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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才的遗腹子降生的时候极黑,像一块铁。医生说:“这孩子,倒真结实。”孩子的妈便含着泪说:“没爹的孩子,结实是老天爷开恩。”遂给孩子起名天恩。

天恩是个阴沉沉的孩子,从小不爱哭,只是沉着脸望天。母亲喂奶迟了,会狠狠地咬母亲**,把母亲咬得惨叫,他只翻一翻眼睛。岁月流逝,春去秋来,天恩渐渐长大,仍黑,仍阴沉沉的,却知道了孝敬母亲。王世才的遗孀从丈夫死的那天起就决心自立,谢绝了乡下老婆母的邀请,留在城里当了一名工人,含辛茹苦侍弄儿子。日子过得艰难,天恩懂事早,不言不语找个小筐,趁母亲上班后就去捡破烂。有时被别的孩子欺负了,王天恩的黑脸上便会腾起一股青气,阴森地吓人,常使欺负人者胆战。

后来有一天母亲患病,提前下了班,在胡同口见到背筐的儿子,竟呆了半晌不相信是真的。乃至明白过来,她疯子般把儿子拽回家,三脚两脚踩烂了筐,又抄起根木棒猛揍儿子,天恩一声不吭,任妈妈打。当妈的软了手,哭道:“孩子,妈知你是好心,可是……”天恩不做声,扭脸走进里屋,拿出一摞票子给妈妈,然后出门又寻了个筐来。做这一切时他都一声不吭,五岁多的孩子竟像个三四十岁的男子汉,极有责任感的样子。当妈的长叹一声,嘤嘤地哭了许久。

王世才死后,冯贵曾找了赵忠普和贺正荣,吭哧了半天,提议每人每月给嫂子几元钱,嫂子太可怜了。赵忠普眨巴眨巴眼睛,不置可否。贺正荣一口答应,却建议保密,怕给别人知道留下把柄,同时他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怎么就会这么软弱?心里老割不开这份情意呢?三个人达成协议。可王世才的老婆坚决不要。这女人刚强,和丈夫一样爱惜声誉。她说:“嫂子心领了,可钱不能收。你们还都得往前奔呢,别给你们找麻烦。”贺正荣像被扎了一下,叫道:“嫂子,大哥是烈士啊!”可嫂子说:“那……他也是被裁下来的……”赵忠普又来了侠义劲,说:“我他妈也是被裁下来的。嫂子,您拿我的钱吧!”女人看看他,只抹眼泪,没说什么,可也不接钱。

那之后,三个人只好常常去看嫂子,多多地买些东西,吃的用的。开始那女人也不收,后来架不住三个人死劝活劝,便偶尔收下些,多是孩子的东西。可再往后冯贵和贺正荣渐渐去的少了。工作忙,又都有了自己的家,再加上不知为什么那份兄弟情义终于渐渐淡了,大概是岁月的磨砺吧。

只有在建筑公司看仓库的老二赵忠普常来常往。他没小孩,翠宝不能生育,工作也轻松,三班倒,所以落个自在。有时嫂子不在家他也来,便逗着天恩玩。可天恩不知为什么总对他不冷不热,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饥荒来了。

一九六一年的春节是最寒冷最寂寞的节日。初二,下了一场雪。那雪无精打采地覆盖了天地,然后悄然无声地停了。天仍然阴,阴得仿佛蓄满了水,随时准备劈头泼下来。赵忠普来了,提了一只枯瘦的死鸡。窗外零零落落地响着闷闷的鞭炮,乌云把屋里屋外都压抑得很阴沉。赵忠普果坐着,右腿在地上胡乱打着点儿,看着嫂子侧身在床沿上叠衣服。

“翠宝这娘儿们,我早晚和她离婚!”赵忠普说。王世才的女人三十好几了,脸虽不漂亮身段依然窈窕,这使呆看的赵忠普想起了翠宝。翠宝大概因早年受的摧残太多,这几年衰败得非常迅速,再加上近来的饥饿,已成风中残烛。赵忠普此刻百感交集,心中有一种欲念突突地涌出来。

“二叔,这是怎么说?好好的,提什么……”女人转过身来,大瞪着惊异的眼睛。

“……”赵忠普干咽了一口唾沫,眼睛有意无意掠过嫂子的胸部。

赵忠普本来就是个一身痞子、流氓习气的人,女人对于他来说是必需的物品而不是什么家珍。现在他干渴着。昨晚他曾粗暴地揭开翠宝的棉被,可那条条可见的肋骨和深陷含泪的眼睛叫他索然无味。他不再爱翠宝,他恨不得叫这个女人早点死掉。今天早晨他愤愤出门拿走了家里唯一的营养品——那只瘦鸡。此时此刻,女人浑圆的身子撩拨了他的欲火,嫂子这个称谓在欲火中渐渐烧熔了,只剩下诱人的肉体。

嫂子把叠好的衣服收进箱子,整整头发向屋外走。她想为赵忠普准备点午饭。小屋是那样小,她走向门外时无意擦着赵忠普的身子。一种女人特有的淡香飘过,赵忠普的血液骤然涌向头顶。他张开双臂,猛然抱住了嫂子。“嫂子!……别喊!”“你!你这是……放手!”

赵忠普已看不见女人的脸上是否变了颜色,也听不到女人的声音已变了腔调。他全身都只感觉到女人肉体的柔软和馨香,他把她搂得更紧,并向**按去。

这是一场双方都使出了浑身力气的拼死搏斗。赵忠普粗粗喘着气,语无伦次地叫喊:“嫂子!嫂子……翠宝不行了,大哥也……嫂子,咱们俩……我求你……妈的……嫂子!”

女人咬住牙,只是拼命护住自己。

“我不是人!我反正不是人!妈的……谁都看我不顺眼……欺负……我他妈的……我不就干过几天伪警察……”

女人突然不动了。暴烈的挣扎在瞬间变成死一般的静止。赵忠普绝没料到嫂子会有这样的反应,撕扯衣服的手也骤然停止在女人的胸襟上。一时间他们成了两尊沉默的泥塑。这时又能听见远近的鞭炮声了。

“嫂……”赵忠普低声地叫,声音嘶哑干涩。

“伪警察……”女人的泪水从紧闭的眼睑中挤出来,“我认命了,我都给你……我那死鬼丈夫也是伪……你们当过伪警察的没一个好东西……”

赵忠普哆嗦了一下,那股欲火扑地一声灭了。

半晌,他滑下床,无力地说:“我不是人……可大哥是……还有老三老四他们……你骂我一个吧。”

雪又开始下了,仍然无声无息。赵忠普走出嫂子家,浑身只觉得疲乏无力。他拐出小院,却猛然站住脚。他看见黑脸的天恩正一个人在垃圾堆上奋力挖掘。他看着,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