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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爸爸和毛四林现在是一对酒友。

这也许是很滑稽的事情。曾有一天在街心小花园里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儿扑到我爸爸的轮椅上,用尖细的嗓子夸张地喊道:“我的老天爷!这不是肖……我是毛四林啊!”这便继续了近四十年前中断了的联系。不久,小杂货铺的毛老板提了酒瓶子找上门来时,我爸爸曾断然回绝道:“我不喝你的酒。”可毛四林的猴儿脸上顿时浮现起无限的真挚:“哎哟,老肖!还要和我划清界限么?我改造好了呀!再说,当年不是你救了我的命,我早成了大胡子的枪下之鬼了。咱们这是缘分。”我爸爸听了,愣了半晌,叹一口气,不再坚持让那留用警察滚蛋。于是,常在一起喝酒。

双腿残废的人民警察和刑满释放的特务分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想些什么呢?

我去派出所报到那天他们又在一起。趁着酒劲,毛四林曾对我爸爸说:“老肖,你不该让小勇去干民警。”

我爸爸顿时沉下脸来:“我们家的事你少管。”

毛四林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可是何苦呢?假如那姓冯的真是特务,最恨他的也该是我啊,我为他蹲了半辈子牢呢!可……我都没什么,你又……”

“你?”老爷子的眼睛里射出几分轻蔑来,“你是特务,你罪有应得!可我呢?穿着这身衣服,就有这份责任!”

“得得!”毛四林端起酒杯,自我解嘲道,“我该死行了吧?谁他妈让我当年瞎眼呢……”

他们俩总是这样,一个暴躁,一个油滑;一个冷峻高傲,一个嬉皮笑脸。可他们居然就这么成了酒友。

这也是命运么?

当我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再去调查那个神秘的冯静波之后,我竟然一时很慌乱。我突然发现尽管我对老爷子的怪癖不以为然,可我居然也那样深地受到他的影响。那个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已经占据了我的大脑,已经操纵了我的思维,甚至已经控制了我的命运!

从我记事起,我便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冯静波”三个字像个幽灵,大模大样、大摇大摆地在我家里出没,在暗处冲我们一家人狞笑……

可现在……怎么办?怎么向爸爸交代?

我想到了毛四林,我到小杂货铺去了。

听完我的述说那干瘪的猴儿脸上竟是一种少见的严肃。毛四林痴愣愣地坐在角落里的一只木椅上,他周围是一堆硕大的和他不成比例的鸟笼,昏暗的光线里他自己也像一只充满无奈的大鸟。毛四林喜欢养鸟,鸟是他晚年孤寂生活的唯一伴侣。

“你说的,我早知道。”他说,像是半句话,却又不再往下说。

“你知道?”我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他点点头,笑笑:“这他妈的是命。也许你爸爸说的对,他是特务,大特务,可我坐了牢他却安安稳稳一辈子,现在还成了台胞……你爸爸不认命,可我认。”

我心里不是滋味,无话可说。

“你爸爸是个好警察,真的。”毛四林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