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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讲的第二个故事就是马福禄讲给我的。

“你爸爸是个好人,好警察。”他先下了这样一个断语,仿佛他是我们家老爷子的老领导、老战友。这口气使我反感,尽管这个有着极俗气的名字的哥们儿人不错。

“我了解他很多事儿……”他领着我走在小芝麻巷里,边走边聊。

我想说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少,可我没说。我懒得说。这小巷我太熟悉了,它在我爸爸的叙述里已出现过多少次。远处那棵大槐树,不是“四阎王”当年的宅院么?旁边那眼只剩石头井台的废井,不是洋车夫的妹妹当年自尽的地方么……啊,15号!小芝麻巷15号!冯静波不就住在这儿么!

我仿佛看到了那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

就住昨天晚上,我爸爸还郑重其事地告诫我:“我不怕你说我傻,说我精神病,我只要求你把那冯静渡的真面目查清楚,哪怕是证明他清白无辜而我错了也没关系。我只要求这一点。我知道你不爱当警察可我没办法,我只有靠你……”

他说得太诚恳,简直没有了腿坏之后的那种暴躁疯狂,倒使我震动。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暴躁。就是在那天上午,他自己做饭烫了手便把所有的碗碟砸碎……

我想说您这是何苦!我想说您就是查清姓冯的是国民党特务又能怎么着!现在从台湾回来的人塞满了各大饭店,正满含着热泪寻根,他们之中又有多少是过去和共产党打过仗的呢!

可我什么也没说。

我至今还没有见过这冯静波,他刺激着我的好奇心,也引发了我一种莫名的愤怒。现在我走过这孤寂的小院,我的心怦怦地乱跳。

就在这时,马福禄讲了那故事。

他说当年“四阎王”被枪毙之后那大宅门里便树倒猢狲散了,只有一个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这人是个女子,当年也就二十岁上下。她曾是买来的丫环,却出落得如花似玉,于是便被“四阎王”的儿子看上了。这颇有些民主思想的少爷哭着喊着要明媒正娶,“四阎王”虽杀人不眨眼却对这独生子无可奈何。后来父子双方都做了妥协,这叫翠萍的丫环没当上少奶奶却成了少爷屋里一个不明不白的八。这种《雷雨》式的悲喜剧在那个时代里并不少见,可解放对于这丫环却成了件尴尬的事情。少爷跑到国外去了,她义沦为了下等人,而街道上对怎么安置她发生了分歧。有人说她是受苦人,该安排工作;可也有人说她在“四阎王”家吃香喝辣,又怎能担保她没参与“四阎王”一家的胡作非为?

于是当一天夜幕降临,我爸爸回到派出所时,台阶下正蜷缩着一个等他的女子。

“找我?什么事?”我爸爸很惊讶地问。

“我……我怎么办……谁也不管我……”那翠萍梨花带雨,哭得很可怜。

我猜我的爸爸当时一定很慌乱。试想一个年轻警察面对一个年轻美丽而且哭泣着的女子又会怎么样呢?何况在那种特定的环境,那种特定的关系。也许那是一种浪漫故事的开始,可那种浪漫会有好结果么?我爸爸给我讲过很多那个年代的故事,可关于这个丫环的事我从没听过。

当时我爸爸在慌乱之后很快拿定了主意,他问清了那女子的原籍,便去向大胡子所长请示。大胡子沉吟了半晌,同意给开封介绍信,于是我爸爸便手脚麻利地把事办了。但是,那丫环没有钱又不认识去火车站的路,我爸爸犹豫了一阵,一咬牙便带她走了……

“完了?”我问马福禄。

马福禄侧脸,有几分狡黠地看看我:“你想该是怎样呢?你以为你爸爸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么?那你就太不了解公安局的优良传统了。你爸爸纯粹是出于一种朴素的、真诚的……”

他做个手势,代替了词汇。

接着他告诉我,我的老爸爸把翠萍送到火车站,掏腰包给她买了张回原籍的火车票。当火车缓缓地驶出站台时,这故事便结束了。

马福禄不再讲话,我们沿着寂静的小巷走。一种仿佛从很久远的地方飘来的感觉渐渐包围了我,我被融入一种凝重的氛围之中。那种氖围里曾生活过我年轻的爸爸,还有大胡子、冯静波、毛四林、翠萍……历史仿佛在这小巷里停滞,我仿佛在和我年轻的爸爸默默地对视……

马福禄拍拍我的肩,又开口说话:“你爸爸回来挨了大胡子一顿批。大胡子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心软!小肖你可得警惕哟,可别犯我的错误,拿谁都当好人……”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问。

“我知道得很多……我喜欢这几十年不变的小巷子。”马福禄又挤眉弄眼地笑起来,“我还知道,那叫翠萍的女人忘不了她的恩人,她来看过你爸爸,却让大胡子挡了驾。”

“那——”我想问,却不知问什么。

马福禄突然严肃起来:“我告诉你吧,那大胡子所长是我的老爹。”

没等我转过弯来,他又说:“我还要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爸,那个冯静波半年前就出国定居了,听说最近还要回来谈投资项目,人家现在算台胞了。”我愕然。