财务科的小会计正在结账,一个脸色刷白的中年舅子扑进门来,颤抖的手伸到她面前,哑着嗓叫:“剪刀!”小会计见这人而熟,知道是分局的人,可叫不上名字,便不在意地拿出剪刀递过去,还问:“干吗用……”她的话没问完,便被恐怖的尖叫替代了。她看见那人在用锋利的剪刀剪自己的喉咙,就像剪什么破布废纸一样!鲜红的血带着低沉的呼啸喷射而出,桌面上的账本顿时开遍了艳丽的梅花,随即化做一片血泊。吓坏的小会计顺着桌子瘫倒了,冯贵手中的剪刀落在地上,他缓慢地转过身,追进门的人看到他脖子上泉涌般的血水,顺着衣襟红透了前身。他开始打晃,就在临栽倒前有人听到他挤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我……不是……反……革……”

他眼前闪过茄儿的俊俏的小脸儿。

冯贵的惨剧贺正荣一点不知道,他正在牛棚里为自己烦恼。

贺正荣最最无法忍受的,是手纸问题。

他的手纸用完了,禁闭室里已没有任何纸。于是他向看守他的小民警申请要买手纸。

那小民警这会儿已不愿认识他,陌生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走了。

贺正荣的手抖了。

可人总得拉屎。贺正荣憋了半天,白着脸申请上厕所。小民警毫无表情地点头同意。贺正荣冲进厕所,关紧木门,在排泄的同时泪水潸然而下。

哭当然解决不了手纸问题。贺正荣蹲着,愤愤地想:我是坏人么?我有问题么?不错,我当过旧警察,可我没害过人啊,我打一解放就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积极上进,我还没改造好么?我拉屎都不能擦屁股了吗?这算什么刑罚!转而一想,贺正荣又冷静下来。我没错误么?我思想上就没一点非无产阶级思想么?不见得吧。整整是应该的,这也是党考验咱啊。几十年了,那么多考验都过来了,这回难道……不管怎么谎,我贺正荣这一百多斤是交给党了。他就这样想来想去,一颗心在沉沉浮浮中跳动。最后在脚边的废纸篓里捡了两张别人用过的、但还略干净些的手纸,闭着眼用了。用时,泪水又涌出来。

可贺正荣当时绝没想到,这考验不仅仅是隔离和手纸,更厉害的还在后面。

一辆大卡车呼啸着冲进分局大院,车上的人乱哄哄地跳下来,乱哄哄地宣称他们是监狱里“受迫害”的犯人,现在解放了,来造反了,来控诉了。民警们敢怒不敢言。军代表轻轻松松地答应把分局的走资派交他们批斗一场。人群中有个眨巴着小眼睛的家伙说:“那个叫贺正荣的,在吧?”

贺正荣被推进分局礼堂。他不知道这帮神头鬼脸的家伙从何而来,却认出不是分局的人,心便立刻悬起来。民警们还是有政策水平的,一般不怎么动手,可外来的造反派却不管这一套。他做好了挨揍的准备,低着头往里走,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老四,你……也有今天。”

贺正荣一惊,抬头,便和赵忠普打了照面。赵忠普急忙扭过脸去,仿佛心虚。贺正荣再想细看,后面有人给他一个脖拐:“妈的,低头!”

贺正荣心头火起,想一跺脚扭头就走,可知道那必遭一顿恶打,便忍住了。心却像挨了一刀般的疼起来。他不明白何以老二这样的人也造了反,他突然地在信念上产生了动摇,开始怀疑这场革命的正确。口号乱哄哄地响起来,人们推推搡搡地把挨斗的人拥上台去。贺正荣低着头,忽然听到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压住了纷杂的人声:“干什么?放手!你们凭什么……我是其产党员,我没有错……该被专政的是……你们!”那是分局长老马。贺正荣的心头一热,他仿佛在一瞬间对那个倔犟的黑脸老头儿有了新的认识。过去他怕他,可此刻他想扑过去和他站到一处。他看到疯狂的人们扑向那老头儿,棍棒和拳脚与肉体接触的声音让人听了惊心动魄。贺正荣忍无可忍,他猛然昂头,准备豁出去了,可一只顶大的拳头突然在这个时刻猛击在他的肚子上,使他不得不又弯下腰来。接着,有一根木棒砸中他的后脑,他倒下了。隐隐约约,他听见赵忠普的声音:“他不经打啊,别……”便昏死了过去。

他不明白老二为什么劝阻疯狂的人们,他来不及想。

赵忠普当晚在小酒馆买了无数升散装啤酒,和他的战友们欢庆“胜利”。

“我说得不错吧?这回你报了仇了吧?让你买点酒你还含不得。”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家伙,拍着赵忠普的肩膀说。这个强奸犯,在狱里发动犯人造反,赵忠普不敢参加,因他还有四个月就该释放了,可强奸犯说:“你不恨你那俩兄弟了?”赵忠普这才有了点胆量。他们和看守谈判,成立了组织,一起闹到了今天。

赵忠普勉强笑笑,不说话,只喝酒。他眼前浮现着贺正荣那惨白的脸,赶也赶不去。赵忠普高兴不起来。这很奇怪,却是事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一向认为自己蛮横、凶狠,今天却仿佛突然看到了一个软弱、胆怯的自己。莫非过去那个吃唱嫖赌的自己不是自己?或者那个拦住殴打贺正荣的人们的自己不是自己?

他搁下啤酒杯离开一群喝醉了的人们,独自走到大街上,茫然地望着一切,到哪儿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